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作為一種理論視野與研究路向,文學地理學主要研究文學與地理的雙向互動,進而揭示背后的深層文化語境。文學地理學視閾下的鄱陽湖文學研究,可以從四個方面展開:一是研究鄱陽湖與文學家的雙向互動,二是研究鄱陽湖與文學作品的雙向互動,三是研究鄱陽湖與讀者的雙向互動,四是研究鄱陽湖文學的文化生成語境。
[關鍵詞]文學地理學;鄱陽湖文學
[中圖分類號]I209.9.5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4-6848(2012)02-0056-08
[作者簡介]彭民權(1980—),男,湖北監(jiān)利人,文學博士,江西省社會科學院文化研究部助理研究員,主要研究方向為中國文化與詩學。(江西南昌 330077)
[基金項目]江西省社科規(guī)劃項目“湖泊與文化——贛鄱水系對贛鄱文化的影響”(08WX24)的階段性研究成果。
Title: Poyang Lake Literary Studies from Literary Geographic Perspective
Author: Peng Minquan
Abstract: As a theoretical perspective and research approach, literary geography mainly researches on the two-way interaction between literature and geography, and thus reveals the deeper cultural context. Poyang Lake literary studies in the horizon of literary geography can be carried out from four aspects:(1) two-way interaction between Poyang Lake and the writers,(2)two-way interaction between Poyang Lake and the texts,(3) two-way interaction between Poyang Lake and the readers, and (4) the deeper cultural context of Poyang Lake literature.
Key words: literary geography; Poyang Lake; Literature
中國地域廣闊,各地氣候、地理條件相差甚遠。自然條件的不同,相應導致各地居民生活習俗的差異,由此形成文化的不同。古人很早就意識到地理條件對風俗、文化的影響?!抖Y記·王制》云:“凡居民材,必因天地寒暖燥濕,廣谷大川異制。民生其間者異俗,剛柔、輕重、遲速異齊,五味異和,器械異制,衣服異宜?!袊?、夷、蠻、戎、狄,皆有安居、和味、宜服、利用、備器。五方之民,言語不通,嗜欲不同?!雹偎^“剛柔輕重遲速異齊,五味異和,器械異制”,即是指各地民風、飲食與器械各不相同。中原與四方之人,“皆有安居、和味、宜服、利用、備器”,各有適合自身的衣、食、住、用的方式。他們之間并無高下之分,只是各地氣候、地理使然?!盾髯印s辱篇》也說:“譬之越人安越,楚人安楚,君子安雅,是非知能材性然也,是注錯習俗之節(jié)異也。”①越人、楚人與中原人并沒有智力上的高下區(qū)別,只有習氣風俗的差異。這些差異,都是因為地理環(huán)境的不同而形成的。
