稱呼之難
我真不知道怎么向外人介紹自己妻子。
“這是我妻子”,聽著總別扭,像炫耀一件內(nèi)衣似的。
“這是我太太”,按照老理,稱呼別人家的妻子才稱太太;向外人介紹自己妻子的時候說“這是我太太”,就像我介紹自己的時候說:“你好,我是車前子閣下。”
“這是我夫人”,有爵位的人才能說,在中國古代。“這是我夫人”,進士都不能向外人這么介紹,除非近視眼。
“這是我愛人”,老一輩干的事。
“這是拙荊”,太糖醋。
“這是糟糠”,太粗魯。
“這是老婆”,太親熱。
“這是內(nèi)子”,在一個宅男時代,很不符合現(xiàn)實。
“這是席子”,太方言。某地把自己家的老婆叫“席子”。初來乍到的外地人不知,比如知青聚餐,殺雞一只,人多雞少,只能燉湯,茶館店老板的女兒嫁給洗浴中心董事長的兒子,這叫湯里來水里去,湯湯水水好對付。知青去村里借壇子借碗,他挑了一只空籮筐,畢恭畢敬地站在貧下中農(nóng)門前,把落在鼻尖的眼鏡推到差不多額頭上去,清清嗓子,字正腔圓:“大叔,您好!我們想借你家的壇子用用,馬上就回,行不行?”大叔十分客氣,一回身,拿起鋤頭就從房里沖殺出來。
此地方言把自己家的老婆叫“席子”,自己家的女兒叫“壇子”。知青初來乍到,不知道,扔下扁擔籮筐,邊跑邊想,這大叔也太小氣,不愿意借壇子,那就借幾只碗吧。他站住,喘著氣說:
“大叔,大叔,壇子我不要了,借我?guī)字煌氚??!?/p>
大叔追得更兇了。知青初來乍到,不知道,此地方言把自己家的老婆叫“席子”,自己家的大女兒叫“壇子”,“壇子”的妹妹,叫“碗”,大妹妹叫“大碗”,二妹妹叫“二碗”,三妹妹叫“三碗”,話說武松,三碗不過岡,武松偏要過,女人是老虎,武松打老虎。武松打死老虎,為以后怒殺潘金蓮埋下伏筆,古人就是會寫文章,十面埋伏,滴水不漏。
知青的頭被打破,鬧到公社。語言不通所引發(fā)的械斗與戰(zhàn)爭,并不荒唐?;奶频氖恰鐣洓Q定——這是真事——從今往后,為了避免爭端,知青不能在日常生活中使用諸如“席子”“壇子”“碗”這樣的敏感詞,要屏蔽,為了穩(wěn)定,為了和諧,一定要屏蔽,沒有商量余地,“你們既然是來接受貧下中農(nóng)再教育的知識青年,就應該向貧下中農(nóng)學習?!惫鐣浀鹬按笄伴T”,給出指示。那時候鄉(xiāng)下人抽煙,有首順口溜不妨錄下,再過幾年可能會被忘記:
大隊書記“四腳奔”,
公社書記“大前門”,
縣委書記“戴紅花”,
市委書記“屌一根”。
這說的是四種香煙牌子?!八哪_奔”,飛馬牌香煙;“大前門”大家知道;“戴紅花”,牡丹牌香煙;“屌一根”,中華牌香煙——極其不嚴肅,居然把中華牌香煙殼上的華表說成“屌一根”,奇怪的是那時候階級斗爭年年講、月月講、天天講,倒沒把編這順口溜的打成“現(xiàn)行反革命”。另外,“市委書記‘屌一根”云云,指的是十年浩劫時期的市委書記,也就是俗話所說的“‘四人幫爪牙”,現(xiàn)在——改革開放的市委書記請勿對號入座。
想寫寫我向外人介紹自己妻子時候的稱呼之難,忽然跑題,回來!我的一位朋友向外人介紹自己妻子時候,說:“這是我女朋友”。
另一位朋友向外人介紹自己妻子時候,說:“這是我后媽”。
這一位
這一位先生,我想朱季海走后,他大概是蘇州最有學問的人了。
我說朱季海日子悲慘,你比朱季海的日子更悲慘。朱季海好歹頂了個章太炎弟子的名頭,章太炎的學術好歹還在延續(xù);你老師名震東南,璧沉深淵,傳燈一盞,你老頭地光明,該出山了。
先生說:“河也沒過。”
近來又說起此事,先生沖我一笑:
“你莫害我?!?/p>
今天我想,失傳一些學問也是好事,否則后人研究不過來,哪有時間創(chuàng)新,這個民族還有什么希望!哼!呸!
