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青,曾用名天衣水月,男,漢族,大專學歷,20世紀70年代中期出生于貴州湄潭縣,曾在《北京文學》、《莽原》上發(fā)表過詩歌、中篇小說。某企業(yè)職工。
一
朱登科是我駕校的同班學員,小我十一歲。由于我在全班學員中年紀排在第二位,大家都管我叫二師兄。從報考駕校那天開始,我和朱登科就成了一對唇齒相依、甘苦與共的難兄難弟。
考駕校先要經(jīng)過體檢,其中有一項是辨色看圖。我是第一次接觸到那玩意兒,沒有任何經(jīng)驗。體檢的女醫(yī)生打開書,隨手翻了一頁,是一個茶壺(這是我后來看出來的,那次體檢被淘汰后,駕校的教練告訴我,看這種圖一定要隔遠了看,還要稍微斜一點才能看出全貌。)我當時離得很近,只看到一支長長的脖子伸出來,很像引吭高歌的雞,我興奮地回答:雞!女醫(yī)生白了我一眼,又信手翻了一頁,是一只坐在地上啃竹子的熊貓,我又看到一支長長的脖子直沖云霄,于是回答說:雞!
沒有想到,那個年輕的女醫(yī)生外表楚楚動人,其實卻長著一口比鱷魚還要尖銳的牙,她冷哼了一聲,說:雞雞雞!哪來這么多雞?一天到晚除了雞你還認不認識別的?知道的都說你是來學駕駛的,不知道的還以為你是來逛窯子嫖妓的!
接下來就是朱登科,女醫(yī)生信手一翻,這次,真的是一只雞!朱登科猶豫了一會兒,也許是我前車之鑒的原因使他立志要做個心地純潔的男人,又或者是那個殺氣騰騰的女醫(yī)生讓他感到說不出的畏懼和壓抑,他愣了幾秒鐘,終于支支吾吾地說出一個外形酷似雞而又不帶任何貶義色彩的動物——天鵝!
他在一番深思熟慮后回答不是“鴨”或者“鵝”,而是相對高貴圣潔的“天鵝”,充分暴露了他內(nèi)心的焦慮緊張,還有潛意識里他自己也沒有覺察到的對女醫(yī)生的巴結(jié)和討好。這些說明他是一個有點怯懦的人,至少內(nèi)心不夠堅定、勇敢、強大。
我們倆都栽了,而且,都是栽在一堆雞身上!
饒有趣味的是,那次在辨色認圖中被淘汰的總共有七個人,全部是男性。
對于這個獨特的現(xiàn)象,我們同班的小師妹陳瑜湄有一套她的解釋。據(jù)她得到的可靠消息,那個女醫(yī)生的老公有了外遇,一腳把她踹了。所以她把滿腔的怒火都發(fā)在我們身上。
陳瑜湄是我們班上最小的師妹,她家原本是市郊區(qū)的菜農(nóng),自家蓋了一棟三樓一底的住房。隨著城市不斷發(fā)展,她家所在的郊區(qū)成了新興的開發(fā)區(qū),拆房還房后,得到兩大間門面和三套一百平米左右的商品房。陳父也是個很有經(jīng)濟頭腦的人,拿出一間門面搞起轎車配件的銷售,另一間門面搞起汽車保養(yǎng)美容,從此一舉躋入富人的行列。
陳瑜湄有一個哥哥。她哥哥在大學畢業(yè)那年,和幾個同學一起到郊外的水庫游泳不幸被淹死了。大哥去世后,陳父給陳瑜湄招了一個上門女婿,翁婿倆一起料理陳家的生意,陳瑜湄成了一個全職的家庭主婦。
其實,家庭主婦只是個冠冕堂皇或者是名副其實的稱呼。陳瑜湄更像一個社會活動家,對家務、生意一律不插手不說,成天約一幫姐妹玩得像脫韁的野馬。某家企業(yè)的職工在鬧市區(qū)罷工堵路,某個學校的高三女生被殺死在校園,某人的老婆和人私奔了,大到社會上具有轟動效應的事件,小到每家每戶的桃色緋聞,她都了解得清清楚楚。而且,她一打聽到任何風吹草動,就像過去生產(chǎn)隊掛在電線桿的小廣播,立刻傳得盡人皆知。
陳瑜湄長得矮胖,寬臉,下巴下垂著一圈肥肉,水桶腰,整個人是一個十足的肉墩子,慶幸的是她還年輕,肉質(zhì)飽滿厚實而不松弛,絲毫不像中老年人那么臃腫?;蛘哒怯捎谒值脑颍浑p眼睛顯得出奇的小,時刻骨碌碌轉(zhuǎn)個不停,說不出的詭詐、精怪。
古靈精怪在現(xiàn)代漢語中是一個中性的詞匯,但在我的家鄉(xiāng),精怪是一個不折不扣的貶義詞,它是指那些搬弄是非、煽風點火、做精作怪的人。
全班學員里,陳瑜湄是最活躍的一個,又是最不受人歡迎的一個,同時還是沒有人敢惹的一個。
二
那次體檢我和朱登科被淘汰后,駕校安排我們七人又去另一家醫(yī)院復查,結(jié)果除了一個姓江的學員是真正的色盲外,我們六個人都合格了。
我和朱登科帶著死里逃生的喜悅約定當天晚上一定要好好慶祝,我特地叮囑他把老婆也帶來。之所以力邀范靜一起吃飯,是因為一個傳說中的美女對一個男人實在很有吸引力,更何況還是悍婦級的美女,對于我來說,更有著無法抗拒的誘惑力。我一直很納悶,也很好奇,那個女人到底長著什么樣的三頭六臂?
那天晚飯時,朱登科帶著他老婆范靜一起來了。
范靜穿著一件乳白色的長袖字母T恤,一條鑲花的牛仔褲,一雙黑色涼鞋。平心而論,這的確是個標準的美人胚子,身材高挑,細腰窄肩,豐乳翹臀,一張鵝蛋臉,兩道淡掃的眉毛畫得恰到好處,不濃也不淡。言談之間笑語不斷,舉手投足落落大方。給人的印象是豁達、開朗、樂觀、容易相處。不像沒有見過世面的鄉(xiāng)下少婦,也不像個兇巴巴的母老虎。
很快,范靜的不尋常之處就顯露無遺。我們剛圍著餐桌坐下,她就開始夸我身上的西裝高檔、有品味,接著又從衣服順藤摸瓜地贊揚起我的相貌。她一出場就掌控著場面,她的話語和態(tài)度帶著社交場的圓滑世故,還有點不易覺察的虛情。我不愿再和她進行這種無聊的應酬了,說:我們點菜,邊吃邊聊。
我們點了一盤白斬雞,一盤糖醋排骨,一盤豆豉回鍋肉,一盤青椒皮蛋和一份白菜豆腐湯。我要了一瓶白酒,問范靜:你喝什么?啤酒還是飲料?
范靜大大方方地回答:我是豪爽人,不喜歡弄虛作假,你們喝啥我喝啥,就來白的!
我喝酒抽煙都會,可沒有一樣是精通的。給我一支煙,我抽不出好壞;說到喝酒,茅臺酒和劣質(zhì)的包谷酒在我口中沒有什么不同,都是一樣如刺在喉難以下咽。至于我的酒量就更羞于啟齒了,朋友們給我取了個外號,稱我是江湖上大名鼎鼎的“二兩飄,三兩倒”,一喝到兩三兩,我就面紅耳赤、口齒不清、唧唧喳喳地說個沒完沒了,整個桌子上都是我的聲音。我喝酒,完全是圖和朋友們聚在一起歡快熱鬧的氣氛!