地理的差異,也在中國文學史上得到充分反映。由于地形地貌、氣候、風俗等的不同,各地的文學風格也都不盡相同,有些甚至大相徑庭。先秦人在編訂《詩經》的時候,就是按照地域將風詩分為十五國風?!冻o》在漢代被編訂成集,也是基于地域的原因。此后歷代關于這方面的論述也有很多。如著名的《隋書·文學傳序》云:“江左宮商發(fā)越,貴于清綺;河朔詞義貞剛,重乎氣質。氣質則理勝其詞,清綺則文過其意。理深者便于時用,文華者宜于詠歌。此其南北詞人得失之大較也?!雹谀媳蔽娘L的差異,自然與南北不同的地理條件密切相關。而以地域來命名某一種文學樣式或文學流派的例子在古代更是層出不窮,如“楚辭”、“江西詩派”、“公安派”、“竟陵派”等等。一直到現(xiàn)代文學,還有“京派”與“海派”之爭。
然而,過去的文學史偏重時間的描述,主要以線性結構展開敘述,對空間重視不夠。在現(xiàn)有文學史的書寫下,中國文學就是從先秦到當代呈現(xiàn)流線性發(fā)展軌跡。但我們的世界是由時間和空間組成的,人對外部世界的反應顯然也不會僅僅停留在時間的層面。因而,作為人類認識并闡釋外部世界的產物之一,文學也絕不可能僅僅只有時間這單一的維度,它必然涉及到對空間的體驗、理解與表達。空間必然會在文學中留下重要的印記,有著不可替代的影響。對空間與文學關系的書寫,在現(xiàn)有文學史中是缺席的。因此,在重寫文學史的背景下,學界開始逐漸關注文學研究的空間維度,并不斷有新的理論嘗試?!拔膶W地理學”也是近年來學界研究的熱點話題,其對文學與空間地理關系的關注,引起不少學者的注意,并有一些學者在具體的文學研究中進行了實踐,取得一些成果??梢哉f,文學地理學正朝著體系化、學科化的方向發(fā)展。
關于文學地理學的定義,目前有很多種說法。對于我們來說,文學地理學并非是一門學科,而是一種理論視野,也是一種行之有效的研究路徑。因此,我們所理解的文學地理學,其關鍵點就在于,從地理空間的角度觀照文學,以期呈現(xiàn)地理與文學的雙向互動,進而揭示背后的深層文化語境。我們可以借用美國文藝理論家艾布拉姆斯的理論來進一步闡釋。艾布拉姆斯認為文學由四要素組成:世界、藝術家、作品與欣賞者。③這四要素之間的影響都是雙向的。世界是由時空多維構成的。我們可以將其中的世界替換成地理,因而文學地理學便是研究地理與文學家、作品以及讀者之間的雙向互動關系的一種研究視野與研究路向。
這樣看來,文學地理學研究的內容十分廣泛,大概可以分為三大分支:(一)研究地理與文學家的雙向互動。包括研究文學家成長的地理環(huán)境,在外地求學與工作的地理環(huán)境,以及其游歷的地理環(huán)境,等等。這些地理環(huán)境都會對文學家的人生記憶、世界觀的形成、言說方式等方方面面產生或隱或顯的影響。同時,文學家也可能會對某一種環(huán)境產生或大或小的影響。特別是那些最后成為文化符號的著名文學家,對地理環(huán)境的影響更大。(二)研究地理與作品的互動關系。包括研究地理對作品的體裁、題材、形象、意境等多方面的影響,也要注意作品對地理空間的拓展、想象、建構與異化等等。(三)研究地理與讀者的互動關系。包括研究地理對讀者期待視野、閱讀心理、閱讀習慣、心靈凈化與提升等方面的影響,也要研究讀者對地理的接受、建構與異化等方面。而這三大分支的研究,并非僅僅為了展示某種現(xiàn)象,其最終研究目標則是為了揭示背后的文化生成語境以及意義生成模式。