我的詩中,偶爾有“過河”“意象”,與這一位先生所說“河也沒過”有關?五百年后,自有了斷。
馬
村里人養(yǎng)了一匹母馬,母馬生下一匹小公馬。村里人讓它們交配,小公馬死活不肯。秀才想出個主意,用墨把母馬涂黑,放到暗室,牽來小公馬。交配時小公馬差越出母馬本色,悲鳴而死。秀才在一邊說:“嗯,怎么會這樣呢?”一則讀后感。
廢紙
錢牧齋的一本雜記簿,被后人當作廢紙,用來練字。魯迅的幾頁手稿也曾被人包油條。
一六四二年的大水
在寫幾首有關河流的詩。一六四二年,黃河發(fā)大水,沖垮猶太會堂,也把城外猶太人公墓毀壞。十七世紀來過中國的傳教士說,開封府的猶太會堂與中國的廟宇相似。維特根斯坦說:“猶太人的頭腦對他人作品的理解超過對自己作品的理解。”詩人也是如此,但卻不會發(fā)現(xiàn)開封府的猶太會堂與中國的廟宇相似,他的眼睛里只有大水過后的恒久語言景象。
一個考證
此民族記憶力極差——所以文化源遠流長。
演出結束
從技巧角度看——無論書法、繪畫,還是詩與小說,最先被我們看到的往往是錯覺,或者與技巧關系不大的虛張聲勢的花招。我讀小學的時候,鄰居是市技巧隊隊員,他常常給我看一張照片,一群人疊在一起,他站上面。他是公安局局長的小兒子,從來不好好練功,去那里混世,所以每次表演,他只能爬到疊起的人梯上面,兩手朝上張開,做出歡迎的樣子,表示演出結束。
座右銘
一方面清心寡欲,一方面不斷地和虛榮、謊言、庸俗與陳詞濫調(diào)肉搏。
阿波利奈爾
不成體系也無意做成體系,他橫溢的才華在外行看來十分草率。
不良習慣
“你的生殖器滾燙,可以煎蛋?!?/p>
這是雙關語嗎?
“你的生殖器堅挺,可以操蛋?!?/p>
這是雙關語嗎?
這是雙關語嗎?不是!這僅僅是不良習慣?;蛘?,在一個特殊社會,所有的語言都是雙關語——以此安慰人心。
時代英雄
膚淺是每個時代的英雄。
絕交
《昭昧詹言》論黃山谷:“黃只是求人與遠?!薄坝仲F截斷,必口前截斷第二句?!?/p>
“口前截斷第二句”,這是韓愈的句子。
文學藝術中,有一種風格如絕交,很有意思。
浮世繪
胡適(一九一六年十月二十三日):人生哪能日日作莊語?其日日作莊語者,非大奸,則至愚耳。
嚴肅
看上去不負責任,其實很嚴肅。十分嚴肅。
奇跡與大奇跡
奇跡:是豬都在飛;鯉魚寬待黃河之水;飽學桃花一瀉君子千古恨;千里煙波,暮靄沉沉,楚天不闊。
這個窮世界!
誰能亡命月球,飛船叔叔和臉蛋通紅的嬸嬸。
而大奇跡:在飛都是豬。
啊
啊,不要被束縛在現(xiàn)實所構造的敘事框架之中。
戲評
打情罵俏頗不容易(楊寶森《游龍戲鳳》葉盛蘭《得意緣》俞振飛《寫狀》錄音聽后感)。
猛龍過江
昨晚是我第一次看李小龍電影,大吃一驚:一個人居然能使自己的身體成為哲學與宗教;一招一式,具有清潔的能量。
翻譯機器
“在村里的警察局度過一個北方的家”。
水土
一個想象力急速流失的民族,真的十分可憐(若干詩人與藝術家訪談讀后感)。
雞湖美術館
藝術不是千百種怪癖,但它是一種怪癖。
文化
文化是個垃圾堆,迷戀其中的話,只有幾個人能變廢為寶,大部分人無非蒼蠅那樣嗡嗡飛在其中。
杜甫
“語不驚人死不休”。
并非要我們故作驚人之語。
而是,一個詩人必須能夠在惡劣的生存條件下——堅持他個人的文化立場和嚴肅的寫作態(tài)度。
蕭山蘿卜干
訪戴而歸,王徽之借一晚風雪,用來熬稀飯。
大鍋稀飯。
“你,也來一碗?”
