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麗
(一)
江南,江南如水,江南如水墨,江南如畫,江南如詩如畫,江南是一幅如詩的水墨畫。
連日的雨將小鎮(zhèn)洗得清涼,清亮。清亮得仿佛能擰出水來。
又要下雨了,墨灰色的天呈現(xiàn)暗色的光,再加上剛才的折騰,小市場幾乎沒人了,風(fēng)吹過帶來巷北破廟里的佛音梵唱,我突然就覺得悲傷,像一滴濃墨滴入水里,迅速蔓延,無邊無際。然后我就仰著頭,臉對著天撕心裂肺的哭起來,剛才爭奪時被人推了一把,坐在一泡雞屎上,水分滲透兩層布,黏黏膩膩的貼著皮膚,伸手撓,撓得一手雞屎。我哭得更傷心了,劉嬸從門縫里探出半個腦袋喊:“大白天的嚎什么喪,人嫖了你沒開錢?”劉嬸這一嗓子喊得我突然不難過了,就像一個人孤獨的在又黑又冷的路上走得太久了遇到個劫匪問你要錢還是要命也會覺得心安和慶幸,慶幸我還活著而且還是個人還聽得懂人話。
我起身將雞屎抹在石橋的獅子嘴里,打著哭嗝沖劉嬸喊:“劉嬸您老就積點口德吧!您兒子已經(jīng)被您生成那樣了也不怕再折了孫子?!睕]待劉嬸跳出來,我就跑沒影了,劉嬸是小鎮(zhèn)上出了名的潑婦,一放起潑來誰都怕。
我媽坐在后門門坎下就著風(fēng)雨來前的暗光擇菜,門坎上的一叢綠竹長得蒼蒼翠翠,蒼翠得似要滴出墨色的汁水來。江南小城,到處都寫滿了詩情畫意,就連柴米油鹽,吃喝拉撒也詩情得好似不沾一點人間煙火。
可是什么時候我們才可以只欣賞這詩情畫意而不用在柴米油鹽里掙扎呢?
我說:“媽,稱被折了,菜筐被城管拖走了?!蔽覌岊^也不抬:“你能干??!老子一天兩頓白飯喂你,你連桿稱......”我覺得累,非常非常的累,我想躺一會兒,抬腳走進(jìn)里間,兩張床上都放了盆正滴答滴答接著屋頂漏的雨水。
這是江南最常見的老式建筑,屋頂呈三角形蓋下,黑瓦,有百年歷史了吧!黑瓦在長時間雨水的侵蝕下就會東一塊西一塊的漏雨,有點錢的能換瓦,沒錢的就只能支個盆接著。我家屬沒錢的。
剛才的傷感情緒又蔓延開來,我問:“媽,你生我下來做什么呢?”“生你下來幫老子賣菜。”
江南出美女,眼角的皺紋以及因為風(fēng)吹日曬而變得粗糙的肌膚也掩蓋不了我媽曾經(jīng)的風(fēng)華絕代。
我對著在暗光里呈現(xiàn)一團(tuán)黑影的昔日美人繼續(xù)問:“幫你賣菜做什么呢?”
“攢嫁妝,把你嫁出去。”
“嫁出去做什么呢?”
“生個小孩”
“生小孩來做什么呢?”
“幫你賣菜”
“媽的,我日,什么邏輯?”我在菜筐里揀了根黃瓜坐到巷子里。黃瓜很新鮮,上面還有撩人的刺。
巷子對面是一排齊整的黑瓦房,雨水順著黑瓦滴滴答答往下淌,巷子盡頭雨霧彌漫。江南的安靜,清亮,有女子撐著傘從雨霧中走出,我就想起了那首憂傷的詩《雨巷》,很美,美得愁怨,美得凄涼,美得心莫名其妙的安靜的痛起來。
待女子走近,我將半截黃瓜蒂扔過去,她抬頭看我,我說:“江小南你今天很美。”
她說:“你嫉妒?”我說:“剛那男的你男朋友?不錯嘛!”她說:“名牌大學(xué)畢業(yè)的能有錯?”我說:“唷,幾天不見你能勾搭上文化人了?”
