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善明
摘要:蒲松齡創(chuàng)作《聊齋志異》是為抒其“孤憤”情懷,所以在描寫吏治、科舉制度和愛情婚姻題材作品時有諸多批判和揭露,但作者的創(chuàng)作思想有二重性,所以在書中即可看到主旨截然不同的篇章。在欣賞該書時,應(yīng)以其最新的超越時人的思想為問題的主要方面,其價值也應(yīng)以此為評判標(biāo)準(zhǔn)。
關(guān)鍵詞:聊齋志異;蒲松齡;創(chuàng)作思想;二重性
中圖分類號:I207.419 文獻標(biāo)識碼:A
《聊齋志異》是清蒲松齡的文言短篇小說集,是古代志怪傳奇的集大成之作。魯迅謂《聊齋志異》“描寫委曲,敘次井然,用傳奇法,而以志怪” [1] (P179),已成定論。其對封建統(tǒng)治階級的尖銳揭露和抨擊,對科舉制度的憤懣和批評,通過男女愛情婚姻問題的描寫對封建禮教的沖擊,是作者蒲松齡“孤憤”的抒發(fā),也是全書思想價值最高的三個部分,這已為諸多研究者所指出。但《聊齋志異》全書近五百篇作品,其創(chuàng)作思想并不統(tǒng)一,不同作品的創(chuàng)作思想呈現(xiàn)出明顯的二重性特點,這也正昭示了作者世界觀、價值觀的二重性。本文即從《聊齋志異》對統(tǒng)治階級的揭露和批判、對科舉制度的態(tài)度和對女性婚姻與貞節(jié)觀三個方面,探討作者在創(chuàng)作《聊齋》時呈現(xiàn)出的二重性思想。
一
對封建統(tǒng)治階級吏治的揭露,是《聊齋志異》中最為濃墨重彩的部分。章培恒在為上海古籍出版社再版張友鶴《〈聊齋志異〉會校會注會評本》時所寫的《新序》中即指出:“由于作者相當(dāng)了解當(dāng)時地主階級的內(nèi)部情況,所作揭露和抨擊頗為尖銳,成為《聊齋志異》思想價值最高的部分?!?[2] (P2)事實也確乎如此,許多學(xué)者和文學(xué)史教科書中也都指出了這一點。在書中的例證較多:如諸葛城商士禹“以醉謔忤邑豪。豪嗾家奴亂捶之。舁歸而死”,商士禹二子出訟,案終歲不能結(jié)(《商三官》)。小偷入宅行竊,為梅氏所拿,典史卻因“受盜錢三百,誣其女與通”,梅女因自縊而死。鬼嫗罵此典史“袖有三百錢,便爾翁也”(《梅女》)?!冻上伞菲缮f:“強梁世界,原無皂白。況今日官宰半強寇不操矛弧者耶?”對當(dāng)時統(tǒng)治階層的揭露可謂是一針見血。更有潞城令宋國英:“蒞任百日,誅五十八人矣”(《潞令》)。貪官酷吏們?yōu)楹芜@般橫行霸道呢?寓言小說《夢狼》中的白甲一語道破:“弟日居衡茅,故不知仕途之關(guān)竅耳。黜陟之權(quán),在上臺不在百姓。上臺喜,便是好官;愛百姓,何術(shù)復(fù)令上臺喜也?”作者蒲松齡雖身為地主階級的一員,但他僅有薄田幾畝,老屋數(shù)間,對于平民百姓的苦痛感同身受,對于當(dāng)權(quán)派的貪婪和腐朽也看得最為真切,所以發(fā)之于文,即無比得犀利和痛切。
