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默
《文選》左思《蜀都賦》劉淵林注引揚雄《蜀王本紀》曰:“蜀王之先名蠶叢、柏濩、魚鳧、蒲澤、開明。是時人萌椎髣(當為“髻”之訛),左言,不曉文字,未有禮樂?!薄短接[》卷一百六十六引揚雄《蜀王本紀》曰:“蜀之先稱王者,有蠶叢、折權(quán)、魚易、俾明。其時椎髻左衽,不曉文字,未有禮樂。”《蜀王本紀》早已亡佚,引者文字異同至夥,上引二節(jié)雖大致相同,而“左言”、“左衽”之差則頗大,蓋“左言”為語言之異,而“左衽”則服飾之異,雖僅一字之差而其意義則相去甚遠。然舊日輯本如洪頤煊、嚴可均皆清世名家,則僅著“左衽”而舍“左言”,[1]王謨《漢唐地理書鈔》又僅著“左言”而舍“左衽”;以后王文才先生《蜀志類鈔》雖兩者并錄,而不著可否之辭,其是其非,不可不辯;其余諸端皆姑置勿論。
經(jīng)檢諸書,其引《本紀》之文,作“左言”者遠較“左衽”為多:
《文選》王元長《三月三日曲水詩序》“侮食來王,左言入侍”句下,李善注引揚雄《蜀王本紀》曰:“蜀之先名曰蠶叢、柏濩、魚鳧、開明,是時人民椎髻左言?!贝艘钆c劉淵林引相合?!段倪x》左思《魏都賦》“或魋髻而左言”句下,李善注引揚雄《蜀記》:“蜀之先代,人椎結(jié)左語,不曉文字。”此引與上顯為同出一本而文稍省易,亦古人引書之舊習;其改作“左語”者,蓋以“左語”釋“左言”故。又案《路史·前紀·蜀山氏》云:“蠶叢縱目,王瞿上,魚鳧治導江,逮蒱澤、俾明時,人民椎結(jié)左言,不知文字?!贝穗m未明言引自《本紀》,然自上下文審之,則亦顯據(jù)《本紀》為說。益明《本紀》“左言”之說絕非誤說。然《御覽》引《本紀》之作“左衽”雖僅一處,當亦非向壁虛造。檢《華陽國志·序志》言:
《本紀》既已炳明,而世俗間橫有為蜀傳者,言蜀王……又言蜀椎髻左衽,不知文書,文翁始知書學。
是常璩之世(晉時)已有“蜀椎髻左衽”之說,唯常氏所見蓋為“世俗間橫有為蜀傳者”之言,而顯非揚氏《本紀》之說,是唐宋之傳《本紀》者、清世之輯《本紀》者竟多舍“左言”而取“左衽”,誠皆魯莽之甚者也。
“左言”者何?《文選·六臣注》載唐呂向曰:“侮食、左言,蠻夷國也?!贝藶獒尅白笱浴敝罟耪?。謂之“蠻夷國”者,蓋以蠻夷之飲食語言皆與華夏不同故也。且“左”字于古漢語中有卑、下之意。古代華夏之人歧視蠻夷,稱之為“蠻左”,為六朝人常用語辭,如《水經(jīng)·江水注》言:“武陵有五溪,夾溪悉是蠻左所居,故謂此蠻五溪蠻也?!薄蛾悤W陽傳》:“除天門太守,伐蠻左有功?!薄蛾悤ご居诹總鳌罚骸扒G雍之界,蠻左數(shù)反?!倍醭嘁哉袚嵝U夷所建立之郡縣名為“左郡”、“左縣”,如《宋書·州郡志》載:南豫州晉熙郡太湖左縣:“文帝元嘉二十五年以豫部蠻民立?!蹦铣亲罂ぃ骸靶⒔ǘ暌孕U戶復(fù)立?!边叧亲罂ぃ骸拔牡墼味迥暌栽ゲ啃U民立?!蹦铣⒆罂?、左縣頗多,雖不必一一載其皆因“蠻民”以立,而其地之有蠻左則皆可考知也。蠻夷所居郡縣既可名左郡左縣,則蠻夷所操語言稱為左言、左語,固亦其宜;故揚雄、左思、王元長并以寫入篇翰,唐世王維猶有“封章通左語,冠冕化文身”[2]之句,故《辭源》釋“左言”、“左語”為外國、外族語言,實為確解。