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景文
1
二馬在康莊大道上開著悍馬車給馬哥也就是馬總?cè)∫环怅笆虚L的批文時,一不小心撞死了一條狗。狗的主人是一個頭發(fā)燙成卷毛的胖女人。女人嚎叫道,天呀,你賠我的狗!二馬一個急剎車將車停下來說,嚷什么嚷,不就是一條狗嘛?卷毛說,你說得輕巧,我這是藏獒,你以為是你們村里的土狗吆,你賠我30萬。二馬說,你訛人呀!好狗不擋道,我還要到市長那里去。胖女人撲在車子上說,你不要拿大奶子嚇孩子,老娘還怕你這一套,你不要市長市長的叫,就是天皇老子,老娘也不答應(yīng)。二馬白白胖胖的,留著板寸頭,坐在悍馬的駕駛座上再加上他那架在鼻梁上的墨鏡,一看就是一個人物。果然他富有優(yōu)越感地說,我到市長那里有個急事,去去就來,我馬寶駒行不改姓,坐不改名,一人做事一人當(dāng),我的車號你留意了沒有?胖女人不依不饒說,我是文盲,我認(rèn)不得字,我管你什么車號不車號的,你跑了,我一個女流到哪里撈你?二馬想到市長那邊的批文,也著急,便發(fā)動了車子,將喇叭按得震天響,想嚇退這擋在車前的女人。卷毛在情急之中,就撥打了110。二馬想遇到這難纏的潑婦你急也急不起來,就熄了車子的火,喝著水,打開輕音樂,點上一支大中華,單等警察來解圍。
一會兒,110來了。一看是這8888的少爺車,老宦、大賈先兀自嚇了一跳。當(dāng)他倆面面相覷的時候,坐在駕駛座上、剛從警校畢業(yè)的高材生小鄭就顯得很木吶。老宦是老警察,他咳嗽一聲,顯然對小鄭說,小伙子,學(xué)著點!他跳下車,先給少爺車行了個注目禮,這才慢吞吞轉(zhuǎn)過身對卷毛女人說,是你報的案?小鄭捏著個本本,也跟著打著哈欠的大賈下了車。
是我打的電話,我叫師子毛,是這輛車撞死了我的狗,而我的狗不是一只普通的狗,它是一條純種藏獒,值30萬呢。老宦皺著眉頭說,繞來繞去說的不就是一條狗嗎?而狗就是說到天上去,它也不可能是一個人。大賈在小鄭面前也要顯擺一下,他用手指著狗的主人說,你是怎么管這狗的?它已經(jīng)跑到馬路中間去了,馬路是讓車跑的,又不是讓你遛狗的。小鄭當(dāng)然有自己的想法,但是他是新來的,今天主要的任務(wù)是開車,何況情況還沒有弄清,話到嘴邊還是忍住了。但是師子毛卻爆發(fā)了,冷笑道,真是狗眼看人低,人眼總不會不如狗眼!老宦臉都漲紅了,轉(zhuǎn)個身將屁股對住她,羞怒地一揮手說,好,我是狗眼,那我們走著瞧吧。大賈心領(lǐng)神會地端著相機開始拍照,又和小鄭一起拖了皮尺,并由大賈畫了一張圖。老宦目測了一下現(xiàn)場,又瞄了一眼圖說,師子毛,不客氣地講,你的狗要負(fù)全責(zé)呀,它是死在黃線上的,而且它的頭是沖著車子的方向,分明是找死嘛!師子毛氣得胸脯一吸一吸的,說,你這是報復(fù)呀,你們不能因為他是市長的什么人,就官官相護,就睜著眼睛說瞎話,老娘告訴你們,老娘也不是好惹的,不行我就跟你們玩命。小鄭感到這里面的水很深,他一口一口地咽著吐沫,他不能說話,他一說話可能就將所有的事情搞砸。老宦不再搭理師子毛,他不可能被她嚇倒,他對少爺車做了個請的手勢。二馬隨即發(fā)動了車子,師子毛眼看警察要放掉肇事車,就想朝前沖,被大賈擋了駕。師子毛又蹦又跳的尖叫道:好狗不擋路,兔子急了也咬人!大賈張開臂,像一堵墻橫在那里。二馬對老宦說,我的手機24小時開著,隨時恭候。老宦的頭點得像雞啄米,我約她明天10點到110指揮中心,您到時候配合一下。二馬心里慌慌的,心想,30萬呢?但是,他沒有在臉上有半點的流露,這幾年跟馬哥鞍前馬后,他懂得認(rèn)倒醬缸,不倒醬架子的道理。遇到這種倒了八輩子霉的事情,馬哥不可能不拉兄弟一把。這樣一想,他心里踏實了,就極酷地擺了個造型,說,那明見!悍馬便無聲地滑走了。
一看車開了,師子毛真像一個母獅子發(fā)起瘋來,她破口大罵:你們這幾個豬!
