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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比遙遠還遠

      2012-04-29 08:44:03葉文福
      黃河 2012年4期
      關(guān)鍵詞:股長霍爾果斯團長

      葉文福

      在那遙遠的地方,

      有一位好姑娘。

      人們經(jīng)過她的帳房,

      都要回頭留戀地張望……

      對面山上的姑娘,

      你為誰放著群羊。

      淚水濕透了你的衣裳,

      你為什么這樣悲傷悲傷……

      這是兩支老歌。

      這是上世紀50年代,我當(dāng)小學(xué)生時老師教唱的。半個多世紀過去了,經(jīng)歷了多少次兇險的政治運動,它還是一字不落地刻在我記憶里。

      但更重要的是,自從上世紀70年代,我在霍爾果斯河邊看見一位女性之后,內(nèi)心的震顫、無助、無法排泄的痛苦和糾結(jié),使我只有常常將這兩支歌攪拌在一起,不出聲地在心中唱幾遍,無法忍受的痛苦才稍得緩解。

      唱唱這支,唱唱那支,這支那支,年頭多了,且是在心里唱,兩支歌便時常糾結(jié)在一起,攪拌在一起,唱成一支歌了。

      這樣唱歌,是只能一個人的,是只能一個人閉著眼睛唱的。

      一個人,癡癡地唱……

      一個人,呆呆地唱……

      一個人,無聲地唱……

      像修行一樣地唱……

      像祈禱一樣地唱……

      眼前的現(xiàn)實,使我不得不時常規(guī)勸、哀求、甚至勒令自己不要再唱了,不要再這樣唱了,可是——可是我管不住自己……

      遙遠的霍爾果斯,今夜來到我的夢里——今宵無眠……

      遙遠的霍爾果斯,那位可憐的母親,那張淚水和亂發(fā)胡亂糾結(jié)在一起的好看的臉,今夜來到我的夢里——今宵無眠……

      我唱,是在為你修行……

      我唱,是在為你祈禱……

      聽我的靈魂為你唱一支無聲的歌吧。

      在共和國版圖的最西端,有一條河叫霍爾果斯河。不大,也不算小,自北而南地流著。

      這是一條界河,河西便是當(dāng)時的蘇聯(lián),現(xiàn)在的哈薩克斯坦。

      河上有一座簡易木橋,大約百十米長,一米多寬,沒有欄桿。

      這座木橋是霍爾果斯河兩岸兩個國家的重要聯(lián)通口岸,中方的地名叫霍爾果斯。

      1975年春夏之交,我來到霍爾果斯。

      霍爾果斯駐扎著一個邊防團團部,轄管南北很長一段邊防線。

      在遙遠的邊疆,一個團級邊防站,那是一個相當(dāng)大且相當(dāng)重要的單位。

      遙遠,到底有多遠?這是一個不到新疆,怎么也想象不出來的概念。

      有道是不到新疆,不知中國之大。在新疆,兩個相鄰的縣城之間,坐上汽車,在沙漠里跑個一天兩天,那是再正常不過的事。

      霍爾果斯遠在伊寧之西,過了霍城,就是一片沒有人煙的大戈壁,無邊無涯,浩渺蒼涼。

      戈壁灘上有一條不需要修的公路,反正汽車開到哪兒都是路,司機幾乎不用扶著方向盤,車自己跑。

      大戈壁不同于沙漠,大戈壁仿佛是一片烈火焚燒過的土地。沒有沙子,地面上全是大大小小的黑色石頭,大的約有上百斤,小的比拳頭還小,不規(guī)則,都是有棱有角的猙獰模樣。置身其間,使人產(chǎn)生一種莫名的恐懼,仿佛離開了地球,到了另一個陌生的星球,或者是離開了現(xiàn)實,到了遠古時代。那種深刻的悲愴,使人感到一種生命極度的渺小,感受到一種從未有過的被某種偉大的力量壓迫的痛苦,靈魂在那種空曠之中卻受到難忍的壓迫,整個生命仿佛是過去榨油作坊里的榨油機,靈魂如同一粒一粒芝麻,被巨大而無形的力量榨出成串的淚水。

      汽車在戈壁灘不知跑了多長時間,給我的感覺就是我們被時間綁架了,又困,又累,又無助,又絕望,絕望得忘記了時間,才終于被一片生命的蔥綠救援。

      這么老遠,這么艱辛,真是比遙遠還遠。又是軍事單位,普通老百姓當(dāng)然是無法進入的。我當(dāng)時是部隊的文學(xué)工作者,才有這樣的待遇。

      霍爾果斯河是伊犁河的一條重要支流。它有兩個源頭,南源出自中國新疆維吾爾自治區(qū)溫泉縣南別珍套山西南麓,往西折向西北,流至當(dāng)時的中蘇邊境匯合北源。北源出自當(dāng)時的蘇聯(lián)境內(nèi)托克桑巴依山南麓,往南匯合南源后,主要河道沿當(dāng)時的中蘇邊界往西南流,在中國霍城與察本查爾兩縣之間匯入伊犁河。全長140公里,其中中國境內(nèi)69公里。流域面積為2736平方公里。清朝前期(1644—1864)為中國內(nèi)河,1881年,中俄《伊犁條約》及5個勘界子約割去了該河西岸地區(qū),霍爾果斯河遂成了中俄界河。1922年蘇聯(lián)成立,便成了中蘇界河,1991年蘇聯(lián)解體,西岸劃歸哈薩克斯坦。

      那時候的霍爾果斯,除了邊防站,還有曾經(jīng)很是熱鬧的通商口岸。界河這邊,有不少俄羅斯風(fēng)格的穹頂式建筑。據(jù)邊防站老團長介紹,剛解放那些年,這里是非常熱鬧的。哈薩克族是一個很大的民族,我方和蘇方都有。雙方都有許多復(fù)雜的親戚關(guān)系。除了經(jīng)商,平常你來我往走親戚,都很方便。后來中蘇關(guān)系緊張,雙方的貿(mào)易完全斷絕了,走親戚也檢查得很嚴格。通商口岸就在邊防團部不遠處,時常沒事散步到那里,可以到處隨意走動。那些建筑都空著,一個人也沒有,房子里都有幾乎半人高的野草,不少建筑都已經(jīng)破損、倒坍,一片破敗景象。

      雖然兩國之間關(guān)系緊張,但在這遙遠的邊防站,一橋之隔,既對峙,又很是友好。邊防上時常有些日常事務(wù),幾乎每天都要處理好幾起?;魻柟购铀簧睿@邊的羊群跑到那邊去了,那邊的牛群跑到這邊來了等等,都需要本著友好對等的原則妥善處理。是以雙方的干部之間,不但都知道姓名,連誰愛喝什么酒,誰愛抽什么煙,誰什么時候調(diào)走,新調(diào)來的站長、政委是誰等等,都一清二楚。節(jié)假日,互相送點小禮物,都是很正常的禮節(jié)。

      也有間諜,也有偷渡者和潛逃者——雙方都有。那就要看具體情況,該抓起來的就抓起來,該遣返的就遣返。

      春夏之交,這是一個迷人的季節(jié)。

      令人無論如何也想不到的是,遠在大戈壁之西的霍爾果斯,霍爾果斯河沿岸竟是一塊肥得流油的土地。

      霍爾果斯河兩岸,與荒涼沉寂的大戈壁截然不同,有河水的滋潤,兩岸綠草如茵,土地肥沃。有許多高大的白楊樹,還有不少雜木林子和灌木叢。

      邊防團團部,就在霍爾果斯河河邊。沒有樓房,很大一片營房都是在蔥蘢的白楊樹、槐樹、柳樹下的一層磚瓦泥土結(jié)構(gòu),簡潔而嚴謹。

      團部四周,有大片大片的耕地和大片大片的蘋果園。耕地的土都是黑油油的,每一片起碼有上百畝,只是都空在那里,沒有種任何莊稼。只有團部旁邊的菜園子,什么青菜都有,干部戰(zhàn)士沒事就到菜園里去,澆水呀,拔草呀,該干什么就干什么。

      炊事班旁邊還有一個大豬圈,幾十頭大肥豬,都是約克夏,大大小小,蠢笨得挺滑稽的。

      我被安排在招待所一排簡潔的宿舍里,招待所沒有食堂,就在機關(guān)食堂吃飯。

      我是去體驗生活的,不是記者,不必每見一現(xiàn)象就打破砂鍋問到底。我只是到那里與邊防站的干部戰(zhàn)士一起生活,看他們上崗,同他們一起與蘇軍交涉一些具體事務(wù),熟悉邊防站的一些日常生活等等。有些問題能問的就問,人家能回答的就回答。不能問的問題,咱也不問。

      但是日子長了,不少問題也就自動蹦到舌尖上來了。

      團長是個老邊防,僅在霍爾果斯當(dāng)團長就十幾年了,越老越?jīng)]法調(diào)走。方圓幾百里地面上的任何一棵樹、一棵草,都仿佛長在他掌心。任何風(fēng)吹草動,鷹飛兔竄,雪涌風(fēng)呼,飛沙走石,他都了如指掌。不管我提什么問題,他幾乎都是有問必答。而且好多問題,他一出口,就把我震得愣在那里,半天緩不過神兒來。因為他回答的內(nèi)容,都是在我知識圈之外的,打破腦袋也想不到的。有時我提一些問題,他開玩笑地說:“您問吧,這戈壁灘每塊石頭都是我兒?!?/p>

      團部的大門出去往右20米處,就是國門。

      國門就在霍爾果斯河邊。兩個半米高的石墩上,矗著水泥澆的高大的柱子,總共大約有五六米高。左邊是毛主席的手書:“提高警惕,保衛(wèi)祖國”;右面是美術(shù)字寫的毛主席語錄:“備戰(zhàn)備荒為人民”。倆柱子之間用很好的木板連接,板上兩個十分厚重的仿魏碑:“國門”。

