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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吊車

      2012-04-29 00:44:03王喜成
      躬耕 2012年10期
      關(guān)鍵詞:園園秋蘭

      王喜成

      1957年生,1983年從事文學(xué)創(chuàng)作。1987年在《作家》發(fā)表小說處女作《造樓的人》。曾在《莽原》《作家》《青年作家》《青春》《青春叢刊》《躬耕》等雜志發(fā)表中短篇小說百余篇。中篇小說《飲食男女》獲河南省首屆新人新作獎。1990年加入河南省作家協(xié)會。長篇都市小說《我沒有西門慶的資本》,正在網(wǎng)上熱炒。

      一.進(jìn)不去家門了

      趙峰是在公路上下的班車,班車是從深圳開往縣城的,這里離縣城還有三十多里,他沒必要到縣城,從這兒下車往西走二里就到家了。

      本村有幾戶人家把房子蓋到了公路邊,有開飯店的收廢品的收糧食的賣種子農(nóng)藥的。他是從那家加工芝麻、花生油的門口下的車,盡管那家的門上、窗戶上包括院里的水泥地平上滿是黑黢黢的油污,可他嗅到了一股香噴噴、熱騰騰的氣息,感到親切而溫暖。

      他沒敢在公路上停留,不想讓他們看到自己,自己也不想看到他們。他想最先看到的是他的寶貝兒子,還有朝思暮想的妻子和父親。

      通往村上的土路自然彎曲,很窄卻空蕩無物,讓你盡情地面對夕陽和晚霞,讓你充分感受到家鄉(xiāng)的太陽最紅,感覺到心里也充滿了陽光。

      路兩旁的麥田泛著綠意,透著清新的氣息。有一塊麥田是他家的,誰家的黃狗在里邊追起一只野兔。他站著看黃狗追那只野兔,臉上滿是得意的神色。野兔能在他家的麥田里作窩,足見他家的麥苗茂盛,能藏身。秋蘭一個弱女子,一個人在家能把莊稼侍弄成這樣,他很欣慰也很感激。

      冷啊,怎么就這么冷呢?從南方回來衣裳穿得單薄了,感覺冷到了骨縫兒里。趕緊回家吧,家里有秋蘭的懷抱,有嬌兒的喧囂,再加上父親的親情就不冷了。

      進(jìn)村時天已經(jīng)黑下來了,晚霞在西天邊一點一點地褪盡顏色。天黑就黑吧,一切都是那么熟稔,不用瞅路,隨心所欲地繞過那個水塘,從“狗蛋”家的房西山走過,再上個坎兒,就站到自家的院門口了。

      院里亮著燈,把院里的樹木推倒在院墻外邊橫出巨大的樹影。趙峰沒有急于進(jìn)去,想聽聽里邊的動靜。先是聽到一個孩童稚嫩的聲音,在連聲“吭唧”,那是跟大人撒嬌、嘔氣,磨人的聲音。接著是秋蘭憐愛的聲音:“怎么了,你在‘吭唧啥?。俊?/p>

      “吭,媽我餓;吭吭,快餓死了?!?/p>

      趙峰心里頓時一熱,離家時明明才一歲零兩個月,還不會說話,但他知道那就是明明的聲音。感覺那聲音和別的孩子不同,只有他兒子才會有那種聲音。

      在深圳臨回來前,他去超市買了好多好吃的、好玩的。南方的好多種水果如荔枝、榴蓮、無花果,還有網(wǎng)紋瓜什么的,明明肯定沒吃過、沒見過。

      院子還是原來的景象,樹還是那幾棵,高低粗細(xì)還是原來的樣子。明明卻長高了,也變相了,他都認(rèn)不出來了。去深圳打工二年,明明已經(jīng)三歲多了。那時是剛出土的嫩芽,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禾苗了。穿的衣裳也是在他走后新買的,沒有一點兒他走時的影子了。

      在他推開院門時,明明只扭頭看了他一眼,趕緊朝屋里喊:“媽,有人來了?!?/p>

      趙峰肩上扛著一個包,右手提著一個包??匆娒髅鲿r,肩上的包掉在地上,提著的包掉在地上,暴風(fēng)驟雨般地?fù)渖先グ衙髅髑娴筋^頂,嗷嗷地叫著,轉(zhuǎn)了幾個圈兒。接著把明明緊緊地?fù)г趹牙?,激動地說明明,快叫爸爸!可讓他想不到的是,明明先是驚駭萬狀,接著放聲大哭。他本想再朝明明的臉上狠狠地親一口的,見他這樣,趕緊說:“明明別怕,我是你爸爸啊!”

      但明明越哭越兇,擰著身子不讓他抱。秋蘭從屋里跑出來,從他懷里接過明明,也說明明別怕,這是你爸爸啊!可明明卻一個勁地?fù)u頭。趙峰趕緊打開包,從里邊掏出荔枝給明明吃,明明不要,又掏出網(wǎng)紋瓜,明明還是不要。

      “明明,你剛才不是跟媽媽說餓了嗎?”

      明明一下子把他手里的瓜果打落到地上。他又從包里拿出玩具給明明,明明又把玩具打落在地上。

      記得在家時,有一回他去城南的磚窯上干了十多天活,回來時當(dāng)他走進(jìn)家門,明明看到他時那份驚喜,驚喜中爆發(fā)出來的歡笑聲讓他終生難忘,你知道笑得有多響亮??!當(dāng)時明明在秋蘭的懷抱中,掙著身子讓他抱。那時明明才一歲多點兒,剛記事兒,還不會說話。明明一定是想他了,想他了卻不知他去了哪里,又不會說話,無法問秋蘭。所以當(dāng)他一下子出現(xiàn)在明明面前時,明明才爆發(fā)出驚喜和歡笑來。可這一回,他出門打工二年,明明顯然是把他忘了,不認(rèn)識他了。

      秋蘭卻埋怨起他來,前不久給你打電話,你說老板不批假,春節(jié)回不來。要不我提前跟明明說說,他心里對你也有個印象。趙峰頓時后悔不及,他說那還不是想給你和孩子一個驚喜嘛。秋蘭把明明放在地上,提起一個包對他說上屋里吧,外邊多冷啊??伤麆傄M(jìn)屋時,卻被明明攔在了門口,瞪視著他說:“你走,別來俺家!”

      秋蘭朝趙峰扮了個鬼臉:“明明,他是個討飯的,你看他穿那么單凍得多可憐啊,就讓他進(jìn)屋來烤烤火吧?”

      可明明推著他說:“那你去后院我爺爺家,讓他給你找件爛棉襖!”

      “我想讓你媽給我件衣裳?!?/p>

      “不,滾!”

      秋蘭復(fù)又從堂屋出來,跟明明說,看他凍的,就讓他到廚房里坐一會兒吧!媽不是成天跟你說人要惜老愛貧嗎?秋蘭把趙峰拉進(jìn)廚房,說也該做晚飯了,等吃了晚飯,明明跟你熟稔了,就會讓你進(jìn)堂屋的。

      在農(nóng)村,廚房和主屋沒連在一起,在主屋左側(cè)單獨的一間房子。

      秋蘭往鍋里添上水,趙峰坐在灶門前燒火。秋蘭挨他坐下,邊擇菜邊跟他說也難怪的,侯七來咱們家,對我死皮賴臉的,被明明趕走了;“狗蛋”來咱們家,對我死皮賴臉的,又被明明趕走了。你走兩年了,明明已經(jīng)不認(rèn)識你了,當(dāng)然要趕你走的。趙峰聽了一陣心酸,眼淚差點兒流出來。

      看廚房里的柴禾有黃豆稈、芝麻稈、玉米稈,還有辣椒稈。走時他跟秋蘭交待,他不在家,田里盡量種些懶莊稼,比如玉米、黃豆啦,這些莊稼好收拾。芝麻難收拾,出苗后剔苗、間苗最費工。尤其是小辣椒,育苗、栽、澆水、打藥,收摘時更麻煩的。他埋怨秋蘭,秋蘭說芝麻、小辣椒是經(jīng)濟作物,雖說收種費工費時,但收益好。他說那你一個人忙得過來嗎?秋蘭說莊稼人嘛,忙點兒累點怕什么——收摘小辣椒時熬了幾個通宵呢,眼都熬爛了,指甲都掰掉了,手指頭都磨禿了。

      趙峰心疼地看秋蘭,黑了,也瘦了,手背上崩出幾道血口子。此時好想拉過秋蘭的手,去親吻她手背上的裂口,又見明明站在門口滿懷敵意地瞪視著他,只好作罷。

      晚飯本來要去堂屋吃的,堂屋有餐桌,可明明仍不讓趙峰進(jìn)堂屋。廚房里空間小,只好站著吃飯,把飯菜擺放在鍋臺上。趙峰說明明過來站爸跟前吃飯,明明瞪他一眼,臭要飯的,滾。他又要往明明的飯碗里夾菜,明明又瞪他一眼,臭要飯的,滾。趙峰看一眼秋蘭,委屈得想哭。

      飯后,秋蘭拉著明明去堂屋,趙峰跟在后邊。待他進(jìn)屋時,明明“哐嗵”把門給關(guān)上了。無奈之下,他讓秋蘭把他帶回來的那個大包遞出來,從里邊取出他給父親買的兩瓶酒、兩條香煙和一些滋補品,帶著這些朝后院去了。人言小別勝新婚,何況是一別二年,本想把自己先給米蘭,第二天再去看父親的。不過話再說回來,做兒女的就應(yīng)該先去看父親??!

