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遙走了近八個年頭,我從沒有寫過文章去悼念他。在失去他的這些歲月里,關于他的事我一個字都寫不出來,是的,用文字去表達一種巨大的哀傷是極為困難的。只有歲月使人能夠平靜,而且讓人可以去擁抱一切悲歡離合。
我的家庭是一個人數(shù)眾多的大群體,該有的都有。父母親是目不識丁的文盲,在陜北清澗縣石咀驛鎮(zhèn)王家堡村務農。父親身高大約在1.5米左右,這完全是由于沉重的勞動使他在土地上彎曲了他不該彎曲的身軀。他就是用這么一副侏儒般的鋼鐵雙肩,挑起了全家十口人的生存重擔。他有五個兒子,三個女兒。為了活命,他在路遙七歲時,就決定將這個長子過繼給他的哥哥王玉德。我的伯父王玉德移民到延川縣當農民,伯母沒有生育過。臨行前,父親找了村里的馮先生,讓他給路遙起了名字叫王衛(wèi)國。父親對這名字本身沒有寄托任何希望,這完全是兒子的一個代號。于是路遙就從這一個農民家庭走到了另一個農民家庭。
剛到延川后,伯父和伯母是不想讓路遙上學的,他們一心想在土地里培養(yǎng)這個養(yǎng)子,讓他在未來接替伯父的班,以至于后來在這個問題上發(fā)生過嚴重沖突。路遙在考上初中后完全走出了這個家庭。到延川縣中學后,主要經濟來源是靠他的同學撐扶的。不久,發(fā)生了“文化大革命”,平心說,路遙對這場“革命”是熱衷的。不為別的,就是為有口飯吃。路遙對我講起這段歷史時,曾是淚流滿面。后來他開始寫文章,并把自己的名字王衛(wèi)國改成了路遙。當他寫完《驚心動魄的一幕》和《在困難的日子里》這兩個中篇小說后,他說他終于寫出了自己埋得很深的一段心靈歷程。
與此同時,我的姐姐為了挖野菜而從懸崖上摔下來,成了心臟病。路遙在這個時候才回過幾次家,目的是想救活我的姐姐,他多次跑到西安,給我的姐姐買藥,想辦法救活這個善良的生命,但姐姐還是在27歲的時候走了。我和我的父親把她送上山。路遙對我說,一定要寫出姐姐壯麗的人生悲劇,但這部作品必須得到了五十歲以后才能寫,否則,承受不了這么大的悲傷。
在我讀完高中后,我的家庭還是一貧如洗。于是在農村教了一年書后,我準備離開故鄉(xiāng),到外面去闖蕩。而一旦離開,就再也不打算回去了。和父親最后一次上山勞動時,我把這個決定告訴了他。父親吃驚得一下坐在了地里,半天沒有說話。后來他告訴我不要走了,就在家里勞動,好出門不如歪在家。他準備讓出唯一的半孔窯洞,借宿到別的農民家里,而把全部家產給我(不值五十元),讓我盡快結婚。我當時平靜地對父親說,走是走定了,而且明天就走。但請父親相信,總有一天我會讓他變成村里最享清福的農民。我就是為了這一理想離開故土的。
我出走到延安市,開始了兩年的攬工生涯。這時,路遙已從延安大學畢業(yè),分配到《延河》雜志社當編輯。他在北京《當代》雜志社改完《驚心動魄的一幕》后,迅速從北京直接來到了延安。他先住在延安的“延安飯店”205房間,開始在延安到處找我。在《平凡的世界》里,田曉霞找孫少平的全部情節(jié)都是路遙的親身體驗。
他在一個工地上終于找到了我,并帶我回到了這個205房間,這個房間對我兩人來說是終生難忘的。在這以前,我和路遙共見過三次面,而且基本沒有說過話。我只知道延川縣有個哥哥,他也和我一樣,對我完全是陌生的。見面后,我們長時間沒有說話,吃過晚飯后,他才對我說,你可以談一談你個人的經歷,盡可能全面一點,如果談過戀愛也可以說。于是,就在這個房間里,我們展開了長時間對話,一開始就三天三夜沒睡覺??偣苍谶@里住了十五天。他原打算寫完《驚心動魄的一幕》,再寫一個短篇小說叫《刷牙》,但就在這個房間里,路遙完成了中篇小說《人生》的全部構思。當時,這個小說叫《沉浮》,后來是中國青年出版社王維玲同志修改成《人生》的。通過這次對話,我們超越了兄弟之情,完全是知己和朋友了。他徹底地了解了我,我也完全知道了他的創(chuàng)業(yè)歷程,包括隱私。