      國門樸實無華,但很威嚴。

      從界河的木橋上下來,第一腳就踏在國門的下面。國門下面設(shè)有兩個崗哨哨位——雙崗。

      第一次站在國門下,心情很是激動,也很復(fù)雜。既有一種油然而生的自豪感,也有一種穿破時空的滄桑感,還有許多梳理不清的思緒。

      團長帶我過橋到蘇方哨所去處理了兩次邊防事務(wù)。團長與他們都熟悉得很,有時還可以用俄語與他們交談。我當(dāng)然不能隨便說話,只不過是去見見世面而已。不知為什么,那時我的心情壞極了,所以當(dāng)團長第三次要我與他一起去與蘇軍會晤時,我笑著說:“我就別去了,我不喜歡蘇聯(lián)老大哥?!?/p>

      我說不清為什么產(chǎn)生這樣的心情,說這話時,我只是想哭。

      機關(guān)食堂的伙食簡直好得不能再好了,每餐都是新鮮菜蔬,有各種各樣的肉食,還有大魚。團長說這些絕大多數(shù)都是自給自足的。時常還有野兔、黃羊等野味,讓人幾乎每餐都肚子飽了嘴還饞。

      一天下午吃餃子。餃子吃進嘴里,有一種只能感覺,卻無法說出來的奇異味道。大家都邊吃邊贊不絕口,我也和大家一起夸餃子好吃。團長歪著腦袋望著我,那目光是希望我能說出點他想要的道道兒來。我說:

      “餡兒特別香?!?/p>

      他不做聲,頭也不動。

      “特別鮮。”

      他不做聲,頭也不動。

      “還有野味兒。”

      他不做聲,頭也不動。

      “魚味兒?!?/p>

      他不做聲,頭也不動。

      “餃子皮兒特別勁道,吃到嘴里口感好極了。”

      團長使勁眨巴了一下眼睛,詭譎地說:“不怕你們文化人搬什么詞兒來夸我的餃子,都夸不夠。今天的餃子,調(diào)餡兒,我當(dāng)顧問;搟皮兒,是我自己親手揉的面?!?/p>

      部隊上吃餃子,是個集體活兒,除了值班的,誰有空誰來。團長說的,是大家在包餃子過程當(dāng)中看到了的,是以團長話一出口,大家都吃著餃子笑起來,參謀長竟笑得把嘴里的餃子都掉到了地板上。

      只有團長不笑。

      團長板著臉,指著地下的餃子對參謀長說:“這么好的餃子,你敢浪費?還不給我趕快撿起來吃了!”

      參謀長笑得不亦樂乎,彎腰去撿餃子時,左手端餃子的碗又碰著了劉參謀的胳膊肘,一碗餃子差點兒全翻了。

      團長咧著嘴,旋轉(zhuǎn)著頭,得意洋洋地望著我說:“你們在北京,哪兒能吃到這么好的餃子?為什么今兒我要親手揉面?我這面,我這面是我們自己種的麥子。嘿嘿,自己種的麥子,你知道什么意思嗎?今年春天的好麥子,才收的,自己打的,能不好吃嗎?”

      團長的得意一下子給我出了好幾道難題。我忽然想起團部四周那么多黑油油的耕地,不說上千畝也有幾百畝,都空在那里,什么莊稼也不種,怎么說自己種的麥子?怎么還是今年春天才收的新麥?我脫口就問:

      “團長,有一個問題,這些天把我的肚子都快憋破了——”

      “說!”

      “這么多好地,你們,你們怎么不種?空在那里,我覺得挺可惜的。”

      想不到我的話剛出口,幾十個吃餃子的人哄堂大笑起來。

      團長站起來,右手從自己碗里拿起一個餃子,不輕不重地砸在桌子上,那餃子安然無恙。團長拿起來,蘸了蘸調(diào)好了的辣椒蒜泥芥末香油的醬油醋,塞到嘴里。

      “種地?”團長裝腔作勢地嚼了幾口,“種地可把我們種苦了!”

      團長把手里的筷子一晃,指著大家伙兒說:“這里,這里,這一個個,誰不是農(nóng)民的兒?誰不知道這地好?就團部這些兵,干了幾年,把這戈壁灘收拾出這些地來,開渠,引水,種麥子。誰知道種麥子不苦,吃麥子可就苦死我們了?!?/p>

      “怎么?”我迷惑了。

      “怎么,不知道吧?”團長洋洋得意,提高了嗓門兒,“一年種的麥子,吃了幾年也吃不完。”

      “怎么?那么多!”我還是迷惑,或者說更迷惑。

      “那么多?你可不知道多到什么地步——多到我們屯麥子的大大小小的倉庫都屯滿了,還有幾萬斤沒地兒放。叫下面連隊來拉,人家不要,人家自己的麥子也多得發(fā)愁。最后實在沒法子,請軍區(qū)派一個車隊,一個連的兵,才把它們消停了。”

      團長那樣兒,故意愁得眉頭像結(jié)了疙瘩似的,其實是實實在在地得意:

      “種一年麥子,吃幾年。人吃,豬吃,馬吃,吃幾年——吃幾年來著?”他故意抬起頭,問大家伙兒。

      “4年?!彼腥她R聲叫。

      “4年,您瞧瞧,4年才吃完——我還敢種么?去年好容易吃完了,種了一小片麥子,新麥子,這才有今天的好餃子吃?!?/p>

      我的天!

      一天, 團長帶我和政治處幾個干部到蘋果園去剪枝。

      說是剪枝,其實頭年兒就剪過了,只不過是帶著剪子去檢查。

      說是檢查,其實就是想讓我知道,想讓每一個來自遠方的客人知道,他們對自己種的蘋果的那種任何人無可匹比的自豪。

      “我們的蘋果可沒有倉庫,我們的蘋果從來不收的。”

      “為什么?”

      “您要是能待到8月就知道了,我們吃蘋果,都是直接從樹上摘著吃。太多了,只吃樹上的,掉到地上的就不吃?!?/p>

      我的天!

      好日子總是過得很快,說著說著我在霍爾果斯邊防團已經(jīng)待一個多月了。

      這一個多月,幾乎每天都過著新鮮的日子。我與戰(zhàn)士們一起走出國門一步,到霍爾果斯橋頭堡去站崗。與團長一起去查崗,騎著馬沿霍爾果斯河去巡邊。

      最愜意的,莫過于騎著馬與團長一起去巡邊。

      團長騎的是他的專用坐騎1號棗莊。

      棗莊是一匹雄性伊犁騸馬,渾體棗紅,沒有一根雜毛。正是青春如熾歲數(shù),油光如緞,雙耳如削,體態(tài)雄健俊美,是一匹訓(xùn)練有素的優(yōu)良戰(zhàn)馬。

      “我是棗莊人,就是——那個鬧鐵道游擊隊的那個——那個棗莊??此耦w大棗兒似的,就給它取這個名字。棗莊,叫您呢!”團長拍了拍棗莊的臉,棗莊親昵地搖頭嘶鳴一聲,揚起雙前蹄,然后刨了刨土。

      我是南方人,從沒騎過馬,團長專門給我挑了一匹經(jīng)過嚴格訓(xùn)練的豹花色騍走馬16號,小名叫乖乖。

      團長把我扶上16號,我緊緊抓住韁繩,腰也不敢直起來。

      團長笑著說:“乖乖是匹好馬,你放心。把腰直起來。好馬垂韁。”

      “什么?我沒聽懂?!蔽揖o張地抓著韁繩。

      團長說:“哦,好馬垂韁,就是馬有垂韁之意,垂韁之德。你一到它面前,它就知道你會不會騎馬,你不會騎馬,它知道,會小心的,不會摔著你的?!?/p>

      乖乖仿佛聽懂了團長表揚它的話,高興地揚了揚頭。

      我上上下下幾個來回,終于能直起腰來了。

      霍爾果斯河到了霍爾果斯,就如同女兒回到了娘家,那種天賦神采十分迷人。這里沒有山,兩岸都是青草平坡。由于是邊疆,人跡罕至,景色幾乎都保持著原始狀態(tài)。青草,綠樹,戈壁,幾種顏色之間的線條舒展而簡潔。既有大漠風(fēng)光,也有江南風(fēng)情,既有油畫的凝重,又有水粉的淡雅,極有韻致。河水清澈見底,不急不徐,小夜曲般潺潺流淌。河水并不豐盈,最深處大約也只到大腿根,但這是深山雪水,即使是夏天,也冰涼浸骨。河里有魚,不多,也不少,不大,也不小。團長說大魚有的是,但我只看見一拃長的魚,在河里如同在宣紙上那樣活潑。河床很寬,河床兩岸的鵝卵石灘也很寬,河水與河灘,以及岸邊的綠茵茵的草地平坡,都形成如影隨行的柔美曲線。如果拍攝下河邊的風(fēng)景,決沒有人想到,這如同江南一樣的迷人風(fēng)景,不足一里地外面就是蒼蒼莽莽的戈壁灘。

      茫茫戈壁灘,誰也不知道有多大多寬,風(fēng)來時如同千軍萬馬,即使是無風(fēng)無雪無霧,即使是大晴天,也如同迷宮,也是死亡地帶,至今還有好多潛逃者迷路后留下的浩浩白骨。

      “您看,”團長指著河對岸,沉痛地說,“您看,那邊,河那邊,一直到看不見的盡頭,以前都是我們的國土。這么好一條河,以前,每一滴水都是我們的。現(xiàn)在,成了界河。軍人,一個邊防軍人,站在這樣的地方,能不傷心么?”

