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富強睜開眼,隔著暗花的玻璃看著窗外,感受到一點一點的白從藍黑的天幕里緩慢地向外滲透蔓延,知道將要4點半了,一拗腰,坐了起來。枕頭邊,礦泉水的瓶中,還留有小半的水,是昨天剩下的,拿過來,抿抿嘴,扭開蓋子,一仰頭,咕咕碌碌,似飲瓊漿,把睡在另一張床上的雙胞胎哥哥繁榮驚醒了,富強忙把瓶子遞過去,看著哥哥把剩下的水喝完,才開口問道:“判決執(zhí)行了嗎?”
繁榮用雙手托住左腿,艱難地翻了個身,把面孔朝向弟弟:“昨天先送了1萬元來,還有3萬元下半年分期付。對了,今天還去嗎?”
富強回答:“最后一天了,再去碰碰運氣吧?!?/p>
繁榮說道:“實在找不到就考研究生吧?!?/p>
富強想起了褲子口袋里的那封信,回了一句:“再說吧。哎,梅嬸說的親事怎么樣了?”
一直談的對象在瘸腿之后歇了,不久前,隔壁的梅嬸來說媒,鄰近的周莊,有家獨女,名叫周潔,父親是個工頭。但姑娘患過小兒麻痹癥,左腿不便,長相也差,所以。
繁榮隨口回答:“談著呢。”
富強轉(zhuǎn)移了話題:“錢拿到了,就把房子修修,有感覺就早點結(jié)婚吧。”
繁榮心里就是沒感覺,嘴里說的是:“我的事你別操心了?!?/p>
富強看哥哥情緒低落,知道觸到了他心底的痛處,默默起身,來到了父親住的東廂房。
一進房門,一股的怪味沖鼻而來,不自覺地咳了幾聲,把父親驚醒了,忙過去問道:“昨天沒吐吧?”
兩年前的春天,一向體健的父親突然吐血,急診送到了醫(yī)院,檢查后被告之,父親有家族性的乙肝病史,已經(jīng)進展到了肝硬化,所以才并發(fā)胃出血。兩周前,父親再次吐血,再不肯去住院,只是請赤腳醫(yī)生春生,打了幾針止血的針,不規(guī)則地吃了點中藥。
父親哼了幾聲,用微弱的聲音回答道;“沒有。強啊,今天還去嗎?”
富強點點頭,看父親想閉眼了,輕手輕腳地退到堂前,挑起水桶,往門外走去。走了一半,停住了腳,對房里的父親說道:“你再睡會,今天就別去上班了。”
父親聲音稍稍提高了一點:“晚上盡量早點回來,你哥哥的錢賠來了,我叫他去斬刀肉回來?!?/p>
富強停了停,沒說話,心里一縮,出了大門。
太陽沒出以前,梅莊的空氣充滿著甜津津、綠瑩瑩的味道,充滿著希望,這是記憶里的味道?,F(xiàn)在的梅莊,到處充斥著怪味,就像陳年的沼氣池發(fā)出的氣味。富強挑著水桶,走到土路盡頭,轉(zhuǎn)了個彎,來到大路,不遠處就是父親工作的工廠,一家專門生產(chǎn)殺蟲劑的化工廠,沼氣味就是從那廠里綿綿陣陣散發(fā)而來的。
梅莊位于縣城的西南方向,是這個蘇南縣城唯一的地處丘陵的鄉(xiāng)鎮(zhèn)。今年正逢大旱,春天到現(xiàn)在還沒下一滴雨。附近的水庫都干涸見底了,村里的井也都滴水不出,富強每天起床的第一件事,就是到相鄰的鄉(xiāng)鎮(zhèn)去挑一擔井水回來。
水到家,裝滿缸,快6點了,太陽還沒出來,父親已經(jīng)不在家了。富強來到灶屋間,打開碗柜,找到幾只冷粽子,就著冷水,狼吞虎咽地咬了起來。吃到一半,猛然停住,想起了一件重要的事情,猶豫了半天,還是來到自己和哥哥的房里。
繁榮還在睡他的回籠覺,被弟弟的腳步聲驚醒了:“怎么啦?”
富強右手拿著吃剩的粽子,左手插在褲子口袋里,口袋里的手上,捏著一封信,那信箋的質(zhì)地非常精良,捏一捏,都能感受到由此傳來的一種富貴氣息。信的內(nèi)容更令人蓬勃和振奮,但他不愿意跟哥哥明說,因此,囁嚅了半天,沒出聲。
繁榮見此情形,倒有點緊張了,他抬起頭:“你講話???”