蜀人“左言”為秦滅蜀前之蜀人;本非華夏之族,《漢書·地理志》言:“巴、蜀、廣漢本南夷”,是為實錄。近世蜀地先秦出土文物并皆可證。唐盧求《成都記·序》言:秦滅蜀后,“遷秦人萬家實之,民始能秦言”[3]。秦言為華夏語之一支,是蜀在秦滅蜀前之為左言,唐人猶及知之。而自秦滅蜀后,秦、楚大量移民巴蜀,而蜀王又率其族人南遷,故《華陽國志》言蜀地“俗染秦化”,而巴地則“其人半楚”(見《蜀志》、《巴志》),及至兩漢之世,巴蜀文化則幾已與華夏不別矣。
巴蜀文化至兩漢雖已丕變,然猶有古蜀之遺存焉。如出土文物兩漢之畫像磚石,其人物發(fā)式多作椎髻,當即“蜀人椎髻”之殘留;又許慎《說文》、揚雄《方言》亦猶可見三數(shù)巴蜀梁益之異讀語文,或亦蜀人“左言”之殘余,唯皆單言支字而無連綴成詞語者,難以考見其語言系屬也。至《本紀》所載之蜀王名稱無疑亦皆蜀之左言,故多不可以漢字之義釋之。而近日學者或有以漢字形義相解者,宜其多捍格而難通也。如蠶叢,或以為發(fā)明養(yǎng)蠶之祖,夫“蠶叢始居岷山石室”,岷山在今阿壩州,漢為冉駹夷所居,據(jù)《后漢書·冉駹夷傳》:其地“土氣多寒,在盛夏冰猶不釋。”此豈宜于桑蠶之土!若以“蠶叢”為漢字記音之左言,本與漢字之字義不涉,而以少數(shù)民族相近之音讀校核,則似猶有可以疏釋者。余嘗以“蠶叢”、“冉駹”二詞相校,案“冉”古音在談部,蠶古音在侵部,兩部古多通用,而“叢”、“駹”二字古音皆在東部,古本相通。是蠶叢、冉駹音讀本通。(參董同和《上古音韻表稿》、唐作藩《上古音手冊》)《古文苑·蜀都賦》章樵注引《先蜀記》:“蠶叢始居于岷山石室中”,《漢書·武帝紀》師古注引應(yīng)劭曰:“蜀郡岷山,本冉駹是也?!笔切Q叢、冉駹住地亦同?!度今爞鳌费浴氨娊砸郎骄又?,累石為室,高者至十余丈,為邛籠”。亦與蠶叢“居石室中”之說合。據(jù)《太平寰宇記》,唐宋茂州“本冉駹之國。”[4]此茂州即今阿壩州之茂縣等地,近世以來于茂縣境內(nèi)發(fā)掘數(shù)以百計之石棺葬,學者多以為即冉駹夷之墓葬,其時代略當戰(zhàn)國西漢間。[5]此與《華陽國志·蜀志》言:“周失紀綱,蜀先稱王,蜀侯蠶叢,其目縱,始稱王。死,作石棺、石槨,國人從之,故俗以石棺石槨為縱目人冢也”相合。是蠶叢與冉駹之葬式同為石棺而其時代又皆在戰(zhàn)國之際。(案春秋時唯周稱王,楚自謂“我蠶夷也,不與中國之號謚”,亦自稱王;其他諸侯之稱王者皆在戰(zhàn)國時,周失紀綱,此為最甚。)近世茂汶地區(qū)所居為羌人,羌人稱石棺葬非其先人之物,而為“戈基呷缽”(戈人墓葬)。相傳戈基為縱目人。[6]此與《華陽國志》蠶叢縱目之說亦合。綜上所述,故余以為蜀王蠶叢蓋即冉駹之異寫,亦猶開明王南遷印支而為安陽王,皆一音之轉(zhuǎn)也。[7]或以常氏所言有異于《本紀》“從開明上到蠶叢積三萬四千歲”之說(《蜀都賦》劉淵林注引),然據(jù)上所述,孰為可信,固不待辯也。
