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經(jīng)去過多次。春天或者秋天,晴天或者雨天,嵩山的表情總是嫻靜,似乎在等待,又似乎不以為意。正如峰巒疊起的經(jīng)歷到最終都會走向平坦,越過明朗和黑暗歲月的嵩山,鋒利和囂張早已隱退。它成為一卷在幾案上慢慢展開的竹簡,沉甸甸的竹頁上,是漫漶沉潛的手寫文字。
閱讀她,對我薄弱的理解力是一種考驗。
緣 起
少林寺這個名字,是以武術而聲名遠揚的。慕名而來的游客,看到少林寺常住院單檐歇山頂?shù)纳介T的時候,也許會感到略微的失望——它其實是樸素安詳?shù)模z毫沒有武打大片里營造的那種肅殺凜冽。
所謂看景不如聽景,正是由于看到的第一眼,想象便抽身而退,剩余的只是實在。實在,總是有限的,它或許純?nèi)皇橇硪桓泵婺?,需要你重新打量?/p>
佛教寺院的布局,或以塔為主體,輔以佛殿;或以閣為主體,輔以佛殿;但比較典型的,為七堂伽藍式。尤其南宋以后,以五山十剎為代表的禪宗寺院,受七堂伽藍制的影響,中軸線上的禮儀性建筑幾乎全部為七重,七進院落的名堂也幾乎一樣。
少林寺常住院的布局,就屬于典型的七堂制式,山門以北,依次為天王殿、大雄寶殿、法堂、方丈室、達摩亭、千佛殿。
與中原一帶許多寺廟相類,豐富的古代碑刻,是少林寺文化遺跡中最可寶貴的部分之一。常住院山門向內(nèi)的甬道兩旁,有北魏至清代珍貴碑刻三百余通。其中《大唐天后御制詩書碑》,碑文系武則天為其母營建靈塔有感而作,書丹為當時的麟臺少監(jiān)王知敬的手筆,意氣張揚,骨立膚豐,真所謂“戈戟足以自衛(wèi),毛翮足以飛翔”。如此豐富而珍貴的碑刻,其實也是一座寺廟曾經(jīng)持續(xù)興盛的最好見證。
少林寺的法堂,就是武俠演義里經(jīng)常提到的藏經(jīng)閣。只是這經(jīng)卷,卻不是少林傳奇里的武術秘笈,而是佛經(jīng)。這里曾是少林高僧講法的地方。佛教倡導的漫游生活,對飲食和情緒的節(jié)制,對尖銳感受和過度的精神性的避免,與舒緩浩漫的嵩山,仿佛有著血緣般的相通。想象那種平靜和容忍,總覺得那是與庸常生活最為親和的素質。
佛說,一彈指六十剎那。一彈指已經(jīng)太短暫。事物的成與毀,卻可以在剎那之間完成。在這樣的時間概念里進出,容易心生絕望,而絕望,也許正是所謂平靜的前提:“不是息心除妄想,只緣無事可商量”。
佛教是隨和的。佛教發(fā)現(xiàn)了人的精神中容易出現(xiàn)的厭倦—— 一種讓自我萎靡不振的狀態(tài),因而告訴人,“苦海無邊,回頭是岸”,可以退卻,可以適當?shù)睦骸榱擞淇?、寧靜,拒絕一切過度的方式,不要懺悔和苦行,甚至不要祈禱。這是一種不強求完美的宗教。“時時勤拂拭”的修煉,不過是塵心尚在,是所謂的“努力”。而純潔其實正在于無意:“求自在不自在,知自在自然自在 ”。記得福州鼓山的涌泉寺是沒有山門的,殿前唯有石柱為框,柱上的對聯(lián)饒有意味:“凈地何須掃,空門不用關”。如此的不在意,才可謂清凈。