富強強作鎮(zhèn)定,這才開口:“昨天談了一個單位,今天去面試,如果合適的話,試用期一個月,要500塊錢押金?!?/p>
繁榮如釋重負:“你早說啊,現(xiàn)在單位都興這個規(guī)矩。”
藏好哥哥給的500塊錢,來到客廳,拿了幾只冷粽子,一只裝滿冷水的礦泉水瓶,和另一只空的礦泉水瓶,一起放進自行車車兜里。那里面已經(jīng)放了一只布包,包里是他的應聘資料。一切準備就緒,富強以一種混雜著滋味的心情上路了。
西客站到了。和往常一樣,他停好車,拿上車兜里所有的東西,來到廁所。廁所無人,小便池里的水卻不間斷地流著,流得富強的心直抖。看看無人,先來到洗手池,把帶來的另一只飲料瓶裝滿水,放好。自己低歪下頭,嘴就著水龍頭,喝了個水飽。出了廁所,來到候車室,放好自己的東西,坐穩(wěn),這才拿出帶來的粽子,不急不忙地啃了起來。大屏幕的電子鐘,顯示的時間是:7∶31,人才交流中心要到9點才開門,梅富強舒服地嘆了口氣,正好歇歇。
候車室里漸漸熱鬧起來了,廣播響個不停,播報著將要出發(fā)的地點和時間,人群一會聚,一會散,來來往往,神色匆忙。每個人都有自己想要去的地方,唯獨梅富強,心里不知道最終的目的地會在何方。
5歲那年,一直沒有蹤跡的母親,突然回到家中。正在野地里玩泥的兩個孩子被鄰居叫回家,一進家門,就被一陣過于濃烈的香氣熏呆了。那女人五顏六色的頭發(fā),白得晃眼的臉,紅得刺目的唇,以及坐在那里交替不停的搖腿,給富強留下了強烈印象。倒是她的模樣,至今也想不起來。一見兄弟倆,他先問哪個是哥哥,哪個是弟弟。知道答案后,一把抱住富強,號啕大哭起來,把小小的富強嚇得全身直抖。
奶奶一下沖過去,要奪那女人懷里的富強,兩個女人兇神惡煞口不擇言地吵了起來。從兩人的爭吵中得知,母親臨產(chǎn)的時候,哥哥繁榮先出來,弟弟富強一直出不來,宮縮無力,出血很多。輸了很多血,最后沒辦法,做了子宮切除術之后,才保全了母子倆的性命。
這次回來,她是和父親離婚的,所有的東西她都不要,兩個孩子她要帶走一個,點名要帶走弟弟富強。
父親的身旁坐著一位老頭,他的名字叫律師,正在小聲地和父親商討著什么。
兩個孩子緊緊挨著,手別在后面,一人扒著一邊門框,似乎已經(jīng)預知了自己的處境,一聲都不敢響。父親沉默著,間歇著嘆口氣,看看繁榮,再看看富強,誰也不舍得。奶奶和母親吵累了,又回過頭來罵父親,說當初談的時候,就講過父親,曉得這女人厲害,你是駕不住的,就是不聽勸啊,只圖長得好看,結(jié)果……。律師還在低聲地說著什么,父親看著那張紙,就是不肯簽字。是秋天的黃昏,還是春天的黃昏,富強已經(jīng)記不清楚了。太陽在自己家房屋的西面,已經(jīng)在緩緩下垂了。遠處的山、樹、云,近處的屋、井、草,都慢慢地變著顏色,漸漸暗淡無光了。最后決定抽簽,是律師的主意。
抽簽的結(jié)果,依然是繁榮跟父親,富強跟母親。結(jié)果一出來,富強立刻大哭大鬧起來,富強一哭,繁榮也跟著哭了起來,繁榮一哭,父親也跟著哭了起來。富強一只手拽住父親的手,一只手拽住繁榮的手,任你拽拉也不肯松開。記得是那律師的原話:小弟弟,跟著你媽媽,你可以進城的,進了城,什么好吃的好玩的都有,這又臟又臭的鄉(xiāng)下有什么好的?
富強根本無法回憶自己當時的反應,到底說了什么,或者是做了什么,都沒有印象。但最終的結(jié)果是明確的,富強選擇和哥哥繁榮一起,繼續(xù)跟著父親和奶奶,生活在熟悉自在的鄉(xiāng)村。母親很傷心,也真狠心,對父親說,如果不讓她帶走孩子,她就不付一分的贍養(yǎng)費。父親沒有猶豫,立刻簽了字。
9點沒到,富強已來到了人才交流中心。
人才交流中心設在勞動局的大院內(nèi),此時已經(jīng)人頭攢動了。太陽很亮很辣,直杵杵地照著每一個內(nèi)心焦躁的人。在一個名為“強民農(nóng)村服務公司”的招聘點前,梅富強把自己XX農(nóng)業(yè)大學的畢業(yè)證書、個人簡歷和畢業(yè)論文一起遞過去,那招聘人員看得很仔細,看完后,搖搖頭,惋惜地說道:我們農(nóng)服公司主要是為農(nóng)民增收服務的,是指糧食以外的其他經(jīng)濟作物?,F(xiàn)在種植傳統(tǒng)的經(jīng)濟作物不賺錢,很遺憾。
今天是最后一天了,如果還不能找到工作的話,就意味著要失業(yè)了。他隱隱有些懊悔,當初在大學里,老師就跟他說過,像他這樣的專業(yè),最好到中西部的農(nóng)業(yè)大省去找工作,四川那邊曾經(jīng)有人到學校來招人,看過富強的資料,對他很感興趣,希望他過去。富強自己不肯,他要回故鄉(xiāng),他要回報父親和哥哥。
富強在自覺和不自覺間,呆傻緩慢地步出喧鬧的院子,遠遠地離開人才交流中心,來到一靜僻的角落里,環(huán)顧四周無人,這才再一次從左側(cè)的褲子口袋里,拿出那封來信。
富強:你好!我是富仁,你的老同學,自從我們?yōu)榱藢ふ夜ぷ魈崆胺偶俸?,就一直沒有你的消息,心里十分牽掛你。不知道你尋找工作順利否?告訴你一個好消息,我已經(jīng)在省城找到了理想的工作,是在一家農(nóng)資公司做推銷員,推銷一種植物生長激素,主要是用于蔬菜的生長。公司是合資企業(yè),有自己的生產(chǎn)工廠和屬于自己的品牌,待遇不錯,還缺人手,尤其是需要像我們學農(nóng)的專業(yè)人材,因此我向公司推薦了你,因為你是我們班成績最好的,他們已經(jīng)同意了。你只要帶500塊錢的押金,就可以來上班了。工資每月兩千,然后再以每月的推銷產(chǎn)品的份額提成,我每月都能拿到3000多塊錢,希望你接信后能盡快來省城,那時,我們同學又可以一起愉快地生活和工作在一起了。
落款是:你的老同學,仇富仁,時間是一周前。
大學四年里,能稱得上朋友的,只有仇富仁。記得大三那年冬天,自己患了“上呼吸道感染”,高熱不退,上鋪的仇富仁晚飯都顧不上吃,幫自己到醫(yī)院去配藥,回到宿舍,給自己倒水喂藥。第二天不能去上課,是他為自己做的筆記。自己對他也不差,家里帶到學校的任何食品,都是一起分享。自己的家鄉(xiāng)產(chǎn)茶葉,尤其是綠茶,質(zhì)量不錯。出生在蘇北的仇富仁非常喜歡喝綠茶,每年的谷雨后清明前,自己都會從家鄉(xiāng)帶幾斤上好的綠茶送他。
富強再一次來到西站,這里有去省城的汽車,半個小時就有一班。車票是11點的,富強買好票,想了半天,還是打了一個電話回去。沒敢打哥哥手機,打的是隔壁梅嬸的電話,要她轉(zhuǎn)告哥哥,自己將去省城聯(lián)系工作,也許要幾天,請放心,并委托哥哥多多照顧父親。打完這個電話,又按照信里的號碼打了電話給仇富仁,那邊的仇富仁一聽是富強的聲音,先是一愣,隨后顯得非常興奮,關照他路上當心。
車到省城已經(jīng)是下午2點多了,一出汽車站,就看到了富仁,比五月初分手時胖了一些,也白了一些。
知道富強還沒吃飯,富仁忙領著富強來到一家小面館,請他吃了一碗牛肉面??粗粡姵缘媒蚪蛴形?,富仁一直微笑著,眼中滿是同情。等富強撫摸肚子了,富仁這才起身,帶著富強去轉(zhuǎn)車。一路上,富仁仔仔細細地詢問了富強尋找工作的全過程,一再惋惜富強的遭遇,并對這個社會各個方面的不公和腐敗,進行了無情的謾罵和詛咒,這讓富強的心里得到了極大的安慰。聊到最后,富仁說要幫富強保管他的資料,包括那500塊錢的押金,富強想也沒想,同意了。
去北郊的路不好,顛簸得厲害。公共汽車整整花了一個小時,才到站。也只是遠遠地看到廠房的身影,步行過去還要半小時,跟著富仁來到工廠,門口的門衛(wèi)問了半天,看看富強,小聲地和富仁說著什么。富強借此機會,故意留意了一下,沒看到廠牌和廠名,富強這時有些疑惑了:這什么廠???怎么連廠名都沒有?
