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也
一
在鄉(xiāng)下有一個女的,她上有父母下有四五個弟妹。這個女的本身很爭氣,讀了中專自學大專自學本科;婚后從鄉(xiāng)調(diào)縣,又從縣進城,最后落在一家穩(wěn)定的事業(yè)單位工作,與此同時按揭買了房;這段時間她的運氣的確不錯,幾次大手術均死里逃生。家庭命運的一系列可喜變化,在他人身上或許是千難萬難的,在于她卻奇跡般地順利。對于這個女的而言,因為每一步都是往前進展,每往前一步都是對人生處境的改善,所以這個過程在于她是既風生水起又風風光光,讓她一直處于興奮的自我感覺良好的狀態(tài)之中,面對親友她的優(yōu)越無疑是顯而易見的。當然,優(yōu)越也意味著必須負起更多的責任。親朋戚友在城里有什么事,她也的確做到盡力幫忙。平時總是隔三岔五往鄉(xiāng)下的父母、弟妹各個家庭打電話噓寒問暖,過問生活細節(jié)甚至是思想動向,充當“大姐大”給他們指手劃腳一番,過年過節(jié)也不忘給他們買衣服送禮物,給孩子塞紅包。特別是父母大病小病進城醫(yī)治,她都起了關鍵的軸心作用。久而久之,本來在父母心目中這個有點固執(zhí)并不寄多少希望的女兒,在弟妹眼中并不特別的姐姐,至此其形象大為改觀,都以為只要有他們什么事這個當“大姐大”的自然不會袖手旁觀。其實這個女的對自己這些年的人生歷程并沒有多少清醒認識,更沒有覺察她在這些年無形中膨脹的自我,就像為了實現(xiàn)某種理想一切都可以不顧一樣,她似乎已經(jīng)習慣在那樣的情景中生活。直到有一天,她無意間聽同事說現(xiàn)在城里人誰沒有二三十萬以上存款時,這才發(fā)覺她的手頭所剩無幾。因為這時候她家除了供房,爭氣的孩子考上她此前連想都不敢想的重點大學,每年又要有一大筆開銷。此刻距離她進城已經(jīng)十多年。這個女的這下有點懵了。偏偏在此時,她的父母進入多病之秋,弟妹各人的家事也以堆疊的方式出現(xiàn)。除了父母頻繁看病治療,另一頭是弟妹,有的要開發(fā)山地,有的趕建房,有的準備買貨車搞運輸,有的打算供孩子進城讀書,個個打電話和她這個“大姐大”商討辦法,不言自明還希望得到她經(jīng)濟上的大力支持。
這一次這個女的便不只懵而是一下子便有透不過氣來的感覺。她以前沒有想到的是,供房加上供孩子讀大學,她不但每年沒有余錢還要虧空。并且父母的病是一定要看的,弟妹們有困難和需要她也不能不幫。如此下來,她便只剩下外表風光,不為外人所知的家庭內(nèi)部便會落入“辛辛苦苦幾十年,一夜回到解放前”的境地。不幫吧,白眼狼、無情無義、虛情假意的種種評判便會一個不少落在她身上。沒事的時候不是有千百般的能耐嗎,咋到了要幫忙時你便推三擋四的有了諸多借口?沒事的時候小恩小惠大發(fā)殷勤,咋到了需要時倒當起縮頭烏龜來了?可以預見的是,只要她無所作為,昔日溫暖的親情馬上就會變成怨懟、譏諷的白眼和口水。不幫不行,全幫又不可能,那就有所選擇。她打算幫最窮的二妹一把,只是二妹一家口風不嚴,幫了二妹就不能不幫最需要的三弟??杉埵前蛔』鸬?,幫了二妹三弟,大弟四妹最終都會知道,那就等于把他倆全得罪光了。從前她總是信心滿滿,此刻的腦袋瓜根本不夠用。想這不行想那不行,東也不是西也不是。更讓她苦悶的是,她此刻心中的這些無奈、這些苦和難,卻連一個傾訴對象都沒有,其情形是既沒處說也說不得。