又如杜宇,校以南方民族傳說,則亦有頗可申說者?!侗炯o》載古蜀王之名,或有杜宇則無蒲澤,或有蒲澤則無杜宇。[8]此蒲澤與杜宇之關(guān)系如何,僅據(jù)現(xiàn)存《本紀》佚文,不可得解?!度A陽國志》言:杜宇“移治郫邑,或治瞿上,巴國稱王,杜宇稱帝,號曰望帝,更名蒲卑。”是杜宇之即蒲卑,猶鱉靈之即開明,一為人名,一為國名(或王朝名),故《本紀》之不同時并列也。然無論杜宇抑或蒲卑,并皆民族語之漢字記音,不可據(jù)漢義為釋也?!妒酚洝と辣怼に麟[》引《本紀》言:“朱提有男子杜宇,自天而下,自稱望帝,亦蜀王也。”《古文苑·蜀都賦》章樵注引作“從天而降”,《御覽》卷八百八十八引作“從天墮,止朱提”,其義并同。從天下降,顯為神話。然此神話與貴州仡佬族傳說祖先系從天庭而下之說相同。[9]仡佬祖先來到地上開荒辟草耕種田地,其功績受到各族人民崇敬。有些民族尚有祭祀仡佬祖先之俗,[10]亦與《華陽國志》所言:“杜宇教民務(wù)農(nóng),……巴地亦化其教而力農(nóng)務(wù),巴蜀民農(nóng)時先祀杜主君”之俗相合。杜宇所自起之朱提,亦為一民族語地名。古朱提今云南昭通,據(jù)今可考者論之,其地自古即為濮僚民族所居。作于魏晉間之《永昌郡傳》載:“朱提郡治朱提縣,有大泉池水,僰名千頃池?!盵11]是其地當有僰(濮)人;元李京《云南志略》載:“土僚蠻,敘州南烏蒙北皆是?!盵12]《皇清職貢圖》亦言昭通有土僚。朱提于唐宋后雖為彝族先民烏蒙部所據(jù),彝人稱其地為“濮窩”,即濮人所居之意。杜宇既起自濮人所居之地,宜其亦為濮人?!板А睘樨罾凶逯欧Q,至今貴州仡佬族某些支系自稱中猶冠以“濮”音,如濮仡佬、濮偶、濮佬、濮告、濮爾等皆是。[13]杜宇國號蒲澤,蒲濮同音,蒲澤之名稱格式亦與濮仡佬、濮偶等略同,而其祖先傳說又與濮僚相合,因此,余頗以杜宇宜亦古濮人之一支,起于朱提而稱王于成都平原。于此猶有可論者,先君子《巴蜀史的問題》嘗考“蒲澤”當從常志作“蒲卑”為是。[14]蓋杜宇始治郫邑,郫原何名,已不可考,以杜宇之國名蒲卑,蒲為族稱,而地遂膺卑名;唯后世漢字孳乳,其為邑名者多增邑旁,卑遂寫作郫,猶“丘”字后世多作“邱”,此為漢字常例,固無不可。后世不明“蒲卑”與“郫邑”之關(guān)系,遂乃訛卑為澤。然無論作卑、作澤,皆為以漢字記夷音,其義則不可曉,故后世字書釋此郫字于地名水名外別無他解,而此字竟為生僻字。然此字雖釋讀為難,而郫邑之為蜀中古都則不可誣也。《本紀》言“望帝積百余歲委國授鱉靈”,“鱉靈即位號曰開明”。[15]《路史·余論》謂“鱉令王蜀十一代三百五十年?!卑搁_明亡于秦惠王后元九年,[16]為公元前316年,則鱉靈即位略當公元前666年;而杜宇王蜀則略當公元前800年左右,時值西周宣幽之世,是郫之為蜀中古都略在3000年左右,較成都之為蜀都猶早四五百年,噫噓,連續(xù)存在3000年之古都,是于海內(nèi)實罕其匹!然而世之為政者竟有人因此“郫”字難于解讀而擬廢棄之者,此實欷歔可嘆。試問“沃爾瑪”、“麥當勞”、“伊藤”等名招其可以漢義解讀乎?然群眾固趨之若鶩。而此輩口中猶高唱尊重、保護歷史文化,豈非夢囈乎?實令人忍俊不禁也。