進了廠,富強就把自己的疑問說了出來,富仁笑了:“這個牌子的生長素,是美國的產(chǎn)品,還沒拿到國內(nèi)的生產(chǎn)許可證,所以工廠是不能掛牌子的。也因為市面上不允許公開出售,所以才需要招一幫懂專業(yè)的人做銷售,這些都是商業(yè)秘密。千萬不要跟外人說,懂了吧?!?/p>
富仁領著富強,走過一排廠房,確實有怪怪的化工味道,從里面?zhèn)髁顺鰜怼S房后面是一個寬闊的操場,走過操場,面前是一幢孤零零的高樓,他告訴富強,休息和培訓的地方在五樓,也就是這幢樓的頂層。說完陪著富強往樓上爬,沒有電梯。到了頂樓,來到一間全通的大房間,有幾百個平方,迎面撲來一股臭哄哄的怪味,里面大概有100人左右,男男女女,都和自己年齡相仿,正在群情激昂地討論著什么,彼此之間的聲音幾乎都不能相聞。這樣炎熱的天氣,房間居然沒裝空調(diào),就頂上吊著十幾盞電扇,在呼呼地轉(zhuǎn)著。
富仁把富強領到一張席子面前,對他說:“公司剛開始運作,條件差了點,你雖然是我老同學,我也只能一視同仁?!?/p>
晚飯是一碗湯面,漂著幾張黃色的青菜葉子,沒有油,發(fā)著怪味。晚飯之前,消失了片刻的富仁出現(xiàn)在房間的最前面,領著大家喊口號,那口號居然是:自力更生,艱苦奮斗,多快好省地把公司建設成為世界一流的公司。
喊完口號,大家開始喝湯。富強看四周的其他人都喝得聲音很大,邊喝還高聲爭論著什么,精力異常充沛。富強喝完湯面,根本不飽,四周也沒有熟悉的人,只好準備睡覺。翻翻隨身帶的東西,洗漱的用具一樣沒有,就一塊破毛巾。想找富仁繼續(xù)聊聊,卻看不到他的蹤影了。
第二天一早,富強醒了,是被熱醒的,看看朦朦的天,大概快5點了,口渴得要命,拿起自己帶來的兩只礦泉水瓶,去衛(wèi)生間裝滿水,自己也喝了個水飽。正舒服呢,突然鈴聲大作,睡在地下的人都醒了,立刻起身,洗漱,下樓,排隊,來到樓下,已經(jīng)有兩個穿軍裝的人在喊口令了,一百多人排成四列,在口令的號召下,開始了晨跑。晨跑將近半個小時,比在家挑水還累。因為跑步中的花樣頻出,且口號不停。跑步倒不累,喊口號就喊累了。富強只好邊跑邊喝水。早飯是一個硬梆梆的饅頭和一碗可以照見人臉的稀飯。早飯后有業(yè)務的人就排隊外出了,每隊都有專門的領隊。像富強這樣新來的業(yè)務員,就在頂樓上課,上課的老師就是仇富仁。
才分手幾個月,仇富仁的口才變得非常了得,這讓富強十分驚訝。他開門見山:現(xiàn)在的社會是商業(yè)社會,商業(yè)社會要取得成功的第一條件,就是要迅速得到商機。商機越小,市場越大。商機越大,市場越小。這話怎么理解?譬如某個新的商品,它的功能和用途還沒有被很多人知道,你先知道了,那么,你手中掌握的可能的市場就越大。如果很多人知道了,那么,你手中掌握的可能的市場就越小。所以,我們公司有句口號,當你想到了,我們已經(jīng)知道了;當你知道了,我們已經(jīng)做到了;當你做到了,我們已經(jīng)成功了。譬如,我們公司目前生產(chǎn)的“STRONG”牌生長素,知道它的人很少,你們都是掌握這一商機的第一人,換句話說,你們手中都掌握著無限大的市場空間。剩下的任務,就是如何把可能變成肯定,把虛幻變成現(xiàn)實。其實很簡單,那就是努力努力再努力。
接下來的課程,就是仇富仁的提問。問得最多的問題是:你想不想成為有錢人?你能不能吃得起苦中苦?如果一個機會擺在了你的面前,只要你跟自己的親朋好友說句善意的謊言就可以有錢了,你愿意不愿意?你會怎樣去做?