但是到了達摩亭,我就有些疑惑。二祖慧可向初祖達摩求法,為顯誠心,自斷一臂,鮮血浸紅了亭子旁邊的白雪。如此執(zhí)著的求法,是否有些過度和刻意了呢。也許所有的禪語,都是含有前提的,它們針對的永遠是具體的人生問題。正如一副佛教對聯(lián)所說,佛語只是家常話。只是缺少智慧的內(nèi)心為積業(yè)蒙蔽,我們看不到那透徹的指引,究竟隱含在習常所在的什么地方。
青石的甬道之間是參天的古樹,其中一棵,名“冬抱柏”,本來是冬青藤依附柏樹生長,纏綿日久,竟難解難分。許多有情人駐足,面對那棵樹許愿。他們在心里,會以千百種方式附會兩顆植物的情意;然而,情意的表象之下深藏的生存本性,那不可回避的緣分,不知道有沒有人意會到。終究,情分的深淺并不在于誰更欣賞誰,而在于誰更需要誰——這正是“息心”需要優(yōu)先厘清的真相。萬物之間,本來無情;所謂情,不過是生命成長時自然發(fā)生的汲取與給予罷了。
每當看到那些悄悄系上樹枝的紅繩,我總是啞然失笑。幾乎人人都許過愿。即使無所不在的佛,也并不能允許所有的愿望,正所謂“天雨雖寬不潤無根之草,佛門廣大不度無緣之人”。這“根”與“緣”,似乎就是佛法之所謂“緣起”,也就是我們常說的“條件”。人生的闊度是自己開掘的,而深度,卻需要條件,需要外在的因。世上有許多無奈的事,佛只教誨,卻不代辦。走在古柏的陰涼下,我想我錯解了“虔誠”。虔誠不是志在必得,而是不執(zhí)著,不過度,是明白“諸行無?!?、“諸法無我”之后的順其自然。
那些樹,是隱身的佛。它提醒我,有些枝節(jié)是過分的,需要修剪的。畢竟我們的空間還是局促,能夠刪除,才能夠擁有余地。
熄 滅
松柏林中這些年歲不同的塔,是大唐以來歷代高僧的墓。根據(jù)寺僧的修養(yǎng)、地位及弟子多少,層次一到七級不等,形狀方圓錐柱各異,共有二百四十余座。
最早的,是建于唐德宗貞元七年的法玩禪師塔。高六米,分五層,四角形,自下而上,分別雕有飛天、軸形相輪、仰蓮、云雷紋、寶珠。長長的塔銘,是關于嵩岳寺院的周全記錄。
依照常理,這些塔該是盡可能的簡單。但是其中,卻有雕飾極其繁復的,比如坦然和尚塔。這座塔由青石砌成,塔基分三級,一級為覆蓮,二級與三級八角石盤之間由圓形石塊隔開,浮雕八卦圖。瓶形主體雕石門和銘文,上面兩層分別為五棱螺旋形石雕和圓形石盤。頂端,則是美輪美奐的珠形塔剎。
這樣精致繁瑣,一眼看去,會以為是清代的作品,但其實卻是明萬歷年間建造的。時代留下的作品總是如此——越是缺少底氣,越是講究面子的光鮮,似乎拼盡力氣要嚇人一跳。我疑心此塔在清代經(jīng)過了重建或者修飾,只是沒有實證性的依據(jù)。這樣計較的風格,似乎不僅失去了“坦然”的精神,且與佛法所說的“無我”頗有些格格不入了。只是作為建筑來看,它有著純?nèi)坏奈锏木隆?/p>
另有兩座塔,特別喜愛。一座名“普通”,建于宋,風格沒有什么特殊,卻是唯一不為個人修建、可以收藏眾僧骨灰的塔。我覺得這種不以為意的埋葬,反而最接近“熄滅”的境界。還有一座,建于清,名“彼岸”,博集眾長,造型簡單,以無限寓意讓人駐足難去。