幾杯下肚,我開始頭昏腦漲、舌頭發(fā)木。范靜似乎看出我酒量差,每次斟酒的時候都只給我倒小半杯,以便我能多扛一會兒。一瓶灑快喝完的時候,范靜也有了醉意,話語越發(fā)多起來。
我借著酒興,說:師妹住在哪里?
這句話勾起范靜的傷心事,她無限委屈地說:還能住哪里?只能撿些又破又爛、沒人愿意住的房子租!我這是上輩子造孽,嫁了個窩囊透頂?shù)睦瞎?/p>
朱登科夾了一塊雞脖子,放在口中狠狠地嚼著,嚼得嘴里“噼噼啪啪”作響,好像和那雞脖子有什么深仇大恨一般,始終不發(fā)一言。
我微微有些不快,臉色沉下來。一方面是為朱登科抱不平,另一方面,一個女人在大庭廣眾下辱沒自己的老公,無論如何都是不應該的。范靜似乎察覺到我的反應,立刻識趣地閉嘴,給我斟了一杯酒,說:不提那些掃興的事,今天你們師兄弟高興,我敬你一杯。
不得不承認,這是個精明乖巧的女人,善于察言觀色揣摩人心不說,最重要的是,進退之間時機和分寸拿捏得也恰到好處!經(jīng)驗告訴我,一個過分
圓滑乖巧的女人一旦蠻橫起來,那將是一個無法預料的狠角色。
這個自小生活在鄉(xiāng)下的女人,怎么可能在社交中八面玲瓏?而且,這對夫妻完全是兩個不同世界的人,他們怎么會走到一起?這些年的日子又是怎么過來的?一切都是謎!
也許真是冥冥中的緣分,朱登科和我成了鄰居。
我住在開發(fā)區(qū)一個叫“東方馨園”的小區(qū)里。這里的原住民是郊區(qū)的居民和農(nóng)民,小區(qū)被一堵圍墻圍著,外面是一大片破舊不堪的樓房。我們小區(qū)原本是開發(fā)商開發(fā)的首期工程,外面那批樓房是第二期工程。不成想,居住在那里的房主大都是些棘手的釘子戶,他們聯(lián)合起來向房開商提出很多苛刻的條件,雙方就拆遷的賠付問題一直談不攏,故此二期工程的開發(fā)一直擱淺著。
朱登科開始并不在這里租房住,后來輾轉(zhuǎn)打聽到這里的房子面臨拆遷,房租便宜不說,而且是按月付,于是搬來這里。
成了鄰居,我們走動得密切起來。準確地說,都是我在走動,不管我怎么誠心邀請,他們是絕不來我家里的。在城里人面前,這對夫妻多少有些自卑。有時候,我買點水果、牛奶,有時候是單位發(fā)的茶葉、菜油,遇到我想喝酒的時候,就買點魚、雞和啤酒,直接到他家做飯吃。
這是一棟三樓一底的民房,至少是20世紀80年代左右修建的,墻是老早以前用紅磚砌成,每扇窗子外面密密麻麻地爬滿了電線,閉路線。窗外的晾衣桿上掛滿了襪子、內(nèi)褲、乳罩……一條已經(jīng)變黑的白色塑料下水管道布滿青苔,從頂樓一直連接到一樓的水溝,水溝里漂浮著菜葉,剩飯,還有股小便的惡臭。
我走上二樓,走廊的一側(cè)是公共廁所,廁所外是公用的自來水管。朱登科租住的是一里一外兩間房,月租金一百五十元。外面是客廳,門邊放著一套轉(zhuǎn)角的橙色皮沙發(fā),門對面的墻前放著張木茶幾,上面是一臺21英寸的長虹電視,大廳中間是一張折疊的白木桌。里面的房間是臥室。
由于沒有廚房,夫妻倆在走廊靠墻處安了一張底下帶門的桌子,門上帶著鎖,桌面上放著電飯鍋,電磁爐和菜板,油鹽醬醋之類的調(diào)料和碗都鎖在下面的門里。
我到朱家的時候,范靜正在走廊上做晚飯。她正在做麻婆豆腐,她把豆瓣、糟辣椒、花椒、姜絲、蒜泥往油鍋里一放,一股濃郁的香味迎面撲來。朱登科則坐在客廳的沙發(fā)上做他的根雕。
朱登科的木工做得好,此外,他還有一樣絕活——根雕。他的根雕做得活靈活現(xiàn)、栩栩如生,一刀一筆都頗見功底?,F(xiàn)在,他正在雕一處鳳尾竹下的吊腳樓。幾簇挺拔的修竹,一座翹檐微卷的吊腳樓,更絕的是,在修竹和吊腳樓前還雕著一彎逶迤流動的河流。
我一直認為,朱登科不適宜生活在城里。對物質(zhì)他沒有太多的追求,只要吃飽穿暖了他就心滿意足。每天做工回來就做他的根雕,除了根雕,他還有個愛好就是釣魚。這個男人從外在到內(nèi)心都是簡單透明的,崇尚悠閑、怡然、淡泊的生活,只是這種生活態(tài)度和快節(jié)奏高質(zhì)量的城市生活是那么的不和諧。
三
轉(zhuǎn)眼到了考科二的時間。這次考試,我,朱登科,陳瑜湄都沒有考過。
我考不過是在意料之中的,一方面是工作忙,練的時間少,還有,我對這種機械和技術含量高的活反應格外遲鈍。陳瑜湄考不過也在我的意料之中。在我看來,她學駕駛純粹是富太太閑來無事的消遣而已,并不是真心想學技術。我們隨時都能在駕??吹疥愯や兀删褪强床坏剿氒嚨那榫?。每次一到駕校,陳瑜湄先把新近打聽來的小道消息拿出來和大家分享,順便也向大家打聽最近有沒有發(fā)生什么有價值的新聞,最后約上幾個死黨,一起到駕校旁邊的麻將館打起麻將!
至于朱登科沒有考過就大大出乎了我的意料。在全班學員中,他是練得最好的一個,有時候練車的學員太多,教練在帶不過來的情況下,經(jīng)常讓他帶一些學員,為此大家給他取了個外號——助教。朱登科缺的不是實力,而是考試時心里的承受能力。
考試掉下來的當天下午,我買了半只雞、鹵豬耳朵和啤酒徑直來到朱登科家。剛走到朱登科家樓下,就聽見范靜的怒罵像尖刀一樣從房間里傳來:你全身上下除了長著一根雞巴外,還有哪一點像個男人?你了不起噻!你本事大得很!你帶的徒弟個個都考過了,你這個做師傅的反而掉了下來!羞死你家祖宗八代的板板嘍!
我走上樓,朱登科蹲在房門口,臉上紅一陣白一陣,像個做錯事不敢回家的孩子,神情忐忑、局促不安。范靜坐在客廳沙發(fā)的一角,穿著一套白底黑格子的純棉睡衣,趿拉著拖鞋,雙手交叉抱在胸前,蹺著二郎腿,就像一顆點燃引信的炸彈,雷霆萬鈞地威力大作,那些刻毒的言語就像密集的炮彈,紛紛射向朱登科的要害。朱登科從始至終都低眉順眼,一副逆來順受的樣子,就像菜板上任人宰割的肉,沒有出言反駁,甚至沒有一點兒反抗的企圖。
一見到我,范靜止住了怒罵,起身給我倒了一杯茶,有一搭無一搭地和我閑聊,嘴上雖然不罵朱登科了,但兩道眼神就像鋒利的刀片,不時惡狠狠地瞪朱登科一兩眼,好像恨不得要剜掉朱登科身上的肉。
我對范靜說:弟妹別太生氣,考試掉一兩次很正常,駕校多次補考的也大有人在,你看我不也掉下來了?
在我的安慰下,范靜的氣似乎消了不少,她說:照我說,你們還真是一對難兄難弟,遇到什么磨難都在一起!