《本紀》又言蜀開明之首為荊人鱉靈,然亦有引作鱉令者,如《事類賦》卷六、《文選·思玄賦》李善注引、《路史·余論》亦作鱉令。靈、令二字本音近相通,因有學者以漢義為釋,遂以此“令”字為令長之令;而《漢書·地理志》牂柯郡又適有鄨縣,于是遂生鱉靈為楚鄨縣縣令之說,鄨令北上溯江至蜀,為杜宇之相,治洪水,后遂受禪為蜀王。[17]案漢牂柯鄨縣為今貴州之遵義,處貴州省中部偏北;而楚都郢,即《楚世家》“文王始都郢”之“郢”,系今湖北省之江陵,周成王始封楚熊繹地,在今湖北之枝江。(參宋翔鳳《過庭錄》卷九)鄨與郢都相去甚遠,且有武陵山區(qū)相隔,唯有二路可通:一為自楚溯長江入巴,再溯烏江而上;一為自楚南渡洞庭,再溯沅江由黔東陸行至鄨。此二路亦即俗傳楚將莊王滇之二路,然時已當戰(zhàn)國晚期。[18]而以鱉靈當時楚國四周形勢審之,楚國實不能有鄨地而置縣令。上已言鱉靈為蜀王略當公元前666年,則其在鄨為時更早,而楚君之與鱉靈同時者略當楚武王、文王、堵敖之世,約為公元前740年—前672年,其時楚雖始大,而其疆域尚非遼闊,《左傳》載沈尹戌言:楚“若敖、蚡冒,至于武、文,土不過同?!倍蓬A(yù)注:“方百里為一同,言未滿一圻?!惫拧胺角Ю餅檑摺盵19]。言楚之國土其時尚未及方千里也。廩君之巴,春秋時尚據(jù)有清江流域,至戰(zhàn)國始為楚所滅而為楚之巫郡;[20]而庸國在春秋前期尚據(jù)有今鄂西北之竹山南至三峽奉節(jié)等地,至公元前611年秦、楚、巴三國滅庸,而庸地歸巴,巴益強大,其后與蜀國聯(lián)軍攻取楚茲方之地(今湖北松滋),時在戰(zhàn)國楚肅王四年。[21]是春秋之時楚不能溯長江、烏江而有鄨地也。自南路言之,楚之南為洞庭、彭蠡,其時為三苗后裔之國,至吳起“相(楚)悼王,南并蠻越,遂有洞庭、蒼梧”。吳起相悼王略在公元前382年前后,已是戰(zhàn)國中期。[22]此時楚始有洞庭之地,是春秋時期楚亦不能南涉洞庭溯沅江而有鄨地也。楚于春秋時期尚未能有鄨地,又何能任命鄨縣縣令!且郡縣制雖已起自春秋,然晉之縣官為縣大夫,楚之縣官為縣尹、縣公,秦、齊縣官固名縣令,然已在戰(zhàn)國時期。[23]是春秋時期楚雖已有縣制之設(shè),然絕無縣令之官,而自鱉靈時楚國四周形勢審之,楚實不能擁有鄨縣之地,皆明鱉靈確不能為楚之鄨令。此不可信據(jù)說法之出臺,實乃為以漢義釋民族語言之所誤也。
蜀中左言地名之可言說者尚有“湔山”?!队[》卷八百八十八引《本紀》言:魚鳧“獵至湔山,便仙去?!贝虽丈交蜃鳌凹濉保ā豆盼脑贰吠醢顿准s》及章樵注),又或作“湔”(《尚書·禹貢·正義》引郭璞《爾雅音義》),皆為同音異寫。此湔山即玉壘山,章樵已于《古文苑·注》中數(shù)言之也,蓋湔為民族語名而玉壘則華夏語名也。此湔山北起茂汶,南至灌口,為江水、湔水之分水嶺,后世亦稱東岷。[24]湔水、湔縣、湔塴、湔氐等名皆因此湔山而得名。《漢志》出玉壘之湔水,蓋在玉壘東側(cè),今彭州之湔江是也。湔塴之名蓋因湔山,晉劉淵林注《蜀都賦》云:“李冰于湔山下造大堋以壅江水,分散其流,灌溉平地”,言之甚明也。