對于統(tǒng)治階級的強烈不滿和猛烈抨擊,只是《聊齋》作者創(chuàng)作思想的一個方面,另一方面則是對開明政治和清官們的向往和追求。這種向往和追求的一個方面,就是作者將希望寄托在陰間或天界?!堵毫睢分兴螄⒈┧篮?,作者評論曰:“幸有陰曹兼攝陽政;不然,顛越貨多,則‘卓異生起矣,流毒安窮哉!”而且“陰曹不與人世等,一念之私不可容”(《李伯言》)?!堕惲_薨》一文,魏經(jīng)歷的話也驗證了冥界法治的公正:“陰曹之法,非若陽世懵懵,可以上下其手?!边@話同時指出了陽世之法的徇私舞弊。巡撫某公因見其父之鬼魂下油鍋失聲大號,而導(dǎo)致魏經(jīng)歷的死亡,這也證明了陰曹法治的嚴(yán)明。但在對陰間的描寫上,蒲松齡的思想也具有二重性:他一方面要塑造一個與“陽世懵懵”政治完全不同的開明的陰間吏治,一方面卻又不自覺地將陰間刻畫為人世社會的縮影。這后一方面,有公孫夏所說:“但有孔方在,何問吳越桑梓耶!”保定國學(xué)生某,因以五千緡買得冥中城隍的肥缺,幸遇關(guān)帝將其褫服笞杖,而未能赴任。但明倫在此篇文后評曰:“至僅出半資,居然五馬,倚孔方之力,遂破原籍之例,冥中有此,真銅臭世界,陰霾地獄矣?!壁だ粢踩珀柺佬±粢粯酉蛉怂髻V,且以“此役不曾啖得一掬水”為恨(《劉姓》)?!断狡健芬晃?,更可顯出“金光蓋地,因使閻摩殿上,盡是陰霾;銅臭熏天,遂教枉死城中,全無日月。余腥猶能役鬼,大力直可通神”的冥世之昏暗,與彼時的陽間別無二致。鬼神皆可以金錢買通,又有何公道可循?其他如《小謝》中秋容被城隍祠黑判官強攝去欲“逼充御媵”,初見考弊司虛肚鬼王“例應(yīng)割髀肉”(考弊司)等,凡此都是陽世統(tǒng)治階層腐朽官吏的弊習(xí)在陰間的折射。談?wù)撝链?,即涉及到作者蒲松齡對清官的渴望這一問題。
吏治壞而思“清官”,作者蒲松齡有感于當(dāng)世的朽爛,創(chuàng)作了《聊齋志異》中“清官”題材的系列小說?!队谥胸?、《折獄》、《詩讞》、《老龍船戶》、《太原獄》、《新鄭訟》是其中的典型之作。正是這些斷案小說告訴人們,“事無難辦,要在隨處留心耳”(《折獄》)。是為了肥己或討好上司而屈打成招,還是為老百姓辦實事,做一個真正的民之父母,正是取決于為官者的清廉與否。
其實,《聊齋志異》中以陰間為題材的小說,也是作者“清官”思想的一種表現(xiàn)。正因陽世統(tǒng)治者的朽潰,所以想到冥間或許迥異于人世,政治更為開明;而一旦陰間也同陽世一樣是充滿銅臭的世界,這時就有上界神靈(如灌口二郎神)這一類的清官出現(xiàn)。這些都是作者乃至當(dāng)時人們的“清官”思想在作祟。正如馬克思在《路易·波拿巴的霧月十八日》一文中所說:“弱者總是靠相信奇跡求得解放,以為只要他能在自己的想象中驅(qū)除了敵人就算打敗了敵人?!?[3] (P607)陽世吏治壞而思清官、思陰間,而冥世更腐朽時則思神靈,這都是“清官”思想在作者頭腦中的反映。于成龍、費祎祉、周元亮、朱徽萌、孫柳下、石宗玉等都是被作者推崇的清官,是迥然不同于貪酷之吏的民之父母?!扒骞佟毙蜗笫潜藭r人民的一種精神期待,是期待對不平事件的判斷和對腐朽社會的裁判。表面看來,對統(tǒng)治階級腐朽統(tǒng)治的揭露和抨擊,與對開明政治和“清官”的追求是兩件事,其實這是一個問題的兩個方面。正因為當(dāng)時社會的黑暗和腐敗,才有作者在書中對這些無價值東西的撕破和對光明的向往。傳統(tǒng)小說中對明君賢相的向往,公案小說中對清官的刻畫,與作者蒲松齡在《聊齋》中的相關(guān)描寫一脈相承。