午飯是米飯,清湯和肥肉片炒白菜,富強去得晚,就剩下了米飯和湯。下午繼續(xù)上課,仇富仁拿出產(chǎn)品來了,一大包里裝著10小包,小包上印的字,是“STRONG”牌的生長素,翻譯成中文,居然叫“富強”牌生長素。說明書的廣告詞寫的是,不管什么綠葉的植物,尤其是蔬菜,只要用上它,保管生長茂盛,獲得豐收,富強昌盛。這一小包人民幣是15元,一大包就是150元。說著就叫梅富強的名字了,因為他先交了押金,就可以先領三大包的生長素。如果你能發(fā)展到熟悉的人買你的產(chǎn)品,可以優(yōu)惠,而你自己可以拿到他人銷售的10%。富強聽到這里,陡然想起一個名詞:傳銷。
富強正要開口提問,仇富仁說話了。他給富強兩個解釋:一是,生長素是有具體用途的產(chǎn)品,而一般的傳銷產(chǎn)品是一些沒具體作用的物品;二是,傳銷是以發(fā)展下線為主要手段的,而生長素的銷售不需要你發(fā)展下線,只是當你自己覺得可以信賴的時候,你可以勸家人來一起發(fā)財而已;三是,搞傳銷是限制人生自由的,這里是可以自由進出的。如果你一旦覺得不想呆下去,就可以離開,押金可以退還的。
還有,富仁笑著對富強說:“我們是老同學了,那么多年的感情了,我會騙你嗎?”
第三天,富強就開始外出推銷起“富強”牌的生長素了。
因為生長素只是農(nóng)村使用的產(chǎn)品,因此,富強要去推銷產(chǎn)品的地方,都是周圍的農(nóng)村,距離就不近,每天一早就要起床,坐公車或者中巴下鄉(xiāng),一家一戶地上門推銷。正是夏日,饑餓還能忍受,口渴的程度前所未有。每天一早帶了兩瓶自來水,一上午就喝完了。下午都是每家每戶要水喝。第一天跑下來,一包沒賣出去,到晚上,口不渴了,餓得前心貼后背。三天跑下來,還是一包都沒有賣出去,人倒比來時瘦了好幾斤。吃不好,睡不好,當然不行。晚上到單位,就去找仇富仁商量。仇富仁住在六樓小閣樓里,也沒空調(diào),就一張床,一臺電扇。來工廠快一周,還是第一次來富仁的宿舍。兩個人就坐在床上,先聊起了大學的情景。那時,兩個人都一樣的貧窮和自卑,但卻擁有不一樣的快樂和向往。而且,兩人之間的關系,真正稱得上是純潔的友誼,絲毫沒有戒蒂和杯葛?,F(xiàn)在呢。
聽了富強的來意,仇富仁先是不說話,猶豫了半天,才出了個主意。他的建議是,不如寫信回家,叫家里再拿點錢來,你多買點生長素,帶回家去賣。因為省城的競爭畢竟激烈,而縣城那邊這個牌子的生長素還沒有,算是壟斷。不愿意上門直接推銷的話,也可以搞個門面,做做買賣。公司可以考慮發(fā)個專營店的證書。仇富仁還說,如果你怕來回奔波,你寫封信,我替你回一趟你的家,也可以。富強心想天這么熱,富仁還這么熱心,真不枉同學一場。當即寫了封信給哥哥,信里簡單地說了幾句,其他的事情就都拜托富仁了。
信寫完,富仁走了。當晚,富強忽然無論如何也睡不著,總覺得心臟缺了一壁,無論如何用力都跳不正常,他想家了,想父親的病,想哥哥的腿和哥哥的親事,想起自己來到省城后,一直沒打電話回家,家里不知道急成什么樣子了。猛然覺得自己這一趟的省城之行,非常的魯莽,滿心只想著能一夜暴富,回報父親和哥哥,因為他們?yōu)樽约焊冻龅锰嗔???墒牵?,也不知道仇富仁回家會怎么樣傳話呢。富強在患得患失之間,一夜沒睡。
天一亮,照例是晨跑,剛跑了一圈,突然,廠房的大門被一群人沖開了,進來的人都身穿制服,是公安的制服,后面還跟著很多的老百姓,富強看到?jīng)_在最前面的,正是自己的瘸腿哥哥:梅繁榮。
昨天傍晚,一直焦急等待富強消息的父親和哥哥,接待了仇富仁,他拿著富強的信和他的畢業(yè)證書,以及全部的應聘資料,并把富強在省城的工作情況做了簡單的介紹。信里,富強只是說需要錢再買些生長素,仇富仁就把生長素的情況做了全面的介紹,并保證一旦富強在縣城把牌子做出去,可以讓富強在縣城設立“富強牌生長素”的專營店,那時的利潤可說一本萬利。
繁榮和父親被仇富仁的一番話,說得熱血沸騰,加上仇富仁和富強的關系非同一般,也就沒多想,把剛剛賠償來的1萬塊錢,拿出5000塊錢給了仇富仁。富仁拿了錢,不肯吃晚飯,只推說怕富強焦急,要連夜趕回省城,并把富強的畢業(yè)證書和應聘的資料都留給了繁榮。
等仇富仁一走,繁榮開始有點不安了。這不安的來源,就在于仇富仁留下的畢業(yè)證書和應聘資料。連忙把梅嬸請來,把情況說明,自己要連夜趕到省城去,父親就委托梅嬸照看。到了省城,繁榮不辨東西,只得去派出所報案,把自己知道的一點情況全部說了。
富強一聽,轉(zhuǎn)身就往樓上跑,他知道仇富仁的住處,他要找仇富仁說個明白,最重要的是,要把被他騙去的錢要回來。富強跑得飛快,繁榮和一群警察也跟著他跑上了樓。到了六樓頂上,仇富仁正帶好東西出門呢,迎面一看是富強,轉(zhuǎn)身往后就跑。后面并沒出路,跑到頂就是鐵絲做的圍欄。富仁只得轉(zhuǎn)回身,手護背包,看著富強,目光由兇悍漸漸轉(zhuǎn)為軟弱,富強一下沖上去,要搶他身上背的小包,兩個人就在六樓的圍欄邊扭打了起來。那圍欄并不很高,富強和富仁都是一米七五的個子,這一扭打用的勁都很大,身體一下就歪出了圍欄。沖在最前面的繁榮連搶帶拽,只拉脫了富強右腳的一只涼鞋。
富強醒來時,感覺自己躺在床上,第一眼看到的是繁榮那焦急的臉,摸摸全身,除了頭有點痛,沒有傷處。問起富仁,說正在搶救呢,頭著地,深度昏迷,也許有生命危險。正奇怪自己為何沒事,蹲在腳邊幫他穿鞋的繁榮告訴他,兩個人往下掉的過程中,在三樓,被雨篷阻了一阻,減去了一半的墜力,落地時,是富仁在下面,富強在他上面。
醫(yī)生過來檢查了富強,沒查出什么器質(zhì)性的問題,要求留院觀察,富強有心事,堅決要求出院。就這樣,富強瘸著右腿,繁榮瘸著左退,在眾人詫異的目光中,隨著警察來到派出所,警察在做了筆錄之后告訴他們,因為當事人仇富仁還沒醒,所以錢財?shù)任锲窌簳r不能發(fā)還。兄弟倆可以先回家,留了繁榮的手機號碼,有事再聯(lián)系。富強一聽,5000元??!暈了過去。
梅富強想不起來,自己是如何坐上了回縣城的汽車上的。
車兩邊的景物飛速地向后奔去,各種各樣的想法,紛至沓來,向自己的大腦沖來。兩旁的太陽穴“撲通撲通”響個不歇,頭隨著“撲通”聲一陣一陣地刺痛。胃一直在返酸,惡心不止。低下頭,看見自己腫脹的右踝關節(jié),又看見繁榮左側(cè)的傷腿,心里的悔恨向肢體不斷地蔓延,那悔恨充斥著自己的每一個細胞,又轉(zhuǎn)變成另一種情緒,再回輸?shù)阶约旱拇竽X:沒用的東西,還是大學生呢,這么簡單的騙局你都上當,哥哥的舍命錢都被你糟蹋了,你活著還有什么意思,你去死吧,去死吧!