從文學地理學的角度看,鄱陽湖獨特的地理環(huán)境,對江西文化、文學有著不可替代的地位,因而研究鄱陽湖文學無疑對揭示江西文化與文學內涵有著極為重要的意義。我們將以文學地理學的三大研究分支,從四個方面展示文學地理學視閾下的鄱陽湖文學研究構想。
一、研究鄱陽湖與文學家的雙向互動
現(xiàn)有的研究證明:河流對文化、文學的發(fā)展有著舉足輕重的意義。最先的文明形態(tài),往往都是沿河分布的。黃河是中華文明的搖籃,這一點早已為國人熟知。而近些年,學界對長江文明的地位愈來愈重視?,F(xiàn)在看來,中華文化正是在黃河與長江的滋潤下,逐漸繁衍與發(fā)展壯大的。在中國古代早期,沿著長江,分布有荊楚文化、巴蜀文化、吳越文化,當然也有贛鄱文化。而贛鄱文化發(fā)展的早期,也主要是沿贛江流域和鄱陽湖流域周邊分布的。作為贛鄱大地上的重要河流,鄱陽湖的地位十分特殊。鄱陽湖是中國第一大淡水湖,它承納贛江、撫河、信江、饒河、修河五大河,最后注入長江,每年流入長江的水量超過黃河、淮河、海河三河水量的總和。正是這種連接江西主要河流和長江的特殊地理位置,使得鄱陽湖在江西文化的形成與發(fā)展歷程中起著舉足輕重的作用。
中國地域文化的發(fā)展都面臨著與中原文化的交融問題。在贛鄱大地上,雖然早有稻作文明,但贛鄱文化是在中原文化的影響下發(fā)展壯大起來的。唐以前,江西這片土地上雖然出現(xiàn)過陶淵明這樣的大文學家,但經濟并不發(fā)達,文化也處于十分滯后的狀況。唐宋以來,江西經濟與文化才逐漸興盛起來。這種現(xiàn)象的出現(xiàn),自然與魏晉以來,中國政治、經濟與文化的重心逐漸南移的歷程相關。魏晉以來,由于北方多次遭受戰(zhàn)亂,南方相對遭受戰(zhàn)亂影響較小,大批北方人口進入南方,甚至北方政權也相繼南移,使得南方得到不斷開發(fā),經濟與文化也由此逐漸興盛。在這樣的社會背景下,唐以前大部分地區(qū)處于長期未開發(fā)地帶的江西,也迎來了不斷發(fā)展的機會。大批北方人口的遷入,為江西經濟、文化的發(fā)展注入了生機和活力。據(jù)記載,“自唐開元至天復年間,從外地遷入江西寧都縣的至少有吳、廖、管、戴、朱、邱、嚴、盧、李、寧、劉、曾、溫、何、宋、蒙、黃、孫、羅、楊等二十個氏姓”,都是從中原遷徙而來。①寧都地處贛南山區(qū),尚且如此,其他交通相對發(fā)達的贛北地區(qū),從中原遷徙而來的人口更多。古代江西由于地理位置距中原甚遠,加之交通不便,因而鄱陽湖這一連接江西與外地的重要通道,就成了中原文化進入贛鄱大地的主要渠道。這樣,早期贛鄱文化主要沿鄱陽湖流域發(fā)展起來就順理成章了。正如有學者指出的那樣:“鄱陽湖周邊古城名鎮(zhèn)星羅棋布,書院寺觀和樓臺亭閣不計其數(shù),前人在這里創(chuàng)造出令人驚嘆的稻作文化、陶瓷文化、青銅文化、紡織文化、宗教文化、茶文化、戲曲文化和候鳥文化,形成了與‘金木水火土等資源相對應的若干產業(yè)集聚中心,如瓷都(景德鎮(zhèn))、木都(吳城)、茶都(浮梁)、銅都(永平監(jiān)曾由中央直轄)、紙都(鉛山)和銀都(樂平)等?!雹?/p>