我呵呵一笑,說,今天是我們的蒙難日,我買了些菜,待會兒和師弟好好喝兩杯!
范靜難堪地笑了,說:這怎么好意思,每次來都帶這么多東西,師兄真是太客氣了。
朱登科上前來接過菜,說:我去做飯!
范靜白了他一眼,說:你做什么飯?你陪師兄好好聊聊,做飯的事交給我了!
朱登科唯唯諾諾地連連點頭。我依稀感到,范靜對朱登科的不滿恐怕并不是因為窮,可能還有更深層的原因。任何一點小事都能使范靜歇斯底里瘋狂發(fā)飆,這不是不滿,是——恨!
按照駕校的慣例,學員考完科二,要請教練吃飯,費用由那些考過關的學員平攤,沒有考過的不用出錢。而且,考過的學員不一定要帶家屬,沒有考過的學員只要家屬有空,一定得帶上一起高興。
我們?nèi)嗳藗€學員都到齊了。在“仙來酒家”的一間大包房里,大家盡情狂歡。
大家正喝得帶勁,先吃完飯的陳瑜湄拿著一個空啤酒瓶,當做話筒放在嘴邊,說:北京來的急電,長城遭到嚴重損壞,請速派四個人搶修長城!
我早已被灌得天昏地暗,又落在酒局里脫不開身。聽到陳瑜湄的號召,我立刻和陳瑜湄、朱倩倩、姚小剛坐到麻將桌前,開始進行一場利己主義的大搶修。雖然每次搶修長城都是我付出得最多,但總比掉在酒局里生不如死強!
酒局終于結(jié)束了,朱登科夫婦不打麻將,先行告辭。
朱登科夫婦剛走出包房,姚小剛在堂子打了一張九筒,說:真想不到,朱登科那小子還是個福人,找個老婆這么正點!
陳瑜湄從鼻孔中噴出一股冷氣,說:什么正點?一看那女人就不是什么正經(jīng)貨!這種女人給男人玩玩還行,要娶回家做老婆,早晚會被她害死。
陳瑜湄的語氣是酸酸的,字里行間又帶著濃烈的火藥味。
場面頓時安靜了,大家都聽出陳瑜湄語氣的不
善,沒有人說話了。陳瑜湄把臉轉(zhuǎn)向我,說:二師兄,我真是搞不明白,你好歹也是個文化人,怎么會和朱登科那小子走得這么近?不管從哪方面說,你們完全不是一個檔次的!
這話明顯帶有挑撥性,任何一個成熟穩(wěn)重的人都不會這么說??晌疫€是原諒了陳瑜湄,她還年輕,就像我年輕時也說了很多需要人原諒的話??赡苷俏覀兡贻p的時候需要別人原諒的地方太多,等我們年長了,才有胸懷包容比我們更加年輕的人。我笑了笑,說:你還是安心打你的牌,打牌這玩意最忌諱分心。你別輸?shù)弥皇R粭l裙子回家!
陳瑜湄高喊了一聲:碰!放下放下,幺雞我碰了!
朱倩倩放下摸起的牌。陳瑜湄往堂子里打了一張三條,說:不行,我一定要把朱登科老婆的底細摸清楚!
姚小剛似乎聽不下去了,說:姑奶奶你就打你的牌吧!人家老婆又沒有招你惹你的,干嘛非和人家過不去!
陳瑜湄冷笑了一聲,說:我查人家的老婆關你什么事?你和他老婆什么關系?你至于這么緊張嗎?再說了,他老婆要是清清白白的還怕人查?
陳瑜湄這話說得理直氣壯的,好像不是個在忌妒中失去理智的女人,而是個伸張正義的俠客。姚小剛妥協(xié)了,說:我不和你扯了,你想怎么樣就怎么樣吧!
幾天后,陳瑜湄真的把范靜的底細摸清了。
那天,我剛走進駕校。陳瑜湄和兩個小師妹躲在候車棚的一角嘰嘰咕咕地小聲交談著。我還沒踏進候車棚,陳瑜湄就撇下那兩個小師妹迎上來,抓住我的手腕,一直走到駕校門口人跡稀少的角落,說:我和你說什么來著,那姓范的女人不是什么好東西吧?這真是不查不知道,一查嚇一跳。那姓范的女人高中畢業(yè)就到廣東打工,說是打工,其實是在夜總會做雞!還有……
陳瑜湄突然打住,她扭過頭往四周掃視了一圈,確定我們身邊沒有人后,才貼在我耳朵邊,壓低聲音說:她和朱登科是二婚,你知道她的第一個老公是誰嗎?
我不吱聲,以我對陳瑜湄的了解,她這句話并不指望你回答,只是賣了一個關子,不管你感不感興趣,她都會把自己打聽來的消息告訴你。這個時候,你越是漠然,她越著急。
陳瑜湄急急地說:是朱登科的親哥!他們原來是叔嫂關系!停頓片刻,她又義正詞嚴地叮囑我說:這些話我就和你一個人說過,你千萬不要告訴別人!
說到這里,一個同班的小師妹從校外迎面走過來。陳瑜湄立刻沒有心思和我交談了,就像一個傳教士看到一個活在蒙昧愚鈍中、需要她解救的信徒,大步迎上去,拽著小師妹的手腕走到一邊,交頭接耳說了一大通。最后,陳瑜湄提高聲音嚴肅警告她:這話我就告訴了你一個,你千萬不要外傳嘍!
令人瞠目結(jié)舌的一幕出現(xiàn)了,沒有想到,那小師妹正是陳瑜湄高山流水尋覓多年的知音。小師妹狠狠地“呸”了一聲,說:太丟我們女人的臉面了,簡直是水性楊花人盡可夫!我也和你說一件事,咱們哪里說完哪里丟,這事我可只告訴了你一個!
這一對情投意合的師姐妹手挽著手,走到更偏僻的地方,一路竊竊私語著。
陳瑜湄的話讓我半信半疑,這種街頭巷尾的謠傳摻雜著太多夸大其詞,太多無中生有。不過,對于范靜在應酬時流露的那股風塵氣息,我認為她當坐臺小姐的說法應該是真的。至于他們叔嫂怎么會成為夫妻的說法,我無從得知真假,也不方便打聽。
我在很多時候都像個孩子,可是在這個小我十一歲的師弟面前,我必須有師兄的樣子。如果他不愿主動和我說起自己的往事,我不會去問,這說明我們還沒有足夠的信任,沒有足夠深厚的交情。
夜里,我被一陣手機鈴聲驚醒。我接通手機,睡意朦朧地“喂”了一聲。朱登科在電話另一頭語無倫次地問:是師兄嗎?……我在醫(yī)院,范靜發(fā)病了,急性闌尾炎……醫(yī)生說要先交齊了錢才能手術!我睡意全無,坐起身,問:要交多少?朱登科急得聲音里帶哭腔,說:我們沒有醫(yī)保,醫(yī)生說先交五千,我只有三千塊……我說:你別著急,你在哪家醫(yī)院?我馬上過來!朱登科說,市第二人民醫(yī)院。
我穿好衣褲,到樓下的自動取款機取了五千,攔下一輛的士,直奔第二人民醫(yī)院。
我趕到市第二人民醫(yī)院,朱登科站在醫(yī)院門口的玻璃門前翹首企盼著。我從皮包里拿出五千遞給他,他連連擺著手,說:要不了這么多,兩千就夠了。我說:你先拿著,手術的后續(xù)費用還用得上。
在繳費的窗口交齊了錢。范靜被推進手術室。我和朱登科坐在手術室外的一張長椅上。一陣風吹過來,朱登科感到似乎有點冷,輕輕哆嗦了一下。我遞給他一支煙,說:別那么緊張,闌尾切除是個小手術,沒什么風險的!
