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高評
擬定一個假設的命題,作為猜想的方向,探索的向?qū)?,對于學術(shù)研究十分重要。面對尋求解決的問題,或提出試探性解答,或揭示類比式推論,就形成了假設的命題。這命題,盡管尚未確認其可否,有待判定其真假,然在混沌恍惚情態(tài)之下提出“假設”,無異汪洋大海中之指南針,黑暗神秘幽谷中的聲納器,對于導航和探測,發(fā)揮了輔佐的奇效。研究選題提出“假設”,好比搭建橋梁,連結(jié)已知和未知,綰合熟悉與神秘(Santiago Ramony Cajal著,程樹德譯《研究科學的第一步——給年輕探索者的建議》)。
胡適提出“大膽的假設,小心的求證”十字真言,把實用主義哲學,變成方法學的口號。胡適考證《紅樓夢》、《水滸傳》,取得了可觀的成果,也都運用這十字真言解決問題。這個研究法,近似牛頓所言之綜合方法,從想當然爾的原理或假設出發(fā),先“假定原因已經(jīng)找到,并且已把它們立為原理;再用這些原理去解釋由他們發(fā)生的現(xiàn)象,并證明這些解釋”。不過,胡適這實用主義懷疑論,以為假設只供參考之用,并不反映研究對象之原有內(nèi)涵。這樣的認知,跟自然科學的研究有些不相容。哥白尼(1473—1543)長期觀察天象,提出了“日心說”,先擬定科學假設,而后才“純粹地構(gòu)成定律”(《當代治學方法的進步——以歸納法、假設法為重點所進行的探討》)。愛因斯坦研究科學,喜用演繹法,與其他科學家采用歸納法不同:先假設某些現(xiàn)象是真確的,然后由那些假設演繹出推論,最后再以實驗測試這推論。如果測試失敗,原來所作的假設,就一定要更改。由此看來,假設是演繹法之一種。而演繹法之論證,主要在“為結(jié)論的真確,提供決定性基礎”。
對于胡適“大膽假設”說,我們不能孤立單獨看待,必須跟“小心求證”等量齊觀。實用主義強調(diào)“拿出證據(jù)來”,以為證據(jù)是一切學理的通行證。不輕易相信道理,除非有充分證據(jù);此種評判態(tài)度,引發(fā)“重新估定一切價值”,產(chǎn)生一種“破壞功勞”,自是始料所未及。其說雖有爭議,然從方法論的角度看,卻不無可取。研究自然科學,固然不能沒有“大膽假設,小心求證”;探討人文社會科學,“假設”更是方法論的利器。
一、 假設,是科學研究的重要方法
作為研究方法之“假設”,或稱為“假說”,是一種未經(jīng)證實的學說,或有待求證的發(fā)現(xiàn)。可能出于靈光乍現(xiàn)的亮點,也可能是專業(yè)自信的特識,究竟是少數(shù)例外,還是普遍通象?支撐“假設”之證據(jù),究竟豐富,抑或偏枯?經(jīng)過推敲和考察,決定了假設能否成立之關鍵。
學術(shù)研究的歷程,跟科學之探索性質(zhì)很接近。科學的創(chuàng)造活動,要將不整嚴的系統(tǒng)變成整嚴的,將不精密的報告變成精密的,將不確定的陳敘詞變成確定的;而且,盡可能消除獨特性,追求普遍性。當科學尚在創(chuàng)造階段時,科學家往往提出假設,作為探索之導航;因此,不能避免猜度、投射(projection)、臆斷(conjecture)等主觀作用。其實,主觀性之假設并無大害,只有停滯于主觀,對主觀過度堅持時,才會滋生禍害??茖W之所以為科學,就在提出假設以后,遲早要交付客觀程序的檢證。檢證過程中,主觀的假設,自會受到考驗。是非、優(yōu)劣、高下、偏全之檢驗考證,決定了“假設”能否成立之關鍵。