從文學發(fā)展的角度看,也是如此。從現(xiàn)有文獻記載來看,東漢至東晉,江西大地見諸史籍的文學家,“只有陶侃、熊遠、徐整、鄧粲、喻歸、熊默、鄧忠缶等,且集中在豫章、潯陽二地”。東晉時期,江西出現(xiàn)了大文學家陶淵明,其也為潯陽人。從陶淵明到中唐,江西文學家見諸史籍的只有六人:新吳的劉眘虛,潯陽的陶峴,南康的綦毋潛,南昌的熊曜、熊暄、余欽。①可見,從東漢至中唐,除一人外,江西文學家大都集中在鄱陽湖周邊地區(qū)。中唐以后至宋代,江西文學逐漸興盛,進而臻于繁榮。有學者根據(jù)譚正璧的《中國文學家辭典》、曾大興的《中國歷代文學家之地理分布》以及江西省文學藝術研究所主編的《江西歷代文學藝術家大全》,對先秦至宋代江西文學家收錄情況作了一個數(shù)據(jù)統(tǒng)計:“據(jù)《辭典》所錄,江西文學家在西晉之前是空白;東晉錄4人,在全國的排位是與湖北并列第六位;南北朝錄6人,在全國排位為第九名;隋代空白;唐代前期錄1人,與廣東、廣西并列最后,排位為第十三名;唐代后期錄11人,與湖北并列,排位第十一名;五代時錄3人,排位與四川、浙江并列第六名。……《辭典》、《分布》錄宋遼金時期江西文學家156人,其中北宋、遼時期江西文學家錄45人,在全國名列第二。南宋錄江西文學家111人,位居全國第二?!辈粌H中唐至宋代江西文學家眾多,而且分布的區(qū)域已經逐漸遍及全境。然而,在江西文學逐漸從鄱陽湖向江西南部擴散的過程中,“無論是在北宋還是在南宋,鄱陽湖地域(以今天的概念,這個地域主要包括南昌市、九江市、景德鎮(zhèn)市、撫州市、上饒市、鷹潭市以及宜春市的部分縣市)都是文學家密集的區(qū)域”。②由此可見,鄱陽湖流域在江西文學發(fā)展歷程中具有舉足輕重的特殊地位。
正因為鄱陽湖流域是古代江西文學家密集的地區(qū),歷代江西文學家對鄱陽湖的書寫也是經久不衰,成為江西文學史上一道獨特的風景。研究成長于這一地區(qū)的文學家以及異鄉(xiāng)文人與鄱陽湖之間的雙向關系,顯得十分重要。
要考察鄱陽湖與文學家之間的雙向關系,我們首先要理清鄱陽湖流域歷代文學家的地理分布,進而描繪出文學與文化的流變。對于這一點,我們需要通過歷代典籍的梳理、考證來還原文學家的歷史分布。如前面提到的那樣,就現(xiàn)有文獻看,江西文化與文學呈從北向南擴散的運行軌跡,即從鄱陽湖流域向江西全境輻射的過程。先秦至中唐,江西文學家絕大部分分布在鄱陽湖地區(qū),一直到宋代,開始逐漸分布全境。就鄱陽湖流域而言,文學家的分布也是以鄱陽湖為中心,逐漸向周邊地區(qū)擴散的。這些都與鄱陽湖連接中原的重要通道這一特殊地理位置有關。