想象他們的人生,是一件令人痛苦的事??v然彼岸是悟界,可以脫離煩惱,但我仍不能面對太幽深的冷靜,就像恐水的人不能面對大海。因為我本不為結果而來,我為的是經(jīng)過的時候,可以看到春天的花,夏天的水,秋天的月亮和冬天的炭火。而這些塔,俱是寂寞的涅槃。
寂寞,亦是慟愛。撫摸這些蒼苔暗生的磚石,卻想起那句歌:回看踏過的雪,已經(jīng)融化成草原。
我知道總有些節(jié)外生枝,使溝通成為艱難的事。穿行于千年風物之間,穿梭般的時光漸漸緩慢??梢酝O聛韱幔吭诙逃趧x那的時間里,讓我們看到真的彼此。
行 藏
嵩山南麓的這方幽靜之地,北仰峻極峰,南瞰登封城,來自逍遙谷與嵩岳寺的兩道溪水在門前匯聚成河,有種行藏在我、取舍由天的從容。
這的確是個讀書的絕好去處。不過,嵩陽書院最初并不是用于讀書的地方。始建于北魏時,它是一處佛教寺院,時稱嵩陽寺。隋煬帝時成為道教活動場所,改名嵩陽觀。后唐時進士龐式在此聚徒講學,后周時改名太乙書院,宋時改名太室書院,再改名嵩陽書院。書院在明末曾毀于兵燹。現(xiàn)在看到的嵩陽書院,是康熙時重建的。它的建筑格式也全然是前清的風格:中軸線為五進布局,由南而北,依次為大門、先圣殿、講堂、道統(tǒng)祠和藏書樓,中軸線兩側百余間廊房相連,多為硬山滾脊,灰筒瓦覆頂,與雕梁畫棟的寺廟建筑截然不同。
嵩陽書院的大門兩側,有一副十分驕傲的對聯(lián):
近四旁惟中央,統(tǒng)泰華衡恒,四塞關河拱神岳;
歷九朝為都會,包伊洛瀍澗,三臺風雨作高山。
對聯(lián)出于清嘉慶進士、翰林院侍讀吳慈鶴之手,他督學河南時為嵩陽書院所題。
嘉慶時代,已值國力衰頹、危機四伏。但當時由朝廷而至國民,都還沉醉于唯我獨尊、四方來朝的虛榮之中。這對聯(lián)中包含的驕傲,似乎至今還令人贊不絕口。居中,早已超越了它的地理方位意義,而成為威權與統(tǒng)領的代名詞。這片土地上究竟有多少“天中”,沒有人統(tǒng)計過。至少,在無數(shù)的對聯(lián)和別號里,常會與這樣的自大狹路相逢。
費孝通在《鄉(xiāng)土中國》里,曾提到過中國社會的“差序格局”,那是每個人都以自己為中心,水波紋一樣向外逐漸擴展的圈。每個人都自為中心,這互相揪扯、卻又一盤散沙的狀態(tài),大約恰恰是大一統(tǒng)思維定勢的精神收獲之一。
院子里有三棵四千多年的古柏,名“將軍柏”,相傳為漢武帝所封。關于它們的排行,也有一個著名的故事。植物被扯進了爭功邀寵的傳奇,于是,這三顆古樹就成為演繹奴性的絕好教材。在唯一的權威下忘我的人,只有在被賞識的意義上才有價值。似乎只要是馬,就一定要等那個伯樂來相看,他若是估錯了我們可以達到的里程,我們就會委屈得要命,完全忘記了自己本來就有奔跑的天性。
書院這種特別的教育組織,也許是基于厭倦庸常及同類相聚的文人習性?!白灾云щy諧俗,且喜身閑不屬人”(清·何紹基)。這樣的遺世而獨立,并不是讀書人的向往,但往往是讀書人的自我標榜。儒學涵育起來的文人性里,入世為治的成分總是主體。除非這種愿望被環(huán)境擠壓到略無可能。文人學士團體興盛的時期——春秋戰(zhàn)國,魏晉南北朝,五代十國——都是王侯將相武力相爭、朝代更迭頻仍的時期。這種時候,政治勢力之間的砥礪角逐,對紙上談兵的聲音自然疏于控制;而文人學士們難以找到入世施展的機會,大約也很想念獨屬于自己這個階層的精神高地了。這樣,渴望在山林中找個地方聚會同道、談講切磋,是很自然的事。