      團長艱難地,幾乎是一字一字地說著,聲音低沉,干澀。

      他仿佛缺氧似的,臉色鐵青,呼吸急促。停頓了好大一會兒,才搖著身子,輕輕地說:

      “您看,人家,蘇聯(lián),沿邊界線,有電網(wǎng),有耕土地帶。我們,我們呢,沒有——搞不起。邊防邊防,有邊無防。您看見了吧:有——邊——無——防——呵——”

      他痛苦得猛地炸了一下馬鞭,抓下軍帽,長嚎起來?;ò椎念^發(fā)在風(fēng)中亂向急速飛舞,仿佛是一首悲愴的唐詩。

      “長河落日袖邊紅,

      白骨前朝好弟兄。

      此地離家三萬里,

      提刀飲恨作英雄?!?/p>

      我忽然滿臉淚水,我想嚎啕大哭,但看著團長在馬上紋絲不動,我不敢。

      棗莊如山地站著,雙耳如削,目光如電,紋絲不動。

      我被深深地震懾了,不知是被眼前的現(xiàn)實,還是被團長幾句話挑起來的沉重歷史?我把握不住自己,不知是想沖上前去奪回祖國的河山,去當(dāng)一個保家衛(wèi)國的英雄?還是想退得遠遠的,退到根本不知道這些殘酷現(xiàn)實的庸庸碌碌的生活圈子和知識圈子里去?或者——

      或者一鞭躍過霍爾果斯河,離開這自己熟悉得不想再熟悉的土地。

      母親已經(jīng)過世,這方土地如同這背后的戈壁,已然無法種植我的眷戀。

      這時刻的霍爾果斯河,忽然變成普希金面前的大海。于是他的名篇《致大海》中的句子便像霍爾果斯河水一樣向我痛苦的湖泊中潺潺流來。

      “再見吧,自由的元素!”

      我忍不住這個自己,痛哭著長嚎了一句,不敢再喊了。但我的心卻還在頑強地喊,還在驕傲地吟誦:

      再見吧,自由的元素!

      最后一次了,在我眼前

      你的藍色的浪頭翻滾起伏,

      你的驕傲的美閃爍壯觀。

      …………

      我全心渴望的國度呀,大海!

      多么常常的,在你的岸上

      我靜靜地,迷惘地徘徊,

      苦思著我那珍愛的愿望。

      珍愛的愿望,就是普希金當(dāng)年在敖德薩想偷渡出海,逃避流放的愿望,這一剎,我無論如何也控制不住自己,他想出海,我想出河。

      我忽然想起,為什么跟著老團長過河與蘇軍交涉了兩次之后,不愿再去了。25歲的普希金尚且呆不住的地方,都面臨流放的國度,是值得我向往的天地么?值得我信任么?不會把我當(dāng)叛國者那樣遣返回來么?

      是的,連我自己都覺得這是罪惡的念頭,臉上熱淚汩汩,背后竟冷汗浸浸。

      10

      一天吃過晚飯,宣傳股羅股長和我一起在團部營房外的小土路上散步。

      羅股長,27歲,在團里負責(zé)宣傳報道工作。不但自己是個報道員,還是個業(yè)余文學(xué)作者,每年都在軍區(qū)小報上登幾次小詩。聽說我是詩人,立時倒抽一口氣,肅然起敬。沒事就跟我糾纏在一起,時常拿點詩稿要我?guī)椭薷氖裁吹?。他是甘肅人,個子不高,小迷糊眼兒,人見人愛的那胖墩樣兒。

      忽然,他停下腳步,轉(zhuǎn)身對我說:

      “明天吃過早飯,我?guī)揭粋€好去處去。行嗎?”

      “有什么行不行的,”我笑著說,隨口唱起來,“毛主席的戰(zhàn)士最聽黨的話,哪里需要到哪里去,哪里艱苦哪安家……”

      這支歌就是這個邊防團一個連隊演唱組創(chuàng)作,到北京參加全軍業(yè)余文藝匯演得獎而唱遍全國的。

      羅股長轉(zhuǎn)身抓住我的手,神秘兮兮地說:“別跟別的人說,就咱倆去?!?/p>

      “團長知道嗎?”

      “別問?!?/p>

      11

      大戈壁的黎明真是壯美!

      大戈壁的太陽,老早就升起來了,仿佛我們還在夢中,它就升起來了。

      大戈壁的太陽,老早就升起來了,雖然升起來了,但不是以太陽的身份升起來的,它是以月亮的身份升起來的,或者可以說是以太陽和月亮的雙重身份升起來的。

      萬里蒼穹,碧藍似水,沒有一絲云彩。

      萬里蒼穹,碧藍似水,沒有一丁點兒活動之物,仿佛全世界就我們倆個人,兩匹馬。

      大戈壁教我們簡潔。

      大戈壁教我們生命的簡潔之美。

      因為不是執(zhí)行任務(wù),我們都只穿著襯衫。羅股長背著軍用挎包,鼓鼓囊囊的,他騎的大黑馬背上還馱著兩個麻袋。在新疆轉(zhuǎn)了幾個月,新疆人出門就帶馕和水葫蘆,我估計他也是帶著我們在路上要吃要喝的食物和水,是不是帶多了點兒?也沒好問。

      萬里蒼穹,碧藍似水,太陽仿佛是一個赤裸的美人,在天地間沐浴。更像一個沉睡的胎兒,在母親的宮中做著出世之夢。

      粉紅色的太陽,比之我們平??匆姷奶柶鸫a大一倍,大一倍的太陽,有光而無澤,清亮而無芒,既遠又近。遠之不及,近之可撫。溫柔而大度,遼闊而包容。既是太陽,又是月亮。既像親近的父親,更像慈愛的母親。既像父親慈愛的目光,更像母親溫暖的懷抱。

      馬蹄踏踏,我們既像是在父親關(guān)注的目光下學(xué)步,更像是在母親溫暖的懷里嬉戲。

      馬蹄踏踏,大戈壁靜謐得連一根針落地的聲音都沒有,踏踏的馬蹄是天地間神圣的樂音。

      我和羅股長騎著馬,自南而北,溯霍爾果斯河而上,走在河?xùn)|岸堤上的小路上。

      我還是騎的那匹16號走馬乖乖。

      一個多月來,我?guī)缀趺刻於加H近它一會兒。頭一個星期,每天都騎它一兩個小時。沒想到幾天下來,我的大腿內(nèi)側(cè)都磨紅了,不僅好幾天不能騎馬,連走路也疼得不行。但我喜歡乖乖,每天牽著它出去散步,還跟著飼養(yǎng)員喂它飼料或打掃馬廄。乖乖是一匹做了兩次母親的騍馬,性情溫和極了,溫和得簡直就是一位高貴的朋友。它是有語言的,它是形體語言,它的形體語言豐富而準(zhǔn)確,使我這個對馬并不熟悉的南方人一下子就能明白它在想什么,想干什么,想告訴我什么。我給它打掃完馬廄,它激動得直點頭,尾巴也上下直翹,打著響鼻感謝我。我拍著它的鼻子,用臉貼著它的臉說沒什么,它就低著頭,與我臉貼著臉,一動不動。

      往北——左手邊是霍爾果斯河,是河邊緩緩的草坡,灌木叢,白楊樹。

      往北——右手邊是茫茫大戈壁。

      這是新疆的風(fēng)景,這是邊疆的風(fēng)景。

      這是無邊的戈壁之邊,無涯的戈壁之涯。

      初夏如同迷人的天使,在河邊隨意播蔭種綠,樹叢,尤其是灌木叢中有許多彩色的鳥兒,牽著如樂之音飛來竄去。更有成群的大鷲,在河兩岸飛來飛去。界河管不住這些自由的精靈,它們愛在哪兒就在哪兒。它們不怕我們,不但不怕,還時常從后面追到前面去,一拉溜兒排著隊,拍著翅膀,怪叫著歡迎我們。

      我是頭一回如此近距離看大鷲。它們雄壯而健美,蹲在那里起碼有半人高,像渾身甲胄的古代武士。它們的羽毛不盡相同,有的是褐色的,有的是深黑色。高大的粗腿健壯而有力,與尋常在電視里看見的非洲那些禿鷲不同,它們頭上有羽毛,當(dāng)頂是白色的羽毛直向下,線條十分好看。我當(dāng)然知道它們肯定是肉食動物,肯定要獵殺黃羊并且亡命地與同伴爭奪,撕扯。非洲的禿鷲大約就是在埋頭撕扯獵物,不顧形象的次數(shù)太多了,才禿得那么難看的。至于霍爾果斯的大鷲們是如何在奪食和美容之間搞平衡的,這么多年,一直是我心中的謎。

      羅股長說,戈壁是大鷲的故鄉(xiāng),尤其是霍爾果斯河谷,既有戈壁,又有甘泉雪水可飲,所以大鷲是霍爾果斯獨特的一景。

      羅股長18歲入伍,由于能寫一手好字,一下連隊就當(dāng)上了文書。老團長下連,一眼看中了他,當(dāng)年就把他直接調(diào)到團部報道組,一干就是9年。入黨,提干。他笑著說:“離開了霍爾果斯,我路都不會走。”

      我們走著說著,說著走著,不覺已經(jīng)走出了十幾里地。右手戈壁灘出現(xiàn)一條很現(xiàn)代化的水渠。水渠從山谷中來,很深。與霍爾果斯河之間大約有40度左右的斜角。渠底和兩邊渠沿都是水泥與鵝卵石砌成的。渠中的水起碼有一米深,由于落差很大,所以水流很急。每隔幾里地就有一個編號的閘門。

      羅股長介紹說,這條渠叫幸福渠,是農(nóng)墾兵團?菖師修的大型水渠。渠首在霍爾果斯河谷,中蘇在那里合筑一條不高的攔水壩,提高水位,兩家都各有一條水渠從霍爾果斯河取水以用。幸福渠斜穿過幾百里戈壁,去澆灌兵團的大片小麥,是這個師的幾千公頃小麥最重要而且是唯一的水源??梢哉f,沒有這條水渠,這幾千公頃小麥就顆粒無收,這條水渠的重要可想而知,所以師里對這條水渠的建設(shè)和維修十二分重視。