酈道元蓋僅知湔之為水而不知其源在玉壘東,更不知湔堰之名緣于湔山,故在《江水注》中誤以湔水在都安以上入江,江、湔互受通稱,都江大堰遂得湔堰、湔塴之名,而不悟此顯與《漢志》湔水“東南至江陽入江”之文不會。而楊守敬之流,不審道元之為誤說,又從而為之辭,于《江水疏》中妄以“今灌縣北有白沙河,疑即湔水”,造為“湔水導源玉壘,湍流赴江(在灌縣西),又自江分派,乃得為湔水也(都江大堰為湔水所分,故又謂之湔堰。湔水又自灌分流,東徑崇寧縣、彭縣為青白江,又徑新繁、新都、金堂,至漢州東南會洛水,所謂于湔水合也)。[25]近世之編纂歷史地名辭書者遂多以郫西之江沱[26]下合綿、洛者為湔之正流,而湔遂冒沱名,湔水之出玉壘東側(cè)益不為人所知,此實妄中之妄,而湔、沱古義之紊遂更不可底止矣。(此當另考。)此皆止知湔之為水而不知湔之為山,更不知湔山所在、一切湔名皆自山出,故訛誤累累也。
吾人既知古蜀人之為“左言”——異族語言,則更有可進而論者,即近世學者所熱議探討之“巴蜀文字”是也。《本紀》固嘗言:蜀人“不曉文字,未有禮樂”,然此當指蜀人上古之事,其后則漸有文字而禮樂漸興也;此蓋社會發(fā)展之必然趨勢,亦為古文獻及出土文物所明證者也。然而何謂文字?或文字之意義為何?此一基本知識則幾為參與討論者盡所忽視。經(jīng)檢《辭源》,其釋“文字”為“語言的書寫符號”?!掇o海》則釋為“記錄和傳達語言的書寫符號”。語言學專家向熹教授主編之《古代漢語知識辭典》釋為“記錄語言的符號體系”。此說拈出“體系”二字,其表述最符實際亦最完善。然此三說皆以文字與語言緊密相連而不可分,是為最要。如僅知其符號而不知其所表達語意為何,則是僅知其形式而不知其內(nèi)容,是亦何有于我哉!對我有何意義?兩者關(guān)系有如皮之與毛,“皮之不存,毛將焉傅!”故欲釋讀此文字,必先通曉其語言,此乃必然之理。如僅有圖像符號而不知其音讀,遂僅據(jù)符號以揣度其意義,則頭形之圖可謂之為“頭”,亦可謂之為“人”,然究為“頭”抑為“人”,莫可定也;又如心形之圖可謂之為“心”,亦可謂之為“愛”,然究為“心”抑為“愛”,莫可定也。此等猜謎式之釋讀,又皆無謎底可資核證,此等釋讀有何意義?雖連篇累牘又何益乎?即或已知其文字,又知其語言,然其文字系早已為失其傳授之死文字,欲恢復(fù)其釋讀亦必須大費功夫。此埃及古文字、兩河流域楔形文字、瑪雅圖畫文字之能釋讀皆經(jīng)數(shù)十百年探索研究之故也。又如殷商之甲骨文,雖有鐘鼎篆籀可資參照,有古代音韻成果可供解讀,現(xiàn)已研究逾百年,然猶太半不可識讀,今日茍能多明一義、多識一字,已為重大發(fā)現(xiàn),研討古文字難度之大不言可知。而今之探究巴蜀古文字者,其有巴蜀古語言可供研讀乎?吾固知其無有也,有后續(xù)文字之可供參照乎?吾亦知其無有也。學者僅就漢語漢文以供參考,可乎?不可乎;固不待多言也。綜上所述,竊以為茍欲探究巴蜀古文字,首當探究巴蜀古語言;茍能于此有得,乃能有所參照,有門可入。余于巴蜀古文字尚在門外,以論蜀之“左言”,偶思及此,謹信筆寫陳,芻蕘鄙夫之議,尚祈博雅君子有以教之。
注釋:
[1]洪頤煊輯《蜀王本紀》見所撰《經(jīng)典集林》卷十四。嚴可均輯《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全錄洪輯以入其書之揚雄卷,僅增一條,而又未予說明。
[2]《王右丞集》卷五《送李判官赴江東》。
[3]盧書早佚,此序收入楊慎編錄之《全蜀藝文志》卷三十。
[4]樂史:《太平寰宇記》卷七十八茂州。
[5]參見四川省文管會、茂汶縣文化館:《四川茂汶羌族自治縣石棺葬發(fā)掘報告》,載《文物資料叢刊》第七輯。
[6]參見胡鑒民:《羌民之信仰與習為》附注②,文載金陵大學中國文化研究所編《邊疆研究論叢》,民國30年成都印行。
[7]參見蒙文通:《越史叢考·安陽王雜考》。
[8]《文選·蜀都賦》劉淵林注引《本紀》、《古文苑·蜀都賦》章樵注引《本紀》皆有蒲澤而無開明,《太平御覽》卷八百八十八引《本紀》有開明而無蒲澤。
[9]參見吳秋林等:《居都仡佬族文化研究》第352頁~359頁,貴州民族出版社2009年出版。
[10]參見翁家烈:《仡佬族》,第4頁、5頁,民族出版社1992年出版。
[11]轉(zhuǎn)見王叔武輯著《云南古佚書鈔》第15頁,云南人民出版社1979年出版。
[12]王叔武校注《云南志略輯校》第94頁,云南民族出版社1986年出版。
[13]參見另文《仡佬族自稱的演變》(待刊稿)。
[14]蒙文通《巴蜀史的問題》原載《四川大學學報》(社科版)1959年第5期,后經(jīng)兩次重要修改補充,收入《巴蜀古史論述》?!睹晌耐ㄎ募返诙怼豆抛逭缥ⅰ窞樽詈蠖ǜ?。
[15]此系節(jié)引《文選·思玄賦》李善注引《本紀》。
[16]參見《史記·秦本紀》。
[17]皆見《太平御覽》卷八百八十八引《本紀》。
[18]參見蒙文通:《莊王滇辨》,原載《四川大學學報》(社科版)1963年第1期,后收入《巴蜀古史論述》及《古族甄微》。
[19]并見《春秋經(jīng)傳集解》昭公二十三年。
[20]參見梁載言:《十道志》,載《漢唐地理書鈔》。
[21]參見蒙文通《巴蜀史的問題》之《巴蜀的史跡》。
[22]參見錢穆《先秦諸子系年》之《吳起相楚》。
[23]晉為縣大夫,見《左傳》閔公元年、哀公二年,楚為縣尹見《左傳》莊公十八年,縣公見宣公十一年。秦縣置令明文見《史記·秦本紀》孝公十二年及《商君列傳》?!肚乇炯o》:武公十年“伐邽、冀戎,初縣之”。十一年“初縣杜、鄭”。是時已置縣,在公元前688年—前687年;然是否置令,則不可知。齊置縣令見《史記·滑稽列傳》齊威王時(公元前356年—前320年),已是戰(zhàn)國中期。
[24]李吉甫著《元和郡縣圖志》卷三十二茂州汶川縣載:“玉壘山:在縣東北四里?!本砣慌碇輰Ыh載:“玉壘山在縣西北二十九里?!碧沏氪h治今阿壩之汶川縣;唐導江縣治在今都江堰市東導江鋪;西北二十九里即今都江堰市西北郊之玉壘山,有玉壘關(guān),今猶在。
[25]括弧內(nèi)所引皆《江水疏》之文,蓋以楊釋楊也。
[26]《漢書·地理志》記蜀郡郫縣:“《禹貢》江沱在西,東入大江。”
作者:四川省文史研究館(成都)館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