繁榮的手機響了:“啊是繁榮啊,我是梅嬸啊,你在哪里???喔,在車上,回來啦,告訴你啊,你爸爸大吐血,已經(jīng)送到醫(yī)院了,你們到了城里就直接去醫(yī)院,不要再下鄉(xiāng)了。病情?。侩娫捓镎f不清楚,到了醫(yī)院就知道了。”
繁榮的臉色立刻就嚴峻了,他跑到駕駛員的身旁,把情況作了說明,希望車能開快點,司機同意了。
一對小夫妻,一直就坐在他們的后邊,那妻子大概忍不住了,小聲地對丈夫說:“你看,明明是雙胞胎,怎么會都是瘸子呢?”
富強的腦子“轟”的一聲,這句話來回撞擊著兩耳的鼓膜,震得自己頭腦昏昏沉沉,心里苦澀一片,哇哇哇哇,嘔吐不止。
母親離開家后,單身的父親一直未娶。父親自己呢,一直惦記著那個“好看的妖精”(奶奶的原話)。初中畢業(yè)那年,奶奶病故了,家里就剩下了三個男人。那幾年靠著家里的5畝多田,辛苦一點,多下點工夫在田里,總算還能糊得過去,混個溫飽。到弟兄倆高考那年夏天,村里征用了他們家的田地,還有附近幾十戶人家的田地,用來建化工廠——就是現(xiàn)在的那家生產(chǎn)殺蟲劑的化工廠。具體補貼的辦法是,一畝田給500塊錢,5畝田鎮(zhèn)村兩級一次性補貼了2500塊錢。村民們當然不愿意,就去爭取。爭也沒用,鎮(zhèn)政府的文件早在半年前就已經(jīng)發(fā)到了各家各戶。父親在村里一向有威望,所以村民們就委托他去和村委,鎮(zhèn)政府以及工廠去談判,并且寫了一封申訴信,全村的村民集體簽了名。事情僵了幾個月,對方看情形不妙,就私下和父親交涉,請他不要帶頭,并答應安排他進化工廠做臨時工,一個月給幾百塊錢。此時,兩個孩子已經(jīng)拿到了成績單,都達到了本科的分數(shù)線,繁榮比富強還高十幾分。父親前思后想,為了孩子的前途,作了妥協(xié)。
四年前的夏天和今年一樣,炎熱難耐,連樹上的知了都叫不動聲,叫一歇停一歇??諝饩o張得像拉了線的手雷,一觸即發(fā)。附近幾條河塘的水也幾近干涸,村里的井水還能維持全村的生活用水。記得是一個傍晚,就是在家門口的井臺邊,兩個人在洗衣服,哥哥繁榮做的決定:放棄上大學的機會,去找工作,讓弟弟富強上。繁榮的理由是:他比弟弟聰明,身體比弟弟強壯,到社會上找到工作的機會比弟弟多。繁榮還有一個理由,做哥哥從小擔當?shù)枚?,性格比弟弟好,偏于外向,善于和人打交道。弟弟性格較為內(nèi)向和自閉,適合靜梵的生活,譬如讀書。
富強當然不愿意,兄弟倆爭了很久,最后還是父親拿的主意:抓鬮。鬮是父親喝酒的下酒菜:毛豆,父親隨手抓了一只毛豆,蓋到了酒杯下面,說,如果是雙節(jié)的,繁榮去讀。如果是單節(jié)的,富強去讀。掀開酒杯,是單節(jié)。
縣醫(yī)院的布局像個迷宮,使許多生命已經(jīng)絕望的患者心里也看不到希望。富強和繁榮,左轉(zhuǎn)右拐,才來到父親住院的地方,縣醫(yī)院的感染科。
兄弟倆來到病床前,父親臉色青白,兩邊的顴骨突得很高,似乎還襯著血絲印在里面。鼻腔插著氧氣管,口腔插著三腔管,嘴唇紫白,呼吸急促,雙目緊閉,神智不清。身上衣裳敞著,肋骨根根可見,兩腿蜷著,只見皮骨,幾乎無肉。此刻,躺在病床上的父親和平時記憶中的父親整整縮了一圈,消瘦得不敢相認。兄弟倆一見此情此景,眼淚都流了出來。
兄弟倆先謝了梅嬸、春生以及其他的村民。送走他們,再去向醫(yī)生了解病情。從昨晚下半夜2點發(fā)病到現(xiàn)在,父親已經(jīng)吐血三次,每次都將近七八百毫升,幾乎是人體血容量的一半了。已經(jīng)輸血兩千毫升,并無好轉(zhuǎn),依舊在昏迷中。昨晚來住院時,一共才繳了2000塊錢,輸血的錢都不夠,今天早晨的費用就已經(jīng)3000多塊錢了,已經(jīng)欠費了。目前首要的任務是繳錢,錢不到位,治療就很難了。問到具體的愈后,醫(yī)生的話很明確,希望不大,即使有希望,那費用極大,保守的估計要四五萬塊錢。
繁榮答應立刻回家拿錢,本來腿傷賠到1萬元,被仇富仁騙去了5000元,還剩下5000元。去了一趟父親工作的化工廠,想央求幾個救命的錢。一聽是他們的父親生病了,那廠里的老板突然翻起了舊帳,說要不是他父親曾經(jīng)帶頭鬧事,工廠早投產(chǎn)幾個月,賺的錢更多。因此,錢沒要到,還被保安推搡了幾下,說了很多難聽的話。這樣,傍晚繁榮再回到醫(yī)院的時候,只帶了5000塊錢回來。臉上帶了傷,臉色就更難看了。繁榮一放臉,富強心里就更難受了。