      父親住的是老房子,院門樓低矮破敗,院門是多年前的木門,上邊滿是縫隙、破洞,門和門框油漆剝落,透著一股陳腐的氣息。雖半開著院門,里邊顯得清冷、死寂。母親下世早,姐姐和妹妹們也都出嫁了,家里就剩下父親一個人了,他再一走,父親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走進(jìn)院子,看屋里沒開燈,想到是不是父親去鄰居家串門去了?到屋門口按亮手機看到門沒落鎖,卻推不開,里邊上著閂。

      想讓院里有點兒生氣,他大聲喊:“爹,我回來了。”

      待他又喊了一聲,屋里的燈才亮,亮得遲遲疑疑的。父親是穿著內(nèi)衣內(nèi)褲給他開門的,腳上踢踏著棉拖鞋。怕父親凍著,進(jìn)去后又趕緊把門關(guān)上。他問父親怎么這么早就睡了。父親說大冷天的,不睡又能怎樣。他問父親怎么不關(guān)院門。父親說忘了,再說窮家破舍的,關(guān)不關(guān)都一樣。父親的聲音顯得死氣沉沉。

      他扶父親上床,覺得父親身上的肉很少,骨頭硌人。給父親蓋上被子,掖好。問父親這二年身體怎樣,父親說不算多好,總的來說還可以吧。父親說著,有淚從眼角滾落下來。他一驚:“爹,你是不是生病了?”

      “沒有,我身體好好的?!?/p>

      “爹,是不是我走這二年,秋蘭對你不好?”

      “秋蘭賢惠,對我很好的,這全村人都知道?!?/p>

      “爹,那你怎么哭了?”

      “看你回來,是高興得哭了。”

      可他看父親的表情滿是痛楚和哀傷,不像是喜極而泣的樣子。他也相信賢惠、善良的秋蘭不可能虧待父親的,但父親為什么要哭呢?他還從來沒見過父親哭過呢。

      屋里有點兒冷,窗戶里透著涼氣。他捏了捏父親的被子,問他冷嗎?父親說被子還算暖和,再說一把老骨頭了,也不怕凍的。父親說著卻哭出聲來。

      “爹,到底怎么了?”

      父親趕緊止了哭聲,用手背揩去臉上的淚痕:“沒什么的?!?/p>

      在他快結(jié)婚的時候,父親給他蓋了前院的房子,是一座兩層小樓?;楹蟛痪酶赣H和他們分門另過了。當(dāng)時他的想法是父親為他們操勞了一輩子,不讓他再種他那份責(zé)任田了,他給種著,一年給父親足夠的糧食,再給他些錢。父親說他還干得動,非要自己種。

      “爹,我走后,秋蘭幫你干過田里的活嗎?”

      “秋蘭一個人在家,自家的莊稼就夠她侍弄了,有時候我還幫她……”

      “那你打的糧食夠吃嗎?”

      “我一個人,該會吃多少呢?”

      可父親說著又哭了起來,哭得他一頭霧水。

      好容易勸住了父親,怕父親再哭,他不敢再問什么了。他從口袋里掏出500元給父親,說春節(jié)了,讓父親看著辦些年貨。父親推著不要,說前天你大姐送來300塊錢,你妹又送來十多斤大肉,還有粉條、蓮菜,夠我春節(jié)吃了。他把錢塞到床上的褥子下邊,說那你用這錢買件衣裳吧。

      “時候不早了,你回去吧,別讓秋蘭和明明等你。”

      父親這樣說,他也想哭了。父親顯然還不知道,他在外打工兩年,這次回來明明不認(rèn)識他了。被自己的親生兒子拒之門外,那是什么滋味啊!可他又想了,這會兒明明一定睡著了,秋蘭在等他呢……

      從父親屋里走出來,掏出手機看時間,已經(jīng)是夜里9點多了。

      二.你們今晚怎么樣

      趙峰回到家里,見屋里亮著燈,知道秋蘭在等他。閂上院門,掂著腳尖兒走到窗戶邊,隔著窗戶的玻璃,看見秋蘭坐在床上織毛衣,明明在她身邊睡著了。他沒出聲,輕輕地敲了敲窗戶。秋蘭知道是他回來了,低頭看看明明,看他睡熟了,輕手輕腳地下床,過來給他開門。開門處,他一下子把秋蘭抱在懷里,忘情地說:“想死你了!”

      “噓,小聲點兒,別驚醒明明。”

      待秋蘭說完,身子一下子像大廈一樣轟然坍塌在他身上。想自己外出打工這二年,她獨自撐起這個家,上扶老下養(yǎng)小,風(fēng)里雨里侍弄莊稼,身體的負(fù)荷已到極限。現(xiàn)在他回來了,她有了依靠,身子才突然像散了架一樣。想到這兒,他好心疼??此龝r,她已閉上了眼睛,眼角有淚。他吻她的淚,有點兒咸,有點兒苦澀。他沒有急著去臥室,就這樣在客廳里抱著她,想讓她在他懷里好好睡一覺。

      不知過了多久,他感到累了,又支撐了一會兒,才抱著她走進(jìn)臥室。

      床好大??!以前在家時從來沒覺得自家的床大,這二年在外邊睡單人床,當(dāng)他站在自家的床邊時,才覺得這床怎么會這么大呢?被子是那么的喧騰,透著溫馨的氣息。

      睡熟的明明發(fā)出均勻的鼻息聲,面龐安詳和煦,全不是面對他時的表情。他伏下身子,嘴唇快要吻到明明的額頭時,又被秋蘭攔住了:“別惹他?!?/p>

      明明睡在床的最里邊。看得出,秋蘭是故意讓明明睡在最里邊的,騰出外邊的地方,等他回來。以前在家的時候,秋蘭總是讓明明睡外邊,這樣便于夜里給他把尿。

      他關(guān)了燈,開始幫秋蘭脫衣裳。她的氣息和體香還是那么熟悉,雙乳飽滿誘人。但他二年沒動女人了,顯得笨手笨腳的。她是不是換褲腰帶了?半天解不開,反而越拽越緊了。

      “你真笨?。 鼻锾m小聲埋怨他一句,接著自己動手解開褲帶。

      解她的乳罩時也費了一番周折,以前可都是輕車熟路啊。看來秋蘭早開了電熱毯,被窩里熱騰騰的,他的身子也熱騰騰的,接下來他要把她化成水??伤謸?dān)心明明醒來,看了他一眼,又看了他一眼……

      我這是怎么了?怎么就舉不起刀槍了呢?不該是這樣啊,和她一別二年,二年里偃旗息鼓,刀槍入庫,馬放南山。二年的休養(yǎng)生息,再次刀兵相見,那勢頭應(yīng)該是攻城掠寨,洞穿城門直搗敵方巢穴。鼓勵自己,別灰心,我這么年輕,身體又好,干活時身子像開足了馬力的機器。經(jīng)過努力,刀槍一點一點地舉起來了,直到堅挺。行了,行了……當(dāng)他正要沖鋒陷陣,破城而入時,聽見了明明的聲音:

      “媽媽……”

      明明只是一聲夢囈,卻讓他折戟沉沙,繳械投降,頹然地倒在秋蘭身邊。秋蘭小聲問他身體怎么啦,是不是這二年在外打工把身體累跨了?他說不是。秋蘭呼地從床上坐起來,瞪視著他:“那是你外邊有女人了!”

      “你應(yīng)該知道的,剛才我解你衣裳的時候顯得那么手生,笨得連你的乳罩都差點沒解開,能像是外邊有女人嗎?”

      “裝的?!?/p>

      “天地良心……”

      臥室里的燈突然亮了,是明明開的燈。剛才秋蘭在情急下大聲質(zhì)問趙峰,把明明驚醒了。當(dāng)明明看見趙峰時,撲上去護著媽媽,又返身用小腳丫恨恨地踹他:“臭要飯的滾出去、臭要飯滾出去……”

      趙峰感到明明的小腳丫很有份量,好像踹到了他心里。秋蘭心疼地用身子護著趙峰:“明明,那會兒是媽媽騙你的,他不是臭要飯的,他真的是你爸爸??!”

      “不,他就是臭要飯的,讓他滾!”

      明明說著哇一下放聲大哭。深更半夜的,明明的哭聲會傳得很遠(yuǎn)的,讓鄉(xiāng)親們聽見了不好。趙峰胡亂地穿上衣裳,狼狽不堪地跑出臥室,接著又來到院里……

      半夜了,月亮才出來。樹影投在院墻上,被刀子似的冷風(fēng)剪切得只剩下光禿禿的枝椏。趙峰重新整理好剛穿起的衣裳,系上每一個扣子,但仍覺得很冷,冷到了骨縫兒里。堂屋是進(jìn)不得了,目光最后落在了廚房門上,也只好選擇那里了。

      剛推門走進(jìn)廚房,秋蘭裹著風(fēng)衣進(jìn)來了,對他說要不你去后院睡到咱爹的床上吧。他說咱爹早睡了,身體又不好,再讓他起來給我開門,感冒了怎么辦?再說了,深更半夜的,咱爹還以為咱們生氣了呢。秋蘭說那咱在廚房的地上鋪上塑料紙,再抱床被褥來,我也睡你這兒好嗎?他說不行的,明明醒了找不著你怎么辦?秋蘭憐愛地說那你一個人睡這兒多可憐啊!他橫下心說,別管我!