正如寧宗一先生所說:“清官思想不是宣傳人民要求解放的力量,不是宣傳人民自己掌握自己的命運,而是宣傳一種盲目的英雄崇拜的思想,‘救世主的思想。” [4] (P124)這與作者的階級成分有直接關(guān)系,因為作者蒲松齡是地主階級中的一員,雖然只是地位較低的中小地主階級,但他也是畢生在向統(tǒng)治階層靠攏,通過一屆屆的科舉考試想使自己成為其中的一員。所以作者沒有也不可能站在更高的層次,從而擺脫自己的階級地位向封建統(tǒng)治階級宣戰(zhàn),他只是希望大批“清官”的出現(xiàn),希望政治上的不斷改良。當(dāng)然,這就涉及到了《聊齋》對科舉制度的揭露和批判問題。
二
作者在創(chuàng)作科舉題材的小說時,其思想也存在著二重性的特點。我們一方面看到《聊齋志異》中對黑暗的科舉制度大力的揭露和抨擊,看到作者深潛于其中的“孤憤”;另一方面我們卻看到眾多士子通過科舉之路而高中,躋身統(tǒng)治階級之列,從而夫榮妻貴光耀門楣。前一方面,我們可以從《葉生》、《司文郎》、《賈奉雉》等篇中看出。葉生雖得丁乘鶴激賞,“不意時數(shù)限人,文章憎命,榜即放,依然鎩羽”。葉生為“借福澤為文章吐氣,使天下人知半生淪落,非戰(zhàn)之罪”,遂魂托知己,教授乘鶴子高中亞魁(《葉生》)。研究者普遍認(rèn)為葉生中有作者蒲松齡的影子,此文也可看出作者對科舉制度的孜孜追求,并未因一時的打擊而消磨殆盡。作為作者后期之作的《司文郎》和《賈奉雉》,則彰顯出作者的無窮憤懣??胥2煌ǖ挠嗪忌咧?,而“初法大家”的王平子卻落第,最能知文的瞽僧嘆道:“仆雖盲于目,而不盲于鼻;簾中人并鼻盲矣?!保ā端疚睦伞罚┰凇锻踝影病芬晃闹?,作者更是對秀才入闈作了生動刻畫:
秀才入闈,有七似焉:初入時,白足提籃,似丐。唱名時,官呵吏罵,似囚。其歸號舍也,孔孔伸頭,房房露腳,似秋末之冷蜂。其出場也,神情惝怳,天地異色,似出籠之病鳥。迨望報也,草木皆驚,夢想亦幻。時作一得志想,則頃刻而樓閣俱成;作一失志想,則瞬息而骸骨已朽。此際行坐難安,則似被縶之猱。忽然而飛騎傳人,報條無我,此時神色猝變,嗒然若死,則似餌毒之蠅,弄之亦不覺也。初失志,心灰意敗,大罵司衡無目,筆墨無靈……無何,日漸遠,氣漸平,技又漸癢;遂似破卵鳩,只得銜木營巢,從新另抱矣。
從引文可看出作者對科舉考試的沉痛體驗,但作者對科舉的不滿僅限于“大罵司衡無目”,這正是《司文郎》中瞽僧所痛切揭示的?!顿Z奉雉》中郎生秀才也說:“……簾內(nèi)諸官,皆以此等物事進身,恐不能因閱君文,另換一副眼睛肺腸也。”賈奉雉也因“于落卷中,集其阘冗泛濫,不可告人之句”而中經(jīng)魁。其實,“與其說蒲松齡揭露科舉制度的弊端,倒不如說他是帶著個人的主觀情緒在惡意貶低嘲罵考官更為準(zhǔn)確” [5]。
與對科舉考試的揭露抨擊相反,蒲松齡在創(chuàng)作時又十分期盼科舉高中,并在《聊齋志異》中安排了眾多士子的科考得意而步入仕途。《姊妹易嫁》中毛公即以牧牛兒之子的身份先中解元,擢進士,后以宰相歸,為閨房揚眉吐氣。胡四娘因嫁窮書生程孝思而被姊妹輩以“貴人”之稱嘲笑之,終因程生“應(yīng)順天舉;連戰(zhàn)皆捷,授庶吉士”而為四娘吐氣(《胡四娘》)?!洱堬w相公》一文中安慶戴生也以科考鄉(xiāng)捷而光耀門庭。狐女鳳仙為激勵夫君劉赤水科考高捷,以一鏡相贈,并隨赤水的用工與否而“作鏡影悲笑”,“如此二年,一舉而捷”。我們可以看到士子們在借文章吐氣,也更能看出作者蒲松齡在描寫小說人物高中時的欣悅。