此刻的這個女的,看到的自己其實是非常無能的,本來是手抓彩色氣球飄在空中,此刻氣球被戳破摔在地上,自己走路已感吃力,偏要往她肩上壓上百幾十斤的重擔。這日子明擺著就是要和她過不去。她沒有了食欲,連水都不想喝,夜里除了輾轉反側,還有惡夢和虛汗。她這種寢食難安的情形,很快演化成到處不適與疼痛,日子簡直沒法過了,唉聲嘆氣下來她似乎蒼老了十幾二十歲。
沒有想到就在這轉眼間,她先前的優(yōu)越感一下子蕩盡,情緒沉郁如同身陷絕境,沒有退路也找不到出路。
但有人不這樣認為,建議她去找一下心理醫(yī)生,找找毛病到底出在哪里。在這座城里有四五家的心理咨詢室。每小時的咨詢費80到150塊不等。她覺得不值。但這個人說相對于她此刻“暗無天日”的內(nèi)心,花這點錢很劃得來,不妨一試。
心理咨詢師讓這個女的簡要介紹一下她從出生到中年的經(jīng)歷。
你出身僻遠的鄉(xiāng)下,可以說擁有的是平凡中相當不平凡的經(jīng)歷了。咨詢師聽了她的簡歷后說,請你自我評價一下在這40多年的經(jīng)歷中,你自身發(fā)揮了多大的作用?她認為自己的人生態(tài)度是積極進取的,比如在學歷上;她忠于本職工作,善待家庭,一切從善如流。
你發(fā)揮的這些作用,在社會上有許多女性都做得到。咨詢師說,但她們卻沒有得到像你一樣不斷改善處境的經(jīng)歷。她思前慮后,認為可能是她的運氣比較好。
咨詢師說,請你較為具體介紹一下你兩次大手術的情況。她說,第一次她在病床上躺了8天,在家里臥床一個半月,接著休養(yǎng)半年;第二次也在病床上躺了8天,這一次嚴重得多,精心調(diào)養(yǎng)了一年又八個月。在這兩次手術的休養(yǎng)期間,她必須保證自己有好心情,保證不干繁雜的事務,即使是一小瓶水也不能抬不能提。
咨詢師說,請評價一下在這兩次大手術中你個人發(fā)揮的作用。她說她情緒放松,心態(tài)積極,相信自己能挺過難關。
我現(xiàn)在問你一個問題,咨詢師說,在你這些年的經(jīng)歷中,誰對你的作用最大?她說,父母,她自己,還有丈夫。
咨詢師說,你結婚20年了,我發(fā)現(xiàn)你基本不提和你攜手走過來的丈夫,為什么?她說她丈夫是一個生活低調(diào)、與世無爭的人。她認為,為家庭為親人的付出,沒什么好說的,她也做得到。
至此我已經(jīng)基本清楚你的思維定勢和心理取向。咨詢師說,你自我形象的塑造有被夸大和虛構的成分,并且已經(jīng)習慣了這種認同。她表示不明白。咨詢師說,進一步也可以這么說,當你真正面對壓力或必須獨當一面時,你的這種自我定位其實是不堪一擊的。眼下當務之急就是要重建你自身的價值體系。
這個女的無法理解咨詢師這樣的理論。咨詢師說,就像一臺中了毒的電腦必須安裝殺毒軟件一樣。于你而言,重建你的自我價值體系就像安裝了殺毒軟件。
這個女的還是沒能明白其中的道理。因此咨詢師認為,她的苦日子還沒有熬到頭。因為人生過程畢竟外人無法代替她。
二
現(xiàn)在我們來說說城里有個女的。這個女的出身干部家庭,她的漂亮、氣質(zhì)、才干均屬上上人選。從小到大,她讀的是實驗幼兒園、市中心小學、市一中,讀本科時?;ú缓谜f,入選段花肯定沒有問題。畢業(yè)后分配機關成了公務員,過了七八年便順理成章當上科長。找的丈夫是從農(nóng)村打拼出來的深得親朋戚友贊賞的有為青年。她果然沒有看走眼,不久后丈夫嶄露頭角,在機關混到副處,走出大院到基層當副縣長、副書記,幾年后 “轉正”成為“一方諸侯”,又熬些年頭當選副市長。成了名副其實市領導的丈夫終于回到她身邊。
在他人心目中,她人生的完美到幾乎無可挑剔。