      秋蘭回堂屋,抱來夏天床上鋪的竹席。廚房除了灶臺、灶堂前放柴禾的地方、案板桌,空余的地面太狹窄了,且又不規(guī)則,鋪不下竹席。趙峰索性把竹席卷起來扔到門外,跟你說了,別管我!說著眼里浸出淚來。二人對視了一會兒,秋蘭的眼里也浸出淚來,接著她又回堂屋,給他拿來一件舊大衣。他接過大衣,有它就好了,你睡去吧。

      他把廚房的門關(guān)緊,又關(guān)上窗戶,外邊的風(fēng)聲頓時小了。廚房里也不像剛才那么冷了,再關(guān)了燈,屋里一下子沉寂了下來,只剩下了他的意識。他這些天歸心似箭,最盼望見到的是明明,其次才是秋蘭,萬萬沒想到被自己的親生兒子拒之門外。想到這兒,一絲悲涼涌上心頭,這當(dāng)口兒他感到連流到臉上的淚珠也是涼的。早知如此,倒不如守在家里,孩子老婆熱炕頭,那該有多好??!

      畢竟坐了兩天的車,漸漸有了倦意,于是裹緊大衣,一頭倒在了灶前的柴禾堆上。剛睡著,還沒來得及夢到什么,手機響了。一看是那個叫謝春紅的工友發(fā)來的短信,心里頓時一熱。

      謝春紅是湖北宜昌人,比趙峰晚半個月到那家企業(yè)打工的,他們分在一個車間。江南水鄉(xiāng)女子的靈秀和滋潤讓他賞心悅目,有時還禁不得想入非非,但也只是想想而已。謝春紅上班的第四天,在車間里正工作著突然抽泣起來。工友們圍上來,七嘴八舌地問她怎么了?她剛來,所有人又都是來自五湖四海,工友們說的話她聽不懂,她說的話工友們也聽不懂。趙峰之前在宜昌一家建筑工地上干過活,會說些宜昌當(dāng)?shù)氐姆窖浴K靡瞬?dāng)?shù)胤窖詥栔x春紅哭什么,是不是想家了。她說是想孩子了。趙峰一愣,說看你還跟小姑娘一樣,可結(jié)婚生子了。她說孩子都一歲多了。他說跟我家的孩子一般大,不過你孩子那么小,怎么不在家?guī)Ш⒆?,讓你老公出來打工啊。她說老公有病,說完低著頭,顯得不好意思的樣子。

      因為趙峰會說宜昌話,讓謝春紅有了親切感,二人比起別人來,走得近接觸得多些。趙峰也常常想自己的孩子,每到這時,他就問謝春紅:“你這會兒想孩子了嗎?”

      “想了,你想了嗎?”

      “我也想了?!?/p>

      后邊這兩句對話讓工友們聽到了,他們斷章取義,朝歪處想了,于是常拿這話取笑他倆:“‘想了,你想了嗎?‘我也想了……”每當(dāng)工友們拿這話取笑他們的時候,趙峰紅著臉不說話,她呢,卻笑著、罵著追打他們。后來又無中生有傳出了他們的緋聞,他自責(zé)又替她委屈,問她聽到他們說什么了嗎?她倒坦然,嘴長在他們身上,他們愿意說什么就讓他們說吧。他這才附和道,是啊,身正不怕影子歪……

      這時候,趙峰從柴禾堆上坐起身子。謝春紅在手機短信中問他:“我是下午到家的,你到家了嗎?”

      他回復(fù)道:“我是天快黑的時候到家的,路程比你遠(yuǎn)。這么晚了還沒睡嗎?給你發(fā)信息方便嗎?”

      “方便的,這會兒我沒跟老公在一個房間?!?/p>

      “為什么?二年沒回去了,可是小別勝新婚?。 ?/p>

      “我跟你說過的,他有病。大前年患腎結(jié)石把左腎摘除了。心想二年了,恢復(fù)得差不多了,今晚他也很努力的,可是幾次都沒成功。我很失望很痛苦,就到這個房間里來了?!?/p>

      “你這樣他會比你更痛苦的,兩人即使不能那樣,依偎在一起總歸還有親情吧。”

      “哥,你們怎么樣,一定很幸福吧?”

      “我比你還慘呢,回來連家門都進(jìn)不去了?!?/p>

      “哥,是不是嫂子在家紅杏出墻,你回來容不下你了?”

      “她對我很好的——出門打工二年,兒子不認(rèn)識我了,不讓我進(jìn)家門。我這會兒在外邊的廚房里睡著呢?!?/p>

      “怎么會是這樣?那咱們春節(jié)后早點兒走吧?也好到那里早日見面?!?/p>

      “好啊,過罷春節(jié)就走?!?/p>

      “真是的,才分開兩天就想你了?!?/p>

      “一樣的心情啊——你現(xiàn)在去你老公房間吧!聽哥的話,去吧,哥現(xiàn)在想進(jìn)去也進(jìn)不去了?!?/p>

      “好啊哥,妹聽你的,我這會兒就過去——夜深了,你休息吧,晚安!”

      發(fā)完手機短信,趙峰身不由己地走出廚房,來到堂屋門口,伸手推門時卻不敢了,才又掉頭回到廚房里。

      三.他們都不見了

      村莊和昨天顯得不一樣了,于上午的陽光里呈現(xiàn)出明麗和繁華來。才走二年,村上的樓房多了好些,也比以前的樓房高了,朝陽的墻壁上還貼了瓷磚,反射出太陽的光芒。到處是一片靜謐,靜謐得能聽到自己的腳步聲。在大都市里,二年沒聽到過自己的腳步聲了。左左右右有雞犬在身邊走動,雞犬之聲很悅耳也很動聽。

      秋蘭抱著明明,趙峰跟在她身邊。村街上這條連通外村的主干道鋪了柏油,秋蘭說是去年縣里修“村村通”鋪的。路兩邊的鄉(xiāng)親們還在吃早飯,見他們過來,親親熱熱地跟他們搭話:“你們可吃過早飯了,還是秋蘭勤快?。 ?/p>

      “看看,趙峰去南方二年,黑了,也瘦了?!?/p>

      小兄弟們跟趙峰開玩笑:“二年沒在家,不攬著嫂子在家睡個天昏地暗日月無光,怎么傻乎乎地跟到外邊來了?!?/p>

      他一路笑著,鄉(xiāng)親們的每一句話都讓他覺得親切而溫暖。

      路北邊的高坡上是春奇和妻子小慧開的小診所。在家時每當(dāng)他抱起明明,他就向西指,還朝那邊掙著身子。他按照明明指的方向朝西走,當(dāng)走到小診所時,明明不讓走了。這里是全村最熱鬧的地方,包括外村人也時常抱著孩子來此就診。明明愛趕熱鬧,還愛跟小慧的女兒玩。小慧的女兒小精靈一樣,跟明明一般大。

      早飯后,趙峰要抱明明,明明還是不讓抱,讓他滾。無奈之下他讓秋蘭抱著明明他們一起來小診所。他想了,來這兒玩或許能喚醒明明兩年前的記憶,想起他這個爸爸來……

      小診所門外那幾棵椿、棟樹上邊還殘留些枯葉,在一片一片地凋落,有一片樹葉掉進(jìn)明明的脖子里。趙峰上前從明明的脖子里幫他捏出樹葉,明明又瞪了他一眼:“滾!”

      那時他常和明明還有小慧的女兒在這幾棵樹之間跟他們捉迷藏,惹得明明流連忘返。可現(xiàn)在樹還在,卻尋不見小慧和她女兒了。忽聽見診所里傳出一陌生女子的聲音:“老公,給病人換水?!?/p>

      趙峰一愣,回頭問秋蘭是怎么回事。秋蘭說,去年春奇去市衛(wèi)校學(xué)習(xí)半年,和一同班女生好上了,回來和小慧鬧離婚。離婚后小慧帶著女兒走了。真想不到會是這樣,本想到診所坐一會兒的,現(xiàn)在他不想去了。小慧溫婉典雅,穿上白大褂跟天使一般,還有她女兒,妖艷得跟花朵似的。他敢肯定,春奇的新婚妻子哪點兒都比不上小慧的。

      走過小診所,秋蘭跟趙峰說:

      “春奇上衛(wèi)校半年就有外遇了,我不相信你到南方這二年外邊沒女人?!?/p>

      “人跟人不一樣。”見一片干枯的樹葉飄到眼前,他又說,“樹上沒有兩片相同的樹葉。”

      “不過是大同小異,男人們十個有九個見異思遷?!?/p>

      “那我就是剩下的那一個。”

      “你敢保證嗎?”

      “我敢對天發(fā)誓!”

      他想,現(xiàn)在敢對天發(fā)誓,以后敢不敢就不好說了。自從工友們捕風(fēng)捉影傳出他和謝春紅的緋聞后,他好些天沒敢跟她接近,也不敢跟她說話,但內(nèi)心的渴求反而更強烈了。那天下夜班他去對面的公園里走動,本來下班后已經(jīng)很晚了,該回宿舍睡覺的,可他預(yù)感到今晚要失眠的。走過草坪、柳蔭,路燈越來越暗,給人一種曖昧的感覺。身后有腳步聲,他聽得出是她,在眾多女工里她是惟一不穿高跟鞋的人。

      他轉(zhuǎn)過身,和謝春紅脈脈相對,竟然說不出一句話。半天謝春紅才問他深更半夜的,不回宿舍睡覺,來這里干什么。他說,我肚子里已經(jīng)裝不下你了,睡下要爆炸的。話還沒說完,謝春紅一下子撲到他懷里。

      他抱起她,走進(jìn)“風(fēng)景樹”組成的圖案里。腳下的樹葉踩不出聲響,知道被露水打濕。他躺在樹葉上,任露水浸透汗衫,涼到膚肌里。他用身體作床,讓謝春紅伏在他身上。她早把上衣解開,堅挺的雙乳撞擊著他的胸口,似擂響戰(zhàn)鼓一般。就在他順手拽他的裙子的時候,手機響了——是妻子秋蘭打來的。他問有事嗎?秋蘭說沒事。他問明明呢?秋蘭說睡著了。他說這么晚了你怎么還沒睡啊?秋蘭說睡不著,想你了。他說我也想你了……

      接完秋蘭的電話,趙峰像一下子抽空了身子,沒一點兒氣壯山河的底氣了,只得輕聲對謝春紅說:“咱們回宿舍吧?!?/p>

      謝春紅哀怨地說:“你不是說睡下后身子要爆炸嗎?”