老宦黑著臉說:你罵大街,想耍潑,我們立即走人;想解決問題,明天10點到110。跟著大賈、小鄭,三個警察一起坐到了警車上。這下師子毛慌了神,我明天去,找誰?你們的警服,都一個樣,我哪里分得清?老宦說,我們仨,找誰都行。師子毛的目光終于落在還躺在血泊中的藏獒身上,說,那,我的狗怎么辦?老宦沒好氣地說,你把它當(dāng)祖宗供著。師子毛已經(jīng)冷靜下來,說,你往我心里撒鹽,是想氣死我呀!大賈敷衍說,好了,我們都有記錄,你把它拖走,找個地方埋了,別妨礙交通、影響市容。師子毛帶著疑惑說,那不是將證據(jù)給毀了?小鄭終于忍不住了,說,那你弄到殯儀館冰凍起來。師子毛若有所悟地哦了一聲,但是小鄭說出這話就有些后悔。老宦忽然想起什么地說,你明天到110將狗的戶口牌、疫苗記錄都帶過來,別忘了。
師子毛還想說什么,警車在老宦的命令下已經(jīng)緩緩地啟動,只留下那燙著卷毛發(fā)的胖女人和她那永遠(yuǎn)不可能醒來的狗……
2
二馬將悍馬開到市政府時,臧市長早已走了,好在市長臨走前將批文留給了秘書處。二馬從秘書處拿到批文后總算松了口氣,還在路上,猴急的馬哥電話就追過來了,說,你這開的什么悍馬,倒像烏龜爬了。二馬憨憨地笑著,只說批文已經(jīng)到手。馬哥在電話那頭簡直高興得發(fā)昏,大叫大嚷道:奶奶的,你就看我大顯身手了,我得讓老頭子刮目相看,約幾個小兄弟過來,今晚一醉方休……
二馬當(dāng)然曉得這一紙“龍馬娛樂城”的批文對馬哥的重要性,有了批文就可以圈地,就可以貸款,就可以大興土木,就可以搞成吃喝玩樂一條龍的娛樂城。這就意味著鈔票會像流水一樣淌進馬哥的腰包,這批文自然就是命根子,就是搖錢樹呀!當(dāng)然,水漲船高,馬哥闊了,不會虧待自己。馬哥說過,你是我兄弟,我吃肉,不會叫你喝湯。
馬寶駒一路開車,一路想著馬哥對他的好,眼睛竟有些濕潤,過去的事像老電影似的浮現(xiàn)在眼前——
天下竟有這樣的巧事,現(xiàn)在的馬哥馬總當(dāng)年的馬同學(xué),竟然也叫馬寶駒,而且他倆都在8月8日雞叫時分來到這個世界。很快,拿老師、同學(xué)的話說,他倆成了“剁頭之好”。為了區(qū)分,同學(xué)們按個子劃分,喊高瘦黑的馬寶駒為“大馬”,有些調(diào)皮的還喊他“黑馬”;喊矮胖白的馬寶駒為“二馬”,那些調(diào)皮的就喊他“白馬”。哥倆也敘過,據(jù)推算大馬比二馬早來到人世10秒鐘,一個是雞叫抬頭時生的,一個是雞叫收尾時生的,這實際上是一筆糊涂賬,難分仲伯,二馬并不當(dāng)真。但是,叫大馬黑馬,二馬就為大馬叫冤,其實白馬家是地地道道刨土疙瘩的農(nóng)民,沒有任何值得炫耀的背景,他反倒“白”了;而大馬的老爸是很牛逼的派出所長,他卻是“黑”的。二馬一直想不通,如此優(yōu)越的家境,大馬為什么又瘦又黑呢?他當(dāng)然沒有聽過民間的一種說法,叫“吃米頭子,養(yǎng)活猴子!”高中畢業(yè)時,大馬家砸錢搞“點招”進了個本三,二馬卻落了榜。