江小南翻個白眼,繼續(xù)撐著傘邁著淑女步走進(jìn)巷子另一端的雨霧里,消失在雨霧中若隱若現(xiàn)的朱漆大門背后,我突然就覺得命運(yùn)很不公,非常非常的不公。
(二)
我媽未婚生下我,被鎮(zhèn)上的人視為妖孽,他們說妖孽養(yǎng)不出人來的,養(yǎng)出的也是一小妖,于是他們喊我小妖,他們把垃圾扔我家門口,說是鎮(zhèn)邪,垃圾被野貓刨開,動物內(nèi)臟,爛菜葉子,用過的衛(wèi)生巾......在陽光底下惹來鋪天蓋地的綠頭蒼蠅。起初我媽還默默掃掉,后來垃圾有越聚越多之勢,我和我媽就一人朝巷西一人朝巷東,從早到晚把丟垃圾的祖奶奶,太奶奶太祖奶奶問候個遍,之后門口沒垃圾了,那句老話怎么說來著人善被人欺。
當(dāng)我坐在教室里,低著頭接受老先生諄諄教誨,做人要以德抱怨的時候我就嘀咕了句,沒敢大聲,“滾你媽的,你老人家還真是站著說話不腰疼。”
我家門口清靜了一段時間,巷子里的人吃飯都要敞著門,一來增強(qiáng)光線,二來散熱再者整條巷子里前前后后的開飯,熱鬧,吃起來香。那天中午太陽正毒辣著,我和我媽敞著門,歡天喜地的正準(zhǔn)備開飯,江小南提了袋垃圾,明目張膽的啪的一下就扔門口了,黃不黃,綠不綠的汁水流了一地,惡臭馬上引來一群蒼蠅,我被她理所當(dāng)然的囂張惹惱了,跳到門邊問沒事人樣往回走的江小南,你什么意思?江小南眼一翻,她和人講話最愛翻白眼,黑的沒了,剩兩白仁在筐里裝著,像鬼片里穿白衣飄的魂,她輕描淡寫地說,沒事,鎮(zhèn)邪呢!
長期的戰(zhàn)斗生涯把我培養(yǎng)得極冷靜,臨危不亂。我說江小南,你知道白骨精為什么要把農(nóng)民變成妖嗎?一來掩蓋她的本來面目,迷惑眾生,二來她好撿空修行?。∩洗伟⒎计湃ハ锉蹦瞧茝R拜神,撞見你跟那小和尚纏綿呢,就順便的傳了一下,整個小鎮(zhèn)就都知道了,你到駝背張的小診所墮胎引起大出血,駝背張怕你死在那兒惹麻煩,把你抬你家門口擺著,整條巷子的人都看見了,你差點小命玩完,這么快就忘了?巷子里的人端著大米飯吧嗒吧嗒扒拉著邊吃邊聽邊看,江小南臉都白了沖上來要撕我的嘴,我順手拎起鍋架上的菜刀迎了上去,誰怕誰?江小南原本同歸于盡的氣概沒了,尖叫一聲掉頭就跑,樣子很滑稽,引得看熱鬧的人一陣哄笑。
黑瓦青石,小橋流水,殘陽斜照,江南小鎮(zhèn)是可以很美的,美得如詩,美得如畫,美得心痛,卻因了這樣一些人沒了顏色。我站在正午太陽底下,光線很強(qiáng),強(qiáng)得發(fā)白,突然就感傷起來。
我媽說咱窮人家的孩子可不能和人比,遇到合適的就趕緊梳梳頭嫁過去得了,她說我看豬肉榮就不錯,人長得寒磣點,但是誠實,嫁他。我媽當(dāng)初一夜風(fēng)流落得個半世戰(zhàn)亂從此對長得好的男人有了畏懼和敵視心理??晌议L得再不濟(jì)那也是你老人家生的啊!怎么就和豬肉榮扯上了?