      水渠一看就十分氣派,幾百公里長的水渠,水泥澆筑上去的大大小小的卵石,看上去如同警惕的士兵,荷槍實彈地站在自己的崗位上,沒有一處稍有破損。幾乎每一公里左右就有一個水閘,鋼制閘門,人力啟動,隨時調(diào)節(jié)各個路段的水位。每20或30里地,就有一個專業(yè)的看水員,常年住在水渠邊,專門負責(zé)水渠的守護和維修,以保證水渠任何時候都暢通。有一丁點兒情況,都必須馬上電話通知有關(guān)部門,該維修的維修,該處理的處理,不許問題過夜。

      12

      “在那遙遠的地方,

      有一位好姑娘……”

      沿著幸福渠邊的小路,我們說著話,信馬由韁,也不知走出去多遠了。

      因為地形變化,霍爾果斯河在我們前面有一個拐彎。蘇方河邊的電網(wǎng)和耕土地帶都沒有了。羅股長介紹說,由于我方邊境哪兒也沒有電網(wǎng)和耕土地帶,所以前方有幾十公里邊境線,中蘇雙方都無法設(shè)防。霍爾果斯河在這里不寬,也不急,趟過齊膝深的河水,不到5分鐘就越境了。神也不知,鬼也不覺。所以不少越境者、叛逃者,都選擇這段邊境作案。

      前面,渠邊,出現(xiàn)了一片棉花地,一片玉米地,還有菜地。

      地邊有一間說不上是用什么蓋起來的小屋子。

      小屋子旁邊的水渠上有一道閘門,閘門邊的小路上豎著一塊近一米高的水泥鑄的石碑,碑上陰刻著一個“5”字,紅漆涂底,十分醒目。

      “這就是5號看水站,”羅股長抬手介紹說,“到了,我們到了。”

      稍稍走近點兒,可以看清,那是一間全部用鵝卵石和戈壁灘的石頭壘起來再用水泥砌的小屋子。鵝卵石是淺白色的,鵝卵形的,戈壁石是深黑色,不規(guī)則的,兩種顏色又不規(guī)則地壘在一起,有點說不出來的滑稽。石屋不高,不大,很蠢笨很結(jié)實的樣子。平屋頂上趴滿了南瓜藤子,南瓜花正可著勁兒吹金喇叭。

      玉米地和棉花地都是很大一片,棉花地起碼有10畝,玉米地好像更大些。地都侍弄得挺好,正是初夏,莊稼綠油油的。

      這是什么?那是什么?我還像平時一樣,或者說像剛才一樣,見什么問什么。但自打小石屋子進入了我們眼簾,羅股長就再沒有回答我的提問。他一直盯著小石屋,坐在馬背上扭著腰,仿佛想從各個角度看小屋子似的。見他的情緒異樣,我不好再問了。

      老遠就看見石屋里跑出來3個人,一大兩小,大約是聽見我們的馬蹄聲就跑出來了的,一直站在水渠邊的路上招著雙手,呼叫著歡迎我們。我聽見兩個小孩子叫著:

      “解放軍叔叔!解放軍叔叔好!”

      再走近,看見的是一個女人和兩個小男孩兒。他們都高興得不行,笑著,叫著,跑出老遠來迎接我們。讓我想不到的是,兩匹馬也仿佛認識他們,高興得不斷嘶鳴,用前蹄直刨土。

      “你們認識嗎?”

      下馬的快樂之間,我很不合時宜地問了句傻話,沒人理睬我。

      羅股長跳下馬,兩個小男孩兒立即向他懷里撲去。

      羅股長從肩上取下挎包,從挎包里取出一包糖果,一包點心,還有一沓子小人兒書。兩個小男孩兒高興得直叫、直蹦。

      兩個小男孩兒都很清秀、俊朗,很黑,也很皮實的樣子。大的長臉,顯得清瘦,大眼睛炯炯有神。小的是圓臉,很壯實。兩人都穿著不合身的衣服,一看就是改的。給我的感覺就是,小男孩只有穿這樣的衣服才可愛。

      小石屋東邊幾米處還有一個豬圈,一大一小兩頭約克夏豬,滿地里還有不少雞。一個完整的家的模樣。

      那個女人忙不迭地給我們牽馬,把馬拴在菜地邊的白楊樹下,拿起一個拴著棕繩的白鐵皮水桶,幾步跶到水渠邊,從水渠里十分利索地提起一桶水,倒在一個大木盆里給馬飲水。

      羅股長從屋旁邊的麥秸堆上拉出一捆麥秸來喂馬。

      小石屋旁邊有幾十棵高大的白楊樹,都有菜碗口粗了。遠處,沿著棉花地、玉米地邊,向戈壁灘方向,也栽了不少白楊樹,高高低低不規(guī)整,高的有三層樓高,低的一看就是今年春上才插的樹秧子——已然是一個有一二十畝大的樹林子了。

      羅股長從大黑馬背上取下兩個麻袋,麻袋里大包小包,有大米,有面,有黃瓜、青椒、豆角等青菜,還有豬肉、香腸等肉制品。一樣一樣打開給女主人看后,再提到屋里去。

      “他們是認識的?!蔽倚睦镎f。

      是的,在新疆,隔個幾十里地,就是鄰居。我總是想找個合理的理由,來寬慰心中那一絲說不出的某種情緒。

      羅股長一改一路上的說說笑笑,臉上堆積著重重心事。他一會兒微笑著將兩個孩子左一個右一個抱在懷里,給他們講小人書里的故事,一會兒弓著腰,這里那里地忙著收拾小石屋門前的小樹枝。那個女人跟在他身后,叫他別忙乎,他也不做聲。

      那個女人在我面前一露臉,就如同9級地震的震源,立即把我的全部感官震得支離破碎——把我震傻了。

      那是一個標(biāo)準(zhǔn)的美人。

      那一剎那,我立即想起了歷史上我所知道的全部美女,而且真想對她們說:“天哪,這世上竟還有比你們更美的人!”

      如果給她穿上宮庭后殿里的綾羅錦緞,別說迷死個把商紂王、吳王夫差或者唐玄宗什么的,就算是迷垮幾個朝代,也該是輕而易舉的事。

      但她穿的卻是我們這個時代特有的綠軍裝,很舊的、當(dāng)工作服穿的綠軍裝。臟兮兮的,一只袖口已現(xiàn)殘缺,一看就知道有些年頭了。

      她頭上扎著一條維吾爾族頭巾,腳下穿著解放鞋,猛一看,就是個維吾爾族婦女。但那長相,一看就是漢人,一聽她說話,更聽出上??谝?。

      上??谝?!這個念頭在我腦子里一閃,不用別人打岔,我自己先糊涂了。

      上海人,怎么跑到這里來了?

      那女人扭動著腰肢,驚慌失措地跟著羅股長瞎忙著。好一陣兒,終于將我迎進了她的小屋。

      13

      從外面看,小石屋還有那么大,一進門,到處轉(zhuǎn)不過身來,胳膊肘一不小心就碰著墻了,顯得十分逼仄。屋頂用預(yù)制板塊封死,大約有兩米高,抬手就能摸著預(yù)制板。我琢磨老半天,原來這小石屋是那種干打壘,石頭壘的墻體,很厚。外面看起來還有那么大,里面就夠嗆了。

      一進門,半天看不見東西。一則是外面陽光太強烈,二則是屋里太黑了。

      大約知道我是生客,那女人牽著我的手,嘴里說著注意這里注意那里,注意腳下,注意頭上,最后叫我坐下,我手一摸,是坐在炕沿上。

      待眼睛漸漸適應(yīng)了屋里的光線,我看見了一個連夢里錯亂的神經(jīng)胡亂、瘋狂地畫也畫不出來的環(huán)境。上下左右,整個墻體都原始得如同夢靨中的魔窟。大大小小的鵝卵石,像一個個恐龍蛋在墻上獰笑。黑色的戈壁石形態(tài)各異,簡直像畢加索故意扭曲的現(xiàn)代派線條。腳底下也是鵝卵石,是小鵝卵石。

      我坐的地方是一個石頭壘起來的火炕,是按照雙人床設(shè)計的,但不規(guī)整,窄了點兒也短了點兒。

      小石屋有兩間,我們坐的是里間,大約有10平米。只有炕沿可以坐,上上下下到處堆著破爛家什、衣物、糧食袋??谎貙γ嬗幸粋€小窗戶,正方形,大約有40平方厘米。從這里可以看出墻體大約有50厘米厚。

      小窗戶是唯一的風(fēng)景區(qū),是唯一可以置擺東西的地方,不大不小,正好放著一尊林彪題四個萬歲的毛主席半身瓷像,瓷像前面,擺著一本塑料皮兒的紅色袖珍《毛主席語錄》,窗戶下面,一個稍稍突起的鵝卵石上面,貼著一張嬰兒手掌大的紅紙片兒,上面歪歪扭扭寫著個“忠”字。墻體很厚,整個窗戶經(jīng)過這一番打扮,看上去更像一個神龕。只是歲月長了,戈壁灘風(fēng)沙叫起板來不依不饒,也沒有隨時打掃,瓷像上,《語錄》上,寫著“忠”字的紅紙片兒上,都堆著厚厚一層黑色的風(fēng)沙塵垢。

      火炕是按照北方農(nóng)村的火炕樣式設(shè)計的,炕頭是鍋灶,可以燒柴禾,也可以燒煤。灶口上的鐵鍋大約有40厘米直徑。灶臺比較寬,可以放一塊小切菜板或面板。

      與整個屋子的破舊雜亂形成鮮明對比的是,不規(guī)整的可睡雙人的炕上,鋪、蓋、枕的質(zhì)量都很不一般,且都是大半新的,其中枕頭很講究,還有質(zhì)地很好的枕巾。