提出一個可靠的假設,不能全憑直覺、猜度和想象,最好要有專業(yè)的學養(yǎng),嚴謹?shù)姆椒▽W訓練。否則,容易流于捕風捉影,冥想臆測。海王星的發(fā)現(xiàn),是天文學界一大盛事,就是得力于假設推論。1821年,巴黎華特(Bouvard of Paris)公布行星運行圖表。當他制作天王星運行圖表時,發(fā)現(xiàn)天王星在1800年以后的位置與發(fā)現(xiàn)當初的位置不合。1844年以后,偏差越來越顯著。1845年,青年天文學家勒佛利(Leverrier)提出一個假說,認為天王星以外應該還存在一個行星,就是這顆行星干擾了天王星的運行,造成了位置的偏差。后來證實了天王星以外,果然存在一顆后世所稱的海王星。如果勒佛利本身缺乏天文學之專業(yè)和數(shù)學的訓練,也就不可能提出如此大膽的假設,以及后續(xù)的論證,也就不會有如此驚天動地的發(fā)現(xiàn)。
科學研究很重視“假設”,科學假說能否成立,取決于五項標準:相關性、可檢驗性、協(xié)調(diào)性、預測力、簡單性;切合愈多,假說愈能堅實成立。同時,描述實際的科學探究,有七個歷程:一、 確定問題;二、 構(gòu)建初始假說;三、 收集額外事實;四、 形成假說;五、 從假說中演繹出結(jié)果;六、 對結(jié)果進行檢驗;七、 應用該理論(參[美]歐文?M?柯匹、卡爾?科恩著《邏輯學導論》)。研究選題既已擬定,初始假設亦同時成立,即可據(jù)此以搜集證據(jù)資料,決定進退取舍。待印證初始假說之事?lián)嘁训轿唬夷茼樌沓烧逻M行解釋;甚至觸類旁通搜集到新事證,也能彼此相容為用,就可進層整合一組一組的假說,確認它可以成立,研究可以執(zhí)行。作為假說的線索,也許只是某個特征;如果跟其他的特征有因果連接關系,就容易形成通象的假說。自然科學成立假說的五項標準、七個歷程,值得各學門研究選題之參考與借鏡。
史學、文學、哲學、思想之研究,離不開文本文獻;所以,人文學門之研究,所謂“假設”,大抵建立在文獻學“實事求是”的基礎上。就歷史研究而言,史學家形成假設的主要方式有三:其一,借用文獻之記述、暗示,或前人研究之成果;其二,通過演繹推理,從通則中取得假設;其三,通過類比推論,取得假設(許冠三《史學與史學方法》第六章《假設》)。推而至于文學與哲學研究,其則不遠,其理相通:或緣于文獻,或基于成果,或取自通則,或得自類推。高度概括,為其內(nèi)涵特色,“妾身”未明,為其階段角色。如顧頡剛“層累地造成古史說”、羅根澤“戰(zhàn)國前無私家著作說”,即是選題立足于“假設”之代表。
假設,在近代科學研究中占有重要地位,已如上述。文、史、哲學科之運用,除胡適“大膽假設,小心求證”外,《古史辨》之推手顧頡剛,于此亦頗有認知?!豆攀繁妗返谝粌?,《自序》曾述及“假設”法之運用:
……后來進了大學,讀名學教科書,知道惟有利用歸納的方法可以增進新知;又知道科學的基礎完全建設于假設上,只要從假設去尋求證據(jù),更從證據(jù)去修改假設,日益演進,自可日益近真。
假設,是科學的基礎建設,也是引領科學發(fā)展的方法與推手。無論自然理工,或人文社會學門,嚴謹之治學策略,無一不是“從假設去尋求證據(jù),更從證據(jù)去修改假設”。就文、史、哲學界而言,顧頡剛古史研究如此,陳寅恪唐代文史探討亦然,都是善用“假設”,以建構(gòu)新說。