這地方,據(jù)說是堯、舜、禹、周公曾經(jīng)居住的地方,對文人自然有著分外的吸引力。
從五代到清末,嵩陽書院經(jīng)歷了近千年的講學歷史,生徒盈門,才俊輩出。
這樣的興盛,首在于得天獨厚的物質扶持。宋至道年間,賜九經(jīng)子史,置校官;宋景佑二年,設院長,撥學田百畝以供開支。經(jīng)過明清時代的修復增補,嵩陽書院成為一處由主體院落和周圍的天光云影亭、觀瀾亭、川上亭、君子亭、仁智亭等在內(nèi)的龐大建筑群,相當于一所實力雄厚、分校廣布的高等學府。
紙上的道理與地上的道理,其實是一樣的。強盛的源頭活水,往往在于不拘一格。嵩陽書院自宋以后,一直是名人講授經(jīng)典的教育場所。名儒范仲淹、司馬光、程顥、程頤、朱熹先后在此講學,程氏兄弟在此講學達十余年。講學的形式類于講座與論壇,注重研讀,鼓勵質疑。在中國古代的文化傳播中,還沒有任何一種其他的形式,能達到書院這樣的自由??梢哉f,書院在當時所承載的精神氣質和文化使命,已經(jīng)遠遠突破了研習經(jīng)典的囿限,而具有了思想傳播和精神指引的功能。
想起程朱理學的天理人欲之論。程朱之“存天理”,乃是堅持純粹的人性;“滅人欲”,乃是消除人性中被污染、表現(xiàn)過度的部分。人性里所有的黑暗,難道不正是欲望過度、拆毀人與人之間的約定俗成所導致的嗎?學問或者宗教,追究到極致,都不外乎順應。
滿院的四方磚俱已生苔。這些青磚,都是他們踩過的。這樣的人,需要擺脫形式的桎梏而相聚——在有話要說的時候,或者悲痛突然間迎面襲來、難以回避的時候。
啼鶯如有淚,為濕最高花。那朵開在梢頭的花,究竟是我們粗樸無累的自在,還是望塵莫及的自由呢。
逍 遙
中岳廟建于秦初,武則天嵩山封禪后被尊為中岳嵩山的岳神廟,廟中所祭中岳神是道教尊神之一。
在道教寺廟中,中岳廟的金碧輝煌有些少見。這種雕梁畫棟的宮廷格調,是乾隆時按照北京故宮制式整修時形成的。峻極門前甬道兩旁,按順時針方向依次是東南西北四岳殿,加上中岳,暗對陰陽五行。五行土為尊。中岳既為五岳之首,也就別號為土神之宮。峻極門外臺階下,有《五岳真形圖碑》,刻立于明萬歷年間,依五岳方位雕五岳象形圖,下載關于五岳的傳說。所謂西岳如立、東岳如坐、北岳如行、南岳如飛、中岳如臥,皆由一圖傳神。
是否這臥的姿態(tài),從道教的角度看竟是一種放棄?如果是這樣,那么道教與道家,似乎還有一些精神上的銜接。
我國的本土宗教,一向有較強的人文精神,宗教與哲學互為浸潤。但是道家與道教,幾乎完全是不同質的東西。道教孜孜于化神不死之道,試圖以巫的力量駕馭自然,找到控制生命的方案。而老莊之道,卻純?nèi)皇侨说腻羞b,雖無形無象,卻也“恍兮惚兮,其中有物”。
老莊崇尚人的精神力量。莊子曾經(jīng)嘲笑墨子,只懂得苦攢衣食,不懂得人的尊貴在于精神自由。幾千年后,馬克思也這樣嘲笑愛爾蘭人,說他們簡直只知道吃山芋,而且滿足于只吃爛山芋。