      趙峰正不知道怎么回答,謝春紅的手機也響了,是她老公打來的。

      轉(zhuǎn)進(jìn)一條土路,土路的盡頭是老堆叔的家。老堆叔的孩子們成家后各自分門另過,他守著那三間舊瓦房。陳刺圍成的院墻,那陳刺“圍墻”不知長多少年了,郁郁蔥蔥,棉軟的枝蔓帶著針刺朝兩邊呈扇形下垂,幾乎覆蓋了地面。麻雀在里邊棲息、作窩,下邊落滿鳥糞,似繁星點點。老堆叔七十多歲,是有名的“長不老”,愛跟村上的小娃娃們玩耍。小娃娃們都喜歡跟他玩。明明也是這樣,一看見老堆叔就掙著身子要他抱。老堆叔抽旱煙,吸口煙噴到明明臉上,或是用煙袋鍋烙一下明明的鼻子,明明頓時笑得“嘎嘎”響。趙峰也喜歡來這里,這里就像世外桃園。他想了,找不到小慧的女兒,就來找老堆叔吧,老堆叔或許更能喚醒明明兩年前的記憶。

      “圍墻”豁口處的柴門半掩著,當(dāng)趙峰看到院里堆滿落葉的時候,覺得有些不妙。手剛觸摸到柴門,秋蘭跟他說:“我以為你是要去村外玩呢,原來你是找老堆叔的?!?/p>

      他回過頭說:“是啊,記得明明最喜歡老堆叔了?!?/p>

      “可你找不到他了?!?/p>

      “怎么了?”

      “死了?!?/p>

      “死了,怎么死的?”

      “凍死的?!?/p>

      “凍——凍死的?”

      秋蘭說老堆叔是今年秋天病倒的,什么病她說不清。送到縣醫(yī)院,醫(yī)生說得動手術(shù),讓老堆叔的兒子們回去準(zhǔn)備錢。兒子們問得多少錢,醫(yī)生說大約五萬左右吧。幾個兒子蹲到走廊里統(tǒng)一思想,幾乎眾口一詞,好吧,不讓咱爹在這兒受罪了,拉回家吧。老堆叔死前那幾天接連發(fā)高燒,那天晚上下大雪,老堆叔蓋的被子掉在了地上,都說是凍死的。

      趙峰很震驚,老堆叔的大兒子在農(nóng)村還是個小包工頭,二兒子在村外的公路邊開廢品收購站,三兒子還是光榮的人民教師,都有錢,怎么連五萬元都不肯給父親湊呢?他問秋蘭,那晚老堆叔身邊沒人嗎?秋蘭說沒有,兒子們只是白天過去給他送口飯。有風(fēng)卷起院里的落葉,秋蘭打了個寒戰(zhàn),拉著趙峰的衣袖說,走吧。

      走過村上干枯的水塘,東邊有座破破爛爛的舊煙炕。那是上個世紀(jì)縣里讓種煙留下的,孤伶突兀跟過去的炮樓一樣,現(xiàn)在是陳老六的家。陳老六孩子多,早些年家境不好,常跟左鄰右舍說:“再過十年,等孩子們都長大了,我啥也不用干了,就等著坐家里捋著胡子喝米湯了?!笨傻群⒆觽兇罅?,陳老六給孩子蓋房子,娶媳婦,經(jīng)濟更窘迫。六十多歲的人了,還跟著村上的建筑隊南村北村跑著給人家蓋房子。人老了,干活笨手笨腳的,包工頭不喜歡他,還常拿“捋著胡子喝米湯”來取笑他。更氣人的是,到老了他臉上連一根胡子也長不出來了。

      近年來陳老六身體不好,多種疾病纏身,更討兒媳們嫌的是他的肝病,肝病傳染。住誰家都不愿讓他住,最后住進(jìn)了這座煙炕里,在幾個兒子家輪流吃飯,一輪一個月。陳老六愛串門,坐到人家家里不走,說話慢,半天一句,供不上聽,讓聽的人很著急。到晌午了也不知道去兒子家吃飯,非得鄉(xiāng)親們提醒他,這才回?zé)熆焕锬蒙献约簩S玫耐肟耆鹤蛹页燥?,往往是這樣,到哪兒不是飯涼了就是鍋里已經(jīng)沒飯了。

      在家時趙峰每次從煙炕前走過,陳老六就喚他去屋里坐,熱心得讓你沒法拒絕。屋里連個坐的地方都沒有,就坐在他的床上,床上一座一個坑。他身上的干骨氣,還有屋里的那股臭哄哄的氣味讓人受不了。

      今兒個趙峰帶著孩子老婆,不想再被陳老六叫住,就想繞過那座煙炕,沒想到秋蘭對他說陳老六也死了。

      趙峰一驚:“也死了?怎么死的?”

      “餓死的?!?/p>

      上個月陳老六病情嚴(yán)重,臥床不起。兒子們有的在外邊打工,有的在鎮(zhèn)上忙生意。兒媳們又不愿朝煙炕里來,沒人給他送飯。陳老六是被活活餓死的。

      趙峰頓時唏噓不已,怪不得昨晚他去看父親,父親見他后一個勁兒地哭。村上接連死了兩個老人,一個凍死的、一個餓死的,父親見他回來,能不哭嗎?

      已經(jīng)走到自家的大門口了,趙峰拉著秋蘭說:“走,中午去咱爹家吃飯?!?/p>

      四.大吊車真厲害

      還沒走進(jìn)父親的院子,就聽見小玲的說話聲,那種親切感油然而生。小玲出嫁多年了,說話的聲音咋一點也沒有變?當(dāng)趙峰走進(jìn)父親家的院子,看到小玲時,小玲胖了,皮膚也變得粗糙了,再也找不到小妹當(dāng)年水靈俊秀的影子了。

      小玲朝趙峰喊了一聲哥,卻跑上去從秋蘭懷里接過明明,明明倒不跟姑姑生疏,還拽了一下姑姑的耳朵。當(dāng)時他就想,要是明明拽一下自己的耳朵,那該有多幸福?。⌒×岢堇锖皥@園,園園快出來,你舅舅回來了。園園從屋里出來,怯生生地望著他。妹妹比他結(jié)婚早,他走時園園兩歲多,現(xiàn)在顯然也跟他認(rèn)生了。他要抱園園,園園卻轉(zhuǎn)過身向小玲懷里要明明,“媽,我跟明明玩。”

      小玲把明明放地上,園園拉上明明的手,朝院門外玩去了。父親在廚房門口給魚去鱗,魚是上午小玲拿回來的。許是小玲回來的緣故,父親顯得很高興,跟趙峰說,小玲回來了,正要叫你和秋蘭帶著明明過來呢,中午在一起吃飯。趙峰說,聽見小妹的聲音了,就先過來啦。

      天很冷,他看見父親給魚刮鱗的手凍得紅腫,就說我來吧,接著要過那條光滑的魚和刮鱗的刀具,讓父親去堂屋歇著。父親歇不著,說晌午了,讓小玲做飯,他坐在灶門前燒火,秋蘭也過來幫著切菜。一家人在一起熱熱火火,小玲和秋蘭邊忙碌邊說些家長里短。孩子們在大人身前身后繞來繞去,追逐嬉戲——就連風(fēng)裹著炊煙飄進(jìn)他的鼻孔里,也感到是那么溫情脈脈。

      午飯后,園園跟趙峰熟稔了,前后追著叫舅舅,還讓他抱。園園的衣裳干凈整潔,臉蛋粉嘟嘟的,他親了一口,又親了一口,還去到前院把他從南方給明明帶回來的水果給她吃。

      趙峰比小玲大三歲,十多歲的時候不懂事,總愛在妹妹面前耍威風(fēng)。他嫌妹妹現(xiàn)眼,愛人前賣乖,常打她,有時出手很重,有一次把妹妹的牙都打掉了。后來長大了,想到以前欺負(fù)小玲,很后悔,覺得愧對于她。也是為了彌補,就對小玲的女兒園園非常好。在家時小玲每次帶園園回來,他就抱著園園滿村子跑,給她買好吃的好玩的。

      在趙峰要跟園園玩捉迷藏的時候,園園卻拉著他的手朝里間走:“舅舅,大吊車,大吊車?!?/p>

      他一時沒聽懂園園說什么,愣了一下。當(dāng)園園再次說“大吊車”的時候,他一下子想起來了。想起來在家時曾經(jīng)跟園園做過的一個游戲。這個游戲他是從父親那里傳承下來的。這個游戲除了當(dāng)年父親跟他玩過,相信全中國人都沒玩過。父親當(dāng)年看革命現(xiàn)代京劇《海港》的時候,趙峰還沒出生。在他幾歲時,父親每次跟他逗樂,總是坐在床邊,雙腳在地上并攏,讓他騎到腳脖上,父親把他往床上吊,邊吊邊用京劇唱《海港》里邊的唱詞:

      大吊車真厲害,

      成噸的鋼鐵,

      它輕輕地一抓就起來。

      呵呵呵呵呵……

      吊起他時,父親把身子仰在床上,把他吊到他身上,他又滾到床上時,父親又仿照唱詞結(jié)尾時的笑聲“呵呵”大笑幾聲。當(dāng)時他幾歲,覺得非常好玩,也很開心。被父親吊起時的升騰和眩暈,當(dāng)?shù)醯礁赣H身上又滾到床上時,隨著父親的笑聲,自己也笑開了花。接著從床上蹦下來,又騎到父親的腳脖上:“爹,再來,再來?!?/p>

      在家時,每次小玲帶園園回來,他就跟園園玩“大吊車”。園園也跟他小時候一樣,每當(dāng)他把園園吊到床上時,又從床上跳下來,還讓他往床上吊,樂此不疲。

      現(xiàn)在園園五歲多了,吊起來有些吃力了,但他的唱腔仍比父親當(dāng)年的唱腔洪亮,笑聲也爽朗。園園還跟以前一樣,被他吊到床上后,又馬上跳到床下,還讓他吊。

      不知什么時候明明來到了床邊,來到了他們跟前。當(dāng)時他樂此不疲地吊園園,把明明給忘了。

      “爸爸,吊我,吊我!”

