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萍
其實我不認(rèn)識路遙,但就是覺得熟悉。
從《人生》到《平凡的世界》,再到《早晨從中午開始》,你就愿意看他寫的字,你就愿意聽他說的話。這是不是就是一部作品的文學(xué)魅力?這是不是就是一個作家的人性魅力?
你愿意看他的書,是因為他寫的東西震撼你。震撼的地方,你仔細(xì)想想,也都是凡人小事。比如第一次看《人生》,看到巧珍對高加林說:“我看見你比我爸和我媽還親?!蔽艺鹱×?,不能呼吸了。怎么把這么真實的話都寫出來了?這不符合“道德”??!
那個時候我才二十幾歲,心里和巧珍想的一樣,那是真真的愛情??!可發(fā)出的聲音絕對是爹娘重要。文學(xué)的真,生活的實,在路遙的小說里是那么合情合理。因為合乎人性,文字就會緊緊抓住讀者,你就心甘情愿地跟著它哭,跟著它笑,你就相信人世間真有個可恨的高加林,生活中真有個可愛的劉巧珍。
人性到底要展現(xiàn)什么?哪是真哪是假?
上個周末,兒子在大姨家和小表哥玩瘋了,大姨問他想媽媽嗎?兒子說不想。大姨問我聽了這話傷心嗎?哈,表面?zhèn)艘幻腌姷男?,緊跟著就歡欣了。兒子的真實,我特別理解,也欣賞他這個年齡還沒學(xué)會說假話。
在大姨家絕對的自由自在,想吃什么,即使是月亮,大姨也爬上去摘了。無限的游戲,黑白顛倒地玩,也是早晨從中午開始,多么放松??!想媽媽干嘛?時刻被盯著,早起籃球、中午游泳、一天兩百個仰臥起坐、讀書、畫畫……誰想這樣的媽呀?十三歲,不想媽特別真實,假如二十三歲了還不知道想,那就是個混蛋了。
文學(xué)的魅力也是這樣,沒有比真實再打動你的文字了。看路遙的書,你覺得他不騙你。誰愿意聽一個人胡說八道?。磕阏嬗斜臼潞f八道得讓人震撼,也算高明。凡人小事,我們都熟悉的人物,怎敢瞪著眼瞎說?
真實,又是小說,作者當(dāng)然得做苦行僧了。生命,連同靈魂一起扎進泥土里,把自己放平了,用心去體味人性,以靈魂與人物對話,把命運當(dāng)作血脈,怎會胡編亂造?怎會不說人話?怎會虛來晃去?
我曾以敬重的心緒讀完《平凡的世界》,路遙去世后才見《早晨從中午開始》,敬重里又多了一分心痛。反復(fù)問自己:必須這么苦地寫作嗎?結(jié)論是不必。路遙的性格決定了他只能這么寫。世俗的我們告誡自己:文學(xué)不是命的全部,命還有個軀體,命是有家有兒、有爹有娘。于是想到了路遙的上帝—女兒遠(yuǎn)遠(yuǎn)。
寫這篇短文的時候,總是淚眼朦朧,寫著寫著就看不清了。摘下墻上的毛巾,擦盡眼里的淚水。為一個不認(rèn)識的人哭泣,為一個寫字的人感嘆生命的不公平,這到底是讀者還是親人呢?起身去畫室,畫個路遙吧,畫著畫著,宣紙上出現(xiàn)了路遙的女兒。是父親永遠(yuǎn)牽掛女兒,還是女兒念念不忘父親?畫完才意識到,遠(yuǎn)遠(yuǎn)是個大孩子了,知道“想”是個多么受用的字了。
知道想,是一個人多美的品格??!連爹娘都不知道想的人還能喘氣嗎?
路遙想女兒。
女兒想路遙。
用心畫了路遙和女兒。
爹知道嗎?女兒想你了……
(責(zé)編:魏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