人如果缺失了對自身處境的反思和反抗,則是對人的尊嚴的遺忘甚至放棄。但是,這種反抗所需要的強大的內(nèi)部力量,我們真的具備嗎?老莊指引的力量不是別的,而是洞察與閃躲,蔑視與超脫,是不以為意、坦然自若。
一篇逍遙游,說鯤鵬行程萬里,與燕雀筑巢檐下,都有所圖,皆不自由;大椿以八千年為一春,朝菌朝生暮死,都有所待,也不自由。其間有句,用以說認知力的局限,曾經(jīng)賞玩不厭:“天之蒼蒼,其正色邪?其遠而無所至極邪?其視下也,亦若是則已矣?!?/p>
人與天,終究相互參不透。莊子視野里的人,竟是可以與宇宙對視的。這是多么巨大的人呢——他一旦無所圖,無所待,他一旦順其自然,便比日行萬里的鯤鵬還要逍遙,比八千年為一春的大椿還要逍遙。
但是,這些與中岳廟有什么關系呢?跑題了。我面對自己不喜歡的事物,總是不可克制地要逃開,因而,也就難以避免地離題萬里。
觀 星
我們心中,總是疑問叢生。也許就是因為這樣,那個生活在七百年前的人,才會傾注他的睿智和精力,磚崇臺以觀星。
那座神秘的高臺,位于登封告城。它的臺體青磚筑砌,狀若覆斗,翩然欲舉,卻又凝重如鼎。三十六塊青石平鋪的石圭,被稱為量天尺。兩側的磚石踏道和梯欄,若鐵甲雙翼,折而前護。
站在石圭北端南望,它有如一只望天的貓頭鷹。
觀星臺之南,有周公測景臺。每及夏至,陽光的陰影局限于石座北沿之內(nèi),地上無影,因以為“天地之中”。對此,后人題碑曰:“道通天地有形外,石蘊陰陽無影中”。
想必觀星臺含蓄于磚石中的天道,也是一樣的吧。
這是一架特殊的高表,一座涵蘊了豪邁的美感、令人感到神秘的測天儀。經(jīng)由它,遙不可及的空間與近在咫尺的時間,被精確無誤地推算。光之陰變成了細如發(fā)絲的指針,變成了時漲時落的水流,點點滴滴,由此及彼,緩慢地貫穿一寸寸紅塵。于是那些星星,便與我們渺小的一生過從甚密、難解難分。似乎它們?nèi)绱嗣芗貞覓?,就是為了計?shù)無盡的悲喜。
我已來過多次。面對這樣一座承載了精確理性、又質樸到近乎神秘的建筑,我一直難以理解它的玄奧,既無法領會它內(nèi)斂的氣韻,更難以窮盡其中藏匿的宏旨。用“觀測”這個詞來描述它,似乎顯得過于單薄。而撇開具體的物象和意圖,我真的不知道,還可以以什么方式來摹寫它的莊嚴。
也許創(chuàng)造了這座高臺的人,也不曾預知它全部的力量和涵義。想必建筑也是帶有天賦的。它含有的真實和氣韻是如此渾然天成,仿佛從鋪上第一塊磚的那一刻起,它就在吸納天地精華,不知不覺中,已經(jīng)脫離物質的限制,成為一種借助人間邏輯誕生的神圣。在嵩岳之南,箕山之北,穎河與五渡河的交匯地,這座恍若帶有慧眼的高臺,晝承日影,夜對群星,把天地間的秘密紋理分明地撕開。
上臺觀星。那些遙遠的星辰,是我們眼里唯一完美的風景。它們真實而虛幻,冰冷而浪漫,把時空的無涯和無解,帶給螻蟻一般的我們。當我們在歲月深處靜靜閱讀宇宙的奧秘,也許不知有多少次,曾借助它們匿名的啟示。