大馬說你學(xué)駕駛吧,以后我辦公司,招收的第一個員工就是兄弟你。二馬對大馬言聽計從,一離開學(xué)校就學(xué)駕駛,從卡車、中巴、大客到出租,十八般武藝全耍了一遍,日子過得算不上壞,但是好也好不到哪里去,完全是混飯吃。四年后,大馬將文憑混到手,辦了一家飛馬公司。這公司,往深里說,是一家“皮包公司”。但是,不管怎么說,大馬沒有失言,第一個就想到了兄弟二馬。大馬更是仗著他已經(jīng)升遷到公安局長的老爸,生意做得如魚得水。只是,馬哥并不滿足,打了第一桶金后,一心要圈塊地,搞個“龍馬娛樂城”。今天,批文下來了,真的是錦上添花,大馬朝自己的目標(biāo)跨出了關(guān)鍵的一步。倒霉的是二馬自己,出了這樣的“滑子”,把個該死的狗給撞死了。而且,那個難纏的卷毛女人,竟然說這是價值30萬的藏獒。二馬心里頭那種別扭誰都想象得出來,他握著方向盤一走神,差一點撞到一個老太婆。
“今天他媽的真是晦氣!”二馬嘟噥道。
終于到公司了,二馬小心翼翼將這精貴的一紙批文呈送給馬哥時,他一點笑不出來。馬哥真的是人精,他叼著煙乜斜著眼盯住二馬問:怎么哭喪著臉?
二馬的眼睛不敢看大馬,低著頭說,我撞死了一條狗。
大馬按滅手中的煙,滿臉都是不屑,說,你真是活得倒縮過來。一條狗,就讓你怕成這樣;就是一個人,哥哥也能給你擺平。
二馬的臉色活泛了些,想到撞死的是藏獒,那女人開出的價又沒有譜,心里還很堵,但是冒到嘴邊的話,他還是咽了下去。他怎么也不能掃正喜形于色的馬哥的興。
3
大馬帶著二馬還有幾位小兄弟,一腳就來到快活林大酒店。他們一幫人喝酒、k歌、蹦迪,一直折騰到凌晨兩三點鐘,還意猶未盡。
大馬對二馬說,你和弟兄們玩、玩吧,我到葉子那里歇……歇歇。
葉子是大馬的第21個女朋友,二馬曉得,葉子什么都好,就是不肯跟大馬的這一群狐朋狗友在一起喝酒。
二馬身體歪歪扭扭的,說,大、大哥,你這就不、不夠意思了,你一開始就說今夜無人、無人入睡,你怎么……說睡……就睡了?
大馬給了二馬一拳說,你這個呆、呆鳥,陪好弟、弟兄們,你看……我這這這手機上,有14個、14個未接電話,都是葉子的,我要把這天大的喜訊……告訴葉子!
二馬打了自己一個嘴巴說,開竅了,那、那我送你、你過去。
大馬狂笑起來,看你喝得……臉……像猴屁股,一邊去吧!車、車鑰匙呢?
二馬滿口袋掏,掏得口袋都翻過來了,還沒有車鑰匙的影子。他突然想到了藏獒,仿佛自己就成了藏獒成了一條狗趴在地下找鑰匙。
大馬笑得快翻過去,在酒精的作用下,他發(fā)現(xiàn)二馬成了一匹真正的馬,便跨著騎了上去。二馬覺得自己成了一只真正的藏獒,便仰頭汪、汪、汪叫起來。大馬從來沒有像現(xiàn)在這么快活,便拿右手去拍二馬的屁股,嘴里喊著駕、駕、駕。二馬非但沒有跑,而是勒著嗓子嚎了起來:你這手上有錐子不成?戳得我屁股疼死了!他這一嚷,大馬醒靈了,他一看右手,一把銀亮亮的鑰匙正捏在自己手上,于是笑得從二馬背上滾了下來。
當(dāng)大馬跌跌撞撞、搖搖擺擺來到悍馬車跟前時,發(fā)現(xiàn)二馬竟像影子一樣尾隨著他。
大馬說,你、你回吧,陪小兄弟去,去!