從上文我們可以看出作者蒲松齡對科舉考試的矛盾心態(tài),這亦為一些研究者所指出。范恪劼說:“蒲松齡的科舉之路,考場競逐是一個有意味的現(xiàn)象:一方面是一連串的失敗、失意、失落,一方面是至死不變的迷戀、迷信、迷惑?!?[6]另有研究者指出:“他一方面贊同羨慕,認(rèn)為科舉制給讀書人提供了獲得功名利祿和報效國家的機會,一方面對科舉制運行中出現(xiàn)的腐敗、受賄等問題表示極大的憤慨與不滿?!?[7]聶紺弩說得更為直截了當(dāng):“《聊齋志異》的反科舉八股,不是從科舉八股的一切方面來反對,主要是從兩個方面來反對:一、做好文章的人考不取;二、做壞文章的人反而考取?!?[8] (P321)進一步說:“《聊齋志異》并不反對科舉八股,而只反對科舉八股的流弊,反對科舉八股的后遺癥?!?[8] (P333)蒲松齡對科舉的不滿和反對,與他自身在科舉考場中的升降沉浮、嘗盡世間百態(tài)有著密切的關(guān)系。蒲松齡十九歲“應(yīng)童子試,即以縣、府、道三第一補博士弟子員,文名籍籍諸生間” [9] (P285),對稱賞自己的施閏章感激不盡;但此后五十年的科闈生涯,作者屢考不中,以致其妻劉氏在他五十多歲時說:“君勿復(fù)爾。倘命應(yīng)通顯,今已臺閣矣。山林自有樂地,何必以肉鼓吹為快哉?” [9] (P278)而蒲松齡卻未能醒悟,一直到七十一歲才援例入貢。
終其一生,蒲松齡對科舉制度愛恨交織,對自己的懷才不遇感到憤慨,痛恨考官的“盲目”、“盲鼻”,痛恨科考中的黑暗和賄賂。但是,由于自身的限制,蒲松齡并非是反對科舉制度,而只是揭露和抨擊其中的弊端和流毒。由于身在其中,就不可能識廬山真面目,這與稍后的著名文學(xué)家吳敬梓形成鮮明對比。吳敬梓通過其所著的《儒林外史》,對封建科舉制度進行了痛徹的攻擊,這是一位站立起來的文人在對科舉制度和孜孜于科考的士子的群體的反諷,因為作者將自己也列在其中,遂使得反諷的程度更深,而感情也更為真摯。這是終生混跡科考的蒲松齡所不能企及的。
三
愛情題材的小說在《聊齋志異》中描寫得最為出色,也最為讀者津津樂道,而其中狐、鬼題材的愛情小說,更是描寫得一波三折、蕩氣回腸,《青鳳》、《嬰寧》、《聶小倩》、《梅女》是其中的名篇。狐妖、鬼女在愛情方面較青年女子更為開放和直接:嬰寧初見王子服,即將手中的梅花一枝落在地上(《嬰寧》);胡三姐主動逾垣與尚生廝會,并將其妹胡四姐介紹給尚生(《胡四姐》);諸生馮相如坐月下,狐女紅玉自墻上偷窺,后與馮同寢處(《紅玉》);鬼女林四娘也是主動來就陳寶鑰,“兩人燕昵,過于琴瑟”(《林四娘》);女鬼溫姬慕嘉平公子風(fēng)流,入室自薦,愿托終身(《嘉平公子》)。凡此,都可顯現(xiàn)鬼狐的不同尋常,其對愛情和性的追求也較凡間女子直接。其中尤為無視人間貞節(jié)者,是《荷花三娘子》中所描寫的狐女,當(dāng)宗湘若問其姓氏時,她說:“春風(fēng)一度,即別東西,何勞審究?豈將留名字作貞坊耶?”她所追求的是感官的刺激和性的需求,而在言談舉止中對封建貞節(jié)觀踏上了重重的一腳。而有些狐女、鬼女與書生們之間的愛情,是生死不渝,飽經(jīng)挫折。蓮香、李氏與桑曉之間的愛情,歷盡生死曲折終成眷屬(《蓮香》);狐精華姑醫(yī)好傅廉天閹后,將其女三娘許于廉,而鬼女巧娘亦歸之,“二女偕和,事姑孝”(《巧娘》)。表面來看,作者是在寫鬼狐,其實是在寫人,在寫蒲松齡心目中的女性,也是在當(dāng)時看來全新的女性。在鬼狐的世界里,愛情要光明得多;而其中的二女共事一夫現(xiàn)象,則是作者一夫多妻制思想的反映。