剡溪枯水之上,子子孫孫早餐。
條件好的時代還能吃到蕭山蘿卜干。
文字
聽!批判耳朵。正好批判到耳朵。
不是政治的;不是經(jīng)濟的;不是文化的;不是藝術的。是,聲音:噪音的。是藝術的;是文化的;是經(jīng)濟的;是政治的。
動物只能是小動物。
沒有偶然聽到的;只有偶然錄下的。
工具:機遇即工具。
靈魂:材料即靈魂。
先鋒意味著還不夠膽怯,需要做得更多。
誰能比保守更勇敢、更粗魯、更肆無忌憚呢?在藝術上。
沉默的分貝超過噪音,在中國中?
洗手之際水發(fā)出尖叫——“左”“右”;洗耳的時候大河見底:們的臉在河床預訂了松軟的枕頭。
一點也不獨特,所以我們興致勃勃。
聽!幸虧還有噪音是興致勃勃的。
《三元圖》跋
一元——“意識形態(tài)流”與“意識控制論”以及……一些人在藝術那里是粗暴的;藝術在一些人那里是粗暴的。前因后果就說不清了。
二元——另一方面,語言僅僅作為反抗媒質而并沒有自覺自證可言。
三元——真理是思維樂趣。編織四維內(nèi)存的思維網(wǎng),自由不是網(wǎng)眼,是一維與一維之間的間隙。我們(這是承認局限性的稱謂)所能探索到的宇宙僅僅仿佛一首印刷在紙上的詩,它的深度感恰恰是由平面喚起的。但如果說宇宙是個平面卻是錯覺。宇宙是一只線軸,四維(或者八維)各得其所,它們被上升到交纏的層面,就是四維后的思維——這個層面的思維才說得上思維?!斗伺畫z圖》是揭示四維被上升的過程圖,這是一個平面,所以互有遮蔽,是四維(或者八維)交纏圖,它缺失的部分是思維圖。一開始就是缺失的。
《蛋》
這幾天在編詩集,準備自己印五十本,作為明年五十歲生日的答謝禮。
普天同慶文化產(chǎn)業(yè)大國即將建立之際,我覺得我用“非法出版物”這個定義概括我的半世人生,是天人合一的。
一共三十二首詩,“32”,諧音“生而”,生而平等,生而低賤。
蛋(2010—2011)
三十首短詩。
親愛的皮影先生(2009)
一首疑似小說的長詩。
蕩婦(2005)
一首疑似戲劇的長詩。
詩集名《蛋》。
“雞飛蛋打”的“蛋”。成語在我嘴中常常亂碼,“飛雞打蛋”的“蛋”。
“殺雞取蛋”的“蛋”。
“覆巢之下無完蛋”的“蛋”。
“操蛋”的“蛋”。
“扯雞巴蛋”的“蛋”。
“滾恁毒娘格青胖咸鴨蛋”的“蛋”。
你能把一顆雞蛋豎起嗎?有兩則豎起方式:一則在哥倫布軼事里;一則在中國民間巫術中。
還有第三則。
蛋:男性生殖器的俚稱。
蛋:一種易碎品。
《木末芙蓉花》序
一個詩人的讀書與夢游,如“木末芙蓉花”矣。
另外,此書以《偏看見》為底本增減而成?!镀匆姟肥嗄昵俺霭?,印數(shù)較少,一些收我圖書的讀者常常找不到這一本;或者找是找到,品相不好。有人鼓動我再版。但我對自己的出版物無論何種,是都不愿意再版的。必須有所增減,同時換個名字,這幾乎已成毛?。何胰绻詰俚脑捛∏”憩F(xiàn)在對自己的過去不夠欣賞。
是為序。
2012年深秋車前子識于北京目木樓頭
《木末芙蓉花》后記
在我這里,讀書就是夢游;至于夢游,說它是讀書——某種可遇不可求的狀態(tài)——也未嘗不可。“木末芙蓉花”,我無來由地用王維詩句作為書名,就因為這芙蓉花是“木芙蓉”,也就是“辛夷”,“辛夷”別有個名字“紫木筆”的緣故?我想文章的確是一筆一筆寫出來的。而從“紫木筆”,古人又好奇地發(fā)揮出另一個名字,聽起來有些古怪,叫“書空”。我想文章的確是“書空”的事業(yè),有時候,還“咄咄書空”。
在我這里,“木末芙蓉花”是當然的,而“山中發(fā)紅萼”未必,“澗戶寂無人”未必,但“紛紛開且落”即使不在我這里,也是當然的。
后記結束。
責任編輯⊙育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