二馬堅持道,我陪大、大、大哥你,你醉……駕,我不放心……你,你……放心我,你一到葉、葉子那里,我就滾、滾回去!
大馬沒有再堅持,打開車門,爬上駕駛座,二馬跟著爬上車的后座。大馬眼也花了、手也抖了,他借助夜色中路燈的光,拿車鑰匙往鑰匙眼上比劃了三次,才摸到了“門”。車發(fā)動起來了,打開車燈,一松剎車,車像一匹被關(guān)得太久的烈馬沖出去。大馬覺得這才夠刺激,他的悍馬車這才真正像匹悍馬嘛;而他,就是駕馭悍馬的威猛騎士,他滿腦子就一個字:沖!
其實車才開出八丈遠(yuǎn),二馬就呼聲如雷。大馬鄙視地瞄了他一眼,心里罵道:熊包!就這么一走神,大馬就覺得自己駕駛的悍馬在一家銀行門口砰地撞上了一個影子??隙ú皇枪?,鬼沒有這么重;肯定不是狗,狗沒有這么高;那肯定是人!就這么一霎那,大馬渾身早嚇出了一身冷汗,當(dāng)他一腳踩下剎車的時候,車已經(jīng)滑出了百十米。大馬酒已經(jīng)醒了大半,他一邊擦著冷汗,一邊推醒了二馬。對他撞到什么東西的事,他只字未提,只是輕輕地推二馬說,兄弟,你不是要為哥哥開車嘛!
二馬打了一個長長的哈欠,懵里懵懂地說,這是在哪兒?
大馬從駕駛座上,渾身虛汗地爬到后面的座位上,半躺在那兒說,哥哥喝多了,頭大,就請你送……葉子那里。
二馬從后座上挪到了駕駛座上,他迷迷糊糊地,覺得自己打了個盹清醒多了。只是睡夢中他開的車,撞上的是一個人而不是一條狗。他不懂《周公解夢》之類的東西,弄不清這是一個什么樣征兆的夢,反正他開車的每一個動作都變得分外輕柔。第一個十字路口到了,紅燈,他便停車等候,從來沒有過地遵守交通規(guī)則。他記得過7個十字路口,而后朝西一拐,就到葉子住的閨樓了。他就這樣一個一個地開過7個十字路口,看著馬哥下車、上樓,然后他將車開回飛馬公司自己的住處,連衣服都沒有脫,就倒在床上呼呼大睡。
4
二馬是被手機的鈴聲給吵醒的,他迷迷糊糊問:誰呀?
對方說,我姓宦,110的。
二馬一激靈就全醒了,他想起那難纏的卷毛女人和該死的藏獒,說宦警官,給你添亂了。
對方說,是這樣的,那個師子毛一大早就來了,已經(jīng)在這兒纏了半天,您能不能早點過來?
二馬心里惶惶的,說,沒問題。
二馬坐在那里發(fā)了一會兒呆,看到窗外的太陽已經(jīng)照進了房間,心想坐到晚也不是個事,是禍躲不過,這事非要告訴馬哥不可。他大步跑過去,大馬正巧在辦公室,門開了一點點縫,似乎在等什么人。二馬管不了那么許多,一推門進去后看到大馬正朝嘴里送著什么保健品,但是這掩飾不了他滿臉的焦慮,更讓人吃驚的是,面前老板桌上的煙灰缸,煙屁股堆得像墳頭一樣高。
二馬進去后,低頭喊了一聲大哥,就說不出話來。
大馬笑著,點上一根煙,又扔一根給二馬說,老二,坐下說吧,天塌下來,有哥哥頂著,別哭喪著臉。
二馬仍然站著,不肯坐,說,大哥,天真的塌下來了!
大馬收斂了笑,臉上騰地有了一股殺氣,說,虧你還是個男人,跟哥白跑了這些年!