那天夜里,朱登科第一次和我說起了他的往事……
朱登科出生于一個叫興隆村的小村子,和范靜家就隔了一條河。朱登科有個孿生哥哥叫朱登封。如果不是親眼所見你恐怕很難相信,一對雙胞胎兄弟會有這么大的差異,朱登科瘦小,相貌普通,而朱登封長得高大健碩,陽光帥氣,用現(xiàn)在流行的話來說,是一個標準的“型男”。
朱登科的父親是村里出了名的酒鬼,經(jīng)常喝得酩酊大醉,一喝醉就打老婆出氣。剛開始只是打老婆,后來連兩個兒子也一并打上了。在朱登科印象中,母親被打得最慘的一次,是自己七歲那年秋天。那天夜里,父親把母親捆在院子中的一棵梨樹下,拿著一根拴狗的鐵鏈對母親一陣猛抽。
朱登科一直都不明白為什么父親會這么沒有人性,直到長大后才知道,母親在嫁給父親之前,和鄰村的一個后生好過,而且,自己和哥哥都不是父親的骨肉。這個狀況一直等到他們的弟弟朱登杰出生后,才有所改善。
起初,看到父親的暴行,周圍的鄰居還來勸勸,時間長了,勸的人也煩了,就由他一家人折騰去。自那以后,每當父親一喝醉酒,朱登封就拉著弟弟跑到對門范家。每次到范家,范靜就端出一盆溫水,用毛巾清洗兄弟倆身上的傷口。有一次,范靜蹲在朱登科面前,一手托著朱登科的右腿,一手用毛巾擦拭腿上的血跡,朱登科怦然心動,暗暗發(fā)誓,長大后一定要娶范靜做老婆。
——可范靜的心里,只有朱登封。
朱登科兄弟倆都只念完小學。朱登科跟隨村里的一個木匠學做木工,朱登封成天游手好閑,到處惹是生非,不時干些偷雞摸狗的勾當。
范靜高中畢業(yè)后到廣州打工,三年后積攢下一筆錢回到村里。那時朱登封已經(jīng)是村里臭名昭著的一大惡棍了,吃喝嫖賭,五毒俱全,據(jù)說,他和村里好多年輕少婦都有不清不白的曖昧關系,可范靜不顧親戚朋友的反對,固執(zhí)地嫁給了他。
結(jié)婚不到一年,朱登封把范靜辛苦積攢的錢揮霍一空。后來又傳出消息,朱登封和縣城里一個有錢的寡婦好上了。經(jīng)過一場艱苦的離婚大戰(zhàn),朱登封終于如愿以償離了婚,緊跟著和大他十二歲的寡婦結(jié)了婚。
范靜離婚后,每天傍晚都跑到河邊,一個人坐在柳樹下以淚洗面。朱登科則悄悄躲在柳樹后,不遠不近地守著她。
最終促使他們走到一起的,是村里的一個后生——許三。
那天傍晚時分,范靜一個人坐在河邊默默垂淚。時值深秋,平靜的河水就像一塊絲綢一樣蜿蜒鋪展,從橋下的石洞間不時游來幾只鴨子,在絲綢
上撕開一道道淺淺的裂口。河的兩岸,是一望無際的稻田,熟透的稻谷給大地鍍上一層錦繡的金黃色,幾處樓房坐落其間,青磚白墻,雞犬相聞。更遠處,一道連綿起伏的群山如畫屏一樣環(huán)繞在村莊四周,一派如詩如畫的田園風光。
喝得醉醺醺的許三從村外回來。一見到范靜,許三放慢腳步,走到范靜身邊,滿臉通紅地打了個酒嗝,說:大妹子,你哭什么呀?在想你男人?他不要你我要你,讓哥哥我陪陪你!
范靜站起身,沉下臉說:滾!
許三嬉皮笑臉地說:你裝什么正經(jīng)?你是什么貨色全村都知道,大不了我付你錢!
朱登科從樹后沖出來,像一頭出籠的猛虎把許三撞翻在地。許三爬起來,揪住朱登科的衣領,兩人扭打成一團。
那次,朱登科被打得鼻青臉腫。范靜把他領回自己家,就像小時候一樣,范靜端出一盆溫水,用毛巾擦拭朱登科身上的傷口。擦著擦著,范靜撲進朱登科懷里,放聲痛哭……
朱登科和范靜的婚事遭到朱家全家的激烈反對。朱登科和范靜在鄉(xiāng)政府領了結(jié)婚證,連酒席都沒有辦,就逃離了那個小村莊。
正如我懷疑的,范靜對朱登科的不滿里,其實,還藏著對另一個男人的懷念,對另一個男人的恨!
四
一個星期后,范靜出院了。
朱登科跟著的小工頭叫趙維。麻雀雖小但五臟俱全,趙維組建的團隊雖小,但是水電工、木工、刮瓷工、油漆工一應俱全。趙維主要負責四處攬活,接到活交給手下的工人做。趙維和客戶結(jié)完賬,再按每個工人的工程結(jié)算工資。剛開始趙維還實在,結(jié)算工資及時,也無拖欠。時間一長,看到朱登科手藝精湛,人也本分老實,就一直拖欠著他五百元不發(fā)。
這五百元趙維并非想據(jù)為己有,而是通過這筆欠款留住朱登科,讓他長期為自己當差。據(jù)說,用這種拙劣手段留住工人的小工頭還不是一兩個。
朱登科走到趙維家門口時,怎么也鼓不起勇氣按下門鈴。那扇褐紅色的防盜門威嚴地聳立在朱登科面前,厚重,冷漠,生硬中又帶點拒人于千里的傲氣。周圍的墻上到處張貼密密麻麻的野廣告,疏通下水管道的,做家教的,合法開鎖的,求購求租房子的,甚至販賣槍支迷藥的……看得朱登科頭暈目眩,一度有了想逃的沖動。
猶豫很久,朱登科終于按下電鈴……
朱登科和趙維坐在沙發(fā)上閑聊幾句,朱登科道明了來意,說:趙哥,我老婆前幾天動手術,現(xiàn)在差錢,你看……
趙維干笑幾聲,說:老弟,不瞞你說,我現(xiàn)在手頭也很緊,這半個月都沒有接到什么活,實在是沒有錢,要不,你緩一段時間再來。
朱登科正要開口,趙維果斷地岔開話題,說:你還沒吃晚飯吧?正好別人送了我一條鯽魚,正宗的野生魚,正好留下來吃飯,我去買瓶酒,咱們兄弟好好喝兩杯。
趙維說完,轉(zhuǎn)身走出房門……
朱登科兩手空空回到家。范靜看到朱登科垂頭喪氣的懊惱神情,什么都明白了,她冷笑幾聲,說:日膿包!你這樣的男人有卵用!看看你那點出息,下輩子投胎只配做烏龜!
罵完朱登科,范靜抱著一床被子,頭也不回走出家門。
范靜抱著被子,來到趙維家里,二話不說,徑直走進臥室。范靜把被子往床上一扔,整個人直挺挺躺在趙維夫妻的床上。
尾隨而來的趙維夫妻目瞪口呆,然后慢慢緩過神來,趙維滿臉陪笑,說:弟妹,你該不會是和登科鬧別扭了,想在趙哥這里住幾天吧?
范靜緊繃著臉,沒好氣地說:我確實打算在趙哥這里住幾天,不過不是和我男人鬧別扭,只是我這當妹子的,實在是活不下去了!我家的難處,想來我男人已經(jīng)和你說得很清楚了。
趙維依舊陪著笑,一副氣定神閑的樣子說:說了半天,原來你是在和趙哥慪氣!弟妹,不是我當哥的要為難你們,只是我確實是手頭不寬裕呀!