      當(dāng)趙峰聽到明明叫他時,從床上一躍而起,潮水般瞬間把明明席卷了。

      他在家時也常跟明明玩“大吊車”,現(xiàn)在明明身臨其境,記憶一點兒一點兒恢復(fù),終于想起來了,想起他這個爸爸了。

      他緊緊地抱著明明,孩子般“嚶嚶” 地哭起來。當(dāng)明明再次說“爸爸,大吊車、大吊車”時,他才重新坐回到床上,雙腳并攏讓明明騎上去。

      吊明明時,他的嗓音更洪亮了:

      大吊車真厲害,

      成噸的鋼鐵,

      它輕輕地一抓就起來。

      呵呵呵呵呵……

      他身子向后仰去,仰在了床上,把明明吊在了自己身上。明明跌在他身上時,嘴唇印在了他的嘴上。明明不吃奶了,可他仍嗅到了一股淡淡的、甜甜的奶腥味。這股奶腥味激起了他無邊的父愛和貪婪,他把明明鮮嫩的嘴唇含到嘴里,想狠狠地咬上一口,咬出幾個牙印來,可他沒有這樣,卻只是用牙齒輕輕地掛了幾下。明明揚起拳頭輕輕地擂他的肩膀:“爸爸的胡子扎人?!?/p>

      明明說著,又旋即跳到床下,重新騎到他的腳脖上:“爸爸,再吊、再吊?!?/p>

      明明的鞋子掉了,上衣的扣子開了,可他仍樂此不疲,歡笑聲充盈著整個屋子。他比明明更甚,每次把明明吊到身上、吊到床上時,笑聲傳得很遠(yuǎn),把鄉(xiāng)親們都給驚動了。有人站在院墻外問:“趙峰在干什么?看他笑的?!币灾旅妹眯×嵋邥r,站到里間門口跟他道別他都沒聽到……

      小玲走后,秋蘭抱起明明要和趙峰一起回前院??纯刺炜旌诹耍f別走了,再給咱爹做頓晚飯吧。父親說不用了,中午剩的有菜,他自己熱熱,餾個饃,再燒點稀飯就行了。秋蘭放下明明:“我們回前院也沒事?!?/p>

      趙峰讓秋蘭哄明明,他要親自下廚房做飯,明明卻追到廚房里,鍋前鍋后地繞著他轉(zhuǎn)。

      他問父親吃什么飯,父親說隨便吧!他問父親有小米嗎?記得你愛喝小米粥,就給你熬小米粥吧?父親說有,上次你姐回來帶來的。小米在案板桌下邊的那個陶罐里。打開陶罐,里邊的小米都成砣、成嘟嚕了。他問父親,小米放這兒多久了,你怎么沒吃???都生蟲了。父親說小米粥難熬,不想麻煩,一個人的飯,隨便吃一口就行了。

      趙峰憐惜地看一眼父親,心里隱隱作疼。父親一個人生活,做飯為了省事,“隨便吃一口”,看來沒吃過一頓如意飯。

      秋蘭去前院,拿來新買的小米,說是她半月前去城里趕集,在超市買的。

      現(xiàn)在的小米很干凈的,沒有殘留的谷殼和浮糠,不用淘。米下到鍋里,把水燒開后,開始用小火。怪不得父親把小米放生蟲了,小米粥真難熬,小火燒了好久才漸漸聞到飯香。小米粥的清香很誘人也很張揚,連坐在堂屋里的父親都高興地說他聞見飯香了。

      把中午剩的菜熱了一下,又炒了盤洋蔥摻雞蛋。

      看父親胃口大開,連喝了兩碗小米粥,趙峰高興到了心里。

      五.今晚夜真長

      晚飯后,秋蘭抱起明明,要和他一起回前院。他說你和明明先回去吧,我跟咱爹說會兒話。秋蘭有點不高興,抱著明明走出屋門時,明明掙著身子說,爸爸,咱們一起回去。他過去拍著明明的頭說,你先跟媽媽一起回去,爸爸一會兒就回去了。

      趙峰又去廚房燒了瓶開水,到堂屋看見父親坐在椅子上抽煙,抽兩口“喀喀”咳嗽一陣,抽兩口“喀喀”咳嗽一陣。他問父親平時晚上肯去誰家串門,父親說人老了沒一點主貴處,到哪里一會兒咳嗽一會兒吐的,惹得人嫌狗不愛,索性哪兒都不去了。聽父親這樣說,他要陪父親出去在村上散散步,父親說大冷天不想出去,再說也沒那習(xí)慣。父親說著站起身朝里間走去,我去睡了,你也回去吧,秋蘭和明明在等你,二年沒回來了,多陪陪他們。他不回去,說陪他們有的是時間。

      他把父親扶進(jìn)里間,扶到床上,幫父親脫下棉靴時聞見襪子很臭,又從靴里掏出靴墊兒,靴墊兒臟得好像從來沒洗過。

      他出去打了一盆清水放正間里,又兌上暖水瓶里的熱水給父親洗襪子、靴墊兒,整整洗了三大盆黑水。想到是冬天,襪子和靴墊兒明天不可能晾干,就在屋里找替換的襪子和靴墊兒。找了好久只找到了一雙舊襪子,問父親,父親說靴墊兒就那一雙。想到村上的小賣店里不可能有靴墊兒,就脫了自己的鞋,取出里邊的鞋墊兒,墊進(jìn)父親的棉靴里。

      外邊響起一串稠密的腳步聲,從落地的聲響判斷出是個小孩子——那一定是明明了。明明跑進(jìn)屋,對趙峰說,爸,我媽喊你回去睡覺呢。他把明明抱起來親了一口,又放地上,對他說你先回去,我給你爺爺暖暖被窩,等暖熱了爸就回去了。

      父親坐在被窩里,背靠著墻,說他每晚都是先不脫衣裳坐在被窩里,等把被窩暖熱了再脫睡。他問父親睡這么早,能睡著嗎?父親說,人老了瞌睡少,以前你老堆叔和你陳老六叔活著的時候,晚上我常去他們那兒坐坐,拉拉家常,現(xiàn)在他們死了,我哪兒也不想去了,睡不著就在床上干熬吧。

      父親說著說著,又流出了兩行熱淚。趙峰原本在這兒坐一會兒就回去的,看父親言語凄涼,他決定不走了,陪父親一夜,好好照顧照顧父親,好好和父親說說話。這時候他才發(fā)現(xiàn)屋里的燈很暗,眼前的一切都是一團模糊的影子,包括父親臉上的皺紋也被暗淡的燈光抹平??磻以陬^頂?shù)碾姛襞菘赡苁?5瓦的,瓦數(shù)太低了,前院他家衛(wèi)生間的燈泡還是40瓦的呢。他要去村上的小賣店買燈泡,起碼換個60瓦的,這樣屋里也亮堂些,屋里亮堂了,人的心情就會好的。可父親不讓,說他又不看書不寫字,要那么亮的燈干什么,還費電。他又給父親倒了杯開水,父親說晚上喝水多了夜里得起來解溲,大冷天的,不想起來,再說晚上也沒有喝水的習(xí)慣。接著他也脫鞋上床,坐在父親的腳頭,掀開被子蓋在腿上,背靠著墻。

      父親再次催他回去,說別讓明明再來叫他。他說小孩家瞌睡多,怕是早睡了。正說著明明又來了,爸,我媽說了,再不回去就不讓你進(jìn)屋了。趙峰笑了,之前是兒子不讓他進(jìn)屋,現(xiàn)在是妻子不讓進(jìn)屋了。他探過身子要把明明抱到床上,那咱今晚就睡在爺爺這兒好嗎?