其次,我們要看到鄱陽湖作為文學家的生長環(huán)境,對其成長起著極其重要的作用,會成為其人生記憶的符號,進而影響文學家對鄱陽湖的書寫。以陶淵明為例。對于其出身,《晉書》與《宋書》都稱陶淵明是西晉大司馬陶侃的曾孫。然而,陶淵明卻并非魏晉士族子弟,幼時父親亡故,因而家庭貧困,童年是在鄱陽湖邊的潯陽度過。鄱陽湖的風光以及農村生活對他影響巨大,也成為其童年回憶的重要符號。因此,在他面對長期混跡于小吏生涯,必須時刻逢迎長官的時候,便會回想起鄱陽湖的田園風光。田園生活的自由與官場的不自由形成強烈的對比,家鄉(xiāng)生活的時刻召喚,終于讓他下定決心辭官歸隱。其《歸去來兮辭》云:“歸去來兮,田園將蕪胡不歸?”并稱:“實迷途其未遠,覺今是而昨非。”也就是說,潯陽農村的田園生活在他的人生記憶中始終清晰,在他因為生計為官的過程中,一直無法放棄重回家鄉(xiāng)田耕的愿望。歸隱田園的自由與為五斗米折腰的生活,在他心里有一個是非判斷,可見家鄉(xiāng)的召喚多么強烈。因此,鄱陽湖風光不僅始終影響著陶淵明的生活,最終使其辭官歸隱田園,也令其使用眾多名傳千古的詩句來描繪鄱陽湖田園生活。而陶淵明也通過回歸的方式回應了家鄉(xiāng)的召喚,并用詩歌的方式建構出一幅理想與自由的世外桃園,給鄱陽湖增添了更多的文化內涵。
再次,我們要看到作為他者的作家與鄱陽湖的雙向影響。由于鄱陽湖的秀美風光,歷代都有無數(shù)的文人墨客聞名而來游覽,他們中的很多人都是異鄉(xiāng)人,或在江西為官,或羈旅,或被貶謫,或純屬游覽而來。不同的生活遭遇,不同的成長地理環(huán)境,不同的心理狀態(tài),來到同一個地方,鄱陽湖與他們之間的碰撞與交流自然給對雙方留下印記。如唐代鄱陽湖詩歌有一個鮮明的主題:歸隱或求仙。異鄉(xiāng)人來到鄱陽湖,看到廬山與鄱陽湖交相輝映的秀美風光,便不由得想歸隱此處,并有求仙問道之夢想。如唐人吳筠《登廬山東峰觀九江合彭蠡湖》云:“百川灌彭蠡,秋水方浩浩。九派混東流,朝宗合天沼。寫心陟云峰,縱目還縹緲。宛轉眾浦分,差池群山繞。江妃弄明霞,彷佛呈窈窕。而我臨長風,飄然欲騰矯。昔懷滄洲興,斯志果已紹。焉得忘機人,相從洽魚鳥?!眳求弈吮比?,見到南方如此秀美景致,便想從此歸隱此處,忘掉塵世機心,與魚鳥為朋。正是因為鄱陽湖的獨特地理環(huán)境,才會令眾多文人有歸隱于斯的念頭。這也足以證明,陶淵明之所以選擇歸隱田園,確實是鄱陽湖特殊地理風光所形成的魅力所致。當然,不是所有人見到鄱陽湖,都有歸隱之念,羈旅愁苦和貶謫之人見到鄱陽湖,會有別樣愁緒。白居易被貶江州司馬后,游覽鄱陽湖便留下諸多愁苦之作。如《彭蠡湖晚歸》云:“彭蠡湖天晚,桃花水氣春。鳥飛千白點,日沒半紅輪。何必為遷客,無勞是病身。但來臨此望,少有不愁人。”正是因為鄱陽湖夕陽西下的獨特景致,令白居易想到了自己的貶謫生涯,更添愁緒??梢?,同樣是鄱陽湖,對不同的人影響截然不同。
最后,我們要注意歷代文人對鄱陽湖文化的影響。面對自然地理,人類并非僅僅停留在欣賞和受其影響的階段,還會對自然地理產生巨大的作用,通過改造自然地理以及塑造人文地理的方式,來賦予自然地理更多的文化內涵。古往今來,無數(shù)文人登臨廬山、游覽鄱陽湖,留下無數(shù)的人文古跡,也留下無數(shù)詩篇,這些文本與古跡隨著歷史的流逝,逐漸與鄱陽湖融為一體,成為鄱陽湖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因此,沒有這些文人,也就沒有獨具特色的鄱陽湖文化。如果沒有陶淵明,便沒有“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千古詩篇,鄱陽湖也不會吸引無數(shù)文人前來游覽,更不會有無數(shù)文人想學陶淵明般歸隱于此,鄱陽湖文化中將缺少歸隱這一重要內容。如果沒有王勃,滕王閣也不會成為聞名于世的江南三大名樓,也不會有《滕王閣序》中“漁舟唱晚,響窮彭蠡之濱”對鄱陽湖漁民生活的生動描寫。如果不是朱熹等人在鄱陽湖畔建立大大小小的書院,也不會有聞名天下的白鹿洞書院、濂溪書堂、象山書院與鵝湖書院等。這些書院也不會成為歷代讀書人的向往之地。一直到今天,白鹿洞書院都對江西文化產生影響,民間還有高考想做狀元就必須要到白鹿洞書院走一走的說法。