豬肉榮是劉嬸的兒子,延襲了他爸殺豬匠的一身橫肉,長得有膘無悍,兩只小眼被滿臉肥肉擠成一小縫還忽閃忽閃的,腦門上不管是雨天晴天總泛著一層油光,我一看到他就想起《雷雨》里面魯貴的樣子,別提有多憋悶了,不過豬肉榮不是魯貴那號人他特男人。
有次,大清早的冗長的巷子里清靜得鬼都見不著一個,我擔(dān)著一筐子菜準(zhǔn)備拐進(jìn)另一條巷子時,被張姨家那流氓兒子堵上了,他說:“小沈啊,你怎么就長得這樣水靈呢?還干這么粗俗下賤的活???別干了呀!跟我吧!一天給你的夠你賣十年菜呢!”我沒說話把扁擔(dān)一橫心里罵,你這B才下賤??珊脻h不吃眼前虧,對方是三個人而且是三個男人,我打算耗著,耗到小巷蘇醒,然后他就來拉我,我慌了這還沒遇到這種事啊!一晃神的功夫,豬肉榮不知從哪兒冒出來的一扁擔(dān)就拍在B的腿上,沒拍折,拍趴了倆星期。B的媽拉著B一瘸一拐的到劉嬸家要醫(yī)藥費(fèi),先被劉嬸一頓黃腔罵得一愣一愣的,然后劉嬸抱著豬肉榮家爹的遺像跑到巷子口捶胸頓足的哭喊:“老天爺??!我命怎么這樣苦啊......”喊得那是驚天地泣鬼神,看熱鬧的抹開一把辛酸淚,就差沒摸倆硬幣扔過去了。喊到最后的時候,劉嬸淚眼婆娑的看著他爹遺像問:“你個死鬼??!生前什么時候去嫖了這老婊子?生個野種下來給我要錢,你害得我好苦?。 苯又魂囁烂目藓?,眾人都不傷心了,睜著雙淚眼疑惑的去看臉都綠了的張姨母子,那叫一個慫。B的爹不知從哪兒冒出來先給了已經(jīng)發(fā)懵的女人一大耳刮子,然后扯著頭發(fā)就往家拖,老子讓你給我丟人。
然后,我對豬肉榮說:“肉?。∧憷夏镎嫠麐尩膶?!”
如果我嫁給豬肉榮,每天要拿出全部的勇氣去面對他那身肉,再加上他老娘的那張寡婦嘴,這存心不讓我活?。?/p>
(三)
生活啊遠(yuǎn)沒小說家寫的那樣簡單,干脆得像過家家似的,這比那復(fù)雜,麻煩多了。個中滋味就只有我們自己知道,就像我被折了數(shù)桿稱被收了數(shù)筐菜,也不能尋死覓活的,我得重新找個新筐,裝上新菜,再去大街上邊防賊似的防城管邊賺我的柴米油鹽不是?
我把菜擔(dān)子擺在豬肉榮的肉攤腳,石橋?qū)γ嬗卸螇Γ粔Φ囊八N薇長得蔥蔥郁郁的,那看著就要怒放了的小花骨朵兒們就等著太陽的那束光了,這雨綿綿密密的下了一月了。
然后我就看見那天和江小南走一起的名牌男友牽一女的逛市場,他們稱了我的青菜4塊6,給了五塊說不用找了,還挺有錢,敢情江小南那小浪貨被拋棄了。這么想的時候,我就樂,人好像都一個樣,看見別人痛苦就樂,找平衡呢!我就一庸俗的菜妹,能不樂嗎?就這么的難得一樂呢,城管如神兵天降把秤搶了,我回身奪就看到了明媚醒目。
就像我和豬肉榮坐石橋上看見夕陽照在河水里的樣子,波光粼粼的柔光,我不知是不是幻覺,他身后石橋?qū)γ娴乃N薇就這樣的怒放了,一路下去,直到河水盡頭。
我突然就明白我媽會舍卻半世安穩(wěn)求一晌貪歡了,大概就只一束光,照耀得周身絢爛的瞬間就夠了,我在這樣的光里呆了,他說:“賣菜的......”我看見秤在他手里,我媽說過的秤再被折了我也把自個兒折外面別回了。我嘩一下從腰間抽出菜刀,自從上次把江小南嚇跑后我就覺得它特好使,有事沒事就在腰間別了把菜刀,菜刀尖指著他鼻子,我說:“你試試,折了你試試。”冷汗刷地就從他額上冒了出來。
然后我就學(xué)著劉嬸的樣子捶胸頓足的哭喊起來:“老天爺啊,我的命怎么這么苦啊......”我想到這個帶給我無數(shù)回憶和痛苦的黑瓦青石小鎮(zhèn),想起我家后院那叢蒼翠的青竹,想起在垂柳飄搖的風(fēng)里看到的波光粼粼的河水......傷痛就像那些無休無止的河水靜默的翻涌著,我忘乎所以的哭嚎著。
不知過了多久,他拍我的肩,我淚眼模糊地看他,他說:“小姑娘,”語氣柔和,“以后賣菜呢去鎮(zhèn)東菜市,你們都集中了,我們也好管理是不是?秤還你,別哭了??!”