      床頭一部電話機,便是屋里全部現(xiàn)代化設(shè)備?,F(xiàn)在想起來,那就是一部用轉(zhuǎn)盤撥號碼的舊式電話機,但當(dāng)時不知道它是陳舊設(shè)備,那時候有電話機就覺得挺先進的了。當(dāng)然,那是兵團統(tǒng)一配置安裝,作為隨時報警和報告各種情況的重要通訊設(shè)備。

      眼睛稍稍適應(yīng)屋里的光線之后,我站起來,走到外間。

      剛才進門路過外間時,我睜不開眼睛,是被女主人牽著進來的。現(xiàn)在我才看見了,外間更小些,大約有五六平米左右,沒有窗戶,也是堆滿了家什、農(nóng)具。在一面墻邊,離門約兩步,放著一張用小圓木制作的小床,比單人床還小點兒,還短點兒,女主人說,這是兩個孩子的床。

      羅股長和女主人在張羅著,看樣子是要在這里吃午飯。我很高興。不知為什么,我很想在這里多呆一會兒。更確切地說,我生怕羅股長突然說:“該走了?!?/p>

      女主人顯得十分激動,十分快活。不知什么時候,真的不知什么時候,就這么一會兒工夫,她把頭巾解下來了,那件當(dāng)工作服的綠軍裝也脫了,只穿一件合體的淺藍小花的襯衫,一頭黝黑的頭發(fā)像黃果樹瀑布似的潑灑到腰際。

      雖然已是兩個孩子的母親,但她的身材一點也沒變形。情緒,心態(tài),也渾如處子。臉上紅暈生嬌,兩個眸子星一般閃亮。她忙亂地忙碌著,那時的中國女性并沒有帶胸罩這一說,是以看得出來,豐滿的胸前像大海一樣吐納著迷人的情緒。她嘴上語無倫次地說著話,嬌嗔無掩。當(dāng)聽羅股長說我是從北京來的,她驚訝得三個指頭捂著嘴,半天喘不過氣來。

      “天哪,北——京——來的,”北京被她拉得很長,“北京,北京怎么會到這兒來?”

      “北京怎么就不能到這兒來?你上海那么老遠,不也到這兒來了么?”為了驗證自己的猜測,我故意這么說。見她沒有反駁,我估計自己猜對了。

      “對,對,我們都是來自五湖四海,為了一個共同的革命目標(biāo),走到一起來了。”她忽然悵然若失,嘴里喃喃地念叨著毛主席語錄,如星的眸子也黯淡了。

      兩個小男孩兒一直在外面,坐在樹蔭底下的一塊水泥預(yù)制板上,一聲不吭,乖乖地各自吃著糖果,看著小人兒書。

      14

      三個人開始張羅著做飯。

      擇菜,洗菜,淘米,切肉,添柴,把火。

      這個幾步就到了國境線的丑陋的小石屋,這個幸福渠邊孤寂的小石屋,這個茫茫大戈壁之西,比遙遠還遠的小石屋,就因為來了我們兩個年輕軍人,便立即升騰起生活的氣息。

      雖是夏天,大約因為墻體很厚的緣故,石屋里并不太熱,但一生火做飯,就熱騰起來。而我,更是有自己解釋春風(fēng)無限愛的理由:其實并不是天氣熱,大約是見了這么漂亮的女人,心情激動的緣故吧。

      用這個世紀的觀點來解釋內(nèi)心的激動,這完全屬于正?,F(xiàn)象。可當(dāng)時我31歲,羅股長27歲,都是青春正熾的歲數(shù)。是的,我們是軍人,軍人自有軍人嚴格的紀律。但我們在這茫茫大戈壁之西,在這根本看不見異性的邊防站,用戰(zhàn)士的話說,飛過來一只蒼蠅都是公的。今天一下子看見如此美麗的女性,我們沒有違反任何紀律,難道心里激動一下也不行么?

      但那是1975年。

      那時候,我們的思想如同一條干涸的河床,沒有碧波,沒有流動,沒有靈性,沒有潤澤。我們每天要求自己像毛主席語錄一樣,在書上、在紙上規(guī)范地活著,而且這樣的所謂規(guī)范,其實就是死一樣地活著,就是如同死尸一樣活著,才能活著。

      是的,如同死尸一樣活著,才能活著——這就是我們之所以能活過來的經(jīng)驗。

      是以,我對自己心中情潮有這么一丁點兒拱動,都有自己怎么也扛不起的罪惡感。

      眼睛適應(yīng)了之后,也不覺得屋子里有多黑。但這所謂不黑,只是不需點燈而已。

      干著活兒,三個人無拘無束地說著話。羅股長與女主人當(dāng)然是說話的主角,大多時間我是當(dāng)聽眾。我很用心地聽,很想知道這個住在這個魔窟般的小石屋里的神秘女人與羅股長,與邊防團團部,與大戈壁,與邊境線到底有著什么神秘的關(guān)系。

      聽得出來,他們對我在場毫不介意,根本沒有因為我而說話躲躲閃閃的意思。比如,羅股長說倆麻袋里的食物,是團長叫他準(zhǔn)備的,昨兒下午就準(zhǔn)備好了的。帶我到這里來也是團長的特許。團長說,我是北京來的詩人,讓我來見見她,對她,對我,或許都能有點什么用處。

      “詩人?”一聽說我是詩人,女主人的雙眸立時如同星星到了黑夜,明輝如射,異彩煥然,“詩人,上高一的時候,我們班主任就是詩人!”

      她禁不住高叫起來。

      她忘情地說:“他教我們的詩,我們班會上集體朗誦過,現(xiàn)在我還記得。”

      “真的?”羅股長喜出望外,“那快快,快念給我們聽聽,給詩人聽聽。”

      女主人放下切了一半的黃瓜,站到那唯一的窗戶底下,清了清嗓子,念道——

      生命誠可貴,愛情價更高。

      若為自由故,二者皆可拋。

      自由,愛情!

      我要的就是這兩樣。

      為了愛情,我犧牲了我的生命,

      為了自由,我又將愛情犧牲。

      她念的時候,左右手做了幾個簡單動作,一看就是中學(xué)生動作,清純,青澀,但是真實,可愛。

      她聲音不高,但清新圓潤,還保持著當(dāng)年老師排練時的那種節(jié)奏。但再不只是那種上海普通話了,聲調(diào)中多了一份新疆普通話的韻味。

      也許是緊張,也許是激動,念完詩,她兩頰漲得緋紅。她如同大海提起巨浪那樣提起前胸,深深地呼吸了好幾下,才急急地解釋:“這是我們班會時,全體女生出的一個集體節(jié)目。老師說,詩是匈牙利一個什么詩人作的,不記得了——”

      “裴多菲?!蔽倚⌒牡靥崾尽?/p>

      “哦,大概是,大概是,”她歉意地莞爾一笑,“老師給我們排節(jié)目時說,把兩個中文翻譯版本連在一起才好聽,好看。真的,這么多年,我還記得——差點都忘了……”

      她是那樣忘情地笑著,仿佛回到了中學(xué)生時代,滿臉紅霞飛濺,明媚燦爛。

      那一剎,我忽然想起了那兩句歌詞:“她那粉紅的笑臉,好像那紅太陽……”

      記得小時候老師教這支歌,唱到這里,我心里還直犯嘀咕,描寫姑娘的臉,怎么能用紅太陽呢?總覺得不是那么妥帖,是為了押韻,不得已而為之的茍且。而此時此刻,我在這張笑臉面前,突然頓悟了:是的是的,這張笑臉就應(yīng)該是紅太陽,只能是紅太陽,因為她一笑,我全部身心都被它融化了。

      羅股長高興得一勁兒鼓掌,連連說:“真好,真好,我一直不知道這首詩有兩個翻譯版本,只知道前面那個。今天聽了后面那個,也好,一樣好——沒想到你還有這一手?!?/p>

      15

      他倆說著話,我在旁邊聽。

      漸漸,我從他們的對話滲透出來的信息中,梳理出一個大致情況——

      *這小石屋是整個幸福渠鏈條上的一個看水站;

      *這位女主人是看水員,上海人,屬鼠的,與羅股長同歲,1948年生。只是羅股長是年頭,她是年尾;

      *從小石屋門口,過水閘,下到草地,到霍爾果斯河邊,大約走8分鐘;

      *一般情況下,霍爾果斯河在這段只有30米寬,最深處也在膝蓋下面,卷卷褲腿就可以過河;

      *因為這一段國境線,蘇方?jīng)]有電網(wǎng)和耕土地帶,于是是敵、特及潛逃者、叛國者選擇越境的理想地段,敵情復(fù)雜,也是邊防部隊防務(wù)的重點地區(qū)之一;

      *女主人在這小石屋里已經(jīng)住7年了;

      *大孩子6歲,老二4歲。都沒名字,她懶得給他們?nèi)∶?,老大就叫老大,老二就叫老二?/p>

      *小石屋旁邊的棉花地有12畝多,玉米地有10畝多,還有菜地,全部是她一個人將戈壁灘上的石頭清理之后開墾出來的。每年的小麥、玉米、棉花等莊稼,從播種到管理到收割,都是她一個人,收獲后兵團派汽車來運走。7年間,5年大豐收,2年歉收。開荒種地不是她的任務(wù),是她自己愿意做的;

      *她管轄的20里水渠地段,包括今年春上栽的樹苗,成活的白楊5248棵,柳樹2122棵,還有少量的杏樹、棗樹,都掛果了;

      *7年間,她獨自抓獲潛逃者11名,間諜3名,還協(xié)助邊防部隊抓獲叛逃集團2個;

      *她沒有武器,師里曾要給她配備一支手槍,她不要;

      *邊防團老團長是她一生最尊敬的首長和朋友,7年來一直在各方面親切地關(guān)注著她,關(guān)心著她,幫助著她,沒有老團長的無私幫助、接濟,她怕是堅持不下來;

      *邊防團嚴格規(guī)定,包括團長、政委,沒有兩個人以上,不許到她這小石屋里來;

      他們并不是故意要向我透露情況的,他們說話隨意而廣泛,看起來羅股長是老團長的心腹愛將,有不少情況老團長只派他具體落實。

      這些情況對于我,既新鮮又重要,我打心眼兒里佩服眼前這位從大上海來到這荒寂的邊疆,既勤勞又英勇的漂亮女主人。

      但是她在我面前忙著說著,我總覺得既清晰又恍惚,我還有不少謎團沒解開。

      一個如此青春美麗的上海姑娘,是怎么跑到這么個地方來,干這么一份鬼都可以干的差使,而且一呆就是7年的呢?