二、研究鄱陽湖與作品的雙向互動
鄱陽湖地處長江流域,是連通長江與江西境內五大河流的要道,地理位置十分特殊,歷代進入江西或走出江西的文人往往都會經過鄱陽湖,因而文學史上歌詠鄱陽湖的文學作品眾多。這給我們研究鄱陽湖與文學作品的雙向互動提供了豐富的素材??v觀歷代鄱陽湖文學作品,我們可以從以下幾個方面展開研究。
首先,鄱陽湖特殊的自然地理環(huán)境使得文學作品集中于某些主題。任何一座名山大川都有其獨特的地理地貌。不同的地理地貌,給人的感覺也大不相同。鄱陽湖的獨特之處在于,其是連通長江與五大河流的通道,湖邊還屹立著巍巍廬山,浩浩蕩蕩的江水與巍峨的廬山形成奇妙的景觀。這種獨特景觀,會給來往鄱陽湖的文人很多共同感受,因而使得歷代歌詠鄱陽湖的文學作品往往會集中在某些主題上。比如隱居。自從隱逸詩人之宗的陶淵明辭官歸隱于鄱陽湖之后,鄱陽湖流域就被賦予了更多隱逸之氣,也成為歷代文人隱居的理想之地。因而,諸多泛舟鄱陽湖的文人,看到眼前美景,都有想要隱居于此的愿望。這一點前面已有論述。與隱居相近,歷代鄱陽湖文學中關于求仙問道的作品也很多。如李白《入彭蠡經松門觀石鏡緬懷謝康樂題詩書游覽之志》云:“吾將學仙去,冀與琴高言?!表f莊《泛鄱陽湖》也云:“紛紛雨外靈均過,瑟瑟云中帝子歸?!痹诳諘绲暮嫔希娜烁菀茁?lián)想那些存在于神話傳說中的仙人,因而使得求仙問道也成為歷代鄱陽湖文學作品的一大主題。此外,鄱陽湖是一個交通要道,迎來送往的故事每天都會在江邊渡口發(fā)生,因而,別離與相思更是歷代鄱陽湖文學作品表現(xiàn)最多的主題之一。如李白《尋陽送弟昌峒鄱陽司馬作》云:“桑落洲渚連,滄江無云煙。尋陽非剡水,忽見子猷船。飄然欲相近,來遲杳若仙。人乘海上月,帆落湖中天。一睹無二諾,朝歡更勝昨。爾則吾惠連,吾非爾康樂。朱紱白銀章,上官佐鄱陽。松門拂中道,石鏡回清光。搖扇及于越,水亭風氣涼。與爾期此亭,期在秋月滿。時過或未來,兩鄉(xiāng)心已斷。吳山對楚岸,彭蠡當中州。相思定如此,有窮盡年愁?!崩畎自谶@里明確點出了鄱陽湖的特殊地理位置—“吳山對楚岸,彭蠡當中州”,鄱陽湖與長江相通,前往楚地、吳越以及中原都很方便,這就注定其必然成為相思與送別的表征。
其次,特殊的地理景觀成為文學作品的重要內容。不同的地理環(huán)境,必然會孕育出特殊的地理景觀。這些地理景觀往往會成為不同地理環(huán)境的標志,進而成為一種符號性的表征而廣泛傳播。對于鄱陽湖地域而言,由于其連接長江流域和江西境內的主要河流,特殊的地理位置造就了特殊的地理景觀。在諸多鄱陽湖地理景觀中,有一些被文學作品反復書寫,被不同時代的文人賦予愈來愈多的文化內涵。在鄱陽湖諸多地理景觀中,廬山被歷代文人書寫最多。與其他天下名山一樣,廬山有著雄奇的自然景觀,但其最獨特的魅力在于與鄱陽湖的交相輝映。因此,對廬山的觀賞可以采用多種方式:可以單純地登山觀賞山景,可以登臨廬山俯瞰鄱陽湖,更可以泛舟鄱陽湖仰觀廬山。