      明明卻墜著身子不讓他抱:“爸,大吊車、大吊車?!?/p>

      趙峰一下子情緒高漲,旋風(fēng)般地從床上跳下來,復(fù)又坐在床邊,讓明明坐在他的腳脖上往床上吊,邊吊邊唱:

      大吊車真厲害,

      成噸的鋼鐵,

      它輕輕地一抓就起來。

      呵呵呵呵呵……

      父親受了感染,也跟著唱起來。接著明明也加入了合唱,聲音稚嫩卻顯得更加嘹亮。

      農(nóng)村人睡得早,此時已到了夜靜的時候。祖孫三代的大合唱在夜空里傳得很遠(yuǎn),驚得屋后樹林里的鳥騷動不安,也把前院的秋蘭引來了,趴在外邊的窗臺上罵了句“神經(jīng)病”,又走了。

      什么叫高潮?趙峰覺得以前和秋蘭做愛時也沒這般興奮過。不知反復(fù)吊了多少次,唱了多少遍兒,累了,都累了,明明趴在他的膝頭睡著了。

      看明明睡熟了,嘴角溢出的涎水打濕了他的褲子,才把他抱到床上,小心翼翼地脫下他的衣裳,把他放到被窩里。接下來他抱著明明的衣裳,在上邊嗅來嗅去,他從孩子的衣裳上竟然嗅到了秋蘭的氣息。他想,這會兒秋蘭一定在前院等他,而且等得很急??筛赣H這會兒不再催他回前院了,他老人家也累了,這會兒睡著了。

      本來趁明明睡了,好好跟父親說會兒話的,現(xiàn)在只好靜靜地守著父親了。他探過身子看父親,熟睡的父親臉上漾著笑意,很甜蜜很滿足那種的。他想叫醒父親,讓他脫了衣裳再睡,不然夜里會著涼的。可又不忍驚了這笑意,那一定是在回味剛才的其樂融融,或是回到了自己的少年……

      他就這樣守著父親,守著父親的臉上的笑意,目光親切地?fù)嵛恐赣H的臉龐。不知過了多久,有風(fēng)從窗口透過,很涼,知道夜深了。

      父親醒了,醒得沒一點動靜,不聲不響地睜開了眼睛。父親看到他時才動了一下身子,問他怎么沒回前院。他說半夜三更的,秋蘭已經(jīng)睡了,不想再叫門驚醒她。父親說這床太窄了,又臟又亂的,你睡不成的。他說,爹,你能睡,我也能睡的。父親說那就勉強一晚上吧,睡吧,時候不早了。

      父親穿得很厚,先脫了襖,里邊還有兩件毛衣。有一件毛衣還是前年他嫌舊了、不入時了才給父親穿的。那顏色、款式父親穿上顯得很不搭調(diào),很滑稽。最后父親連里邊的秋衣也脫了,看著父親干巴精瘦的身子,肋骨根根可見,蒼白的皮肉跟紙一樣薄,他心里有股說不出來的滋味。

      父親把脫下的衣裳一件一件地伸開,一層一層地搭在蓋在他上身的被子上,然后鉆進(jìn)了被窩里??伤麤]法弄了,他是年輕人,身上熱力四射,邊么厚的衣裳搭身上會出汗的。再說自己睡下后愛動,衣裳會掉到床下的。床本來就窄,又睡了三個人,那把衣裳放哪兒呢?墻角應(yīng)該是放衣架的地方,那里卻放了幾袋子糧食,白天發(fā)現(xiàn)上邊落了一層浮塵。那就把衣裳疊疊作枕吧,正好沒有枕頭。

      聽見父親熟睡的鼾聲,可他怎么也睡不著了。不像昨晚上,盡管是睡在廚房里打地鋪,狹窄短促得連腿都伸不開,但坐了兩天的車,人困馬乏的,就是躺在刀刃上也能睡著的。一睡不著,就覺得這兒也不舒服、那兒也不舒服,床硬得硌腰,被頭也散發(fā)著一股難聞的氣味。

      索性閉上眼睛什么也不想,逼著自己入眠。在明明熟睡的鼻息聲里,漸漸地有了睡意。

      剛睡下不一會兒,還沒夢到什么,忽一陣“梆梆”的敲打聲把他驚醒了。趕緊拉開燈,見父親正把那根五尺長的竹桿靠在床頭,接著把干瘦的胳膊蜷進(jìn)被窩里。他問父親剛才在干什么?父親說聽見老鼠爬到糧食袋子上了。這他才知道,父親剛才是在用竹桿趕老鼠啊。白天就發(fā)現(xiàn)父親的床邊兒靠根竹桿,當(dāng)時還以為父親用它作拐杖呢。他問父親夜里經(jīng)常這樣嗎?父親說是的。他說那你咋睡覺???父親說習(xí)慣了。

      接著他看見糧袋旁邊的墻洞里有老鼠露出頭來,眼睛賊溜溜的,抖動著胡須,很警覺的樣子。他“哧”一聲,老鼠旋即又縮回到墻洞里去了。早些年農(nóng)村鼠患成災(zāi),現(xiàn)在大都蓋了新房,室內(nèi)鋪地板磚,老鼠再有咬天啃地的本事也無用武之地了。以為老鼠早絕跡了,沒想到在父親這兒和它們遭遇了。

      醒來再也睡不著了,老鼠三番五次地爬到盛糧食的袋子上,嚙咬聲、糧食流出來流到地上的聲音、父親一次次摸走竹桿的敲打聲;還有偶爾從鄰居家傳來嬰兒的一兩聲啼哭,這一切都使他無法入眠。

      想起他和秋蘭的柜式席夢思床,那么寬大,松軟舒適,睡時彼此枕著對方的胳膊,就是睡不著也是一種享受、一種溫馨和甜蜜。在這兒,只有盼天明了,天怎么就還不明呢?不由得悄聲哼起了“豫劇”《烤紅》里紅娘的唱詞:

      樵樓上打四梆,

      寒風(fēng)刺骨涼。

      為您婚姻事,

      紅娘跑斷腸。

      抬頭把天望,

      為什么今夜晚夜真長……

      自娛自樂了一會兒還是睡不著。平躺著睡不著,側(cè)著身子還是睡不著。蜷起腿再伸開,伸腿時無意中碰著了父親的身子,父親的身子熱得跟火籠一樣。他一驚,跟父親說你身上恁熱,是不是感冒了?父親說不是的,別管我。他說那怎么行。平時父親一個人睡,把蓋著的被子裹緊壓在身子下邊。今晚他和明明都睡這兒,父親無法把被子裹緊,他睡不著又在床上胡亂翻動,被窩里哪還不進(jìn)涼氣?父親肯定是感冒了。

      當(dāng)他拉開燈,看到父親睡時搭在身上的衣裳全都掉在床下了。他知道一定是自己不斷地翻騰身子,把父親的衣裳弄掉的。趕緊下床,把衣裳拾起來,又一件一件地搭回到父親身上。

      “看看,我把你搭在身上的衣裳全弄掉了,還說沒感冒?!闭f著他開始穿衣裳。

      父親抬頭問他:“天還不明,你起來干什么?”

      “爹,我去春奇的小診所給你包點藥?!?/p>

      “我說沒事兒就沒事兒。再說天快明了,就是感冒了,明天再吃藥不遲的。”

      他知道父親是心疼他,大冷天的,夜里涼氣又重,不想讓他夜里起來。

      他邊穿鞋邊說:“剛感冒,吃點兒藥就會好的,不能耽誤?!?/p>

      父親看他執(zhí)意要去:“那你穿厚點兒,披上我的襖?!?/p>

      “我沒事的?!?/p>

      打開門,一股冷冽清爽之氣撲面而來。

      捏手捏腳地走在村街上,生怕驚醒了左鄰右舍。面對冷月清風(fēng),滿地白霜,忽然想起了秋蘭,她今晚獨守空房是怎么渡過的?她失眠了嗎?心里不禁隱隱作疼。

      六.拿她有辦法

      “吃飯了,快起來?!?/p>

      睡夢中聽見父親叫他起床,太困了,只是動了一下身子。父親叫他第三聲的時候才勉強眼開眼睛,只見父親一臉慈祥地站在床前。不知天已經(jīng)明了多久,感覺室內(nèi)已經(jīng)很亮堂了,連屋頂上的椽子都根根可見,高粱稈織的里子也看得清晰?!昂袈 睆拇采献饋?,見身邊空著,趕緊問父親明明呢?父親說明明早醒了,說要回去見他媽,我給他穿好衣裳,蹦著跳著去前院了。他問父親吃了藥,好點了嗎?

      “好了,”父親感嘆道,“看來還是有兒女守在身邊好??!”

      聽父親這么說,趙峰心里頓時五味雜陳。

      夜里去春奇的小診所給父親取藥回來,看著父親把藥吃下,沒想到一躺下就睡著了,竟然睡過頭了。覺得很不好意思,對父親羞澀地笑了笑,趕緊穿衣下床。走到正間里,看見洗臉盆架上洗臉盆里的水冒著熱氣——父親連洗臉?biāo)冀o他打好了。他埋怨父親,你咋不早點叫醒我,反而讓你伺候我,真不好意思!父親說看你睡那么香——我現(xiàn)在又不喂牲口了,早上起來也沒事兒。

      洗罷臉,他要去前院吃飯,秋蘭一定給他做著飯呢。再說,回到前院總得用洗面奶抹抹臉,刷刷牙再吃飯吧。父親說飯已經(jīng)做好了,做有他的飯,吃不完倒掉可惜了。以前喂有幾只雞,可以把剩飯喂它們,后來那幾只雞被人偷走了。

      不能違了父親的心意,那就飯后再回前院吧。去廚房舀了半碗涼水漱了漱口,權(quán)當(dāng)刷牙了。

      是在廚房吃的飯,切菜、活面用的案板當(dāng)餐桌,就著父親炒的蘿卜菜吃了一個饃,喝了一碗玉米粥。秋蘭喂的雞從前院跑來了,圍在他腳前腳后轉(zhuǎn),每掉下一粒飯都被雞們啄去,有一下還啄到他的腳面上,讓他覺得很有情趣,這樣飯也吃得有滋有味的。

      飯后沒敢停留,趕緊回前院。太陽已經(jīng)爬上了樹梢,露出和煦明媚的笑臉,但他想到秋蘭見他時肯定是一臉的陰霾,肯定是。

      秋蘭喂的雞似乎跟他熟稔了,他朝前院走去,那幾只雞一路相隨。

      院子打掃得煥然一新,還灑了水,像城里的機關(guān)迎接上邊的檢查。他心里一亮,是不是秋蘭根本沒生他的氣?于是大搖大擺地朝堂屋走去。沒想到又被明明攔在了門口,我媽說不讓你進(jìn)屋了。明明嘴上這么說,但臉上沒有敵意。他抱起明明,捏了捏他的臉蛋,那是媽媽跟你說著玩的。他把明明抱進(jìn)屋,明明用拳頭擂著他的肩膀說,媽媽說爸爸壞,就是不讓你進(jìn)屋了。進(jìn)屋才知道,今天是臘月二十四,秋蘭在掃房子。本地過春節(jié)的風(fēng)俗是:

      二十四,掃房子。

      二十五,磨豆腐。

      二十六,去割肉。

      二十七,殺灶雞。

      二十八,去買蠟。

      二十九,去灌酒。

      三十兒,貼人兒(年畫)

      初一兒,弓脊兒(拜年)

      以前村上的孩子們盼過年,一交臘月把這當(dāng)歌唱?,F(xiàn)在生活好了,把春節(jié)看淡了,孩子們不唱了,大人們也不教孩子們唱了,明明就不會唱“二十四掃房子”。雖說不唱了,但家家戶戶都要在臘月二十四這天掃房子的。

      屋里的床、柜、電器都被報紙蓋住了,包括秋蘭的一頭秀發(fā)也被白毛巾裹住了。秋蘭擎著竹桿,竹桿的上端束一把條帚,正從臥室掃到客廳,把屋頂上的浮塵,邊角上的破蛛網(wǎng)(是那種室內(nèi)的小蛛網(wǎng))一一掃下,灰塵徐徐落下,落在蓋在床、柜、電器上的報紙上;落在裹著秋蘭一頭秀發(fā)的白毛巾上。

      趙峰放下明明,走近秋蘭要她手中的竹桿:“來,我掃吧?!?/p>

      “出去,這不是你的家?!鼻锾m接著又跟明明說,“你也出去,屋里狼煙瘴氣的,一會兒把衣裳弄臟了。”

      明明出去了,他卻呆鵝一樣站在客廳里,一時手足無措。呆望著秋蘭,心里滿是歉疚。夫妻勞燕分飛,二年不得相見。盼星星盼月亮,可盼著回來了,團聚了,卻兩晚沒在一起,讓她獨守空房。秋蘭能不生他的氣嗎?

      白羊肚手帕紅腰帶——他曾在電視、電影上看到陜北漢子頭上扎條白羊肚手帕很俊美的,沒想到秋蘭扎上白羊肚手帕更顯得異??∶?。秋蘭是全村公認(rèn)的俊媳婦,但和她結(jié)婚這多年來,她的美今天才充分展現(xiàn)出來,而且達(dá)到了極致。也使他第一次認(rèn)識到女人的美是在勞動中體現(xiàn)出來的。秋蘭在掃房子的過程中,一會兒側(cè)身,一會兒仰首,一會兒彎腰,一會兒偏過腦袋躲過上邊落下的浮塵。在勞動中做出的一系列動作,比專業(yè)舞蹈演員程式化的舞姿還要美,而且要美得多。早年村上有個最美的姑娘,他喜歡看她在田里鋤草的姿態(tài),鋤草時身子一曲一弓,臀部時突時現(xiàn),優(yōu)美的線條波浪起伏。又不時地停下來用手帕擦拭臉上的汗水,抬頭瞭望天上的白云,再張望一下田邊的路人,那種千姿百態(tài),如花在風(fēng)中綻放。后來那姑娘出嫁了,再后來田里打滅草劑,農(nóng)民不用鋤頭鋤草了,可惜農(nóng)村婦女的風(fēng)姿綽約再也無法體現(xiàn)了——沒想到今天在秋蘭身上找到了感覺。

      此時她有點沖動,真想從后邊把秋蘭攔腰抱住,又不忍心破壞了當(dāng)下的美景如畫。

      看秋蘭把房子掃完了,他要上前幫她取下裹在頭上的白毛巾。秋蘭瞪了他一眼:“別碰我,出去!”

      看秋蘭的表情還在生他的氣,而且沒一點兒原諒他的余地。那種厲顏厲色,那種眉目間的冷峻,以及嘴唇上的牙痕,這一切都在告訴他,他是一個不可原諒的人。

      他小心翼翼地從床、柜、電器家具上揭起報紙,把落在上邊的灰塵兜起來送到門外,又搶過條帚把屋里的地掃了。想用這番表現(xiàn)取悅秋蘭,可秋蘭依然對他拒之千里。

      有人從院墻外走過,他帶著的“唱戲機”正在唱《沙家浜》“斗智”那場戲:

      參謀長休要謬夸獎,

      舍己救人不敢當(dāng)。

      開茶館,盼興旺,

      江湖義氣第一樁。

      司令常來又常往,

      我有心背靠大樹好乘涼。

      ……

      趙峰忽然靈機一動,挪著小碎步跟在秋蘭的屁股后面,從客廳跟到臥室:“你聽見沒有?剛才阿慶嫂說‘背靠大樹好上床,胡司令他倆肯定有茬兒(當(dāng)?shù)胤窖?,有茬兒既有男女關(guān)系的意思)。”

      以前在家時,每當(dāng)秋蘭生他氣的時候,他就給她說笑話,有時給他講葷段子,博得秋蘭一笑,頓時云開日出??涩F(xiàn)在,沒等他說完,秋蘭厭惡地又從臥室走到客廳,始終緊繃著臉,咬著嘴唇。

      這一招兒不行,他還有第二招兒,也是他慣用的“殺手锏”。這時候明明從外邊進(jìn)來了——不行,得先把他支走。掏出二十塊錢給明明,兒子啊,去村西頭“老歪”的小賣店給爸買包香煙,剩下的錢你想買啥買啥。明明接過錢說,剩下的錢給我媽。趙峰激動地說,兒子真懂事,還是窮人家的孩子早當(dāng)家??!秋蘭知道他要干什么,還沒等明明跑出院門,朝他厲聲喝道,明明回來!明明回頭說聲“不”,又跑了。

      “叛徒!”

      秋蘭想跑沒來得及,趙峰已經(jīng)把門關(guān)上了,接著把她攔腰抱起。秋蘭在他身上拚命地彈跳著,狠狠地咬他的手背、咬他的脖子。他任秋蘭撕咬,把她抱進(jìn)臥室里摁在床上,自己用嘴逐個咬開她衣服上的扣子。秋蘭又趕緊用手護著衣扣說你休想得逞!他說有志者事竟成!

      秋蘭哪抵擋得了虎狼般的男人,快讓他扒光時掙扎著跟他說:“廚房里剩著你的飯呢,先去把飯吃了吧?!?/p>

      “不,我要吃你!”

      說著瘋狂地撞進(jìn)秋蘭的身體。塵封了二年的秋蘭給他的感覺是把她的身體撕開了。而他卻像一輛失控的大卡車,一頭撞進(jìn)山谷里,接著燃起熊熊烈火。

      以前他在使這一招兒時,秋蘭盡管拚命反抗,當(dāng)一旦進(jìn)入她的身體,她就老老實實地任人宰割了。可現(xiàn)在,不知秋蘭從哪兒暴發(fā)出一股超人的力量,忽然從他的身子下翻騰上來。他正擔(dān)心“翻身得解放”的秋蘭會乘機逃脫,可他想錯了。翻到他身上的秋蘭已經(jīng)不是秋蘭了,平時綿羊一樣,現(xiàn)在像一只撲獲到獵物的老虎,要把他生吞活剝了。

      兩人只顧盡情燃燒,全然不知買煙回來的明明趴在外邊的窗臺上——看到媽媽被爸爸壓在身子下邊時,他哭了。當(dāng)他又看到媽媽翻到爸爸身上時,頓時高興得大叫起來:“媽媽勝利了!媽媽勝利了!”

      秋蘭的玉體頓時像雪崩一樣轟然倒塌,趕緊滾到被窩里,擰著他的胳膊說都怨你,都怨你!兩人滾到被窩里胡亂地穿上衣裳,過去給明明開門。明明似乎明白過來了,也不進(jìn)屋,噘著小嘴把煙扔給他,轉(zhuǎn)身走了。秋蘭捏著他的臉說:“明明懂事了,以后注意點兒?!?/p>

      他又要拉秋蘭到臥室,要和她再來。秋蘭不干,怕明明一會兒再回來。他說:“那我跟你說點兒正事兒……”

      他對秋蘭說昨晚在父親那兒睡,和偷糧食的老鼠打了一夜仗。他想把父親家的糧食搬到這邊來,放在自家樓上。這樣,老鼠就不在父親家鬧騰了,父親在晚上也能睡安生覺了。秋蘭說你不知道老年人的心理,糧食放在自家屋里,心里才踏實。他說你把咱爹小看了,咱爹絕對不是那種小肚雞腸的人,我去跟他說說……

      他去后院跟父親說,父親同意了。父親說去年秋蘭也跟我說過,只是怕給她招麻煩。

      剛把父親屋里的糧食挪到這邊來,還沒坐下喘口氣,秋蘭又把條帚遞給他:“再去給咱爹掃掃房子。”

      七.給爹成個家

      過罷春節(jié),秋蘭幾次問趙峰什么時候走,他都含糊其辭。他跟秋蘭說還是在家好啊,做做飯,哄哄孩子,看看電視,串串門兒,和老婆生生閑氣,生活豐富多彩。就是下田干活,也是村前村后,栽啦、種啦、噴藥施肥啦,肩挑車?yán)?,是那種多樣化的勞動。不像在廠里,上班下班、下班上班,宿舍到車間、車間到宿舍,機械、程式化的勞動,單調(diào)乏味,弄得自己也像機器一樣,成天沒頭沒腦的。秋蘭說是啊,在家老婆孩子熱炕頭,誰不向往啊,只是趴在家里沒錢花嘛,這年頭沒錢可是寸步難行??!