      這么一個嚴酷的問題,像秋后的蒼蠅,在心中嗡嗡地纏繞,趕都趕不走。

      16

      無形之間,3個人,3顆心,蹦跶著一個相同的節(jié)奏,使我們幾乎都同時感到了某種人生難尋難覓的幸福的感覺。

      仿佛誰也不愿意很快就把這頓午飯做好,仿佛誰也希望這頓午飯永遠就這么擇菜呀,洗菜呀,淘米呀,炒菜呀,就這么,就這么說著話,無止無休地準(zhǔn)備下去。直到老大老二跑進來喊肚子餓了,我們才感到是該吃飯了。

      米飯是我燜的,我是南方人,燜米飯很有本事。

      他們倆都是炒菜好手,只是只有一個火,一口鍋,一樣一樣來,速度慢了點兒。

      一個青椒炒肉片,一個紅燒魚,一個燒茄子,一個炒黃瓜,一個虎皮辣椒,還做了一盆冬瓜汆肉片兒湯,夠豐盛的了。

      做好一碗端一碗,都擺到小石屋外面白楊樹蔭底下當(dāng)飯桌的預(yù)制板上。那預(yù)制板大約是蓋這小石屋頂時剩下的,長方形,比一張辦公桌略小,也該有15公分厚。

      只是餐具有限,沒法兒講究,土缽子,塑料盆子,瓦罐,搪瓷缸子,能裝的都上,每個菜都不止一碗,大的裝不下再加上小的,搞得滿滿一桌子,像過大年兒似的。

      太陽雖是當(dāng)頂而照,但小石屋門前樹蔭連成片,說不上涼快,但也決不是酷熱難當(dāng)。

      一人一個小馬扎,圍坐在預(yù)制板邊。誰都餓了,吃得熱火朝天,說得熱火朝天,真有點兒快活一家子的味道。

      但是不管怎么吃喝,怎么說笑,女主人顯然有心事——她那水靈靈的眼睛總是規(guī)避我的視線。

      她那戈壁清泉樣的眼睛總是規(guī)避我的視線,于是我慘然感到某種靈魂深處的焦渴。

      17

      “……淚水濕透了你的衣裳,

      你為什么這樣悲傷悲傷……”

      仿佛所有的忙碌,都只是為了吃一頓午飯。午飯一吃完,便什么事也沒了,我們就,就該走了。

      這是一件十分為難的事。3個人如同銹死的水閘,誰都啟不動口,說出那個沉重的“走”字,只默默地坐在白楊樹蔭里,隔著預(yù)制板,互相失神地望著。

      預(yù)制板上碗筷狼藉,一頓可口的飯菜,被我們吃得幾乎盆殘碗盡。

      兩個小男孩兒屬于那種憂傷的乖巧型,不愛說鬧,這個人懷里偎依一下,那個人懷里偎依一下,誰都只是本能地抱一抱他們。一種離別的情緒把我們壓倒了,甚至可以說把我們摧垮了。這么半個上午,做一頓飯時間,吃一頓飯時間,3個陌路人——起碼我是——在一起如同一家人,仿佛彼此都是相親相愛的人,仿佛是——直說了吧——仿佛是愛人,互相的眼神都流淌著一種只有愛人之間才有的那種愛憐和欲望。

      真是該死!我在心里狠狠地詛咒自己。

      莫名其妙,跑到這么個地方來消費書生意氣!你是軍人,是革命戰(zhàn)士,你是出來執(zhí)行任務(wù)的。天下之大,莫非王土。你在任何地方做任何事,且不說有他人監(jiān)督,便是自己對革命的忠誠,熬不過自己心中的寧靜和清純,也會如同基督徒向耶穌懺悔那樣,向組織上坦白交代。今天的欲望就會直接構(gòu)成明天的罪惡,使自己一生都蒙受無論如何都洗刷不盡的不恥之羞——何必呢?

      不就是個美女嗎?見個美女就挪不開腿,你是什么軍人?

      就這么個天邊地角的女人,半個上午,連姓甚名誰都還沒來得及問,你就剪不斷理還亂,你想毀滅自己么?

      ——我警告你,不能犯任何錯誤,走!必須走!馬上走!

      我終于從昏昏欲睡的渾噩中頓醒過來,站起來,走到白鐵皮桶面前,把頭浸到桶里,憋了一大口氣,才拔出來,狠狠抹了下臉,艱難地說:“不早了,該走了!”

      幾乎同時,羅股長也站起來,弓身收拾預(yù)制板上的碗筷,仿佛十分痛快,高聲地說:“來,收拾好碗筷,咱們就走!”

      3個人機械地站起來,收拾預(yù)制板上的碗筷。我端起一摞大碗小碗,跟著女主人向石屋走去。這幾步路走得好累,走得我直喘粗氣,腿上如同注了鉛。

      進屋,進里屋,我把一摞碗放到鍋里,轉(zhuǎn)身向外屋走。這時,女主人突然追上前來,叫一聲:

      “解放軍同志!”

      我一回身,女主人像一顆太陽砸地球那樣,不顧一切地撞進我懷里,緊緊地摟著我,跺著腳瘋狂地哭起來。且以我為依托,提起全部生命的瘋狂,拼命地哭,提起雙腳拼命地蹦,拼命地跳。并且撕扯著我,捶打著我,仿佛我是這世界上最可恨的敵人似的,在這最近距離的生死肉搏之中瘋狂地、毫不留情地咬我。

      我猝不及防,在我懷里胡亂鬧騰的是一顆熾熱滾燙的太陽,是一顆苦熬了億萬斯年終于來了月經(jīng)的月亮,把我這條也在焦渴中煎熬的生命頓時熔化成一縷塵煙。她那滾燙的前胸在我懷里變幻著人性詭譎的魔術(shù),那一對放肆的乳房,剛才還在我無恥的渴望之中,而此一刻,則如同雙筒機關(guān)槍面對面地瘋狂掃射,將我靈魂深處丑惡的小鬼們打得無處可以逃竄,同時也將我生命中的美好元素打得遍體鱗傷。如同一窩發(fā)情的兔子,在我懷里亂蹦亂跳,盡作無羞狀。

      我呆呆地站在那里,不,我是被動地站在那里,站在里外屋之間狹窄的、身邊到處都堆滿了鋤頭、鐵銑等危險農(nóng)具的過道上,為防止兩人都摔倒在地而艱苦地搏斗著。剛跨進屋的羅股長,也被這突然爆發(fā)的情狀驚得呆若木雞,不知所措,一只腳在門里一只腳在門外定格在那里。

      那時候,我30出頭,正值盛年。一個如此絕色的年輕女子在我懷里如此放肆,我就是一塊金剛石也該被熔化了。我如同大漠驕陽之下的蝮蛇,苦苦追尋一個陰涼溫潤之所。小肚子如刀割一樣劇痛。像在雪原和密林里奔竄的楊靖宇,面對窮兇極惡的追兵,緊迫之中,不知是該出擊還是藏匿還是逃跑。

      那女人不依不饒,雙手一會兒緊勾住我脖子,一會兒抓住我的雙肩,瘋狂地哭喊道:

      “帶我走!帶我走!帶我離開這里!帶我離開這里!”

      “我冤枉呵!我冤枉呵!我要去見毛主席呵!帶我去見毛主席呵!”

      她不顧一切地哭著喊著,使勁地跺著腳,亡命地嘶叫著,哽咽著,抽搐著,渾身癱軟地倒在我懷里,兩腿懸空。我沒法子,只得抱住她,否則,倆人都得倒地。

      可憐的女人長發(fā)蓬亂,滿臉的頭發(fā)、淚水、汗水胡亂地縱橫糾結(jié),呻吟著:“我要去見毛主席呵,我要去見毛主席呵,我冤枉呵……”聲音越來越小,經(jīng)過這么一番折騰,仿佛是暈厥了,又仿佛是睡去了。

      我突然警省:這個女人并不是愛我!

      我突然警?。哼@個女人有沉冤,有奇恥大辱。她在這窮邊異域孤立無援,以為從北京來的都是政府大員,都是欽差大臣。她如此激烈,是在用一種無法超越的方式以引起我的極端的重視,以達到用最快的速度救她于水火的目的。

      我終于得以松一口氣,得以譴責(zé)自己剛才的無恥念頭。

      但是生命有許多時候是靈魂與肉體分居的,有時候無恥的肉體并非高尚的靈魂的敵人。許多特定情況下,它頑強地要求著自身之所求,并以此拒絕與靈魂中的高尚同伙,同體,而寧愿與其無恥沆瀣一氣,許多情況下,我們都是在這兩者之間痛苦地煎熬。

      我趕緊將她抱到炕上,和羅股長一起伺候著她,讓她平躺著。大夏天的,又不便蓋點什么,羅股長只得趕緊去倒碗涼開水,遞到她唇邊。

      兩個孩子急得在炕邊抓住她炕沿上的右手,也是跺著腳哭喊著叫媽媽。

      就這么一刻,那女人雙唇燒出了一層白的焦結(jié),兩個鼻孔像雙尾導(dǎo)彈噴射出灼人的焰火。

      羅股長扶著她半坐起來,她喝了幾口涼開水,躺下,情緒平和了許多。一面大口大口地喘氣,一面用炕里面的左手悄然解開襯衫的第二個扣子兒——一條溫柔的乳溝,如同流到了霍爾果斯的霍爾果斯河,溫柔地延伸到我面前——我暈眩得搖搖欲墜。

      此地不可久留!