范靜坐起身,背倚著床頭的靠墊,臉上突然展開笑容,就像一灣盈盈蕩漾的水波,說:趙哥,你說這話就不怕別人笑掉大牙?你好歹也是個工頭,買這么大的房子,還會拿不出區(qū)區(qū)五百塊?我男人每個月掙多少錢你最清楚不過,為了治病,我們已經(jīng)向朋友借了五千塊錢,說句不怕你見笑的話,我們現(xiàn)在就等著那五百元買米下鍋!
趙維遲疑一陣,說:為了買這房子,我現(xiàn)在也是一屁股的債,要不你先緩一陣子?
范靜收斂了笑容,話語就像出鞘的劍氣一樣鋒利,一字一字地說:我管不了那么多,今天,你就是去賣淫也得把錢給我!
話已經(jīng)說絕了。范靜的神情反而平靜下來,這平靜中有著鏖戰(zhàn)到底的雄心和堅定,有著不惜一切糾纏到底的蠻橫,還有著兩敗俱傷的思想準備。僵持一會兒,趙維最終拿出錢交給范靜。
朱登科開始擺起地攤,賣他的根雕。每天收工后,草草吃過晚飯,朱登科挎著裝滿根雕的蛇皮口袋,直奔市區(qū)最繁華的地段——紅旗廣場。
紅旗廣場是這個城市最大的廣場。每天傍晚時分,廣場上人山人海摩肩接踵,跳交誼舞的,打太極拳的,練木蘭扇的,溜旱冰的,談戀愛的……自然也是小商販們做買賣的理想之地。
朱登科在廣場外的一處空地上鋪好床單,把根雕擺在床單上,自己一個人坐在花臺邊抽煙。別人的生意是“做”,朱登科的生意是“等”,不好意思大聲吆喝不說,看到在他地攤面前駐足的客人也不知道怎么招攬。第一次擺攤,朱登科賣出去三件根雕,賺了四百五十元。
這個城市,迎來了爭創(chuàng)全國衛(wèi)生城市的活動,當?shù)卣粌H要把這個城市打造成紅色旅游城市,還要把它打造成全國衛(wèi)生城市。
這個城市過去曾經(jīng)兩次參加全國衛(wèi)生城市的評選,皆抱憾敗北。這一次,當?shù)卣T足勁,一定要評選成功。相關部門下足了工夫,不光要狠抓全市的城市衛(wèi)生,對于那些活動在街道上的流動攤位、野攤位一律沒收。
那段時間,全城的大街小巷都拉著橫幅——苦戰(zhàn)一百天,創(chuàng)建全國衛(wèi)生城市!城管的工作人員開著小貨車四處巡查,卡車后備箱里裝滿沒收來的廣告燈箱、燒烤推車,一筐一筐的蘋果、葡萄、香蕉……不僅如此,市政府相關部門還成立了一個衛(wèi)生檢查小組,對全市的衛(wèi)生突擊檢查。有一次,衛(wèi)生檢查小組突擊檢查了一處位于鬧市區(qū)的公廁,在廁所發(fā)現(xiàn)了幾只蒼蠅,這家?guī)呢熑稳吮惶幰詢汕K的罰款,一時間成了市民茶余飯后熱議的話題。
這天晚上,朱登科剛擺好地攤,就聽見一陣凄厲的聲音,警報拉響一一綠頭蒼蠅!
這是小商販們對城管的稱謂,因為城管都穿著綠色的制服,又像蒼蠅一樣無處不在防不勝防,故此取了這個外號!
一時間,廣場周圍的小商販們像一群被槍聲驚嚇的鳥群,沖出樹林四處逃竄。炸魷魚的,賣涼米皮的,擦皮鞋的……瞬間風卷殘云,猢猻散盡。
最先突出重圍的,是在朱登科身邊擦皮鞋的一個中年婦女。朱登科做夢也沒有想到,這個瘦得皮包骨頭似的女人竟是一個潛伏在市井的絕頂高手。警報拉響的時候,她正在給一個小伙子擦皮鞋,那女人一下子蹭地起身,抓住小伙子的雙肩往上一提,小伙子自然而然地站起身。就在那一剎那,那女人肩膀挎著木箱,一手抱著椅子,一頭扎進廣場熙熙攘攘的人流中,瞬間消失不見。
如此機警的反應,如此敏捷的身手,絕不是三
年兩年的時間磨煉得出來的。就連出逃的方向、路線都經(jīng)過冷靜的觀察和周密的策劃,充分反映出她在長期游擊戰(zhàn)中摸索并積累的經(jīng)驗。
朱登科入行尚淺,不具備這等本事,就在他彎腰收拾根雕的時候,看見兩雙锃亮的皮鞋停在自己攤位面前……
出人意料的,這次范靜沒有對朱登科破口大罵,她只是呆呆地看著窗外梧桐樹的枝葉出神,一直到夜色從窗外悄無聲息地潛入客廳,將她淹沒在一片深不見底的漆黑中……
如果不是何世平,我可能永遠都不知道范靜重操舊業(yè)的事。盡管從第一次見到范靜,我就感覺她身上不安定的因素太多,也隱約感到她重操舊業(yè)只是早晚的事,可是這一天真的到來時,我還是感到說不出的痛心疾首。
何世平是這個小城有名的民營企業(yè)家,他主要經(jīng)營油辣椒、豆豉這一類的食品,并把產(chǎn)品做成全國知名的品牌。一年前,作為本市民營企業(yè)家的典型代表,我曾在晚報上給他做過一期專訪。緊跟著他又來晚報做過兩次廣告,一次是為廠里招聘技術工人,一次是新廠房修建的招標。我們慢慢熟絡起來,走動得也近了,每隔一兩個月,他都要打電話約我聚一聚。
那天傍晚,我正在陽臺上給一株馬蹄蓮澆水。何世平打來電話,說我們好久沒有聯(lián)系了,非要我去“陽光”夜總會聚一聚。
我走進“陽光”夜總會的一間包房,房門口放著一盆蒼翠的棕櫚,地上鋪一張繡著百鳥朝鳳的紅地毯,四角印花的玻璃茶幾上放滿紅酒、啤酒和一大堆小吃的。房間四角的洞燈里放射出幾縷幽暗微弱的藍光。何世平坐在沙發(fā)正中間,兩邊各坐著一個濃妝艷抹、衣著暴露的小姐,嬌笑著和他猜拳,喝酒。音箱里,傳出《康定情歌》的優(yōu)美旋律。
何世平迎上來,拉著我坐在他身邊,和我對飲了幾杯,他微微有了醉意,把手搭在我肩膀上,說:今天哥哥請你好好放松放松,給你叫個漂亮的小姐……
何世平說完,不顧我反對,回頭在一個小姐耳邊低聲說了一通。那小姐對著我神秘地笑了笑,走出包房,一會兒工夫,又回到包房,身后跟了一大串小姐。這些小姐一進房間,就在我面前一字排開。何世平指著那些小姐,對我說:挑!只管挑你最喜歡的!今天你一定要玩痛快,哥埋單……
我猛然吸了一口冷氣,范靜正站在我眼前的小姐中,穿著一件藏青色的吊帶雪紡短裙,戴著又長又彎的假睫毛,畫著漆黑的眼影,涂著閃爍著熒光粉的口紅……范靜看見我,臉上浮現(xiàn)出一絲驚慌,瞬間又恢復了常態(tài),靜靜站在我面前。
我順手指了一個穿紅紗裙的小姐,其余的小姐魚貫而出。紅紗裙的小姐很夸張地扭動著腰身走過來,一下坐在我的一條大腿上,一只手勾住我的脖子,說:哥哥,看你的樣子,不是經(jīng)常到這種地方來?既然來了,就放松點,盡情玩?zhèn)€痛快!我含糊其辭地“嗯”了一聲,說:你去給我點幾首歌。
穿紅紗裙的小姐走到電腦前,開始給我點歌。支開那些小姐后,我眼前反復出現(xiàn)一個蹲在家門口抽煙的男人,那蕭索的背影,那樸實的眼神,讓我感到說不出的凄涼,悵然,揪心!而且我敢斷定,朱登科一定知道他老婆在外面干什么,一個女人長期深更半夜外出不歸,再蠢的男人都會有所警覺,在他裝聾作啞的背后,隱藏著多少辛酸和痛苦?我端起桌上的酒杯,一飲而盡,不愿多想,也不忍多想!