這次對話結束后,也就是1979年古歷八月底,我被招到了銅川礦務局鴨口煤礦采煤四區(qū)。路遙就趕到甘泉縣招待所寫他的《人生》,四十天后,他就完成了這部轉變自己創(chuàng)作命運的小說。他先跑到榆林的白云山抽了一簽,簽抽得很好,簽名叫“鶴鳴九霄”,是出大名之意。然后他就來到銅川,把《人生》小說給我念了一遍。他讀完小說后,流下了熱淚。他告訴我:“弟弟,你想作品首先能如此感動我,我相信她一定能感動上帝?!?/p>
不久,《人生》全國轟動了。一天,路遙把電話打到鴨口煤礦,說他的《人生》在全國獲獎了,并且排在第二。但他同時告訴我,手頭一分錢也沒有,到北京的路費也湊不夠,急需要我的幫助。我迅速在我的師傅那里借了500元,趕到西安火車站,當場買票,把路遙送上了火車。到北京后,他給我寫了一封很長的信,表述了他當時在北京非常復雜的心情。在這封信里,他談到了要當一個作家的艱辛,還談到了作家所要經受的各種苦難。從巴爾扎克,一直談到柳青、杜鵬程、王汶石等。他說《創(chuàng)業(yè)史》最后部分在《延河》雜志發(fā)表時,他曾當過柳青的責任編輯,和柳青有過非常親切的談話。他對柳青說,你是一個陜北人,為什么把創(chuàng)作放在了關中平原?柳青說,這個原因非常復雜,這輩子也許寫不成陜北了,這個擔子你應挑起來。針對陜北要寫幾部大書,而且是前人沒有寫過的書。柳青說,從黃帝陵到延安,再到李自成故里和成吉思汗墓,需要一天的時間就夠了,這么偉大的一塊土地沒有陜北自己人寫出兩三部陜北體裁的偉大作品,是不好給歷史交待的。路遙在信里說,他一直為這段論述而感動。
就在這個時候,路遙生活中發(fā)生了一件重大事件。這個事件差點要了他的命,一直到他生命終點時,這件事還使他揪心萬分。請讀者原諒,這篇文章里關于路遙很多重大的災難我暫時還不能寫,因為當事人都活著,我不想讓這些殘酷的經歷再折磨活著的人。
就在那個時候,我調到《延安日報》社當了記者,之后就和路遙形影不離了。我這個人理想很小,不想出名,不想當官,最大的愿望是努力工作,讓我的父親由于我而活得光輝燦爛。關于對父親的情感我和路遙是一樣的。每當說起父親,我倆都激動得不知從何說起。路遙在小說《人生》中寫到父親,那就是高加林的父親高玉德。在《平凡的世界》里終于展開寫了一回父親的形象,那就是孫少平的父親孫玉厚。但在那個年月里,無論經濟還是精力,確實關照不了父親多少。給他老人家用煤礦掙的血汗錢修了一院地方后,其他的關照就很少了。因為當時我要照顧路遙,他的處境到了無法生存的地步。
就是在這個時候,路遙開始了《平凡的世界》的創(chuàng)作準備工作。這是一個非常大的工程,而且路遙又是背著重如泰山般的十字架投身到這個系統(tǒng)得讓人一言難盡的工程之中的。
《平凡的世界》開始叫《黃土》《黑金》《大城市》。后來的書名是作家和谷還是詩人子頁給改的我已記不清了,但肯定是他倆其中的一個給改的。
在整個六年的創(chuàng)作過程中,所經歷的苦難是用語言無法表達的。我目擊了一位作家的整個創(chuàng)作過程。我從路遙身上明白了一個深刻的道理:真正的作家不是人當?shù)?。那種超過了牛馬般的生活,不要說一般人,就連“二般人”也不要隨便去踩那個要人命的雷區(qū)。作家鄒志安臨終前說,文學是什么東西,我早已不認識它了。這是他心靈的悟覺。我?guī)椭愤b用了一年時間在西安構思完《平凡的世界》的框架后,他就匆匆匆奔赴陜北、銅川開始體驗生活了。路遙寫小說和記者一樣,重大事件必須到現(xiàn)場感受。我和他一塊攬過工、放過羊,在田野里過夜,在煤礦的井下到工作面干活。當路遙第一次下井到工作面干活出地面時,坐在井口就走不動了。他說,凡是下過井的人,生活在太陽底下就應該知足了。就在那天晚上,路遙提出要改動孫少平的命運。他說孫少平最遠只能走到煤礦,如果進了大城市我就管不住他了,因為路遙對大城市的生活不特別熟悉。最后我們決定由孫蘭香進城市,因為那是我們理想中的人物。就這樣用了三年時間采訪,路遙就慢慢地進入了寫作狀態(tài)。