這多種游覽方式在歷代鄱陽湖詩歌中都有密集呈現(xiàn)。尤其后兩種游覽方式更能突出廬山獨特的地理位置,更能領會鄱陽湖地域的獨特魅力,因而受到歷代文人的喜愛,這類的文學作品更多。如孟浩然《彭蠡湖中望廬山》云:“太虛生月暈,舟子知天風。掛席候明發(fā),眇漫平湖中。中流見匡阜,勢壓九江雄。腌默容霽色,崢嶸當曉空。香爐初上日,瀑布嘖成虹。久欲追尚子,況茲懷遠公。我來限于役,末暇息微躬?;春M緦?,星霜歲欲窮。寄言最棲者,畢趣當來同?!边@首詩與李白著名的《望廬山瀑布》完全可以媲美。不管是李白所描繪的“日照香爐生紫煙,遙看瀑布掛前川”“飛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銀河落九天”,還是孟浩然所說的“香爐初上日,瀑布嘖成虹”,都必須要在鄱陽湖里仰觀廬山,才能欣賞到如此精彩的自然景觀。此外,鄱陽湖流域還有一些地理景觀在文學作品中經常被書寫,如落星寺、桑落洲、圣姑廟、湖口等等。這些獨特的地理景觀,不僅成為鄱陽湖地域的表征,而且,隨著它們在文學作品中的反復出現(xiàn),進一步加深了鄱陽湖的自然形象與文化內涵。
最后,文學作品對鄱陽湖的書寫,使得鄱陽湖的形象更豐滿,內涵更豐富。這是文學作品對鄱陽湖的影響所在。正因鄱陽湖獨特的地理位置與地理環(huán)境,使得歷代鄱陽湖文學作品集中于某些主題,給鄱陽湖增添了更多的文化內涵。而歷代文學作品對一些鄱陽湖地理景觀的反復書寫,也使得鄱陽湖的景觀更出名,成為歷代游人的向往之地。對這一方面的研究,也是不可缺少的。
三、研究鄱陽湖與讀者的雙向互動
通過文學作品這一中介,鄱陽湖與讀者也會形成雙向互動。一方面,文學作品所書寫的鄱陽湖形象,會對不同的讀者產生不同的影響。對于那些從小生長在鄱陽湖流域、后來在異鄉(xiāng)漂泊的讀者而言,文學作品書寫的鄱陽湖形象會勾起其對以前經歷的回憶,甚至會令其有重回鄱陽湖的沖動。而對于那些生長在外地的讀者,他們會被文學作品所描寫的鄱陽湖形象所吸引,進而前去游玩一番,形成更親密的互動。這也就是歷代文人向往鄱陽湖的重要原因。而對于歷代文人而言,其與鄱陽湖的最常見的聯(lián)系,往往發(fā)生在游覽的過程中。在古代,文人喜歡游山玩水,更喜歡在游玩中留下自己的印記,或題詩、或題字,這些文本逐漸成為鄱陽湖景觀的組成部分,被后來的游玩者閱讀,進而形成互動。因此,我們在很多鄱陽湖文學中看到,作者會書寫他們對于這些石刻文本的閱讀反應。如李白《入彭蠡經松門觀石鏡緬懷謝康樂題詩書游覽之志》云:“謝公之彭蠡,因此游松門。余方窺石鏡,兼得窮江源。將欲繼風雅,豈徒清心魂。前賞逾所見,后來道空存。況屬臨泛美,而無洲渚喧。漾水向東去,漳流直南奔??諠魅ㄏΓ睾锨Ю锘?。青桂隱遙月,綠楓鳴愁猿。水碧或可采,金精秘莫論。吾將學仙去,冀與琴高言?!敝x靈運以山水詩出名,更以喜好游山玩水被歷代文人效仿,其在鄱陽湖的題詩自然也是歷代文人必看之處。這種題詩與秀美的自然景觀,更令讀者李白產生求仙之想法。這一點,在廬山歷代石刻、滕王閣題詩等方面體現(xiàn)得尤為集中。