在我之后發(fā)現(xiàn)這個秘密的,居然是人人都頭痛的——陳瑜湄!
那天凌晨一點,我還在筆記本電腦里趕寫一篇關于本市第三屆車展節(jié)的報道,手機響了。陳瑜湄在電話里帶著抑制不住的興奮說:二師兄,我現(xiàn)在在“陽光”夜總會,你猜我看到誰了?
我的心一下提到了嗓子眼,陳瑜湄說:范靜,她又開始做雞了,這女人是狗改不了吃屎!又干起老本行了!
我潤了潤干澀的嘴唇,說:你看錯人了吧?
陳瑜湄更加來勁了,說:錯不了,就是她,化成灰我都認識!
我有氣無力地辯解,說:不可能的!你一定是看錯了!
陳瑜湄似乎有些生氣了,說:你要是不相信,自己來看!師兄,這事我可就和你一個人說了,你千萬不要外傳嘍!
我苦笑幾聲,掛了電話……
五
這世上有很多事情無法預料,比方我就沒有預料到會認識朱登科,沒有預料到我們會結(jié)下如此深厚的友誼。當然,我更沒有預料到會見到朱登封。
我生平第一次親眼目睹的尿毒癥患者就是朱登科的大哥朱登封!
朱登封躺在病床上,渾身浮腫,臉色呈暗青色,比鐵銹稍深些,由于體內(nèi)的毒素無法排除,全身皮膚下都凸起大小不一的疙瘩,整個人都扭曲變形了,流露出恐怖的氣息。如果不是朱登科介紹,我無法相信這就是大家口中說的那個英俊瀟灑的朱登封!
我對尿毒癥一無所知,只知道它是一種很可怕的疾病。后來從相關的醫(yī)藥書上得知,尿毒癥是各種腎臟疾病發(fā)展滯后期的一個結(jié)果,是腎功能不全的后期癥狀,是慢性腎功能衰竭的終末階段。朱登封的病是急性尿毒癥中很嚴重的一種,唯一根治的方法是找到匹配的腎源進行腎移植!要找到匹配的腎源就如同大海撈針一樣困難,朱登科、朱登杰和他們的母親都相繼做了腎源檢測,沒有誰和朱登封的相符。目前只能做血液透析,這是治標不治本的權(quán)宜之計!
每次血液透析需要三百多元,朱登封的老婆在醫(yī)院交了一萬元,說是回家拿錢,這一去就沒了蹤影?,F(xiàn)在已經(jīng)欠下醫(yī)院一大筆費用,無奈之下,朱登科找到大哥家,不成想,嫂子不但不拿錢救人,就連門也不讓朱登科進。
餐桌前,朱登科低著頭,支支吾吾地說:我哥……病了,尿毒癥。
沉默,短暫的沉默后,范靜開始扒著碗里的飯,一口接著一口,筷子碰在碗壁上,發(fā)出清脆而微帶空洞的回響。一碗飯扒光了,范靜把碗往飯桌上一扔,突然仰天大笑起來,笑得撕心裂肺,笑得鬼哭狼嚎,笑得淚流滿面。她,咬牙切齒地說:老天有眼!終于顯報應了!現(xiàn)在才得這種病實在太便宜他了!
朱登科的聲音越發(fā)細微了,說:我家的情況你也知道,大哥傷透了我爹媽的心,要我爹媽管他不太可能!就算他們想管也沒有能力管!
范靜冷笑一聲,說:他不是有老婆嗎?他老婆不是很有錢嗎?輪得到你爹媽來管?你爹媽沒有能力管,你就有能力管了?
朱登科說話的底氣更加不足了,說:嫂子也拋下他不管了!
范靜臉上有了種幸災樂禍的快意,她連連冷笑著說:報應!這就是報應!
突然,范靜似乎意識到什么,她敏感地注視著朱登科,說:你和我說這些想干什么?我把丑話說在前頭,那些錢是我們辛辛苦苦掙來的,要拿給那千刀萬剮的畜生治病,你想都別想!
范靜沖進臥室,打開床頭柜的抽屜,把銀行卡、存折、現(xiàn)金一股腦兒都收走,頭也不回地離開了家!
范靜這一走,三天三夜沒有回家!
三天后,范靜回家了。天正下著蒙蒙細雨,范靜渾身都淋濕了,一縷發(fā)絲貼在范靜的左臉頰上,雨水隨著發(fā)梢往下淌。范靜神情倦怠、疲憊,坐在沙發(fā)的一角,精神恍惚,定定地看著朱登科入神!
朱登科拿著一條干毛巾,遞到范靜面前。久久,范靜回過神,從身上的皮包里摸出存折、銀行卡,放在桌上,說:錢都在這里,你拿去給你哥看
病吧!
朱登科正要說話,范靜淡淡地打斷他:我累了,想休息一下。
范靜走進臥室,重重關上門……
范靜打電話給我有些出乎我的意料。那天,我剛下班,正在公交車上,手機響了。范靜在電話另一頭說:二師兄嗎?我找你有點事,一起吃頓飯!
那次晚飯是在我家附近的一個小餐館吃的。餐館雖小,但干凈整潔,餐桌上鋪著潔白的桌布,桌子上放著一個透明的小花瓶,插著幾支橘黃的金線菊。
范靜坐在我對面,眼簾半闔,低目看著她手里的茶杯。茶的氤氳繚繞升騰,把范靜阻隔在一片云山霧海中。范靜雙手緊緊握住茶杯,只有兩只樹葉形狀的耳環(huán)吊墜在氤氳里輕輕晃動,發(fā)出耀眼的白光。讓我感到亦真亦幻,虛實難辨。
我們點了菜,范靜遲疑一陣,說:你去看過他了?
我一時沒有反應過來,問:誰?
范靜輕聲說:朱登封!
我點點頭。范靜的聲音越發(fā)溫柔,眼神也漸漸暖了,亮了,似乎蒙上一層薄薄的輕紗,說:他還好嗎?
我艱難地說:不太好!
范靜神情黯然了,過了一會兒說:二師兄,能不能求你點事?
我說:你說,能辦到的我一定辦!
范靜說:你在晚報工作,能不能在報紙上呼吁一下,讓大家都來幫幫他?
我說:我們以前就有過類似的報道,這是我們的職責,回頭我和總編說一下,應該問題不大!不過……
范靜緊張起來,說:不過什么?
我說:就算大家?guī)退仓皇窃谖镔|(zhì)、經(jīng)濟上提供援助,并不能解決根本問題!
范靜說:你是說腎源的問題?
我點點頭。范靜嘆了一聲,說:我也去醫(yī)院檢測過我的腎,和他的不相匹配!
我心里一震,剛舉起的啤酒杯子輕輕蕩了一下,泛著泡沫的啤酒灑出來,落在潔白的桌布上。頓頓,我說:既然你這么放不下他,應該去看看他!
范靜淡淡地說:我不想再見他!
范靜往我酒杯里斟滿酒,說:二師兄,這杯酒我敬你!
喝完酒,范靜說:二師兄,這件事我不想讓我男人知道,你……
我說:我明白,我知道該怎么做!