二馬頓時覺得血脈噴張,身子站得格外地直,說,大哥,昨天我撞死了一條狗。
大馬的身體微微顫了一下,吐出了一個刀形的煙圈,說,我昨天就說了,不要說是條狗,就是個人我也給你擺平了。
二馬不覺松了口氣。二馬曉得大馬的性格,他是一言既出駟馬難追,但是二馬今天心里不踏實,他覺得有必要將事情挑明,便吞吞吐吐說,我撞死的是藏、藏獒,很貴……
大馬沒有吭聲,在一張空白支票上龍飛鳳舞簽上自己的名字說,要多少,你盡管填。
手捏著支票,二馬眼淚刷刷下來了,他撲通跪在地下,叩著頭說:
大哥,我怎么謝你呢?你就是我的再生父母!
大馬走上前去拍拍他的肩,說,什么時候你都要記住,你是我兄弟!
5
你是我兄弟!大馬的聲音一直在二馬的耳際回響。
二馬因為腰包里揣著大馬的空白支票,更因為大馬撂下的這句話,他覺得腰桿子從來沒有這么硬過。有錢的感覺就是好呀!當(dāng)他開著悍馬趕到110指揮中心的時候,他覺得自己已經(jīng)穩(wěn)坐釣魚臺。來到約定的015室,見兩個警察在埋頭寫著什么,那個叫師子毛的女人果然哭喪著臉坐在那兒,看到二馬走進來,她逼視的目光像箭矢一般射過來。
二馬的眼珠子朝旁邊一瞥,他的目光越過卷毛女人直奔眼前的兩位警察。雖然是昨天的事,問題是他腦子一亂一時記不起他們姓甚名誰,便故意咳嗽了一聲。
這一嗽,立即驚動了老宦和大賈。
老宦忙招呼道,哦,馬總來了,坐、坐、坐。
二馬聽了很受用,他想外人可能永遠(yuǎn)弄不清“此馬寶駒”和“彼馬寶駒”的區(qū)別,于是臉上浮現(xiàn)出一種得意的淺笑。
大賈屁顛屁顛地給二馬端過來一杯水。
二馬有一種在自己辦公室的感覺,便掏出煙來準(zhǔn)備散一圈,老宦一擺手,他只好自己點了一根。
老宦朝師子毛掃了一眼,說,靠攏坐吧,這樣也聽得清楚些。
師子毛身子沒動,憋著一股氣說,你不要咸吃蘿卜淡操心,我又不聾。
老宦沒搭她的腔,對大賈說,你把情況說說。
大賈拿出案情記錄說,二位都是當(dāng)事人,過程我就不啰嗦了,我直接說結(jié)論。根據(jù)昨天現(xiàn)場考察、拍照、測量,狗被撞的是頭部,這就是說不是車撞狗,而是狗撞了車……
師子毛嚎叫起來,你們這是什么屁結(jié)論,分明合穿一條褲子,你這樣說還是我的藏獒要找死!我的藏獒撞他的車,難道還要我賠他不成?你們這樣處理事故,還不讓人把牙笑掉了!
大賈鐵青著臉說,你吵什么吵,又是諷刺又是挖苦,我們以事實為依據(jù),以法律為準(zhǔn)繩,處理的事故成百上千,偏錯你一個?
師子毛冷笑道,我倒要騎驢看唱本——走著瞧!
老宦突然冷冷地說,你的狗,有養(yǎng)犬證嗎?有疫苗接種證嗎?
師子毛有些結(jié)巴,這個……跟、事故,有什么關(guān)系?
老宦說,關(guān)系大著哩,沒有證你養(yǎng)的就是一條非法的狗,非法的狗你還帶著亂躥,還躥到路上來妨礙交通?
二馬悠然自得地抽著煙,聽得暗自在肚里發(fā)笑。他懷疑這一套歪歪理都是大馬在背后教的,這種蹊蹺八怪的理由只有馬哥想得出來。
師子毛氣短了,嘟噥道,我是要辦證的,可是……
大賈說,什么可是不可是的!
師子毛陡然省悟似的,你們跟我兜什么圈子,他撞死了我的藏獒,他就得賠30萬。
老宦說,怎么賠,不是你說,也不是他說。你們先雙方協(xié)商,然后由我們裁決?
師子毛說,有什么協(xié)商的,你們將一碗水端平了,我就服。
二馬說,你們懂行,你們定吧。
大賈拿過一份裁決書說,你們雙方在上面簽個字。
二馬掃了一眼上面的賠償金額是3000元,什么話也沒說,拿起筆就簽了自己的大名。
等到師子毛欲簽名時,她一看上面的數(shù)字,臉色就變了,說,二位警官呀,你們是不是搞錯了,少寫了兩個零字?