另一方面,由于讀者閱讀文本所產生的接受心理各異,他們對鄱陽湖形象的想象與建構也各不相同,因而也會對鄱陽湖形象及其文化內涵產生影響。如《水滸傳》第三十九回對宋江潯陽樓題反詩的描寫,充分展現(xiàn)了鄱陽湖與讀者的雙向互動。潯陽樓身處鄱陽湖邊,特殊的地理環(huán)境使其成為特殊的地理景觀,再加上歷代文人的反復書寫,更使其有著豐厚的文化內涵。潯陽樓牌匾為蘇東坡所寫,宋江見后說了一句話:“我在鄆城縣時,只聽得說江州好座潯陽樓,原來卻在這里。我雖獨自一個在此,不可錯過。何不且上樓去,自己看玩一遭?”宋江是一個沒有到過鄱陽湖的北方人,其之所以知道潯陽樓是從他人口中得知,并由此產生一游的想法,這與讀者通過文學作品認識鄱陽湖并有游玩的想法情形類似。而其見到蘇東坡的手書,也是一種閱讀與接受過程。宋江之所以在潯陽樓題詩,也是受到前輩文人在潯陽樓上題詩的影響?!端疂G傳》描述道:“不覺酒涌上來,潛然淚下,臨風觸目,感恨傷懷。忽然做了一首西江月詞,便喚酒保,索借筆硯來,起身觀玩,見白粉壁上多有先人題詠。宋江尋思道:‘何不就書于此?倘若他日身榮,再來經過,重一番,以記歲月,想今日之苦?!彪m然我們不清楚潯陽樓上其他文人題詩的內容,但大概也應該是些吟詠鄱陽湖美景的詩歌。宋江正是看了這些題詩,才有也題詩潯陽樓的想法。宋江所題反詩云:“心在山東身在吳,飄蓬江海漫嗟吁。他時若遂凌云志,敢笑黃巢不丈夫?!奔仁歉袘焉硎?,也是觸景生情,更是閱讀這些前人題詩之后的心情寫照。而從讀者轉變?yōu)樽髡撸谓瓕蛾柡蜗蠛臀幕瘍群南胂笈c建構也更為豐富。這些也會成為鄱陽湖形象與文化內涵的組成部分,被后來者進一步接受。不過,對于鄱陽湖與讀者的雙向互動的考察相對復雜一些。由于資料的限制,這方面的研究也會更困難一些。
四、研究鄱陽湖文學的文化生成語境
如果僅僅關注于某個特定地域出過多少文學家,誕生了多少文學作品,有過多少文學現(xiàn)象與文學群體,等等,這樣的研究還不能稱為文學地理學。文學地理學研究文學與地理的雙向互動,要求揭示這種互動背后深層的文化生成語境。從這一點來說,文學地理學充分展現(xiàn)了其理論淵源,文化地理學的文化觀照必須在文學地理學那里延續(xù)下來并有所發(fā)展。就前面提到的三個維度而言,文學家、文學作品、讀者與地理的雙向互動,都有深層的文化邏輯在推動。鄱陽湖流域的文學家分布,是中華文化從北向南推進的外在表現(xiàn)。不同生長環(huán)境的作家,面對同一個鄱陽湖,卻會產生不同的感受,進而寫出不同的文學作品,除了與其人生經歷、當時的情感狀態(tài)等相關外,還與其成長的文化語境以及整個時代的文化背景密不可分。這些都可以通過文學作品的具體言說方式與書寫策略來體現(xiàn)。而歷代文學作品對鄱陽湖形象的書寫,也導致鄱陽湖文化內涵的層層累積,進而形成獨特的文化地理。至于讀者對鄱陽湖文學作品與鄱陽湖形象的接受,往往會形成多種地域文化的碰撞與交融。
總之,從先秦開始,中原華夏文化一直不斷吸收其他地域文化與外來文化的要素,形成更具包容性的中華文化。這種過程一直持續(xù)到現(xiàn)在。文學地理學的優(yōu)勢在于,可以通過研究文學與地理的互動關系,鮮明地展現(xiàn)中華文化在中國大地上的具體演進過程,揭示不同文化地理的特性,以及各種地域文化不斷交融的歷程。這就是我們從事文學地理學的意義所在。從這個意義上,以文學地理學的視域來研究鄱陽湖文學,能夠十分有效地揭示鄱陽湖流域的文學特性與文化內涵,進而見出鄱陽湖流域在中華文化演進的歷程中的獨特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