為了更好地照顧父親,富強決定自己守上半夜,讓繁榮先睡。真是累了,陪護的床又小又軟,躺著極不舒服,而繁榮一躺到床上就開始打鼾,一陣高一陣低,病房的走廊里都是鼾聲的回音。富強看看父親,看看繁榮,眼淚悄悄地流滿了面頰。半夜2點左右,父親突然稍稍動了動身體,眼睛有似睜非睜的模樣,富強忙把哥哥叫醒,一個大睜眼,一個瞇糊眼,視線都盯著一個方向——父親的雙眼。
這一來再也沒有睡意了,輕手輕腳地來到病房門外,來到院子里,看看四周無人了,就找了棵樹,背靠樹干,席地而坐。
富強一直憋在心里的話,終于可以說了:“哥哥,我怎么會那么笨的?”
繁榮知道弟弟心里充滿著憤怒和委屈,還有傷心和自責,因此,話不能太重,頓了頓:“老話說的,不要氣,只要記。過去的事情就過去了,以后不再犯就好了?!?/p>
繁榮用手敲敲左腿,富強見狀,忙挪過去,靠著哥哥,幫他捶腿。左腿因為傷過,肌肉明顯是松的,富強敲著敲著,眼淚又流了下來:“剛才你睡著了,我陪著父親,自己從頭到尾想了想我的人生,做什么都不成,選什么都不對,還總是害著自己人跟著受罪,哥哥,你說,我是不是天生的命就不好?。俊?/p>
繁榮很堅定地反駁道:“你怎么沒看你做成的事呢?譬如,你已經(jīng)大學本科畢業(yè)了啊,這也不是容易的事情啊。有很多人一生中,唯一的遺憾,就是沒上過大學呢!”
一提大學,富強心里更窩心。哥哥為了自己能上大學,犧牲了自己的前程。又想到仇富仁,想起兩人在大學的純潔的友誼,想到了遠在省人民醫(yī)院的他,不知道現(xiàn)在怎么樣了?這樣一想,又覺得仇富仁還是值得同情的,那么,到底是誰錯了呢?真的是命!
富強想想:“這個大學如果是你去讀就好了!”
繁榮說了:“如果的話,誰也不敢說。要說如果,如果你小時候跟了母親進了城,也許現(xiàn)在更好呢?”
心里一亂,手上的勁就大了,繁榮“啊”地一聲叫了出來,富強忙縮手。繁榮知道弟弟也累了,就對他說:“我睡過一覺了,不早了,爸爸我來陪,你睡會吧。明天我去找新生,想想辦法,再弄點錢回來。醫(yī)院的事情就交給你了?!?/p>
第二天一早主任醫(yī)師查房的時候,還算認真仔細,得出的結(jié)論卻是:沒希望了,回家吧。
回家?兄弟倆愣在了一邊。
那主任看看繁榮,看看富強,面色平靜:是的,確診是肝癌。
后面加了一句:你們自己跟病人作決定。
兄弟倆來到院內(nèi)的空地上,抱頭痛哭。父親雖然神智不清,但回家的決定一定是要通過父親的,誰去說呢?怎么去和他老人家說呢?
10點多鐘的時候,父親突然醒了,也不嘔血了,兄弟倆有點暗喜。但是,不到中午,父親的肚子越拱越高,醫(yī)生的解釋是:并發(fā)腹水了。
繁榮在院子里轉(zhuǎn)了無數(shù)個圈之后,突然對弟弟說:“我有辦法了,可能晚點回來,你跟醫(yī)生說,藥先用起來,錢今晚一定到位?!?/p>
在使用了一支5克的蛋白和小劑量的利尿劑之后,父親那臌脹的腹部稍稍減輕了一點,他停止了呻吟,很吃力地問富強:“繁榮呢?”。
大概晚上10點左右,繁榮回來了,帶來了1萬元現(xiàn)金。顧不得擦汗,先問父親的病情,富強一一做了匯報。回到病房,兄弟倆簡單地吃了點東西,富強想問哥哥錢的來歷,卻發(fā)現(xiàn)繁榮已經(jīng)睡著了。
臨晨的時候,父親突然醒了,兄弟倆開心得不得了,父親很吃力地對他們說:“帶我回家去?!?/p>
兄弟倆正要開口,父親手搖搖:“不要勸我,我知道這次過不去。回家死總比死在醫(yī)院好,魂留在家里,我死后才能保佑你們啊?!?/p>
下午2點左右,120救護車把父親送到集鎮(zhèn)。
今天的集鎮(zhèn)一反常態(tài),炎熱的天氣下人比往常多了許多,詢問才知道,今天要人工降雨,縣里和市里氣象站的人正在勘察地形,指導武警戰(zhàn)士架炮。農(nóng)村人誰也沒見過人工降雨,聽到消息,都不顧炎熱到集鎮(zhèn)上來看熱鬧。見到救護車,就有好奇和熟悉的人圍了過來,一看是兄弟倆,知道是他們的父親回來了。有人說了:國興一輩子沒享過福,小的才大學畢業(yè),自己卻生了大病,苦命啊。也有人說:不錯了,你看看,臨了臨了,兩個兒子都很孝順,我們以后躺在床上,只怕倒口水給你的人都沒有。
到家的土路太窄,“依維柯”過不去,兄弟倆就去借了一輛手推的板車,把父親輕輕移到板車上,躺平,兩人一前一后,推起父親向家走去。繁榮腿不好,走在板車前面,兩眼巡視著,看到礙路的東西就蹲下身去,把大塊的石頭和磚塊撿掉,為板車能平穩(wěn)地前行掃清路障。富強負責推車,邊推車邊看路,還要不時地看看父親的表情和臉色。
剛走了十幾步,父親又開始呻吟了,兄弟倆忙停住板車圍到父親身邊,父親露出一種從沒有過的表情,既像難受,又像羞澀:“錢,還有嗎?嘴有點饞肉了?!?/p>