大賈說,怎么可能,你當(dāng)我們吃干飯的?
師子毛連身子都哆嗦起來,這一點點,才是個零頭,我的狗可是純種藏獒,不信可以去驗證。
老宦做了個有力的動作打斷她的話,不管是條怎樣名貴的狗,問題的關(guān)鍵你的狗是全責(zé)。
師子毛舉起拳頭:我抗議!
大賈說,實話跟你說,本來可以一分錢不賠,但我們還是人性化的處理這件事,給你些補償,如果你不要就算了。
師子毛說,難不成我的藏獒白死了?難不成我這30萬就扔到水里去了?退一萬步講,也得讓這位老板給個一半。
大賈說,你別做夢了!
老宦在一邊給二馬遞眼色,二馬是怎樣玲瓏的人,哧溜一下就站起來了。這一下,師子毛絕望了,嘴里嘟嘟噥噥道:我真是撞到大頭鬼了,我家里一大堆事,我也沒有功夫跟你們糾纏。我那可憐的藏獒乖乖,我發(fā)誓,它的冤魂絕不會放過你們……
6
師子毛在精疲力竭中終于在那一紙裁定書上簽字,二馬沒有用大馬給他的支票,他當(dāng)場掏出3千元把這事給結(jié)了。他覺得應(yīng)該把空白支票還給大馬,大馬在背后用一只他看不見的手,將他的賠償從30萬變戲法一般變成了3千,他感激還感激不過來哩。只要他賠得起,他怎能動用馬哥給他的哪筆錢呢?
當(dāng)然,二馬也非常感謝眼前的警察給他解了圍,沒有他們的配合30萬變3千只是一個空想。他現(xiàn)在想起來了他們一個叫老宦、一個叫大賈,還有一個昨天開車的叫小鄭。他本來可以拍拍屁股走人,但此時此刻他覺得應(yīng)該拿出一個老板的派頭,想請三位警察吃頓飯。
老宦執(zhí)意不肯,說這是執(zhí)行公務(wù)。大賈說,如果您要表達心意,就給我們送一面錦旗。二馬準(zhǔn)備去辦錦旗,老宦卻說,什么都免了,既然那個女人走了,我想請您去看一段錄像。二馬覺得既神秘,又有些莫名其妙,只是回不過老宦的面子,就跟著去了。
在會議室里,二馬一眼就看到了昨天開車的年輕警官小鄭。他們連講話的機會都沒有,窗簾就自動關(guān)閉同時錄像開始播放。投影電視屏幕上出現(xiàn)了一輛悍馬車的側(cè)面,還是夜色中的悍馬車。悍馬車像喝醉了酒一般,歪歪扭扭朝前疾馳,突然一個迎面而來的黑影被悍馬撞倒了。悍馬車似乎愣了一下,又更猛烈地朝前躥去。雖然二馬還不能準(zhǔn)確地判斷這輛悍馬是不是他們的悍馬,但是二馬當(dāng)時渾身的冷汗就下來了,好像悍馬撞的不是那個黑影,而是他二馬。不知是屏幕黑了一下,還是二馬的眼睛黑了一下,當(dāng)二馬定了定神,努力再朝前看時,二馬看到屏幕上的悍馬正在穿越紅綠燈,是車的正面的畫面,二馬清楚地看到駕駛悍馬的正是自己。屏幕上的悍馬車還在穿越,一個紅綠燈,又一個紅綠燈,二馬看到屏幕上駕車的那個人的眼珠子越來越突出,最后突然就爆裂成一片紅光……
二馬的腦子里出現(xiàn)一種幻覺,是昨天他撞了狗后不曾有過的感覺,雖然他很清醒他沒有撞過人,但是他的腦子里幾種鮮明的顏色已經(jīng)攪在一起,那是紅的血、黑的眼珠子、白的腦漿……他努力將記憶像倒帶一樣倒回去,倒到零點時分,倒到凌晨。悍馬車啟動了,但是駕車的不是他,駕車的是大馬,而他在后座上昏昏欲睡。爾后,他在醉意朦朧中被大馬叫起來開車,由于白天撞了那狗,他便努力與疲憊抗衡斗爭著,小心翼翼地過了7個紅綠燈,一直將馬哥送到葉子處。
錄像已經(jīng)放完了,黑暗中有嗤嗤的電流聲,喘息聲,甚至竊竊私語聲。
突然,一個聲音問,片子里的車是你開的嗎?