他走了,轉(zhuǎn)身時一臉強(qiáng)忍的笑意,豬肉榮蹲我旁邊說:“竹妹子,我才發(fā)現(xiàn)你比我老娘都屌?!?/p>
天又要下雨了,小市場也幾乎沒人了,我說我們回吧!我?guī)湍闾舨耍i肉榮拍拍屁股,擔(dān)起菜擔(dān)子,我們走在冗長的小巷里,清幽的小巷似一聲嘆,回憶剛才的吳音軟語,我覺得高興,兜兜轉(zhuǎn)轉(zhuǎn)的情愫,講不清也道不明,我說,豬肉榮我們唱歌吧!他挑著菜,也高興道,好啊!于是我們就唱:“妹妹你坐船頭,哥哥我岸上走......”
被雨洗過的小巷清涼,清亮。清亮得好似能擰出水來。
(四)
鎮(zhèn)東菜市剛修起來沒多久,市頂不知用什么材質(zhì)的半透明材料蓋著,不管晴天雨天都透著朦朧又昏黃的柔光,在里面擺個菜攤風(fēng)吹不著雨也淋不著。
我照舊把菜攤子擺豬肉榮的肉攤腳,他來收攤位費(fèi)——兩角。
他說:“生意還行吧?”看我一眼,細(xì)細(xì)碎碎的光,斑斑駁駁的灑在我身上,我說:“還行,那個......”
我想再多說點什么,他已經(jīng)轉(zhuǎn)身到另一個攤位,留給我一個堅挺的背影,光芒萬丈。
我突然就熱愛起賣菜這個職業(yè)來,沒什么能比這好了,我每天擔(dān)一擔(dān)菜,然后側(cè)蹲著看他從一個菜攤到另一個菜攤由遠(yuǎn)到近,然后活生生的站我面前,他問:“菜新鮮吧?”
我答“還行”
“生意還好吧?”
“還行”
“這兒不錯吧?”
“還行”
“小姑娘今年多少歲了?”
“還行......不是,我......”
剛反應(yīng)過來,他已經(jīng)轉(zhuǎn)身走了,我在他背影里想,如果可以,我愿意就這樣佇望你以及你的幸福,一生一世。如果可以,如果你愿意,那么你能否回頭,回頭在看得見我的地方,看見我眼里的落寞和哀傷?
我問我媽,當(dāng)初跟我爸幸福嗎?我媽被歲月磨得平實的眼里就放出奕奕的光,她說小孩子家懂什么,順手扯開一捆菜,清晨屋里陰暗的光也遮掩不了我一眼的笑意以及那些幸福的光芒,我媽放下手中的菜突然過來抱著我,她說:“兒??!人的運(yùn)氣有好有壞,運(yùn)氣好了能逢著太平盛世,運(yùn)氣不好兵荒馬亂,食不裹腹。我們都不知道自己運(yùn)氣好不好,所以有些東西,媽寧愿你一輩子也別碰。聽媽的,我看豬肉榮......”