二、 名家治學,多運用假設論證
顧頡剛研究上古史發(fā)現(xiàn):年代愈推遠,記述內(nèi)容愈來愈豐富,愈接近有信史可稽的過去,于是提出“層累地造成古史說”,推翻了古史系統(tǒng)之解釋。顧頡剛“古史說”的假設,有三大要點:其一,時代愈后,傳說的古史期愈長;其二,時代愈后,傳說的中心人物愈放愈大;其三,據(jù)上述原則,以檢查古史所記述之往事,雖“不能知道某一件事的真確的狀況,也可以知道某一事件在傳說的最早狀況”(顧頡剛《與錢玄同先生論古史書》)?!皩永鄣卦斐傻闹袊攀贰闭f,高揭懷疑古史之大纛,懷疑夏禹、堯、舜、黃帝、神農(nóng)、三皇、盤古依次出現(xiàn)的時序,開啟了疑古學派之風尚。顧氏之疑古論,緣于先發(fā)表“總括大意”的構(gòu)想、假說,能否成立,關鍵端看文獻佐證是否能令人信服。盡管引發(fā)學界許多質(zhì)疑,胡適卻推崇有加,將顧氏之“層累說”,概括為“剝皮主義”的方法┞邸—打破一層層偽裝的表面,企圖認識真正的內(nèi)核;“用歷史演進的眼光,來追求每一個傳說演變的歷程”,即所謂“歷史演進法”(胡適《古史討論的讀后感》)。其后,顧頡剛以古史研究之法探討民俗學,推廣到孟姜女故事的研究上,前后發(fā)表《孟姜女故事的轉(zhuǎn)變》、《孟姜女故事研究》二文,就是運用“歷史演進法”,以詮釋民間傳說故事。
胡適對于戰(zhàn)國諸子之興起,反對《漢書?藝文志》“諸子出于王官”之說,提出“諸子不出于王官論”之創(chuàng)見?!稘h書?藝文志》本劉歆《七略》,稱九流十家皆出于王官,胡適以為“皆屬漢儒附會,揣測之辭,其言全無憑據(jù)”,于是提出四端,以批駁此說之謬:其一,劉歆以前之論周末諸子學派者,皆無此說;其二,九流無出于王官之理;其三,《藝文志》所分九流,乃漢儒陋說,未得諸家派別之實;其四,章太炎《諸子學略說》所稱,亦不能成立。為提出假說,乃采行先破后立之法,上述四端,否定表述,即是遮詮法。文末曲終奏雅,論諸子興起,方揭示“起于救世之弊”之假說。胡適稱諸子自老聃、孔丘至于韓非,“皆憂世之亂,而思有以拯濟之,故其學皆應時而生,與王官無涉”;且謂“諸子之學,皆春秋戰(zhàn)國之時勢世變所產(chǎn)生,其一家之興,無非應時而起”(胡適《諸子不出于王官論》)。胡適“諸子不出于王官論”假說能否成立?端視文獻佐證之詳備而定,姑且不論。諸子起源之命題,得此一假說,與“諸子出于王官”并觀,提供學界更多之討論空間,自有其意義。
羅根澤(1900—1960),應顧頡剛之約,接續(xù)主編《古史辨》第四冊、第六冊。其間撰寫有關先秦諸子之研究論文多篇,1958年出版《諸子考索》一書。其中,最具有代表性之文章,得自清儒章學誠《校讎通┮?原道》“官守學業(yè)皆出于一,故私門無著述文字”之啟發(fā)(章學誠《文史通義》),而發(fā)表《戰(zhàn)國前無私家著作說》一文。羅氏為證成此一假設命題,于是搜羅豐富材料,進行嚴密辨證。全文分上實證、下原因兩部分;從材料檢驗入手,用事實闡述假說。論證假說分為四層:一、 戰(zhàn)國著錄書,無戰(zhàn)國前私家著作;二、 《漢志》所載戰(zhàn)國前私家著作,皆屬偽托;三、 《左》、《國》、《公》、《穀》及其他戰(zhàn)國初年書,不引戰(zhàn)國前私家著作;四、春秋時期所用以教學者,無私家著作??疾齑呵飼r教材、戰(zhàn)國書著錄、戰(zhàn)國初引書、著作之偽托四者,證據(jù)確鑿,鐵案如山,關鍵亦在作為佐證材料之充分完備。