朱登封的病況在晚報登出來以后,很多熱心的市民自發(fā)到醫(yī)院看望他,短短一個星期,收到的捐款就有兩萬多元。然而院方稱,和朱登封匹配的腎源,一直沒有著落。
朱登科提著飯盒走進病房。朱登封躺在床上,看著天花板入神。床頭柜上、枕頭邊,堆滿熱心市民送來的康乃馨、香水百合,房間里彌漫著一股沁人心脾的花香。
最近兩個月來,朱登封變得神情委靡,意志消沉,常常無緣無故盯著一個地方發(fā)呆,也不出去走動,整天躺在床上,像個活死人。朱登科把飯盒放到床頭柜上,一連叫了幾聲,朱登封才回過神來。朱登科說:哥,吃飯了!
朱登封不理會朱登科,只是靜靜看著弟弟,靜靜地說:登科,我想見見范靜!
朱登科定了一下神,說:你就是想見她,也得先吃飯!
范靜安靜地坐在床邊的椅子上,穿著一套米灰色的連衣裙,外罩一件白底黑點的短披肩,不施粉黛,整個人素雅、干凈。朱登封坐在她對面的床邊,精神似乎好了很多,他微笑著說:靜,還好嗎?
范靜一臉淡定,不動聲色地說:還好,登科對我也很好!
朱登封說:登科是個好人,你跟著他我也放心!
范靜不快不慢地“嗯”了一聲,不再說話了。
朱登封說:靜,當初我騙光你所有的錢,現(xiàn)在,你們夫妻為我花光了所有的錢,還欠了一身的債!我……
范靜輕松地笑笑,說:以前的事別再提了,都過去了。你是登科的大哥,給你治病是應該的,你別想那么多,安心治病!
朱登封凄然地笑著,說:我這病是治不好了……
范靜打斷了他,說:別說這些喪氣話,有那么多好心人幫你,你的病一定會好起來的!
一道陽光從窗外射進來,照在朱登封背上,給朱登封鑲上一層淡淡的金光。窗外,不知什么鳥藏在樹枝里歡快地啾鳴著。范靜說:今天天氣不錯,我陪你出去走走!
朱登封和范靜走在醫(yī)院花園的林蔭小徑上,小徑上鋪滿鵝卵石,兩邊種滿榆樹和法國梧桐,茂盛的枝葉郁郁蔥蔥地連成一片。走在小徑上,沐浴在水一樣清涼的樹蔭中,盛夏的灼熱完全被阻隔在外。花園里草坪一碧如洗,草坪正中立著一塊碩大無比的太湖石,太湖石邊上是一個小型池塘,幾朵桃紅色的睡蓮開得正艷。走在小徑上,范靜覺得仿佛又回到鄉(xiāng)間的田園。
一路上,倆人都沒有說話,只是沿著那條逶迤延伸的林間小道一路徐行。范靜的高跟鞋輕輕叩擊著腳下的鵝卵石,回蕩出清越而悠揚的回響。這回聲空洞、悲愴,略帶著欲說還休柔腸百結(jié)的惆悵,就像一個凄迷的夢,掛在天上,日夜空懸。
朱登封累了,倆人坐在路邊的一張椅子上,朱登封突然一把握住范靜的右手,嘴唇翕動幾下,仿佛有什么話要說,最終,什么也沒有說!
范靜一直想知道那天朱登封究竟想和自己說的話,但是她永遠都不可能再知道!見過范靜的當天夜里,朱登封從九樓的窗臺跳了下來。
朱登科和陳瑜湄起沖突是誰都沒有預料到的。
那天是星期六,我們一起在駕校練車。按駕校的規(guī)定,每個學員練車都要按先來后到的順序登記,按次序輪著練。陳瑜湄正好排在朱登科前一位。輪到陳瑜湄練車的時候,誰也找不到她。朱登科上車,剛把車倒進桿里,陳瑜湄不知從哪里跑出來。
陳瑜湄驚叫了一聲,整個人像芭蕾舞中那只垂死的天鵝一樣撲向車門,雙手死死抓住方向盤不放,口中尖叫著:該我!該我練!你怎么岔我的位置?快下來!
一旁的教練高聲大吼著:陳瑜湄!閃一邊去!
陳瑜湄松了手,退回候車棚。教練站在棚外,神情嚴肅地說:以后不管該誰練,只要車上有人練,任何人不能攔車、搶方向盤!你們都是學員,遇到突發(fā)情況不知應變,出了事誰也負擔不起!記住了?!
陳瑜湄挨了一頓訓斥,有些下不來臺,她漲紅了臉,雙眼死死盯著朱登科,眼神里的恨意似乎要噴出火光來。
我悄悄對陳瑜湄說:小師妹,馬上就該我練了,師兄讓給你練!
陳瑜湄漫不經(jīng)心地“哦”了一聲,雙眼一直寸步不離地盯著朱登科,眼里的恨意越積越厚!
六
科二的補考結(jié)束了,我、朱登科和陳瑜湄都過關了。
那天傍晚,我們?nèi)嗳鄠€學員請教練在“喜福團”酒樓的包房吃飯。酒足飯飽之后,陳瑜湄提議去“陽光”夜總會玩。
微微一怔后,我立刻看穿陳瑜湄的動機。陳瑜湄眼里有股陰森的詭異,我立刻阻止說:那有什么好玩的,吵死人了,還是打麻將吧!
陳瑜湄正色說:麻將隨時都可以打,我們師兄弟師姐妹難得聚這么齊,當然要一塊熱鬧熱鬧!畢業(yè)后就是想把大家聚在一起都聚不齊!
陳瑜湄的話說得合情合理,說得情真意切。大多數(shù)的學員都開始響應陳瑜湄的提議。
我有點慌了,說:那也不一定要去“陽光”呀,去“通達”夜總會吧,離這里近,也方便!
陳瑜湄說:“通達”的檔次太低了,裝修也差,我怕壞了大家的心情,就去“陽光”!
我偷偷注視著朱登科,他神色平靜,沒有異常反應??磥?,就算他知道老婆在干那一行,也不一定知道她在哪家夜總會做!我和朱登科說:師弟,
我們就別去了,正好我找你有點事!
陳瑜湄說:兩位師兄,你們可不能不去!你們想想,教練平時風里來雨里去地教我們?nèi)菀讍?就算是報答教練的教導之恩,我們也該陪他高興高興吧!
話已經(jīng)說到這個份上,我不好再說什么了,只能硬著頭皮和他們一起去了。我唯一的希望是范靜今天沒有上班,或者,已經(jīng)和她的客人出去了。
我們一行人走到“陽光”夜總會門前,我擔心的事還是發(fā)生了。
范靜正挽著一個中年禿頂男子的胳膊從玻璃門后走出來,她穿著一件豹紋的吊帶裙,頭發(fā)染成板栗色,走路時微微扭動著腰身,整個人像棉花糖一樣黏在中年男子身上,一路嗲笑著。
朱登科看到范靜的一剎那,夫妻倆都錯愕地愣住了。瞬間后,范靜立刻鎮(zhèn)定下來,若無其事地挽著中年男子的手經(jīng)過我們面前,好像壓根不認識我們,倆人鉆進一輛黑色的寶馬車!車子揚起一股灰塵,走遠了。
朱登科的表情就像嘴里被人塞進一個霉爛的茄子,悲慟,羞辱,無地自容……朱登科呆若木雞地站在原地,臉色先是如同白紙一樣蒼白,隨后就像在白紙上打翻了一瓶墨汁,轉(zhuǎn)成一片暗青色。朱登科毅然掉頭,先是小跑幾步,最后拔足狂奔,轉(zhuǎn)眼消失在街道拐角。
凌晨八點,范靜提著幾根油條、兩袋豆?jié){回到家。朱登科光著上身,盤足坐在沙發(fā)上。面前的桌子上,放著幾個空啤酒瓶,一包魚皮花生,一包瓜子。
朱登科眼圈微紅,眼睛里有幾縷血絲,似乎通宵沒有合眼。范靜把早餐放在桌上,坐在朱登科對面,吃起早餐來。
范靜吃得很專注,沒有人說話,沒有疑問,沒有解釋,更沒有爭吵,房間里靜悄悄的,只有一片死一樣令人窒息的靜寂。朱登科一手拿著酒瓶,不時仰頭往嘴里猛灌幾口。夫妻倆面對面坐著,沒有誰正眼看對方一眼,他們的眼神很小心地回避著對方,虛弱惶惑地四處游移,像一群受驚后藏在深海底的魚。
朱登科和朋友在外地跑起了生意,是什么朋友范靜沒有見過,跑什么生意朱登科也不說,甚至去哪里朱登科也不告訴范靜。
朱登科第一次和朋友跑生意,來回只用了半個月,回到家已是深夜十點。那天范靜正好沒有去上班,坐在沙發(fā)上看韓劇。朱登科放下背上的牛仔包,從肩上挎著的皮包中摸出一大疊錢放在范靜手里。范靜粗略點了一下,將近兩萬元。
令朱登科沒想到的是,范靜拿到錢,并沒有自己想象中那樣欣喜若狂、歡呼雀躍。范靜警惕地看著朱登科,說:這錢是哪里來的?你在外面跑什么生意?怎么幾天就賺這么多錢?