路遙在寫到第二部完稿時,忽然吐了一口血,血流在了桌子上。這張桌子就在西安省作家協(xié)會平房的臨時辦公室里。路遙當時要把我從延安叫到他身邊,所以我放下了《平凡的世界》第三部的外圍準備工作,趕快跑到了西安。我們在西安的護城河邊談了一個晚上。我認為,讓路遙還是先離婚,再不要維持那個有名無實的家庭了。找一個陜北女孩,不識字最好,專門做飯,照顧他的生活。結果是因為他的女兒路遠的問題,路遙又一次放棄了這次生存的機會。天明時,他對天長嘆了一聲:“命運啊,為什么對我這么不公平?!钡诙欤覀兙腿メt(yī)院查出了他吐血的病因。結果是十分可怕的,路遙必須停止工作,才能延續(xù)生命。但路遙是不惜生命也要完成《平凡的世界》第三部。我能理解他的這一選擇,因為他活得太累,太累了!非人般的勞動得到的全是苦難。路遙讓我永遠也不能給任何人說他的病因,我痛苦地在他面前放聲大哭,這是我一生為數(shù)不多的掉淚。此時的人們,根本不知道陜西的一名作家就要走向生命的終點了。但路遙卻殘酷地把這一結果展示在我一個人面前,他在大學的講臺上,在所有人的面前,完全偽裝成健康的人,這是何等荒謬的生存邏輯?但它又是如此現(xiàn)實地結在了生活的大樹之上。為此,我和他無數(shù)次地辯論,不能這樣,必須先保身體,后搞創(chuàng)作,看人家賈平凹,得了病寫文章向全社會宣布,他把某種壓力給了讀者,自己一定會輕松得多。但他流著淚告訴我說,這個世界上只有你一人知道我為什么這樣做。對此,我們兩人都是幸福的。我走后,父親就靠你了,過去一直也是你關照他,將來我走后,你就會更輕松地把他完滿地送上山。他一生只給他老人家掙了個名聲,他在我這里沒有得到過應該得到的實惠……對于不識字的父親,那是咱倆心中的神。
寫《平凡的世界》第三部時,路遙在感情和經濟方面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有時長達半年沒有一次性生活,自己作品里的漂亮女人們是他最好的情人。他經常是一邊流淚,一邊寫作,到了后來眼睛三天兩頭出毛病。有一天,我正在洛川縣采訪,路遙突然打電話到報社,讓我速到榆林(《平凡的世界》第三部初稿是在榆林賓館完成的),我以為他的身體出了新問題趕快奔赴榆林,一進房子,他對我說田曉霞死了。半天我才反應過來這是他作品中的人物,我對他說,你已經成了弱智,你想過沒有,我好不容易爭取的這么點時間,趕快采訪一兩篇稿子,你怎么就為這么些不上串的事打電話叫我跑來,別人知道后肯定會認為咱們是精神病。但這一切又有什么辦法呢?有一次我剛到黃河的壺口采訪,又一個電話打來,我趕快再赴榆林。去了后才知道他的咖啡和抽的煙用完了,他說中國文聯(lián)出版公司再也不能給他預支稿費了,手頭一分錢也沒有,如果沒這兩樣東西,他什么也干不成。他抽煙是固定的牌子,除過這個牌子其他的煙抽不成。沒辦法,我找到了榆林地區(qū)的一位領導,他是我的好朋友。當我把路遙目前的處境說明后,他馬上叫來一個人,說先拿十條恭賀新喜、五瓶咖啡送到路遙房間,今后每月送一次,必須按時,這個賬榆林出。他說這是犯錯誤,但為家鄉(xiāng)的作家,咱就犯它一次吧!當我把這事告訴路遙后,路遙只說了一句話:“咱這人活成啥了!”類似這樣的事情,在寫《平凡的世界》中不知發(fā)生過多少次。