這期間她生養(yǎng)了孩子,供孩子讀幼兒園、小學和初中。相對丈夫不容置疑的忙,理會雙方家庭、照顧雙方父母的擔子,似乎是自然而然地無一例外地落在她肩上。時間過得沒讓她想太多。但有一天她看見自己已是中年婦女的微胖體態(tài),在鏡子中看到夾雜在黑發(fā)中的絲絲白發(fā);她的仕途停在科長任上很多年了,在單位干的工作于無限重復中越來越為繁雜;在家庭,她是事無巨細的母親,打理家庭的老媽子,照看雙方老人的保姆。她居然從一開始便毫無異議地充當了這些角色。
人生的拐點在她大學畢業(yè)20周年的同班同學會上。
地球人都知道,同學會的另一個側面就是各人成果的博覽會。在同學會上,最初她被稱為“市長夫人”時還有榮光感,但沒受用多久她便了解到,她在大學同班時不怎么顯眼的這些男女同學,居然有幾個混到廳局級、八九個縣處級;三四個攻堅科研戰(zhàn)線的都學有所成,在該學科要么嶄露頭角要么引領風騷;七八個下海經(jīng)商的,資產(chǎn)千萬過億者不乏其人;業(yè)余愛好寫作、畫畫、書法的幾個人,此刻也已成名成家,均有作品問世流傳。這中間,女同學居然過半,大有巾幗不讓須眉之勢。特別是鄰市一個女公安局長,不過當時班上一個黃毛丫頭,此刻制服在身,不施粉不描眉,反襯出她一副讓人傾倒的勃勃英姿。
城里的這個女的內(nèi)心一酸,竟當眾滿眼是淚。開完同學會回家,這個長期周到照顧雙方父母的女兒、兒媳婦“罷工”了(包括不接他們的電話),接著給他們雇了保姆,上街買衣服、首飾和化妝品打扮自己,用更多的時間投入本職工作。市長丈夫在確定她身體沒有問題后,認為她是在賭氣。我既不是保姆也不是老媽子,憑什么我就要干這一些?!這個女的平生第一次朝市長丈夫大發(fā)肝火。
可你是他們的女兒、兒媳婦!市長丈夫企圖和她講道理。沒想到她火氣更大:那你是什么,你不是他們的兒子、女婿嗎?
你難道看不出來,我這不是明擺著忙嗎?丈夫口氣溫和,但在這一天卻無異于火上澆油。一樣是本職工作,憑什么你忙我就不忙?告訴你,要是放在縣區(qū),我大小也是個局長,不但配車配司機還有人提包!
這個夜,市長丈夫發(fā)現(xiàn)她把枕頭哭濕了。
不能再糾纏下去了,再下去就把從前品行高雅的老婆給糾纏成潑婦了。
身體沒有問題,家庭、單位沒有任何“突發(fā)事件”,按說她也還不到更年期,怎么就無緣無故變得六親不認了?市長丈夫主動找了個大哥式的朋友喝酒訴苦。朋友聽后哈哈大笑道,弟妹肯定在某個場合給“參照物”刺激了。說實話弟妹在嫁你之前的“絕代風華”是有定論的,這些年全耗在你和家庭上了。憑什么你此刻是市領導她還是個小小的科長?
真是的,父母健在,丈夫孩子都爭氣,有那么好的家庭,人家羨慕還來不及,她倒有了不滿足的!對于老婆的一反常態(tài),市長丈夫仍然感到不可理喻。朋友說,弟妹的價值觀受重創(chuàng)了,是精神歸屬問題。
于是父子倆私下串通。兒子的大小考試開始捷報頻傳,其成績不是第一也保持前列,還發(fā)誓幾年后要考上媽媽以前讀的那所大學。公務外,市長丈夫帶她出席幾次公開宴會,每次得人恭維時他都說,不瞞各位,說起來慚愧得很,就我個人的能力是不行的,我是犧牲老婆應有的那一部分加在自己身上,才有了今天的小小成績。希望各位大力支持,別忘了繼續(xù)鼓勵我!
至此城里的這個女的,回頭一看,父母、家庭,丈夫兒子完美無缺,其實也沒有什么放不下的。只是當她想起這些年來把自己的光彩和回頭率全搞丟了,想起她的那些叱咤風云的同學來,她還是心猶不甘。青春不再,她老了,歲月把她定格在小婦人角色上了。可你還能怎么著?她這樣一想,跟電腦中了病毒也很想像,心目中的滯礙、言行中的磕絆多了,笑意少了,認定自己此生就只能如此這般庸碌地過了。
責任編輯⊙裴秋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