“媽,你又來了。”我掙開她擔(dān)著菜走進(jìn)清晨煙雨繚繞的小巷,身后是幽幽一聲嘆。
(五)
往常在菜市老遠(yuǎn)的地方就能被里面的喧囂和嘈雜吸進(jìn)去,但是今天出奇的靜,靜得人心里一陣陣發(fā)毛,發(fā)生什么事了?
我擔(dān)著菜挑子走到菜市口,諾大的一個菜市場鬼都沒個,從另一端吹來的風(fēng),吹起未清掃的菜葉子,塑料袋......有飛沙走石的味道,滿是肅殺和蕭條。發(fā)生什么事了,不會是改鬼市沒人通知我吧!
我膽戰(zhàn)心驚的往前挪。
“喂,賣菜的?!眹樜乙淮筇蝗壕珘训哪凶映嘀仙砟弥鈸?dān)和板磚等物站在魚攤后面,他們說:“今天不開市,要想活命就趕緊走。”我想也沒想轉(zhuǎn)身就跑,我最怕兩件事,餓飯和死。
在半路上遇到匆匆趕來的豬肉榮,他說:“竹妹子,你沒事吧!”肥胖的臉上油光一閃一閃的滿是焦慮,我說:“沒事,出什么事情了?”
“沒事就好,沒事就好,還沒來得及通知你呢!鎮(zhèn)北魚市擴(kuò)建,一百多個魚攤政府本來答應(yīng)全安在鎮(zhèn)東菜市,結(jié)果安排下來只安排了十多個,魚民不干了,跑到菜市鬧罷市,從昨天下午就開始了,豬肉榮一邊陳述一邊接過我肩上的菜挑。
“那罷了市,我們菜農(nóng)怎么辦?”
“不知道,今天范主任會來溝通?!?/p>
“哪個范主任?”
“就每天來收攤位費(fèi)的那個,范江河??!”
“范江河!”我轉(zhuǎn)身就往菜市趕,臉上是和豬肉榮一樣的焦慮。豬肉榮拉住我問:“你去哪兒?”
“菜市”
“你找死?”
“你管我!”
“人家談事情,關(guān)你什么事?”
“我去菜市,又關(guān)你什么事?”我這樣說,豬肉榮就放開了拉我的手,我才發(fā)現(xiàn)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他小眼里的快樂沒有了,取而代之的是失落,深深的失落,如同暗夜里石橋下的河水,濃黑的靜默著往前流淌。心就像被什么敲了一下,悶鈍一聲響。
還沒到菜市就聽到激烈的爭吵,豬肉榮擔(dān)著菜在后面氣喘吁吁的說:“我們別進(jìn)去了,找個地方躲著看?!?/p>
我們躲在一張擺菜的石墩子后面往里張望,范江河被激憤的漁民圍在中心正在滔滔不絕的解釋什么,手一上一下的,有風(fēng)吹亂絲絲碎發(fā)掃過眉心,他也不覺,用一個詞來形容“溫文爾雅”。
我看得呆了,像一株向陽而生的向日葵癡癡傻傻的笑,而他就是那顆光芒萬丈的太陽左右我的方向。其實,愛一個人很簡單,一束光,一句話,一個笑。
激憤的漁民一板磚砸在范江河的頭上他扶著額蹲了下去,殷紅的鮮血從指縫滲出,然后局面混亂,漁民和穿制服的人撕扯起來。
我跳起來沖豬肉榮吼:“救人啊!”像是沉浸在某種美景中的豬肉榮一怔,要是以前我肯定問他是在想豬蹄還是雞屁股了,但是,現(xiàn)在我管不了那么多。我從沒發(fā)現(xiàn)我有這樣強(qiáng)悍,撞開兩個精壯的漢子,沖到范江河身邊,還沒待張開雙手護(hù)著他就覺后背一沉,回頭時豬肉榮肥胖的軀體從眼角滑落,“砰”轟然倒地,大量的鮮血從他后腦噴涌而出,迅速勾繪出一幅血腥的背景,眼皮不停地向上抖索,剩下或多或少的白仁,偶爾露出黑色的眼珠,迷茫而無力的望向昏黃的市頂,手和腳有一陣沒一陣的痙攣。