繁榮連忙去集鎮(zhèn)的市場,斬了兩斤肉,考慮到父親的病,不能進食硬物,就全部用軋肉機軋碎了,準備回去做肉丸。和父親一說,父親的眼里竟有了微笑:“肉丸啊,好好,倒象是過年了。”
父親這一說,兄弟倆鼻子酸酸的,忙低頭推車。
3點多鐘,應該是一天中最熱的時候,但正像氣象臺預測的那樣,今天下午3點以后,會有大片的帶雨云團經(jīng)過本縣上空,這是進行人工降雨的最佳時機。天氣漸漸地陰沉下來,天上的烏云快速地疾馳著,陽光時斷時續(xù)從云中探出頭來,偶爾炫耀一下。富強推著板車,崎嶇的土路喚起了富強的回憶,那是每年的秋收之后,父親到集鎮(zhèn)賣完了稻子,手里有了點錢,心情無比愉快?;丶业穆飞?,也是推著板車,車上坐的是自己和繁榮。那個季節(jié)的陽光一律燦爛,父親推著板車晃啊悠啊,嘴里會哼著不著調(diào)的歌曲,是當時的流行歌曲,《邊疆的泉水清又純》。路不平,父親的歌也不平,旋律七上八下的,逗得兄弟倆捧腹大笑。父親見此情形,有時還故意哼錯了調(diào),可內(nèi)心的幸福顯露無遺。車一抖,兄弟倆在車上隨之一抖,父親的歌曲也隨之發(fā)出顫音。那是多么美妙的顫音啊!
富強正心里細細想著往事,父親突然叫兄弟倆停車,一看,已經(jīng)來到那家化工廠的門口了。以為父親有什么大事,一看父親,正閉著眼,聚著力,好一會,開口了,聲音不大,急忙著,連貫著,生怕一停就說不下去的感覺:“那廠的身底下,原來有一個小塘,我第一次看到你母親,就在那塘邊。她的家在9隊,我們是8隊,她每天回家要從我們門前過的。我當時就呆住了,心想,要是能娶到她做老婆,那多好啊。你爺爺死得早,我是你奶奶帶大的,心野慣了,人又小,做事不會顧后果。每天一有空就等在路邊,她每天從門前過三次,我就上去和她搭話,不管她理不理我,我總是笑嘻嘻的。半年下來,你母親就被我追上了。奶奶知道了,不愿意,說那么漂亮的女人到我們窮家來,肯定呆不長的。我哪里肯信,心想,只要我肯吃苦,她肯吃苦,日子肯定能過好。娶進門才知道,你母親根本不是肯吃苦的人,我想,那我就自己多吃點苦吧。沒想到生你們的時候,會遇到那樣的事情,身體受了大傷,心里再也不肯原諒我。我也沒怪她,知道這輩子欠她的太多了,我也不讓她出力,心想,我就多出點力氣吧,就當多養(yǎng)一個老人。等你們一斷奶,她說想出去打工,還動員我和她一起出去,我就為難了。那時家里確實窮,真的是幾個月吃不上肉的。但是,你奶奶怎么辦?你奶奶年輕時吃了很多苦,再把你們兄弟倆丟給她帶,我心里不忍啊。奶奶聽說了,就和你母親對罵開了,我夾在中間啊,日子難過啊。僵了很長時間,你母親一氣,就自己走了,連信也不給一個。我當時想,你母親跟著我確實沒過上好日子,還傷了身體,走就走吧。我心里也明白,她回來的希望是不大了,但終歸盼著能回心轉(zhuǎn)意的。后來,想想人這一生啊,真是的,唉!”
父親話說完,開始點頭樣呼吸,兄弟倆忙過去撫胸拍背,氣息才平緩過來。怕父親會痛,余下的路,走得很慢。快到家了,父親的呻吟卻越來越響,兄弟倆眼見著父親的肚子又高高地臌了起來,一到家,安置好父親,富強就去赤腳醫(yī)生家請春生,繁榮去灶屋間生火做肉丸。
春生來到家里,一看父親的情形,再看醫(yī)院的病歷,搖搖頭,表示無能為力,他來到灶屋間,小聲地和兄弟倆說:“看病情恐怕熬不過去了?!?/p>
房里傳來父親時斷時續(xù)的呻吟,兄弟倆懇求春生打一針止痛針,春生答應了,打針的時候,父親對他們說:“你們忙你們的,我哼我的,哼哼舒服?!?/p>
富強在房里,坐在父親一旁,用手輕撫臌脹的腹部,幫助父親減輕痛苦。繁榮再次來到灶屋間,水已經(jīng)開了。軋好的碎肉里,酒蔥姜鹽味精等等的佐料全部放好和好,只要用手把碎肉捏成圓圓的丸子,往水里一燙,就成了肉丸子了。
此時,繁榮口袋里的手機響了,他的手上全是碎肉,就叫房里的富強來聽電話,富強摁下接聽鍵,只聽了一句,面色就白了,直到對方掛機,也沒轉(zhuǎn)過神來。繁榮忙靠過來,追問內(nèi)容,富強輕輕地咕了一句:“富仁死了?!鳖D頓,又補了一句:“要我明天去省城。”
富強心里有點悶悶的,呼吸不暢通,頭暈暈的,有一種瀕死的感覺。
房里的父親又哼了,繁榮重重地接了一句:“富強,別這樣,爸爸看到了更難過。”
富強一聽,靠在墻上閉閉眼,再用手抹抹臉,強做平靜,進了父親的房間。
天近黃昏了,集鎮(zhèn)那邊鬧哄哄的聲音陸續(xù)傳來,大概就要放炮了。此時有人敲門,開門一看,是梅嬸,先到房里看望了父親,說了很多安慰的話,再來到灶屋間,聲音小了很多:“繁榮啊,今天女方的父親來了,就在我家,說起了定親酒和親事,還提了一個新條件,想招你入贅,說你已經(jīng)同意了,我怎么不知道啊?”