      面對如此局面,軍中嚴格的紀律和本能都告訴我們倆,此地不可久留。否則,后面的情況將更加復(fù)雜,更加棘手,更加使我們倆縱然渾身長滿了嘴也無法辯白。羅股長與我交流了一下眼色,我們決定不顧后果,迅速退出。

      可是晚了一步。

      就在我決定退出的那一剎那,女主人的右手將我的左手抓住了。

      經(jīng)過剛才那一頓劇烈瘋狂的爆發(fā),女主人這時候已經(jīng)十分虛弱。她臉色蒼白,嘴唇青紫,滿臉的淚水和汗水已經(jīng)干涸,把頭發(fā)胡亂粘接在臉上。她慢慢地喘著粗氣,豐滿的胸脯起伏,如山巒奔涌,大海揚波。

      如果這時候她還瘋狂,還像剛才那樣嚎叫著死抓著我,我肯定能毫不猶豫地掙脫。但是她沒有,她只是用三個指頭輕輕捏著我的食指,并且弓起食指,在我手背上親昵地滑動——于是我無法走開。我覺得如果這時刻我逃走,我既對不起別人,也對不起自己。

      她閉著雙眼,淚水在眼眶里盈盈若沃,沃沃若盈。她大約知道留不住我們,長長地嘆了口氣,輕輕地說:

      “走吧,詩人,請您回北京,告訴毛主席,我一身都是冤枉,請他老人家派人來救我,盡早,盡早……”

      我的天!

      回北京告訴毛主席!

      她以為北京像霍爾果斯,前后左右就那么幾個人呢!仿佛我和毛主席是鄰居,端一碗湯圓過來就可以給他做夜宵呢。

      1967年,毛主席在人民大會堂接見軍兵種代表,我都站到了大會堂門口,還是因為我家的成分是小土地出租,政審不合格而最后被刷下來了。

      見毛主席,告訴毛主席,請毛主席派人來救,還要趕緊,這不是大白天癡人說夢么?

      可是眼前這可憐人兒,如此凄凄慘慘戚戚地求我,我怎么能夠拒絕?

      “好的好的,我回北京,一定,一定……”我說不下去了。騙這樣的人,我不是有罪么?

      女主人又嘆了口氣,自艾自怨地說:

      “毛主席忙,我知道。他老人家要管全世界的事呢?!?/p>

      她一直閉著眼睛,慢慢地說,仿佛自己在跟自己商量:“我都到了這個地步,抓著一個是一個,請你們當(dāng)我的大救星,幫我找個丈夫吧。我孩子都這么大了,連個丈夫也沒有……”

      我這心里嗡地一聲,找不著北了。但同時,心中那點兒疑問,仿佛又有了點兒著落。馬走斜日相飛田,該是哪檔子事,不勞你操心,它自己就蹦出來了。

      “好的好的,我回北京,一定,一定……”我的嘴直打哆嗦。這時這刻,我的良知受著嚴峻的審判,我的靈魂仿佛被放置在油鍋中忍受著煎熬。我不能騙這么可憐的人,我不能騙自己,我必須撤!

      我的食指想撤退的思索和行為被撫摸著它的食指精準(zhǔn)地測量到了。女主人抬起右手,搭在我肩上,凄楚萬狀地把頭歪過來,睜開眼睛,癡癡地望著我,眼窩里的淚水汩汩而流,顫聲說:

      “詩人,我可憐,留下來,留下來吧,陪我一夜……”

      說完,十分安詳?shù)亻]上了眼睛。

      我已然沒有了思索,只默默地站起來,弓身在她前額上象征性地吻了一下,輕輕退了出來。

      羅股長也趕緊跟著,躡手躡腳地退了出來。

      女主人躺在炕上,閉著眼睛,一動不動。

      兩個孩子在炕邊抓住她炕沿上的右手,跺著腳哭喊著:“媽媽,媽媽……”

      “……羊兒再沒有食糧,

      主人的鞭兒舉起抽在我身上……”

      18

      我就這樣走了。

      我們就這樣走了。

      我的靈魂受到重創(chuàng),以至于這可憐的軀體已然感到載不動這受了重創(chuàng)的靈魂。

      一路上我無數(shù)次回頭,一路上我無數(shù)次想策馬回頭,想回去,想進那個小石屋,想走到那火炕前,扶起那哀傷的女人,想去以自己這卑賤的生命,去慰藉那個比我更可憐的女人。把她的冤枉告訴毛主席,請毛主席派人來救她,可我做不到。只有這樣,只有用我的命去慰藉她,我做得到,我才算是沒有誆騙她。

      但是沒有。

      我在馬背上搖搖欲墜。乖乖果然是最優(yōu)秀的走馬,它用它全部的肢體語言,如同母親一般撫慰著我,當(dāng)我的身軀跟靈魂一樣癱瘓了,散架了,幾乎每一步都想從馬背上倒下來的時候,它的卓越的肢體語言都能將我拯救回來。

      我一會兒覺得自己挺堅強,挺高尚,甚至挺偉大。能拒腐蝕,永不沾,竟能從這樣的誘惑面前全身而退,確非易事,最起碼也該是個好戰(zhàn)士。一會兒覺得自己全無男人血氣,一事當(dāng)前,瞻前顧后,活得比狗都不如。

      一路上,我們倆沒有說一句話。

      19

      “……我愿意拋棄了財產(chǎn),

      跟她去放羊……”

      “我愿意變一只小羊,

      跟在她身旁……”

      我該走了,霍爾果斯!

      我忽然發(fā)現(xiàn),我在霍爾果斯呆不下去了。

      我不知道自己在什么時候會做出什么控制不住自己的傻事來。

      傻到什么地步?我不知道;

      會產(chǎn)生什么嚴重后果?我不知道;

      從那個小石屋回來,好幾天,我喪魂落魄。吃不下飯,睡不好覺,在軀體的任何一個角落都找不見三魂七魄。

      我第一個感覺是感謝自己,感謝自己能夠勝利地回來,感謝自己沒有犯任何錯誤地回來,感謝自己沒有憑一時沖動,以所謂的愛的名義去傷害一個掙扎在遙遠的生活底層的弱女子——雖然我并不十分清楚她為何以絕世的美麗將自己本該燦爛的青春拖進這么一個令人匪夷所思的魔窟的具體原因和細節(jié)。

      但同時,我嘲笑自己,譏諷甚至譴責(zé)自己。幾乎時時刻刻想再去小石屋,一個人去,偷偷地去——不,光明正大地去!

      對,光明正大地去!

      軍裝,我不穿了;軍籍,我不要了;這世上的一切,我都不要了。我要去找那小石屋,去幫她伺弄棉花,去收獲玉米,去和她一起栽樹,與她一起攜手跑進霍爾果斯河邊的灌木叢里,抓住她那本該是溫軟如綿如今卻是粗糙皸裂得流血的手,像宙斯一樣無畏地說:

      “我——愛——你……”

      但是一切都只能是假想,我無法擺脫自己的困頓,我擺脫不了這現(xiàn)實無情擲與我的虛榮和虛偽——我不可能做到這一切。

      這時,也只有這時,我才驀然理解:商紂王,以及后來無數(shù)因沉湎女色而亡國之君,從另一個角度看,也有其雖說不上偉大但也著實難能可貴的一面。起碼他們面對生死考驗,能勇敢地選擇自己的真實。國家算什么?社稷算什么?都是些子虛烏有的玩意兒,無非是狗咬狗,勝者為自己的陰謀無恥兇殘得逞而洋洋得意,敗者為自己的陰謀無恥兇殘失敗而引頸自刎。只要是想通透了,國君也罷,子民也罷,敢于愛自己之所愛,就是大英雄。

      越想越荒唐,越想越怕。我必須走,馬上走,立即走——我害怕自己不知哪會兒生命被邪念主政,不顧一切地反悔,毀了一生的追求。

      20

      臨行前一天下午,老團長又邀我和他一起去巡邊。

      好像摸透了我的心思,這回選的是與小石屋方向相反的自北而南的邊境線。

      一路上,老團長不開口,我不敢開口。我不知道老團長是否知道我的——不,應(yīng)該是我們的——遭遇。

      我根據(jù)自己掌握的情況,心里十五個吊桶拼命地上下盤算:

      1、 羅股長說過,他帶我到小石屋,是經(jīng)老團長特許的;

      2、 既然是老團長批準(zhǔn)我們?nèi)サ?,羅股長回來就必須如實回報我們的情況;

      3、 小石屋的女主人與羅股長擇菜時說過,老團長是她最尊敬的首長和朋友,沒有老團長多年的關(guān)注和幫助,她是沒法堅持下來的;

      4、 既然如此,老團長肯定知道她的全部情況。那么那天我的,我們的遭遇的謎底,就應(yīng)該在老團長身上。

      都走出好幾里地了,老團長硬是不開口。我實在憋不住了,說:

      “團長,那天……那天,我們可沒犯錯誤?!?/p>

      老團長哈哈大笑,沒答理我,一抖韁繩,棗莊立即飛奔起來。我可憐的乖乖緊走慢走好一段路才追上。老團長探身拍了拍乖乖的頭,仿佛是跟乖乖說話:

      “你要是敢犯錯誤,我也就不敢叫你去了?!?/p>

      糟糕,老團長把我所有的進攻方向早就都部署好了。

      但老團長也暴露了火力,一是使我知道了,我的行為規(guī)范符合老團長治軍的基本要求——一顆懸著的心終于踏實了。二是他身上有我急著想知道的小石屋那位女主人的有價值的情況。我必須知道這些情況,因為它是謎底。

      我們來到霍爾果斯河一個拐彎處,這兒的河床很寬,幾乎都是淺灘,河水在淺灘上像彈琴那樣迷人著。河邊的草坡也很寬,很平緩,視野開闊。

      老團長跳下馬,把韁繩往馬脖子上一套,親昵地拍了拍馬頭,說:“玩兒去吧!”