      午飯后,太陽暖融融的,雞們在院墻外撓起層層塵灰,接著躺在灰窩里張開翅膀曬太陽。

      秋蘭跟趙峰說趁暖和咱們?nèi)ヌ锢镛D(zhuǎn)轉(zhuǎn)吧,看留的春地種啥,把地犁了你再走。趙峰說明天再去吧,這會兒我想去“呱嗒嘴”那兒坐坐。秋蘭頓時一臉厭惡,追問他去“呱嗒嘴”家干什么。趙峰話剛出口就后悔了,不該跟她說去“呱嗒嘴”家。此人愛說東道西,還好串女人場兒,很招人嫌,村上的女人們都不抬舉他。鄉(xiāng)親們看不起他還離不開他,他會說媒,而且基本上說一個成一個。

      秋蘭用疑惑的目光看趙峰,問他找“呱嗒嘴”有什么事,他說回來再告訴你。

      “呱嗒嘴”的兩個兒子把新房蓋到幾里外的公路邊了,在那里做生意。他在家守著一前一后兩座舊宅,一座瓦房、一座平房,他住在平房里,院子寬大但一片沉寂、荒廢景象。

      趙峰走進(jìn)院子時,“呱嗒嘴”正坐在門口抽旱煙,蹺著二郎腿,顯得有款有型,給人的感覺是個干過公事,見過大世面的人?!斑舌臁币娙撕苡H熱,趕緊給他讓座,笑著問他抽不抽旱煙。年輕人誰抽旱煙啊,他這樣說是玩笑的意思。趙峰問他身體可好,他說剛往房后的菜地里擔(dān)了幾挑水,澆澆菜,不敢動下就腿疼腰疼了,才回來坐門口歇歇,吸袋煙。

      “娃子,你老伯年輕時下力大,老了落一身毛病,成天這兒疼那兒癢的……”

      “你比我爹大三歲,但看上去比他年輕呢?!?/p>

      “我哪兒比得上你爹啊,你爹比我身體好。我現(xiàn)在渾身疼,疼得晚上連瞌睡都睡不成,我都不想活了?!?/p>

      “你可不能死,你死了誰給年輕人做媒啊?”

      “呱嗒嘴”在椅子腿上磕去煙灰,又摁了一鍋煙,話也進(jìn)入云里霧里了。說方圓十里八鄉(xiāng),哪村有多少男孩兒沒成家,哪村有多少女孩兒沒出嫁,他都了如指掌。不過我一般不主動給人做媒,都是人家求我的。這年頭給人做媒,家庭條件、男女長相固然重要,但重要的是看男女雙方的性情相不相投。男孩兒女孩兒站到他面前,他打眼一看十有八九能看出是什么品行。小河灣有個姑娘,要說長相平平,卻挑剔得很呢,多少人給她介紹人家她都沒相中,最近那姑娘的父母找到了他,他給她介紹了一個剛出獄的勞改犯,她倒看上了人家……

      靠后墻的條幾上放有不少煙酒,在農(nóng)村來說那煙酒的檔次不低。他問“呱嗒嘴”給人做媒時喝酒嗎?他說不喝酒,喝酒一是誤事,二是容易說錯話。他還說不是不抽紙煙,干這一行的,叼個旱煙袋顯得老成持重。

      “呱嗒嘴” 現(xiàn)在以做媒為生,前些年說成一個媒收500塊錢,現(xiàn)在不知要多少。他想問又覺得不妥。“呱嗒嘴”卻先問他了,娃子你可是無事不登三寶殿,今兒個找老伯有事嗎?他把嘴張了幾張,覺得不好意思。他提起了三年前的那樁往事,問他還知道西北鄉(xiāng)那個女的的下落嗎,跟她還有聯(lián)系嗎?

      三年前,西北鄉(xiāng)有個五十多歲的女人來找“呱嗒嘴”,說她喪偶多年,現(xiàn)在把孩子們養(yǎng)活大了,都能自立了,自己也老了,想找個伴兒??此粋€人在家,一問他的情況得知他老伴兒死二年了。女的哀嘆道你成天給人做媒,沒想到自己也是單身啊。他說一直沒遇到合適的。那女的年輕時拖兒帶女,現(xiàn)在看上去顯得面老,但氣色好,體形壯碩,和他說話也投緣。就這樣二人黃沓沓黑沓沓,一直說到天黑,就住下不走了。第二天早上,村上人聽說“呱嗒嘴”找老伴兒了,爭著來看“新媳婦”。那女的也不怯生,忙著給來人拿煙倒茶。到晌里,“呱嗒嘴”的大兒媳知道了,趕緊給當(dāng)天去鎮(zhèn)上辦事的老公打電話,聽說你爹找個老伴兒,一村人圍在門口跟看大戲一樣,你趕緊回來看看吧?!斑舌臁钡拇髢鹤釉臼侨ユ?zhèn)上會情人的,一怒之間丟下老相好不顧,跑回家把那女的攆走了,接著把父親狠狠地剋了一頓,知道你多大年紀(jì)了不知道?你不要臉兒女們還要臉呢……

      那一夜“呱嗒嘴”極盡享受,不舍又無奈,覺得可惜了。自己留不住不如介紹給別人,就找到趙峰,想把那女的說給他父親。當(dāng)時他想,父親一把年紀(jì)了,身體又不好,他再找個老伴兒,到老了還得照顧她,生病吃藥怎么辦?自己的生身父母怎么都可以,跟她不親不故的,以后如何面對?再說了,這女的已經(jīng)跟“呱嗒嘴”過一夜了,再介紹給我父親,這不是欺負(fù)人嗎?于是他又把“呱嗒嘴”剋了一頓。

      “呱嗒嘴”不解地望他:“你現(xiàn)在問她干什么?”

      “前年是我不好,負(fù)了你的美意?,F(xiàn)在我想給我爹找個伴兒,不然的話我出門不放心?!?/p>

      “呱嗒嘴”雖不計前嫌,卻一巴掌拍到大腿上:“晚了,春天里那女的嫁到城里了,嫁給一個退休老干部,人家可享福了。那天我在城里遇見她,吃的白胖白胖的?!?/p>

      “老伯,這個錯過了就算了,以后你跟俺爹操著心,再遇到合適的給我說一聲,我會全力支持的?!?/p>

      “呱嗒嘴”頓時老淚縱橫:“娃子,難得你有這片孝心,也是你爹的福。放心吧,我會盡心盡力的?!?/p>

      從“呱嗒嘴”家出來,太陽有樹梢那么高了。走到他家房屋后的樹林邊,在夕陽的霞光里他接到了她的電話,是那個遠(yuǎn)在宜昌叫謝春紅的工友打來的。

      “哥,春節(jié)過得開心吧?”

      “還行吧?!?/p>

      “兒子認(rèn)你了嗎?”

      “認(rèn)了。你春節(jié)過得開心嗎?”

      “不開心。哥你什么時候走?”

      “妹對不起,哥不……不想走了?!?/p>

      “是你回來后老婆孩子熱炕頭,把妹忘了?”

      “不是。”

      “那是什么?”

      “你不知道,我回來父親一見我就哭了,哭得很痛。后來才知道村上新近死了兩個老人,一個是凍死的、一個是餓死的,都是因為孩子不在身邊。我想在家給我爹找個老伴兒,找好了再走?!?/p>

      “你說的情況我們這邊也有。你不走我也不走了,他身體不好,孩子又小。再說了,家鄉(xiāng)這些年搞招商引資,辦了好多廠,在家也能打工掙錢的?!?/p>

      “是啊,我們縣工業(yè)區(qū)也引進(jìn)了不少外資企業(yè),工資也在兩千左右。”

      “只是以后見不到你了!”

      “會見到的,等我給我爹找到了老伴兒,有人照顧他了,我再出門?!?/p>

      “好,妹等你,嗚嗚嗚……”

      “妹別哭,你哭哥也想哭。也許蒼天有眼,或明天、或后天就能給我爹找到老伴兒了……”

      趙峰哄著對方,自己的淚水卻流了出來,點點滴滴掛在嘴角、掛在下巴上。

      趙峰接完電話,不禁悚然一驚,不知秋蘭什么時候來的,默默地站在他身邊,面無表情。他趕緊揩去臉上的淚痕,尷尬地笑著:“你都聽見了?”

      “還說在外邊沒女人,看你哭得多傷心啊!”

      “不……不是你想的那樣。”

      回家做晚飯的時候,他燒鍋,秋蘭邊炒菜邊跟他說,她娘家村上有個寡婦,有六十多歲了吧,跟兒媳搿不住,成天生氣,想找個伴兒。趙峰聽了頓時眼睛一亮,你看咱爹行嗎?秋蘭說不知咱爹有啥想法。趙峰說人老了誰不想有個伴兒啊,只是礙于兒女,不好意思罷了。只要咱同意,他還有啥說的。

      “要是給咱爹找好了老伴兒,你還會去南方嗎?”

      “剛才你在電話里什么都聽到了,你還會讓我去嗎?”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擋不住的事,想去你就去吧。”

      “放心吧,我不去了?!?/p>

      他想了,他和謝春紅已經(jīng)日久生情,這次再到一起的話,保不準(zhǔn)會和她發(fā)生什么事情的。這樣的話,家里的老婆孩子怎么辦?還是不去吧。

      “不出去打工,家里沒錢花怎么辦?到時候賣你的肉??!”

      “光外出打工也不是長久之計,或是在家搞養(yǎng)殖,或是在村外的公路邊開個什么店都可以啊?!?/p>

      “喲,出幾天門,長見識了,出息了。”

      “還不是舍不了你和明明嘛?!?/p>

      “你是舍不了咱爹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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