上帝就是這樣安排了路遙的生活道路?!镀椒驳氖澜纭方K于在1988年夏天寫《人生》的甘泉縣那孔窯洞里寫完了。我們兄弟的手緊緊地握在了一起。這是唯一的一次握手。當天晚上,我們一同出發(fā)趕往山西太原。因為中央人民廣播電臺正在連播這部小說,而且不斷來電報預告第二部播完的時間。山西《黃河》雜志推遲二十多天發(fā)稿時間,等待他的第三部。在山西是作家鄭義招待的。路遙在文學界沒有什么朋友,和鄭義也是一般關系,但兩人見面后非常友好,路遙對全國只有三四個作家比較看重,其中就有鄭義。就在鄭義送我倆上火車后,再有五分鐘就要發(fā)車了,路遙突然發(fā)現(xiàn)他的錢包丟到賓館一個很不起眼的方桌里。這是從來沒有發(fā)生過的事。因為不論轉戰(zhàn)到何方,臨走時都是我清理房間,而且要把幾個箱子里的東西寫成目錄,路遙一看就知道東西在啥地方。路遙這時常常在陽臺上抽煙,為清理房間,我經常是跑到百里之外完成這項任務,因為這已成路遙的生活習慣。他常說,你不清理房間,我老是覺得東西丟了。于是,當時決定路遙先去北京,我取回錢包后趕下一趟火車到達。為此,鄭義陪我在山西游轉了一個下午。真對不起這位有血性的作家,讓他把時間浪費到我這個無名之輩身上。
我是一路站著到北京火車站的,火車上沒有任何空間讓你轉身,衣服因出汗而發(fā)臭。在北京和路遙會師后,兩人好像十年沒見面,因為那是我第一次去北京,路遙怕我走失,就在火車站一個唯一出口處站了八小時。到了賓館,由于房間沒有洗澡的功能(好房間住不起),他讓我站在公廁里,一盆一盆從房間里端熱水給我沖涼,他那種笨拙的姿勢我現(xiàn)在都記得一清二楚。在北京風風火火跑了半個月,才把他有關《平凡的世界》所有的事宜辦完。
我回到延安后,趕快跑到各縣采訪,六年了,我確實沒有全身心地投入到我的工作上,現(xiàn)在想起來都很對不起《延安日報》社。就在我到富縣采訪時,路遙用電話直把我尋到一個鄉(xiāng)鎮(zhèn)上。他告訴我,《平凡的世界》獲了茅盾文學獎,而且是排在第一位。我倆在電話里很長時間沒有說話,心情太復雜了。我當然為此無比興奮,但一想到他的身體我就渾身發(fā)抖。路遙在電話上告訴我,領獎去還是沒有錢,路費是借到了,但到北京得請客,還要買100套《平凡的世界》送人,讓我再想一下辦法。我一個人放下電話在田野里走了很長時間,望著頭頂上的明月,感慨萬千。是啊,一個獲得茅盾文學獎的人,因為沒有路費去領獎,更沒有錢去買自己寫的書,這是何等的不可思議?而這個領獎的人不久就要離開人世了!他在六年的萬里長征中,流血、流汗,結果是兩手空空。這位原準備站在諾貝爾文學獎領獎臺上發(fā)表演講的作家,沒想到他的命運是如此的悲壯……我迅速趕回延安,走進了當時在該地區(qū)有非常實權的一位朋友的辦公室。當我把路遙目前存在的困難向他說明后,他驚得從辦公室桌子后面站了起來,面對房頂半天沒有講話,這位精通俄語的領導,用俄語說:“這是天大的笑話?!彼⒓凑襾硪粋€人,說先拿5000元,立即送給路遙,讓他在北京把所有的發(fā)票給我?guī)Щ貋?,在延安地區(qū)想辦法給他報銷。他說這一輩子他是唯一的一次犯錯誤了。我拿著5000元趕到西安,這時路遙已到火車站。當我把拿錢的經過向他敘述后,并告訴他今后再不要獲什么獎了,如果拿了諾貝爾文學獎,我可給你找不來外匯。路遙只說了一句話:日他媽的文學。
親愛的幫助過路遙的朋友們,你們的英名時時記在我心里,盡管人數(shù)很多,但我一個也不會忘記,總有一天,我會把你們告訴全社會的。
1992年初,我嫂子林達正式提出了和路遙協(xié)議離婚,對此,我無話可說,我也十分理解林達,她不知提出過多少次要離婚了。作為一個女人,當一名作家的夫人是十分不容易的。天下女子就是找一個農民也不要找作家為丈夫。當作家可能獻出生命,但當作家的夫人同樣要經受普通女人無法容忍的各種心靈災難。在這一點上我不恨林達,也不恨路遙。此時,路遙正在寫《早晨從中午開始》的絕筆文章。他把離婚一事的工作交給了我,實際上路遙只把這件事當了“工作”,不存在任何情感。林達是開通的,她不要任何東西,準備一個人到北京成家立業(yè)。