如果我可以在一個無云無月的夜晚來。如果我可以不顧寒冷和黑暗,在一個冬天的夜晚來。那時候上臺觀星,是多么令人神往的浪漫。那時候,面對視野難以囊括的星空,心中升起的,將是一種怎樣的順服。
刻 石
漢三闕因未有妥當?shù)母綦x保護,極少開放。之前曾兩次看過太室闕和啟母闕,惟有少室闕一直無緣得見。所以,當朋友告訴我有機會參觀少室闕時,我不免格外高興,放下手頭的事就趕去了。
少室闕坐落在少室山陰,處于少室山與太室山的交界帶。闕前一片開闊的白沙凈地,外圍是大片齊腰的荒草和三面圍合的木柵欄。那時夕陽在山,闕前的野草被天光染得桔紅。顯然,與位于太室山陽的太室、啟母兩闕相比,少室闕所在地望更見氣勢。
闕是專用于城門、宮門、廟門和貴族墓前的象征性大門。闕者缺也,意指兩扇門之間沒有橫梁。漢時,嵩岳一帶曾有五處石闕?;街S由廟闕,中岳南麓之靈星壇闕,惜已不存。太室、少室、啟母三闕俱為祭祀用闕,分別為太室廟、少室廟、啟母廟的神道闕,規(guī)制與建構相類。
沿著闕前的一條白石小道走過去。朋友介紹說,那正是曾經(jīng)通向廟宇的“神道”,意為朝神之道。
闕有正副,分立道側。副闕為記述立闕來歷的銘文。三闕之正闕,雕刻圖像達二百余幅,多為玄武、朱雀、青龍、白虎四象,雙龍穿璧之類的吉祥圖案,及漢時各種游戲娛樂:馬戲,蹴鞠,斗雞,逐兔,賽馬,射獵,角力,排俑。太室闕之車馬出行圖,是漢代畫像石中眾多車馬出行圖之一,那種極富動感的姿態(tài)和不折不扣的寫實,不唯雕藝精湛、氣韻流暢,也是漢代民俗風尚最直觀的見證。
漢畫像石大致產(chǎn)生于漢武帝以后。漢武帝劉徹是中國歷史上第一個大舉拓展疆土的皇帝,也是第一個交通西域的皇帝。漢武時代,充滿了張揚、自信的高蹈格調。這樣的時代氛圍浸潤到石刻藝術,使?jié)h代畫像磚石表現(xiàn)出不可多得的深沉雄大。
對于藝術創(chuàng)造而言,也許形式越簡約,意義越解放。漢代畫像石樸拙而疏朗的構圖,反使它顯得玄奧神秘。這大約正是許多人對漢代畫像石愛不釋手的原因。對人對物從不作無聊恭維的魯迅,以“美妙無倫”來贊美漢畫像石。他收藏了大量的漢代畫像石碑碣拓片,還專門用漢代石刻手法裝飾木刻,用來為自己的著作設計封面。
對這些畫像,喜歡得不可救藥。盡管知道觸碰它相當于一種微微的破壞,我仍總是忘情,不知不覺間,手指就觸到那些憨態(tài)可掬的刻紋。
“唉,能得到一張拓片也是好的啊?!?/p>
朋友說:“為了保護,現(xiàn)在做拓片也是嚴格限制的。這幾處石闕,只有一套拓片作為檔案保存?!?/p>
另一位朋友笑了:“不要說做拓片,你每動一下手,都會被攝像鏡頭拍到,管理員會挨批的?!?/p>
我聽了,只好把手背起來,以示聽話。
闕,大約是一種最具儀式感的建筑了。它們矗立在那些莊嚴的建筑之前,不會以一道關閉的門來隔開你,卻也是一種鄭重其事的暗示,一種對莊嚴之物的襯托,對某種威儀的鋪墊。而今,它們背后的宮殿和寺廟早已灰飛湮滅,這象征威儀的闕卻留下來,成為華夏文化最早的地面建筑遺存。它們被稱為“石質的漢書”。
我其實也難以說清,我對于漢代畫像石的酷愛,是出于對一種至美的景仰,還是對一種來歷的敬畏。石頭的沉重,傳說的逶迤,或者書法與圖像的簡約,把一個時代的雄渾和浩漫,一筆一畫,刻上心壁……