他不假思索答:是。
那個聲音繼續(xù)問:人是你撞的嗎?
他的腦子里一片空白,只有聲音:是!
不知誰突然扭亮了電燈,不,是拉開了窗簾。一片刺眼的、不真實的光,直射他的眼球,刺得他眼睛都睜不開。剛才的一切仿佛是一場夢,現(xiàn)在他夢醒了,回到了現(xiàn)實。他看到老宦在朝他咧著嘴笑,他似乎受到某種誘惑,想將剛才在黑暗中的回答推翻。他想說,他是后來開車的,先開車的是大馬,那么撞人……他的臉陡然紅起來,心怦怦直跳,連氣都不勻了。他感到慚愧甚至恥辱,這不是出賣兄弟嗎?大馬對他這么好,不是兄弟,勝似兄弟。你想想,馬哥一辦公司,首先想到你;你撞死了名貴的狗,馬兄大筆一揮,撕了張空白支票給你,兄弟你盡管填了,這填的可不是石頭,是嘩嘩響的鈔票。馬兄有通天的能耐,他什么事罩不住?況且……
二馬還沒有回過神來,老宦竟像劉謙玩的近景魔術(shù)嘩地拿出幾頁“談話筆錄”。二馬有些詫異,老宦并沒和自己談幾句,這個筆錄卻“記”得絲絲入扣、天衣無縫,歸納起來就一句話:今天凌晨他二馬撞人了。連二馬想推翻都找不出詞。
老宦依舊笑著,嘴似乎咧得更大,他將一支筆輕輕放到二馬面前,說:畫個字吧,沒有什么大不了的,不過走個程序。
二馬一下子愣在那里,他做了那么多年駕駛員,可謂走南闖北、見多識廣,坊間有句俗話:寧跌在屎上,不跌在紙上。這字一旦簽上,他清楚意味著什么?但是不簽又不行,他曉得面對這幾頁紙,不是面對的老宦,實際上是面對的大馬兄。小鄭警官突然站在他的對面,給他做了一個意味深長的動作。他完全地懂了,但是他不可能采納。他咬了咬牙,抓過了筆,他的手有些抖,仿佛手上捏著的是一根隨時都會引爆的雷管。
簽吧、簽吧,為兄弟簽吧……這不再是老宦的聲音,而是大馬兄的聲音,似乎來自遠(yuǎn)方。也許,是二馬自己心里的聲音,二馬覺得無法拒絕內(nèi)心的召喚。
二馬手中的筆終于落下去了,在“談話筆錄”上龍飛鳳舞寫了三個字:馬寶駒。想想大馬與自己一筆寫不出兩個名字,覺得這樣做還不夠地道,于是又在后面加了個括號,在里面認(rèn)認(rèn)真真寫了兩個字:二馬。
二馬心里的石頭轟地落下了。
7
老宦提醒二馬說,馬總,這幾頁紙都要簽,每一頁都要簽。
二馬肚里嘀咕,我是什么總不總的,腫起來還差不多,別他媽的口蜜腹劍。這樣一想,心里就有一種絕望,一種掙扎,他剛剛平伏下來的心境,就像被投進了一塊巨大的石頭掀起了波浪。他有一種破罐子破摔的感覺,一種砧板上魚肉的感覺,每一個字都寫得潦草不堪。
老宦視而不見,待二馬一寫完,就像抓寶貝一樣將那幾頁紙抓在手里,生怕那些紙會生出翅膀一陣風(fēng)似的飛掉。
正當(dāng)二馬暈頭轉(zhuǎn)向時,老宦卻說,好了,這里沒你的事了……
二馬有一種被特赦的恍惚,他還想問什么,眼睛一眨,老宦已變成了小鄭,小鄭跟他附耳道,我掌握全部錄像,我曉得誰是肇事者,你跟我到省公安廳走一趟。二馬心中活泛起來,他盯著小鄭那稚氣未脫的臉看到了一種金錢買不到的東西。
但是大馬的電話來了。大馬的電話將他所有的念頭都打消了。大馬在電話中說,我要為兄弟壓驚!