至于戰(zhàn)國前無私家著作之原因,亦揭示三端,詳加闡說:一、 孔子以前,書在官府;二、 戰(zhàn)國前無產(chǎn)生各家學說之必要;三、 偽托古人,以堅人之信。戰(zhàn)國前,是否無私家著作?在地下出土文獻時時發(fā)現(xiàn)之今日,是否即是顛撲不破之定論?雖可以再討論、再檢驗,然此假說,近八十年來曾生發(fā)深遠影響。“戰(zhàn)國前無私家著作說”作為探討先秦文化、學術(shù)、經(jīng)濟、社會、思想之學海導航,自有其價值。
日本內(nèi)藤湖南探討中國古代歷史分期,發(fā)現(xiàn)唐代為中國中古史之結(jié)束,宋代為近代史之開端。其弟子宮崎市定光大師說,分別就經(jīng)濟、財政、科技、官僚諸問題,詳加論證,涉及廣博,舉凡政治史、制度史、教育史、思想史,皆在討論之列。于是發(fā)現(xiàn)中國古代史存在一個通則:即唐宋之間存在一個大轉(zhuǎn)折,此即所謂“唐宋變革”論、“宋代近世”說。(此一假說,曾受到東京學派之質(zhì)疑與駁難。內(nèi)藤湖南之論證,枚舉貴族沒落、庶民實力、貨幣經(jīng)濟、自由思考;謂至宋代始形成獨創(chuàng)性、平民化之新風氣。其弟子宮崎市定推廣師說,再從經(jīng)濟、財政、科技、官僚各方面,確認“宋代以后為近世”之說。內(nèi)藤論文為《概括的唐宋時代觀》,見《歷史と地理》第9卷第5號[1922年5月];《近代支那的文化生活》,《支那》第19卷[1928年10月]。宮崎論文為《內(nèi)藤湖南與支那學》,原載《中央公論》第936期,后收入氏著《亞洲史研究》第五卷)學界以唐宋轉(zhuǎn)型論為核心,又自然推導出“宋代文化頂峰論”,以及“自宋至清千年一脈論”。近百年來,嚴復、王國維、胡適、錢穆、陳寅恪、繆鉞、錢鐘書、傅樂成、鄧廣銘諸家治史論文,多受“內(nèi)藤命題”深遠之┯跋?。獨W美史學界稱內(nèi)藤氏之宋代近世說為“內(nèi)藤假說”(Naito 〩ypothesis),意謂其真理尚待驗證,補充,所提概念,只是大判斷、大概括,有待細致之論證,以及具實之推拓。內(nèi)藤假說之激蕩,遍及文、史、哲學界,近十年來學界論著,于此多有恢廓;“內(nèi)藤命題”之申說論證,正持續(xù)擴大中。
史學家陳寅恪治學,向以嚴謹著稱。陳氏研究隋唐之政治、歷史,經(jīng)常運用“假設”去探求新知。陳氏的“假說”,往往植基于歸納的基礎上,目的在尋找歷史發(fā)展之規(guī)律。如《金明館叢稿》、《唐代政治史述論稿》所云:
此“山東豪杰”者,乃一胡漢雜糅,善戰(zhàn)斗、務農(nóng)業(yè),而有組織之集團,常為當時政治上敵對兩方爭取之對象。茲略引史料,稍為證明,并設一假說,以推測其成立之由來,或可供研治吾國中古史者之參考歟?(《金明館叢稿初編?論隋末唐初所謂“山東┖瀾堋薄罰┆┆
武曌在中國歷史上誠為最奇特之人物,……茲篇依據(jù)舊史及近出佚籍,參校推證,設一假定之說,或于此國史上奇特人物之認識,亦一助也。(《金明館叢稿二編?武曌與佛教》)
……茲就安史叛亂發(fā)源之地域,及其時代先后之關系綜合推計,設一假說,以俟更詳確之證明。……(《唐代政治史述論稿》上篇《統(tǒng)治階級之氏族及其升降》)
……由此可設一假定之說:即唐代士大夫中其主張經(jīng)學為正宗,薄進士為浮冶者,大抵出于北朝以來山東士族之舊家也。其由進士出身而以浮華放浪著稱者,多為高宗、武后以來君王所提拔之新興統(tǒng)治階級也。……(同上中篇《政治革命及黨派分野》)