這樣的過程,如此含蓄,又如此鋒利,有如無形的剃度,令我于微微的痛感中,沉緬于空茫。
風 景
嵩山的自然風景,掩映在儒釋道文化的陰影里,常是被忽略的部分。不過,近年來興起的暴走風,卻使這一片黃櫨遍布的丘陵,成為許多驢友結伴踏訪的勝地。
戊子年秋天,登封大禹文化交流會的座談尚未結束,我就收到同學邀請,要一起爬三皇寨賞紅葉。那天薄陰,風勁,正是爬山的好天氣。我們選的是山北的近路,而山北的黃櫨葉子還是青黃顏色,紅葉只有在山南向陽的地方才可以看到。不過,不紅的葉子也是有趣味的。那種蔽日接天的蒼翠,似乎一瞬間,就把人浸得通身涼意。大家一路說笑,從山腳下爬到南天門,用了大約一個小時。
站在呼嘯的山風里,看那些起伏綿延的丘壑。
曾從不同的方向到達過三皇寨的峰頂。過去,總是帶著接待任務、陪同外地賓客來的。一次又一次,竟然沒有好好地站在這里看過嵩山??达L景,是需要心閑的。唯有閑下來,對遇到的風景用心,它才能以全部的美好回饋你的誠意。姿態(tài)如臥的嵩山,這時候才顯出它的磅礴。不知道這個位置是不是嵩山山脈的中心,四下環(huán)顧,任何一個方向,都是山脈綿延、峰丘相接的浩漫景象。
有一次,是從洛陽返回的時候,由少室山西麓上來的。那一路,要經(jīng)過少室與太室兩山之間的吊橋,經(jīng)過在懸在山腰巖壁之間的三千米棧道。至今記得在千仞絕壁之間行走時那種雙腿發(fā)飄的感覺。橫跨深淵時,覺得生命就懸掛在雙手上,具體而脆弱,只要松松手指,就可成煙成塵。那一路,有許多被擬人化的山巖,如今都已經(jīng)忘記了。唯有回心崖,記得牢固。據(jù)說,若被擾亂了方寸,失了向度,到那里靜思,即可了悟。我記得我是在那里坐過一會兒的。然而,那時候我并沒有覺得自己誤入歧途。回心何易。超越命運的蒙蔽,往往不是憑借聰明,也難以憑借指引,而只能憑借在重圍中左沖右突的生命經(jīng)驗。
也許這就是必須經(jīng)歷的漸悟吧,唯有一寸一寸地磨蝕過,才知道哪里是荊棘,哪里是道路。
繞道山南,乘著纜車下山。
山南的紅葉正盛。從空中俯瞰,有一種綿延不盡的陣勢。峰巔,崖畔,路邊,谷底,溪畔,觸目所及,溢蔻流丹。三皇寨的紅葉之好,首在其不拘一格。黃櫨之外,有五角楓,君錢子,槲櫟,海棠,秋天漸深,它們的紅色也次第綻放,直紅得騰火舞蝶,繽紛繚亂。這樣的紅法,有點鬧,有點滿,像豫劇聲腔一樣飽滿到咄咄逼人的程度。然而,空中俯瞰的感覺是不同的。起伏舒緩的闊大空間,聳立在紅葉之上的山巖,似乎在紅葉的艷麗中加了一層凝重的暗色,遠遠看去,那滿山遍野的碎紅,竟顯得肅穆。
記得南京棲霞山的紅葉,那是零零星星的紅,本來有些朽敗的意味,但是我去的時候,還是未解世事的少年,跑累了,與同伴坐在山腰亂石之間,四下看了,卻是生機四伏的印象。
北京香山的紅楓,似乎紅得純粹,一心一意。我去的時候,也還年輕,心里裝滿了火熱的愛情。那時候想,人這一輩子,也許就像楓葉一樣,一年年紅了,落了,春天一來就會再生,風景的輪回很快,不久,一切都會再來的。