二馬實際上是驚魂未定,此刻他卻從小鄭的視野中逃脫了,他挺起胸膛昂著頭說,如果受驚了,還稱得上你的兄弟?
大馬在手機中大叫一聲好,說,你就到快活林的富士廳來,你我兄弟有福同享!
應(yīng)該說,二馬跟著大馬出入過無數(shù)豪華場所,但是今天一進富士廳他還是被震撼了:偌大的大廳里,布置了香水百合、法國玫瑰等許多名貴的鮮花,與背景富士山盛開的櫻花相呼應(yīng),而在中間一張紫紅色天鵝絨臺子上,躺著一位皮膚白皙的全裸美少女,少女的身上擺放著花一般的菜肴,若有若無的日本音樂環(huán)繞其間……
二馬的目光像一只趕也趕不走的綠頭蒼蠅,在少女身上盤旋來盤旋去。直至二馬聽到響動,大馬已經(jīng)笑吟吟地站在他面前,這讓二馬有些難為情。
大馬手一揮做了一個請的姿勢,老弟,大哥為你壓驚!
二馬的聲音有些哽咽,大哥,你我兄弟,何必這么破費?
大馬、二馬在少女的兩側(cè)坐定。二馬低著頭,不敢看眼前的少女和大馬。
大馬指著杯里的酒說,這是日本清酒,口感清爽而纏綿,極像日本的女人。
大馬和二馬干了一杯。
大馬又指著少女肚皮上的兩只水晶碗,說,這是正宗的野生河豚,現(xiàn)在近乎絕跡,今天特意采用日本吃法,生魚片,根據(jù)你我兄弟的體重按比例量身定做,微毒,刺激,但是百分之二百安全,絕對安全。人生沒有體驗過的,都值得體驗一下,來、來、來,動手吧。
說完,大馬先取了一碗,二馬也跟著取了一碗,然后他們很享受地吃著。似乎是不經(jīng)意間,大馬說,夜里車撞的那人,竟是臧市長的親戚,這就包不住了,除了燒錢,還不得不做出姿態(tài)。本來可以不尿他那壺,但你是曉得的,龍馬娛樂城的事,市長忙幫大了,你是我兄弟,你曉得我做人做事的原則。
二馬看似只顧埋頭吃著,實際上他聽得很仔細(xì),現(xiàn)在酒喝了,野生河豚也下肚了,他只覺得舌尖微微發(fā)麻,腦子也發(fā)麻,而他身上的血已經(jīng)沸騰了,他覺得自己成了一名英雄。
大哥,老弟今天面對大哥心里有話一吐為快。他滿臉通紅,掌控不住地滿上酒跟大馬碰杯說,大哥對老弟情深似海、恩重如山,我愿為大哥肝腦涂地!
大馬、二馬一飲而盡,大馬臉色白得如一張紙。大馬說,老弟言重,你我同年同月同日生,是一聲雞啼落的地,你跟馬某鞍前馬后、四處奔波,最近正好休養(yǎng)休養(yǎng)。
二馬臉色通紅掏出那張空白支票說,這個謝謝馬哥,還給馬哥,我用不上了。
大馬說,這個送兄弟了,就不好收回,我先給老弟存著。
二馬站了起來,像梁山的好漢對著大馬抱拳說,大哥保重,老弟先走一步!
大馬也站了起來,將他送到門口。門外,一輛警車已經(jīng)停在那兒,二馬頭都不回地快步朝警車走去。當(dāng)警車無聲地朝前面滑去時,大馬臉上有一絲淫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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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dāng)載著二馬的警車被數(shù)輛拉著警笛的警車猛追時,二馬才發(fā)現(xiàn)這戴著墨鏡正風(fēng)馳電掣駕車的是年輕的警官小鄭。
二馬問,你要帶我到哪里?
小鄭說,省廳,所有的錄像已經(jīng)發(fā)到省廳,省廳的特警已經(jīng)在接應(yīng)我們的路上,一切都會水落石出!
二馬從后座拍拍正駕車的小鄭的肩膀,一股熱流涌上心頭,他聲音哽咽道:嗨,兄弟!眼里分明有一層薄薄的淚在閃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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