就是昨晚,在醫(yī)院的繁榮萬般無奈之際,想到了正在相處的女朋友。坐車加趕路,到周莊女方家已經(jīng)是晚上7點多了,對方一聽是繁榮的父親病重,二話沒說,拿出了1萬塊錢。又詢問了家里的基本情況,說著說著,女方的父親提了一句:不如入贅我家吧。
還有一句,如果愿意入贅的話,結(jié)婚的一切費用都由女方來。當時繁榮只說了一句考慮考慮,就急急忙忙往醫(yī)院趕了,沒想到女方的父親心這么急,手這么快。
繁榮的眼睛盯著鍋里的肉丸,對梅嬸說道:“嬸嬸,你看我家里現(xiàn)在這樣的情況,哪里有心情去談這事呢?你幫我去推一推,等父親的病稍微好點再談婚事,好嗎?”
梅嬸覺得被削了面子,聲音不知覺就高了:“繁榮啊,不是嬸嬸說你,這么點小事,你過去點個頭或者搖個頭不就行了?你一向是爽快的人,怎么變得小里小氣的?我知道,你從心里是不想做招女婿的,要是換了我,做招女婿有什么不好?你招了,家里的負擔就減了一半,你做了招女婿,家里還有富強撐著門面呢,又不是要你關門頭”
說話的聲音響了點,驚動了房間里的父親,繁榮先熄了火,陪著梅嬸來到父親的房里,把情況一說,父親哼哼了半天,才聚起全部的力氣,對繁榮說:“榮啊,爸爸沒本事,你長到這么大,一點也沒能幫得上你,還拖累你。你去吧,過得去行了。你記住,我們這樣的家是沒有選擇的,女方愿意招你的話,你就答應吧,別管我和強?!?/p>
說到最后,父親居然抬起干枯的左手,向外揮了一揮,這番話說完,已近虛脫了閉起了雙眼,睡著了一樣,不再哼哼。
集鎮(zhèn)的哄鬧更響了,可以聽到有人在吵嚷:“放炮了,要放炮了。”
富強目送著,等繁榮跟梅嬸離開視線了才回過神來,聞到了一陣香氣,想起了鍋里的肉丸子,應該熟了吧。此時,外面?zhèn)鱽怼斑诉诉恕钡捻懧?,很沉悶的那種,隨后就聽到“噼噼叭叭”一陣雨點砸地的聲響,隨即聽得集鎮(zhèn)那邊哄鬧聲越發(fā)響亮了,夾雜著興高采烈的叫喊聲:“下雨啰,下雨啰!”
房間里,父親忽然有了略高的聲音;“強,你進來?!?/p>
富強立刻跑步進了房間,一眼看到父親的雙目居然精光湛湛,有點不可思議,忙伏身過去,父親說道:“有雨了嗎,你背我起來,我要出去看看?!?/p>
富強明顯地晃了一晃,以為聽錯了,沒敢行動,父親有些不耐煩了:“你背我啊?!?/p>
富強急忙連蹲帶抻地把父親背在背上,父親說:“走,到門外去?!?/p>
富強一邊從命,一邊心里發(fā)酸,父親的分量,連一對空桶都不及。門外,雨點還稀疏著,集鎮(zhèn)那邊稍大些。父親伏在富強背上,放低語聲:“走,去集鎮(zhèn)!”
富強此刻沒有猶豫,也不管雨點的密集稀疏,甩開大步向集鎮(zhèn)走去,上了石子路,父親又說了:“強,跑起來!”
富強沒領會父親的意思,父親又低低加了一句:“你跑起來顛顛的,我肚皮會舒服點?!?/p>
富強的眼淚終于忍不住了,隱在雨水中一起落地,發(fā)盡全力奔跑起來。伏在背上的父親發(fā)出幸福的嘆息,富強更加賣力,和著雨點敲打地面的節(jié)奏,越跑越流暢,父親長長地噯出一串粗氣,提高了半分音,說道:“強,唱起來?!?/p>
此刻已經(jīng)跑過了石子路,來到了通往集鎮(zhèn)的水泥路面,雨水比剛才更大更密了,兩旁的店面有躲雨的人,看到父子倆如此乖張的舉動,大惑不解。父親見富強沒聲音,獨自先開口了:“天上一顆星,地上一顆釘,叮叮當當掛油瓶……”
這是奶奶教的童謠,富強一邊發(fā)力奔跑,一邊緊和著父親的歌聲,眼淚無止無休。
父親命令道:“強,不要停,唱起來?!?/p>
富強急轉(zhuǎn)彎,換了一首,還是奶奶教的:“早起呢,紅棗篤白粥,中飯呢,焐爛肉,夜飯呢,紅酒喝喝,皮蛋剝剝……”
集鎮(zhèn)就在眼前了。大雨如傾瀉的水庫,勢不可擋,無邊的聲浪中,夾雜著同樣無邊的人聲,富強的歌聲幾不可聞。富強漸漸地覺察到,右肩上父親的頭在加重,一直頂著自己下背的隆腹,緩緩地癟塌了,無力了。富強忙倏地止步,回頭高喊:“爸爸,爸爸。”
父親雙眼閉著,面帶微笑,嘴唇動了動,似在詠嘆,含義莫測。富強連忙掉頭,向家的方向奮力奔跑,一邊跑,一邊唱著莫名的歌詞:小燕子,穿花衣,年年春天到這里。我問燕子它為啥來,燕子說:這里的春天最美麗!……
作者簡介:
老于頭,1967年生人,現(xiàn)居江蘇金壇。醫(yī)生,業(yè)余愛好文學創(chuàng)作。在《天涯》等期刊發(fā)表小說若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