此刻,風景卻在告訴我隨順的真諦:任何一種生發(fā)與寂滅都不可能重新來過,所謂輪回,時光換了,主體其實也換了。因而,我們掂量事物的坐標不是未來,而是當下;不是事關未來的教誨,而是曾被年少的心性所輕蔑的常識。
這時候山風徐來。雙臂張開,讓自己在紅葉之上飛翔。仿佛那看不盡的紅葉,也在伴隨我飛。這豐溢的顏色,也許是熟諳生滅之道的吧——不是花,偏要怒放到囂張。
天 真
似乎出游的沖動,總是由于不快。詩曰:駕言出游,以寫我憂?;蛉缋钌屉[:向晚意不適,驅車登古原。那個薄霧氤氳、陽光薄淡的上午,我和朋友們經(jīng)過了曲折的探路,終于走入嵩北松林的時候,庸常的負累便如煙四散。
這林子真是密啊。鉆進去,猶如一瞬間跌入了濃沉幽暗的傍晚。這樣深的冬天,竟也有松香突破外殼隱隱襲來。踏過溝底的碎冰上來,空氣中仿佛有了北酒的清冽。
參差的松樹間荊棘叢生、藤條橫斜。我們只好戴上帽子、手套,把自己包裹得盡量嚴實,低下頭,在植物的圍堵中左沖右突。冬天的枝條是脆的,它們應和著我們的行走和談笑,喀喀地斷裂。地上厚積的松針也是脆的,每一腳踏下,都有沙沙的聲響。不時有山雀從這一片肅穆世界穿過。它們已經(jīng)飛走很遠,被拂落的松針還在蕭蕭而下。似乎經(jīng)過了夏秋的繁茂,這些植物已經(jīng)放棄了所有的堅持,而變得無可不可。恍若生命已經(jīng)躲入深不可及的內(nèi)層,這些枯澹的枝條只是它們留下的蟬蛻。
忽然就到崖邊了。陽光朗朗,霧卻局限于山谷間,把對面的少室山推到很遠。曾在這里看過清晰的群山。它們有著嵩岳群峰特有的青黛銀白,歷歷如繡的筋脈,總使人想起國畫的筆法。這時候,近處的山脈仍是縱貫的斧劈皴,或濃釅的點垛。遠處的山頭在霧里若隱若現(xiàn),仿佛有了禪境的莊嚴。
我被朋友的驚呼,引回到路過的一叢石樓。那一叢堅硬的石頭,被風千年百年地蝕刻,就從大山的母體中分離,矗成一座孤凸的層樓。朋友中有膽大的,不顧我們的勸阻,攀著嶙峋的石棱,冒險爬上石樓。他站成一個衣袂拂動的大字,在剛剛照臨的陽光里張臂呼喊。這本是一個可以把大風大浪含蓄在心的人,這時卻成了瘋狂的孩子,一個驕傲歡樂的、不計后果的孩子。
我為一種忽然呈現(xiàn)的天真所震撼。生命有如一頁頁的草稿,紛至沓來的日子,有太多僅僅是涂鴉甚或空白,永遠不可能再去修正。但是偶爾,去掉了藻飾的華靡,我們卻可以揮毫潑墨、一蹴而就,把時光描寫得完美。偶爾,一切贅余皆被放下。偶爾,天真的指引于漫漶的時光中化作萬物,豁然澄清心中的謎團,使我們涕淚滂沱。
這一刻,我恍惚明白了山的啟發(fā)。
有人問佛,我如何才能如你般睿智?佛曰:我是過來人,你是未來佛,我也曾如你般天真。
原來無所折衷的天真,正是適己為用的睿智。
作者簡介:魚禾,女,畢業(yè)于復旦大學中文系,現(xiàn)為鄭州市文聯(lián)副主席。2008年開始從事寫作。主要作品:散文集《摧眉》、《相對》;長篇小說《情意很輕,身體很重》(原名《中度悲觀》);中短篇小說《你怎么哭了》、《有病》等;系列讀書隨筆《非常在》;長篇隨筆《逃離》、《迫在眉睫的俗世》等,專欄散文若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