      我也趕緊下馬,如法炮制。

      兩匹馬都快活地嘶鳴一聲,吃著青草走開了。

      老團長在斜坡上找了個凹沙坑,像倒在家里的沙發(fā)上似的躺了進去。沙坑不大不小,仿佛定做的躺椅。我禁不住笑起來:

      “這是老地兒吧團長?”

      老團長伸了個懶腰,雙手枕頭,愜意地說:“這是我的老窩!”

      他閉著眼睛養(yǎng)了一會兒神,伸手拍了拍右手邊一塊茶幾大小的戈壁石,懶懶地說:“坐下吧,小伙子,聽我說。”

      21

      “生命誠可貴,愛情價更高。

      若為自由故,二者皆可拋?!?/p>

      “她是個英雄,

      她是個天神。”

      老團長嘆了口長氣,隨手揪一根小草,放在嘴里下意識地嚼著。

      久久地沉默。

      四野里只有霍爾果斯河淺灘上潺潺的流水之聲。

      “我一生,能庇護這么個人,我當(dāng)這邊防團團長,才有了我自己看重的意義。

      “我一生,能庇護這么個人人,我保衛(wèi)祖國才有了我自己看重的意義。

      “如若不是如此,我背后,我的祖國,我日夜、我一輩子守衛(wèi)著的祖國,就是這么個大戈壁,我,我,我能想出什么個意思來?”

      久久地沉默。

      四野里只有霍爾果斯河淺灘上潺潺的流水之聲。

      “小子呃,你還年輕,好多事你看不透。但我喜歡你這勁兒,你像個人才。否則,我早把你攆走了。”

      久久地沉默。

      “唉,五十四了,該退了,該休息了。我?guī)У谋籍?dāng)師長了。不是我不長進,我是舍不得這霍爾果斯,舍不得那小女子。我這輩子要是不庇護這么個弱女子,我這邊防團長當(dāng)著有個毬意思!

      “可憐……她屬鼠的,我家二閨女跟她同年,還大她12天。上海人。那么好的地方,見鬼,本來上學(xué)上得好好的,高一都沒上完,當(dāng)哪門子紅衛(wèi)兵,支什么邊,插什么隊,還非來不可,不來就尋死尋活的。

      “這好,到了這農(nóng)墾兵團。18歲的個丫頭片子,風(fēng)一吹跟紙扎的飛機似的,能干什么?打雜唄,在師機關(guān)當(dāng)廣播員。

      “唉,要不說這女孩子,長一個好點兒的臉蛋,能嫁出去就行了。千萬別長得跟天仙似的。這好,紅顏薄命,被祖宗說中了。長得這么標(biāo)致的個女兒,我要是她爹,都不許她跨過門檻。

      “這不——就出事了!

      “領(lǐng)導(dǎo)A看中了。人家也不避嫌,她還在值班室值班呢,人家進來,抱到懷里就親。

      “這小女子哪懂這個?我是來革命的,怎么會有這等事?英勇反抗,寧死不屈,還瞅空搧了那家伙幾耳光。這不就闖下大禍了么?

      “一個口頭命令,轟到這地方來了,當(dāng)看水員來了。”

      四野里只有霍爾果斯河淺灘上潺潺的流水之聲。

      “這是什么地方?這是什么鬼地方?這是天不管地不管的地方。這幸福渠,一路上幾十個看水員,都是男的,都是那些光棍才攤得上的活路,哪有女的干的?女兒家家的,孤身一人,誰敢來呀?

      “她倒好,她來了。

      “她以為離開了機關(guān),就沒事了。哪曾想,半個月之后,人家開著吉普車,穿過大戈壁,來了。

      “——就把給禍害了!”

      久久地沉默。

      “真牛,司機在河邊等著,完事兒提上褲子開車就走。

      “領(lǐng)導(dǎo)A來了,領(lǐng)導(dǎo)B來,領(lǐng)導(dǎo)C來。只要有空,輪著班兒來,這里成了逍遙宮?!?/p>

      只有霍爾果斯河淺灘上潺潺的流水之聲。

      “小女子第二年就生了那老大。緊接著又生了個丫頭,是個死胎。第三年生了那老二。到底誰是孩子的父親,連她自己都說不清楚。

      “她那地方不是我們團直的防區(qū),是一營的。一營長來團里匯報情況時我們才知道。那時候她才生了一個孩子。

      “那時候,中蘇關(guān)系緊張,邊防的任務(wù)也重。敵特活動頻繁,她那5號看水站附近敵情不斷。是因為她連著抓了兩個叛逃者,送到一營,我們才知道基本情況的。但我們只知道是個帶著孩子的婦女,別的情況不知道。5號那地方以前的看水員是個男的。水渠是兵團的,屬地方事務(wù),我們只是在人家有困難時給予幫助,從不插手具體事務(wù)的。

      “我?guī)е粻I營長、教導(dǎo)員和幾個干部去看她。主要是感謝她警惕性高,希望以后能更好地配合,搞好邊防建設(shè)什么的,并且把我們司令部值班室的聯(lián)系電話號碼告訴她。后來她還真的遇到好幾次敵情,直接打電話給我們,抓住了好幾個叛逃者,還有一個間諜。這一來二去,才有了交往。但具體情況也與你現(xiàn)在一樣,一概不知。

      “但一個這樣的年輕女子,這么漂亮,到這么個地方來當(dāng)看水員,還在這里生兒育女,這不是個大笑話么?我們著實納悶。但這是地方上的事,關(guān)系到軍民關(guān)系,也不好問人家吧是不是?

      “直到生那二丫頭,難產(chǎn),打電話求助。我們團衛(wèi)生隊沒有女大夫,沒有婦科大夫,但當(dāng)時情況緊急,衛(wèi)生隊長帶著兩個醫(yī)生騎馬趕去了。這幾十里地,貽誤了時間,胎兒死了,她也差一點死了。要不是我們趕到,她也逃不過那一劫。

      “打那以后,我們的來往才多了起來。直到終于有一天,我?guī)еl(wèi)員去5號看她,在她那里吃了頓午飯,她才把那些個爛事兒,就是我剛才說的那些爛事兒,給我們說了個透。

      “那時我的心就像一顆地雷,轟地一下炸了,把我一生的光榮都給炸沒了。

      “我跟你說實話吧,她要不是比我家二閨女還小12天,我都沒這么動情。

      “我這邊防團團長當(dāng)?shù)糜惺裁磩拍模课乙惶斓胶谠诤氨Pl(wèi)祖國,喊了一輩子。河那邊飛過來一個蚊子,我都恨不得拖過來檢查檢查,它狗日的是不是約克夏,帶槍沒有??删驮谖冶亲拥紫?,這么個小女子,從萬里之外的大上海跑到這里來革命,過這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我,我,我一點轍兒也沒有,一點兒轍也沒有!我——我這顆心都碎了!”

      22

      自由,愛情!

      我要的就是這兩樣。

      為了愛情,我犧牲了我的生命,

      為了自由,我又將愛情犧牲。

      “她是個英雄,她是個天神?!?/p>

      難忍的沉默。

      “她要真的只是個弱女子,我也懶得操這份心。

      “整整7年,人家一個人在這里,在這戈壁灘上開荒,種地,栽樹,種小麥,種棉花,種玉米,喂雞,喂豬,沒有一個人搭一把手,哪樣不苦?你說,哪樣不苦?你說!你說!

      “以前,小伙子們說我戍邊一輩子,也該算得上半個英雄了吧,我也覺得當(dāng)?shù)闷稹?捎兴@面鏡子一照,我算個屁呀,我!”

      只有霍爾果斯河淺灘上潺潺的流水之聲。

      “一過水閘,一下坡,卷起褲腳,5分鐘就出國了。我還過這日子?見鬼!”

      沉默。

      “可人家——唉,我是怎么也想不通。你別忘了我是個團長,我是個邊防團團長,誰要我過這樣的日子,我不早就出溜了才怪呢!

      “可人家,在這里正兒八經(jīng)地干革命,抓叛逃者,抓間諜,像顆釘子一樣釘在這里,這不是英雄是什么?這不是天神是什么?中國什么時候有過這等人物?今天有了這等人物,誰又敢宣揚?”

      潺潺流水……

      “我今年五十四。你可別一回北京,寫一篇破稿子就把我給賣了——那可就該我當(dāng)叛國者了。

      “再過30年,我要能活過80歲,你愛怎么寫怎么寫——小子呃!”

      23

      老團長滿臉淚水。

      這時,太陽離地平線只有一竿子高了。這時的太陽像早上的太陽一樣,雌雄共體,既壯麗又迷人?;魻柟购訚M河金輝,淺灘上河水流動如同金輝潺潺有聲。四周靜寂的可怕,這點兒潺潺之聲于是十分親切。

      棗莊不知什么時候過來了,默默在他身邊,跪下前蹄,伸出那長長的舌頭,輕輕舔舐他的眼窩……

      “在那遙遠的地方,

      有一位好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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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史春秋(2019年7期)2019-09-10 08:36:40
      霍爾果斯百年口岸展新姿
      中亞信息(2018年2期)2018-04-26 05:46:41
      代表團團長、預(yù)備會議
      對抗前奏曲(小品)
      遙想當(dāng)年姚股長
      搶親
      邊境旅游影響因素指標(biāo)體系構(gòu)建研究——以霍爾果斯為例
      霍爾果斯經(jīng)濟開發(fā)區(qū)兵團分區(qū)發(fā)展環(huán)境與戰(zhàn)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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