我心痛,很心痛,非常非常心痛。
“媽的,老子劈了你?!?/p>
我從腰間拔出菜刀,砍向混亂的人群。
當(dāng)一種最原始的獸性在人身上爆發(fā)時,是能把人嚇傻的,刀在離對方肩膀還有一寸的地方被架住,“沒王法了,沒王法了,全給我逮回去?!币桓扇吮宦動嵍鴣淼拿窬狭塑?,窗外陽光明媚,下了一月的天終于放晴了。
(六)
我坐在拘留所冰冷的鐵窗下,有明月,有清風(fēng)。下午,我媽來看我,她說豬肉榮死了。我不知道這句話是什么意思,有風(fēng)灌進(jìn)來,從旁刮過,冷。我手腳冰涼篩糠般全身顫抖,止都止不住。
我一直不相信豬肉榮死了,他一定是跟人下鄉(xiāng)收豬去了,隔幾天又會把什么酸得牙疼的土梨子,破核桃當(dāng)寶貝似的塞給我,我坐在石橋上這樣想。太陽照在垂柳上綠油油,亮光光的,曬得我冒汗,射到河水里清清亮亮的,能看見河底光滑的鵝卵石。我說:“豬肉榮,我們下河摸魚吧!”興高采烈的側(cè)頭,可是身邊已經(jīng)沒有那堆會笑的肉,只有一陣風(fēng),輕輕吹過,帶起那片蔥蔥郁郁的薔薇藤以及那些就要消逝的花瓣,紛紛揚(yáng)揚(yáng)似場雨。
于是,豬肉榮的點點滴滴就生動起來,我們?nèi)ネ蛋⒎计诺墓媳欢略谙锟诋?dāng)賊罵,在河里摸魚,河水反光在他肉肉的臉上、身上,一蕩一蕩的清涼夏意......他刻在骨灰盒上永遠(yuǎn)的笑容,陌生的名字王巷榮,豬肉榮是真的遠(yuǎn)走了,從此和我的世界沒有交集,連音容笑貌都會模糊甚至遺落在時光里。胸口窒息般疼痛,我蜷曲在石橋上紛揚(yáng)的花瓣中,無聲無息的淚如雨下。
王巷榮,你知不知道,這世界上有種感情無關(guān)愛情,卻又多于友情,你知道那是什么嗎?
(七)
我要走了,劉嬸用她獲得的賠償款送我讀書。她們在橋頭送我,劉嬸拉著我的手說:“墨竹啊,我是看著你們從小......”劉嬸哽咽著抹了把淚,她說:“不說了,不說了,沒緣分?。 蔽覌屨f:“竹兒??!到了給家里寫個信。”我說:“嗯”。我提著厚重的行李箱走出了這個生我養(yǎng)我二十年的小鎮(zhèn)。這個春天要過去了,我回頭看她們時,橋頭的槐花飄飄揚(yáng)揚(yáng)的落在她們頭上,身上,腳上。
我走出這個陰涼的清涼的江南小鎮(zhèn),仰頭挺胸的朝著我陽光燦爛的未來走去。
在候車室,范江河頭上貼著小塊紗布,他說:“沈墨竹,你去到那邊再拿菜刀把人砍了怎么辦?我去盯著你?!蔽蚁胛铱隙ㄑ刍?,這世上誰會為了誰舍棄自己的功名利祿,錦繡前程呢?就像我不會為了你賣一輩子菜一樣。除了他,他會為了我放棄一生一世,我眼花了肯定眼花了,因為再看時,眼前只是個哭泣的孩子和他的母親。
小孩子將牛奶潑掉被女人訓(xùn)斥得哭了,女人彎腰將他抱起,一臉疼惜。
你看,我們每天都在自己的世界里演繹著別人眼里的幸福,可是,卻從沒有人問過我們幸不幸福。那么,你幸福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