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瀾
有時,漢迪被稱為“與彼得·德魯克齊名的管理大師”。這更多是促銷的噱頭,而非公認的名聲。使用這個標簽的人,顯然也認為漢迪自有的光芒還不夠明亮,所以要借德魯克的光環(huán)來照亮漢迪。漢迪的思想體系的確不如德魯克寬廣,也不如德魯克堅實。漢迪自稱為“社會哲學家”,但哲學家大概會認為漢迪的思想太淺白。與漢迪試圖處理的宏大議題相比,他的思想體系還不夠厚重。
那么,漢迪作為管理思想家的價值何在?
我認為,漢迪是管理界的隱喻藝術(shù)家。如果說德魯克的體系是思想的體系,漢迪的體系則是隱喻的體系。如果說德魯克的體系像是思想的大學,可以分門別類地在課堂上傳授;漢迪的體系則是隱喻的博物館,盡管各種展品放在一起也有整體性,但是觀眾主要靠一個個單獨的藝術(shù)品,不僅得到感官上的美感,更激發(fā)出思想上的靈感。漢迪所發(fā)射出的光芒,依然是獨特而絢爛的。
漢迪在其作品集中文版序言中說:“我發(fā)現(xiàn),盡管我已不在教室里講課,但骨子里我還是個教師。好的教師只管講故事、提問題,而尋找答案則是學生們自己應該做的事情。教師只能指點方向,給出建議。”漢迪主要依靠隱喻教學。比如說上一篇文章談到的“組合式工作”,就是借“組合式投資”一詞產(chǎn)生的隱喻,指工作就像投資,不要把所有雞蛋放在同一個籃子。
漢迪在1976年的《組織的概念》和1978年的《管理之神》這兩本書后,再沒有寫過比較學術(shù)性的作品。我不知道他是否注意到,就在此后幾年內(nèi),與當時整個人文、社科領(lǐng)域的隱喻熱潮相呼應,組織學界也興起了“隱喻熱”。以加雷斯·摩根為代表的一些學者,開創(chuàng)了組織的隱喻研究。這些學者的主張包括:組織研究和管理實踐都離不開隱喻的使用;在組織管理中,存在一些“根隱喻”,比如組織像機器等等;而不管有意還是無意,這些根比喻嚴重影響了學者的研究和管理者的經(jīng)營。
我非常認同隱喻在管理中的作用。我認為,今天的企業(yè)管理的主流思想,就建立在這樣一些根隱喻之上:企業(yè)是(法)人;股東是主人、管理者是管家;從運營的角度,企業(yè)是機器;人力就是資源;時間就是金錢;商場就是戰(zhàn)場……管理就是比喻,這是我計劃中的一本書的主題。
漢迪不一定熟悉組織研究的這一分支,但他是一位身體力行者。他是組織研究的隱喻大師。他呈現(xiàn)給我們的隱喻藝術(shù)品,完全可以組成一家小型的博物館。在《大象與跳蚤》一書中,除了“大象”與“跳蚤”這兩個核心隱喻之外,還有漢迪獨家的“煉金師”“三葉草組織”“阿波羅組織”“組合式工作”等隱喻以及不是那么獨家的“狐貍與刺猬”的隱喻。而在漢迪的其他著作中,還有“空雨衣”“甜甜圈”“修道院”等發(fā)人深省的隱喻。
漢迪當然是有意為之的。在《大象與跳蚤》中,他引用了學者唐納德·熊恩(隱喻研究熱潮的一位積極參與者,主要談論隱喻與科學思想的關(guān)系)的觀點:科學領(lǐng)域研究的許多重大突破,都來自于隱喻的使用,來自于把一個領(lǐng)域的概念使用到另一個領(lǐng)域之中,“這么做的話,你就常會以新的觀點來看熟悉的事物,或是發(fā)現(xiàn)一個打開新契機的大門。”
某位評論者說,《組織的概念》一書沒有什么新思想,不過表達方式倒令人耳目一新。漢迪謙虛地認同這句話。漢迪的確善于表達,尤其善于使用隱喻。但是,如果說漢迪的作品只是善于表達,那也是誤讀。思想和表達是不能截然分開的。隱喻不僅僅是一種修辭方式,而是人類創(chuàng)造新思想的一種思維方式,新的思想觀念在隱喻之中,在兩個形象、兩個概念、兩種思想體系的互動之中孕育出來。也就是說,隱喻不僅幫助讀者,更幫助作者。
《管理之神》便完全建立在隱喻之上,把企業(yè)文化分為俱樂部文化、角色文化、任務文化和存在主義文化四類,分別用蛛網(wǎng)、古希臘神廟等四種圖案來代表,同時為這四種文化分別分配了保護神:宙斯、阿波羅、雅典娜和狄奧尼索斯。然后,漢迪開始在隱喻的意義上談論宙斯文化、阿波羅文化、雅典娜文化和狄奧尼索斯文化。希臘眾神作為各種企業(yè)文化的隱喻,不僅是漢迪用來“幫助讀者形象理解”企業(yè)文化的手段,更是漢迪用來“幫助自己深刻理解企業(yè)文化”的途徑。這四個在文化與眾神之間一一對應的隱喻關(guān)系,一定是在“互動之中孕育出來”。
也就是說,漢迪不是先有思想,然后用隱喻來表達,而是通過創(chuàng)造隱喻的過程創(chuàng)造了思想。這是隱喻藝術(shù)家的本質(zh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