作者蒲松齡一方面在描寫眾多大膽追求愛情、追求幸福的鬼女和狐女,歌頌她們的新觀念和思想;另一方面,一旦涉及到人世社會的愛情和婚姻,作者的思想則顯得極為衛(wèi)道,顯現(xiàn)出對封建婚姻制度和貞節(jié)觀的強烈維護,這一點在描寫鬼狐題材的愛情婚姻時也難以避免。而在描寫塵世間男女愛情婚姻時尤為突出,有時彰顯出封建婚姻制度和貞節(jié)觀念的血腥和殘忍。如耿十八在病篤時對其妻說:“永訣在旦晚耳!我死后,嫁守由汝,請言所志?!碑?dāng)其妻說出“家無儋石,君在猶不給,何以能守”的話后,耿急遽地握住他妻子的手臂恨恨而亡。待其還魂后,“由此厭薄其妻,不復(fù)共枕席”。權(quán)衡耿和其妻的對話,其妻說得自為真心話,也合乎情理;而耿十八則是虛情假意地詢問,希望自己的妻子生死相守,一旦得到與期待不符的回答,即惱羞成怒,恨恨而逝,即使復(fù)生也不能相諒(《耿十八》)。江西布商牛成章三十三歲病死,其鬼魂至金陵再娶,而他的原配妻子鄭氏也改醮而去;成章子牛忠至金陵與其相遇,當(dāng)其得知鄭氏棄兒女不顧而改嫁之事后,即“唏噓不樂”,終捉鄭氏魂魄至金陵,“摘耳頓罵”且“口龁其項”,至鄭當(dāng)日身死。但明倫亦評論說:“子已十二,又有產(chǎn)可以撫之,乃不貞他適;又復(fù)貨產(chǎn)入囊,棄兩孤于膜外,其死宜矣?!保ā杜3烧隆罚┳髡咂阉升g和批評者但明倫都站在封建夫權(quán)制的立場上來看問題,所以對牛成章的做法和鄭氏的下場觀點極為一致。更為恐怖和血腥的,則是《金生色》。晉寧金生色死前對其妻木氏說:“我死,子必嫁,勿守也。”金母也與木氏母約定殯后聽任其女改嫁。而木氏在缞绖中猶不忘妝飾,更與鄰嫗所推介的無賴子董貴私通;金生色鬼起捉奸,董貴躲至鄰嫗家,又奸鄰嫗之子婦,結(jié)果董貴和子婦皆被鄰嫗之子所殺,木氏被其父疑為縱火者而誤殺;后經(jīng)官司判斷,“木以誨女嫁,坐縱淫,笞;使自贖,家產(chǎn)蕩然。鄰嫗導(dǎo)淫,杖之弊”。因木氏一人新寡不貞,致使一人坐笞五人被殺,報應(yīng)可謂甚矣。而蒲松齡更在“異史氏”評論中說:“‘欲知后日因,當(dāng)前作者是,報更速于來生矣!”整篇以生動的筆觸,描繪了一場對違反封建貞節(jié)觀念的寡婦的懲治圖。作者之于封建女子,在婚姻和貞節(jié)觀上仍然不能擺脫當(dāng)時之窠臼。
蒲松齡筆下的鬼女、狐女,以至于一些花妖和仙女,都表現(xiàn)出了高于當(dāng)時女性的諸多觀念,如對自由愛情、婚姻幸福、和諧家庭的向往等,這在當(dāng)時來說,都是令人耳目一新的,都呈現(xiàn)出了一種新女性的觀念。當(dāng)然,也正如一些研究者所指出的,這些花妖狐魅所與交往的,多是像作者一樣的士子和塾師。其實,這也正是作者蒲松齡在寒窗苦讀的孤寂和遠在他鄉(xiāng)設(shè)館的寂寞的情況下,所作出的白日夢。其中有些故事或許淵源有自,但是大部分情節(jié)則為作者的向壁虛構(gòu)?;ㄑ群妥x書士子、塾師間的愛情故事,是用以慰藉作者蒲松齡孤獨的身心所作,是對作者靈與肉的某種程度上的安慰。這在作者蒲松齡的詩歌中也有所體現(xiàn),如“石丈猶堪文字友,薇花定結(jié)喜歡緣” [10] (P543),“久以鶴梅當(dāng)妻子,直將家舍作郵亭” [10] (P563)。當(dāng)然,即使如此,作者也以自己豐富的閱歷、如畫的妙筆和超強的小說創(chuàng)作能力,為我們塑造了形象生動、呼之欲出的花妖鬼狐形象。