依陳寅恪所言,“假說”之設立,或因為材料分散,或由于本末未明,或者往昔史家鮮有解釋,或者情況復雜,學界未作系統(tǒng)闡述。設立“假設”,可以推測由來,提供研治參考;認識奇特,提供治史之一助;試作解說,以待將來之確證。復旦大學陳允吉教授曾勾勒陳寅恪先生治學之特點:“主要表現(xiàn)在他具有過人的遠見卓識”,“他所提出的一些新見解,往往帶有某種預見或推導的成分,需要后人根據(jù)他提供的線索去發(fā)掘,研究有關史料,才能得到實際的證明?!保ā俄n愈的詩與佛經(jīng)偈頌》)譬如陳氏《論韓愈》一文,論及韓詩與佛經(jīng)文體關系,后得饒宗頤教授撰文發(fā)揮,論證韓愈《南山》詩連用51次“或”,實脫胎于曇無讖譯《佛所行贊?破魔品》五言偈頌,謂“可為陳先生之說提供新證”(《韓愈〈南山詩〉與曇無讖譯馬鳴〈佛所行贊〉》,日本京都大學《中國文學報》第19冊,1963年10月)。又得陳允吉申說論證,當年陳寅恪所提預見、推導諸假說,以今日觀之,遂成遠見卓識?!凹僬f”之發(fā)蹤指示,宏圖規(guī)劃,于論文選題不可或缺,亦由此可見。陳寅恪所提“假說”,除饒宗頤、陳允吉論證外,其他亦多值得關注。
三、 提出“假說”,有待驗證補充
東晉陸機《文賦》曾言“詩緣情而綺靡”,于是六朝以降,抒情詠懷成為古典詩之重要特色。陳世驤研究比較文學,發(fā)現(xiàn)抒情傳統(tǒng)是中國文學創(chuàng)作或批評理論之共相特點,于是以為“中國文學的道統(tǒng),是一種抒情的道統(tǒng)”;甚至下一總案,謂:“所有的文學傳統(tǒng),‘統(tǒng)統(tǒng)是抒情詩的傳統(tǒng)?!保ā吨袊氖闱橛^點》)陳世驤所稱抒情傳統(tǒng),包含哪些中國文學的面向?文類屬性彼此間差異性如何?這個籠統(tǒng)含混之命題,本末既不明,論證亦未透徹,是一個值得繼續(xù)探論的“假說”。
前修未密,后出轉(zhuǎn)精,這是“假說”蘊藏之能量,以及提供的機會。旅美學者高友工教授,投入美典研究,曾將抒情推拓到文化史的層面,發(fā)表《中國文化史中的抒情傳統(tǒng)》一文,從美學觀點切入,討論六朝音樂、文學、文論,唐代律詩、草書,五代兩宋之山水畫、水墨畫、文人畫(高友工《中國文化史中的抒情傳統(tǒng)》)。又將抒情看作一種風格與理想,完成《中國敘述傳統(tǒng)中的抒情境界——〈紅樓夢〉與〈儒林外史〉讀法》,在敘述文學中,也發(fā)現(xiàn)了抒情美典之傳統(tǒng)。高友工教授采斷代方式,將抒情傳統(tǒng)推拓到音樂、文學、文論、律詩、草書、繪畫、小說等文化史層面。抒情傳統(tǒng)受容之層面已多所拓廣,然就各斷代、各文學、各藝術(shù)而言,也仍是“假說”之格局與面目,有待充實論證,系統(tǒng)闡釋之處尚多,值得持續(xù)關注。1987年,陳平原博士論文《中國小說敘事模式的轉(zhuǎn)變》之《“史傳”傳統(tǒng)與“詩騷”傳統(tǒng)》一章,揭示《詩》、《騷》作為“五四”以來小說抒情傳統(tǒng)之源頭,篇幅雖不大,卻富于啟發(fā)性。高先生對于抒情傳統(tǒng)之解說,已先后影響張淑香、呂正惠、蔡英俊、蕭馳等學者之論述;發(fā)揚光大斯學,正有待來者。2009年12月,《清華中文學報》第三期,有“抒情美學專題”。2011年5月淡江大學“文學與美學”國際學術(shù)研討會,亦有多篇有關抒情傳統(tǒng)之論文發(fā)表,可見端倪。