因為她是北京知青,回故鄉(xiāng)也一直是她的夢想。就在準備很簡單地了結這樁悲劇之時,路遙住進了醫(yī)院。我知道,他這次進去肯定是出不來了。大夫和我的看法是一樣的。就在路遙住院時,家里家外的一切危機又一次放在我的肩上,當時我太累了。作家協(xié)會給路遙先安排了一個人看護,沒想到路遙把我叫去,說這個人根本不行,他說此人太勢利,根本不把他當人看。他說這個人看他不行了,沒用了。他讓我再不要離開他,看著把他送走??蛇@個時候林達實際上已離開西安,到北京組合新的家庭去了,家里就只有他的寶貝女兒路遠一個人了。當時路遠僅十二歲,生活無人看管,我一天在勞務市場先后找了三個保姆,都被路遠因看不上而趕走了,路遠只要求我給她做飯,累得我在大差市街道的一個拐角處狠狠地睡了一覺。但當時這些情況都不能告訴路遙,因為路遙愛女兒是出了名的。如果他知道這一實情,當時可能就沒命了。就在這時,我的另一個弟弟趕到醫(yī)院里,把作協(xié)派的那個人趕走了。這樣,我才松了一口氣,有一個弟弟在醫(yī)院里看護路遙,等我把他女兒的事安排完之后,再處理他的事。沒想到路遙對此事產生了看法,他想,女兒有林達看護,我為什么不到醫(yī)院里看護他。但有關實情,我和弟弟都不能告訴他,于是,路遙把我叫到醫(yī)院里,用想好的文學語言把我挖苦了一陣。于是我痛苦地離開了他。就在這二十多天里,路遙是十分痛恨我的。他沒有想到在這個時候我離開了他,當他知道林達早已離開西安的實情后,立即讓弟弟找我,此時,我知道他要向我說些什么。我讓弟弟先回醫(yī)院,兩天后,我就趕來。這個時候已到《陜西日報》當記者,而且是駐銅川記者站。我要向單位請假,還要處理手頭的工作,我準備很長一段時間,放棄手頭的一切,重新跳上路遙為我準備好的生活戰(zhàn)車。但是晚了,就在準備起程時,路遙走了。
這是一個災難,一個清清楚楚地伴隨我走過的災難。我懷揣這個災難來到他的面前,面對路遙我無淚!我長久地坐在他的遺體面前,默默地說了很多、很多話。這些話我有一天會用文字表達出來,那時,我也許快要走向生命的終點。
路遙逝世后,合法的妻子林達還在北京,有關具體后事我得等她回來處理,否則就是不通情理。林達回來后我告訴她,我這個大家庭的會已經開過了(我父親、哥哥、弟弟、妹妹都已來到西安),路遙的一切財產都屬林達和他的女兒路遠,路遙所有欠帳都由我陸續(xù)還清。社會上當時鋪天蓋地地悼念路遙,我讓家人在開完追悼會的第二天就全部返回陜北去,讓他們遠離這種他們看不懂的悲劇場所,用勞動去悼念路遙吧!
這里我必須要說的一件事,就是路遙骨灰在西安三兆存放了三年后,必須重新安放,當時墓地選在了延安大學校園。于是第一天我和弟弟王天笑把路遙的骨灰從三兆搬到作協(xié)院里,可悲的是沒有一個人前來為路遙送行。我決不為路遙感到悲哀,主要是質疑這個院里的儒士和名流們是否有失學者風度?是啊,路遙是個不尋常的悲劇人物,就連他熱愛過的情人在葬禮上也挽著另一位男士為路遙送行,而這個男士就是路遙生前的好朋友之一。誰敢說這不是巴爾扎克式的悲?。?!我們不是也記得法蘭西這位偉大的作家在葬禮上亦出現(xiàn)過這種場面嗎?從這個意義上說,路遙和巴爾扎克走的是對的,否則,他們會從一個火海跳到另一個更可怕的火海之中。
送走了路遙,四年后我的二哥也走了。為此,我整整戰(zhàn)斗了八年。這八年,我經受了各種十級以上的風暴,但是我還是活過來了。我會在今后的日子里把這些風暴一一展示給讀者,是啊,我不能倒下,父母還健在,兄妹們的生活剛剛起步,路遙的女兒路遠才剛剛上大學,這一切的一切都需要我去關懷和溫暖他們。(選載自榆林路遙文學聯(lián)誼會紀念路遙文集《不平凡的人生》)
注:王天樂,路遙的胞弟,此文寫于路遙逝世8周年。(責編:魏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