而與之相反,當(dāng)作者一旦觸及到現(xiàn)實社會中的女性,一旦接觸到塵世男女的婚戀和愛情生活,則顯得極為保守。這些女子必須遵守“夫為妻綱”的封建倫理綱常制度,即使丈夫死去,生活朝不保夕,也要遵從“餓死事小,失節(jié)事大”的規(guī)范。妻子必須完全忠于自己的丈夫,無論是活著還是已經(jīng)死去;否則,不僅會受到丈夫和翁姑的批評和責(zé)罰,還會受到作者的口誅筆伐和評論者的嚴(yán)厲譴責(zé)。這使我們看到作者在男女愛情婚姻問題上的截然不同的兩種態(tài)度:一為開放,一為保守;一為主張主動追求自由幸福,一為主張恪守封建婚姻觀和貞節(jié)觀,不可越雷池半步。
四
綜上,我們可以看出,《聊齋志異》作者蒲松齡在封建吏治、封建科舉制度和男女愛情和婚姻問題上都有著明顯的矛盾。其中對于封建吏治方面,一則是對于腐敗吏治的揭露和諷刺,一則為對鮮明政治和清官的向往。而對封建科舉制度方面,則顯現(xiàn)出既揭露、抨擊,又欣羨和向往;對男女愛情和婚姻方面,一方面展現(xiàn)出女子們對愛情和婚姻的主動追求和向往,一方面則極為嚴(yán)厲地苛責(zé)封建女子不能改嫁,不能失貞,不能越雷池半步。凡此,都為我們展現(xiàn)了不同作品主旨間的矛盾,而歸根結(jié)底則是作者蒲松齡在創(chuàng)作思想方面顯現(xiàn)出來的二重性,也即其矛盾的癥結(jié)點所在。
《聊齋志異》的創(chuàng)作時間跨度相當(dāng)長,作品數(shù)量多,而這就使得不同時期的作品會被作者賦以不同的思想內(nèi)涵。在蒲松齡幾十年的《聊齋》創(chuàng)作時段里,其思想是在逐漸地發(fā)生變化的;而其思想本身也是極為復(fù)雜的,這在其作品中都不無體現(xiàn)。其實,《聊齋志異》作者的二重性創(chuàng)作思想,是其價值觀和世界觀的體現(xiàn)。正如吳組緗所說:“他們只能在思想感情的主要方面,或在思想意識的某一方面,突破舊有世界觀的束縛,因而產(chǎn)生了或接受了新的思想因素;在他們舊有世界觀里面,形成一個新的相互矛盾的部分。” [11] (P4)這就使得如蒲松齡這樣的古代小說大家,在某些方面具有當(dāng)世人難以企及的新的思想,而他們用這種新的思想去觀察社會書寫人生,也必然創(chuàng)作出新人耳目的作品。而他們那些仍然不能擺脫時代窠臼的思想,則是當(dāng)時社會普遍存在的思想。我們看蒲松齡,看《聊齋志異》取得的卓然不俗的成就,主要是指他超乎前人的思想。所以我們可以強調(diào)《聊齋志異》作者的這些新思想,這也是矛盾的主要方面,而其他的則可看作矛盾的次要方面,這也是我們衡量一部古代文學(xué)作品在思想價值方面作出貢獻的一個重要標(biāo)準(zhǔn)。作者蒲松齡所表現(xiàn)出的新思想,是遠遠超出明代和他同時代的諸多小說家的,所以,《聊齋志異》也足以稱為中國文言小說中的巔峰之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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