名家治學,碩儒著書,新解、遠見、卓識不少,其別識心裁,往往立片言以居要,多以具體而微之“警策”展現(xiàn)。期待后學去發(fā)掘“預見”,致力“推導”。這些警策、洞識,由于有待考察、檢驗、求證、闡說,故暫且別視為定論,不妨看作“假說”、“命題”。平素研讀文本、涉獵文獻,多多留心注意,可以成為絕佳的研究選題。如清顧炎武《日知錄》揭示“《史記》于序事中寓論斷”,所舉事證,不過《平準書》、《王翦傳》、《荊軻傳》、《晁錯傳》、《武安侯田蚡傳》五篇借言記事而已(《日知錄集釋》卷二六《〈史記〉于序事中寓論斷》),此一假說,值得擴大深入探論。魯迅《漢文學史綱要》稱《史記》為“史家之絕唱,無韻之《離騷》”,何謂“無韻之《離騷》”?這個命題,亦值得《史記》深究者之關注闡發(fā)。錢鐘書《管錐編》提示:“《春秋》書法,即文章之修辭”;“名家名篇,往往破體,而文體亦因以恢弘焉?!薄墩勊囦洝仿暦Q:“唐詩、宋詩,亦非僅朝代之別,乃體格性分之殊。天下有兩種人,斯分兩種詩?!庇谑怯小啊洞呵铩窌ㄖ揶o觀”、“詩分唐宋”、“破體為文”諸議題,提供學界探討論證。這些“命題”,猶如一道道之“假說”,必須經(jīng)歷“從假設去尋求證據(jù),更從證據(jù)去修改假設”之檢驗,才能確認其真實或虛妄。
筆者研治宋代文學近三十年,梳理文本文獻,歸納閱讀心得,從宋型文化之視角切入,拈出傳承開拓、新變代雄、會通化成、創(chuàng)意造語、自成一家,為宋代文學之種種特質(zhì),宋詩與宋代詩學業(yè)經(jīng)論證為真,其他文類有待推廣。至于宋代文化表現(xiàn)之層面,曰探求規(guī)律,曰追尋典范,曰超常越規(guī),曰總結(jié)經(jīng)驗,曰由外返內(nèi),曰自性自度,則多為有待求證之“假說”;宋詩與宋代詩學已作部分論證,宋詞、宋文、宋賦、宋小說,乃至于宋繪畫、宋書道,是否亦一體適用?此六者是否皆普遍通象,或只是局部特征,亦有待學界同道投入論證。
宋詩特色與唐詩不同,宋型文化與唐型文化有別,促成唐宋詩風二分,造成宋型、唐型文化殊途的觸媒,究竟是什么?近五年來,筆者于此有一發(fā)想:提出雕版印刷之繁榮應用,是上述議題的關鍵原因。此一假說,苦無宋代印刷文獻之充分佐證,不得已,于是采行類推論證:參考借鏡十五六世紀中古歐洲谷登堡發(fā)明活字版印刷,蔚為“變革之推手”,引發(fā)宗教革命,促成文藝復興;將活字印刷與雕版印刷進行類比推論,以論證圖書傳播在宋代生發(fā)之傳媒效應:當知識流通的質(zhì)量,改變成更快捷、更方便、更多元之印本圖書,與寫本競奇爭輝,宋代士人之閱讀、接受、反應相較于唐代,將有何種明顯的差異?筆者有關傳播與接受之系列探討,2008年出版《印刷傳媒與宋詩特色》,2011年出版《詩人玉屑與宋代詩學》、《〈苕溪漁隱叢話〉與宋代詩學典范——兼論詩話刊行及其傳媒效應》,也都是建立在“印刷傳媒效應促成唐宋變革、造就詩分唐宋”這個假說上。以上三書,只是稍示崖略,未臻精善。學界同道,可以據(jù)此探論宋代經(jīng)學復興、史學繁榮、理學特立,乃至于文學自成一家。假說是否成立,關鍵確實在“為結(jié)論之真提供決定性基礎”。有志之士,盍興乎來!
(作者單位:臺灣成功大學中文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