朱登科不作答,轉(zhuǎn)身走進臥室,坐在床上掏出一根煙。范靜跟著走到朱登科面前,厲聲說:你說呀!
朱登科不理會范靜,摸出打火機正要點煙。范靜一把抓過煙,放在手里揉搓得稀爛,說:你到底說不說?
朱登科站起身,揮手扇了范靜一耳光,說:老子給你錢你就拿著!再啰唆當心老子揍扁你!
范靜怔怔,隨后不依不饒地雙手叉腰,挺起胸脯,說:你打呀!有本事你今天就打死我!不打死我你就是畜生!
朱登科就像一座壓抑已久的火山一樣突然爆發(fā),眼里兇光畢露,微微上翹的兩個嘴角顯得說不出的冷酷。他一把抓住范靜的頭發(fā),把范靜按在地上,揮動拳頭,對著范靜的臉上重重地一拳、兩拳、三拳……
打完了,朱登科喘著粗氣,走到窗前。窗外,夜色正濃。燈紅酒綠浸泡的城市在夜色中顯得格外妖嬈多姿。遠處樓群拔地而起,一棟棟高樓就像棋盤上的伏兵,星羅棋布散布在城市的每一角。背著吉他的流浪藝人、乞丐、衣冠楚楚的紳士、雍容華貴的闊太太趁著夜色的掩護穿梭在大街小巷,等待突圍,或者沉淪。警笛在樓群深處的呼嘯撕裂了夜空的靜謐,一輛大巴從窗外駛過,車身上噴繪著一幅專治男性生殖疾病醫(yī)院的巨幅廣告,畫面中,一個飽受疾病困擾的男人帶著涅槃重生的喜悅心情,笑瞇瞇地看著他對面幾個嬌小玲瓏的小護士。一切都讓朱登科感到有一種岌岌可危的壓迫感和危機感。
范靜從地上爬起來,用手背擦擦鼻口間的血漬,走到朱登科身后,說:老公,我們回鄉(xiāng)下去吧!我是害怕那種沒有錢的苦日子,可我更害怕這種提心吊膽的日子,我一分鐘也不想留在這里了!
范靜沒有了往日的跋扈、霸氣。就像一根柔軟的藤蔓,緊緊地依附著參天古樹。那一刻,范靜只是個可憐巴巴的小婦人,亦步亦趨誠惶誠恐地跟著朱登科。
朱登科凄惶地笑著,說:我們回不去了,有些路一旦走上就回不了頭。靜,我現(xiàn)在只想要個孩子,我們的孩子!
范靜沒有再去做小姐,成了全職太太。終于過上有錢人的生活了,可范靜感覺不到一點舒心,相反,她更像一只藏在家里的驚弓之鳥,整天惶惶不可終日。一陣急促地敲門,一陣呼嘯而去的警笛,都嚇得她心驚肉跳。
朱登科依然和他的朋友在外跑生意,有時候是半個月去一次,有時候三四個月去一次。每次朱登科回來,范靜都會偷偷翻他的衣物,從衣兜里翻到的火車票來看,箭頭所指向的終點站都是同一個地方——昆明!
自從朱登科跑起生意來,和我徹底疏遠了,就連換了手機號碼也沒有告訴我。我們只是在科三考試后的學員聚會上見過一面,沒有想到那竟是我們一生中的最后一面。
那天,我們在一家酒樓的包房吃過飯,而后又來到一家“有空來坐坐”的茶樓,我們要了一間小包。
朱登科坐在我對面,蹺著二郎腿,神情間多了幾分滄桑,幾分冷漠,幾分麻木不仁的堅硬。
我說:聽說你最近做生意賺了不少錢?
朱登科淡淡地說:師兄,有些事你還是不要問得太清楚,知道得越少對你越好!
末了,他又態(tài)度懇切、語氣柔和地說:師兄,你是個好人,你對我全家的好我會永遠牢記。只是有些事,我不能和你說,也不能和任何人說起!
我沉思一會兒,說:理解!你就要做爸爸了,凡事都要為自己的家,自己的孩子多想想!
朱登科說:就是為了他們,我才要這么做!
我嘆了一聲,無言以對。那天夜里,我們就這樣面對面坐著,每個人都有滿腹的話要說,又不知從何說起。窗外不知不覺下起雨,五彩斑斕的霓虹燈在夜色里盛裝出場,明明滅滅的霓虹燈就像一雙雙朦朧的醉眼,遠處電視臺頂部的針尖鋒芒畢露地直刺蒼穹,透過這層薄薄的雨簾,一切都顯得撲朔迷離、遙遠而虛幻。
最后一次見面就這樣倉促地結(jié)束了。不久,朱登科在昆明返回家鄉(xiāng)的火車上被警察抓獲。在他肚子里,警察搜出一包包密封好的海洛因,合計二百五十克,遠遠超出刑法規(guī)定的判處死刑的標準。
朱登科被判死刑,立即執(zhí)行。朱登科伏法后一個月,他們的兒子在市第二人民醫(yī)院出生!
那天,我買了些牛奶和雞蛋,走進范靜的病房。范靜正在給孩子換尿布。
范靜眼神呆滯,容顏憔悴,神情恍恍惚惚,好像一下老了十幾歲。換完尿布,范靜對我強展歡顏,說:師兄,你來了!
我放下手中的東西,走到范靜面前,說:讓我看看孩子!
我從范靜手里接過孩子,孩子已經(jīng)睡著了,頭上一片毛茸茸的胎毛,皮膚是深紅色的,五官皺巴巴的,好像還沒有長開。剛出生的嬰兒是最能激發(fā)人愛心的,他柔弱無骨的身子就像團棉花,靠在我胸口,仿佛要融化在我身體里。激發(fā)得我不顧一切地想痛惜他,呵護他。
我從褲兜里摸出一件翡翠玉觀音的掛件,掛件的吊帶太長,孩子戴不了。我把孩子放在床上,將玉觀音纏在孩子的左臂,捆牢。范靜悄悄站在一邊,靜靜看著我,眼睛里有了霧氣,有了水光,漸漸地,兩行淚珠順著她的臉龐滑下,她哽咽一聲說:師兄,求你件事,最后再求你件事!
我說:你說!還是那句話,能辦到的我一定辦!
范靜的淚,濕了一臉,說:給孩子取個名字吧!
我猶豫了,說:讓我想想,這個得讓我好好想想!
直到今天,孩子的名字我還是沒有想好,取不好,怎么取都不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