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銓
行程比預計的順利,到達高黎貢山國家森林公園的時候,是凌晨五點。高黎貢山巨大的山體,留住來自印度洋的噯濕氣流,形成亞熱帶氣候,使得它常年籠罩在一片濃霧中。太陽未出,溫度較低,于是原本就常有的霧氣,在這時,便像是周身堆了一摞的棉絮,濕漉漉,讓人感到難受。一個人背著行囊,打著手電筒,走在林間,耳畔是各種蟲的鳴叫聲、蛙的求偶聲,有時還浙次響起幾聲林鸚岵咕的叫聲,我小心地走著,生怕光線所至,前方反射出一對猙獰澄亮的眼睛。
步行一段路程。終于到達保護區(qū)管理處,稍事休息,天完全亮透時,卻下起了大雨,于是只好在帳篷中跟護林員和在這里做研究的幾個學者攀談起來。
事實上,高黎貢山的“山”字是多余的。高黎貢來自景頗語,“高黎”是景頓族一個望族的譯名,“貢”是大山之義。高黎貢就是“離黎家的大山”。高黎貢山是漢族的習慣說法,這名字初見于唐代樊綽著的《蠻書》。貢山腳下有傣、傈傈、獨龍、景頗、德昂等26個少數(shù)民族。雖然這里自古就是內(nèi)地通往緬甸、印度等國的主要商道,是古代南方的“絲綢之路”,但今天,在高黎貢山的少數(shù)民族依舊過著很原始的生活。
關于高黎貢山“生物多樣性”的話題,我更感興趣,這也是我此行的目的——拍攝這里的野生動植物。云南本就是世界的動植物王國,高黎貢更是集大成者。很早便聽聞這里是“東亞植物區(qū)系的搖籃”“哺乳類動物祖先的發(fā)源地”“雉雀類的樂園”,高黎貢山分布的鳥類有400多種,占到全國種數(shù)的三分之一,而面積僅占全國的5%,保護區(qū)的工作人員說。他們才剛送走了一個來自丹麥的觀鳥團體,這群老外為了能在一天看到上百種鳥,不遠千里,來到這里。因此高黎貢在1992年被世界野生生物基金會(WWF)列為A級,即為全球最重要的自然保護區(qū)。之所以許多古老的物種在這里得以保留,形成生物多樣性極為突出的地區(qū),這里的工作人員告訴我,那是因為高黎貢山脈跨越五個緯度帶,它處于橫斷山脈,在怒江的西岸,它的地形復雜,環(huán)境變化大,是地球上迄今唯一保存有大片由濕潤熱帶森林到溫帶森林過渡的地區(qū)。雖然早在1983年便建立了國家級自然保護區(qū),然而因為人類的活動,這片世外桃源依然在縮小,情況并不容樂觀。
雨過天晴,已是午后了。濕潤的森林依舊若隱若現(xiàn),但已有鳥類出來活動,各種鳥的鳴叫聲此起彼伏。在高黎貢山工作的朋友帶我進入這片神秘、原始、野性的森林,我期待能碰上國家級的保護動物,因為這里一級保護動物就有18種,二級保護動物有49種,碰上的機率還是挺高的。
走不遠,快到一處名叫黑水塘的池塘時,遠遠就聽到嘈雜的蛙聲,那里是樹蛙的天堂,一個小小的淺水塘便生活著數(shù)十種蛙類。樹蛙在池塘邊的樹上抱對產(chǎn)卵,樹枝上掛著的卵泡,像是一個個白色燈籠。當我彎下身子想觀察水中游動的蛙類時,一只紅瘤疣螈從水中探出頭,爬到岸上——果真,不出半小時,便見到國家級保護動物了。在英國廣播公司(BBC)制作完成于2008年、花費6年時間拍攝的紀錄片《美麗中國(WildChina)》中,有一集是講述中國西南地區(qū)的生物,其中提到紅瘤疣螈時。如此描述:“紅瘤疣螈是一種兩棲動物,也是其他地方找不到的奇特生物”,那些唯美的鏡頭便是在這個池塘邊拍攝的。朋友勸我前行,真正去接觸這些生靈,要等夜幕降臨,夜晚才是這些兩棲動物活動的高峰期。
我錯過了季節(jié),走到保護區(qū)內(nèi)一株胸徑達2.1米的世界杜鵑王大樹杜鵑下,卻沒看到它的開放,傳說它的開放如同天上燃燒的云彩,吸引各種鳥類前來吸食它的花蜜。其中最美的當屬太陽鳥了,它身上的羽毛有金屬色澤,在陽光照射下甚至能反射耀眼的光。但林間的行走,絕不會讓你失望,總有新的驚喜。突然間聽到遠處嘈雜的叫聲,“那是灰葉猴”,朋友很快反應過來。我們決定前往追蹤拍攝時,這群猴子卻很快消失在叢林深處,或許它們聽到我們的交談聲。
夜晚又下起了雨,濕氣很重,和幾個朋友燃起篝火,又聊起了天。我們都是自然保護者,說起現(xiàn)在國內(nèi)野生動植物保護的現(xiàn)狀都并不樂觀。隨著經(jīng)濟的高速發(fā)展,森林被蠶食,民間意識不足、政府力度不足,許多中國特有物種瀕臨滅絕,或許我們這代人是幸運的,仍能親眼見到這些物種,我們的下代人恐怕只能在我們曾經(jīng)留下的影像中了解這些曾經(jīng)生活在地球上的生物了。高黎貢山也面臨這樣的困境,從小在此長大的老護林員告訴我,隨著這幾年公路的修筑,木材需求的增加,十多年前可以輕易看到的一些物種已經(jīng)不常見到。
交談中,我們自然而然談到了高黎貢山自然保護區(qū)的明星物種——白眉長臂猿,由于棲息地的破壞,人們?yōu)榱顺云淠X袋治病對它們進行的捕獵,這種長臂猿如今野生數(shù)量僅存約100多只,在赧亢的這個保護區(qū)便生活著一家三口和一只成年母猿共4只。長臂猿是一種有自我意識的高等靈長類動物,它們實行一夫一妻制,幾年前,因為配偶被一名修路工人打死,那只母猿,便一直孤身存世。另外的一家三口,由一對長臂猿和一只一歲大的公猿組成。小公猿似乎是這個物種的希望,但事實上,由于種群數(shù)量稀少,同種間基因無法進行交流,白眉長臂猿未來的狀況堪憂。朋友告訴我,如果明天天晴,加上足夠幸運的話,有可能拍攝到白眉長臂猿。
有人說,在中國觀察、拍攝野生動物最難的是老虎,因為一是數(shù)量太少,二是危險性大:其次就是長臂猿,一是很難看到,二是它在樹冠上移動太快。真能拍到的話,對我來說,無疑是上天的恩賜。
天公作美,第二天陽光普照,霧氣散開,整個高黎貢山不再籠在濃霧中,有幸看清這里的一花一草。這種季節(jié),果子開始成熟,又恰好天氣適合,于是,便與幾位研究者和向?qū)稚钐幷覍ぐ酌奸L臂猿。希望能拍攝到這種神秘的生物,關于它們的影像記錄,多一張,是一張。追蹤的過程是個體力活,扛上部相機,在原始森林的樹叢中穿梭,帶著一種逢山過山、逢水過水的虔誠心理。樹林中是沒有路的,荊棘叢生,時刻都要向樹頂上望,白眉長臂猿經(jīng)過進化,雙臂長于雙腳,使得它在樹叢中穿梭游刃有余,一眨眼,它便消失得無影無蹤。這天并不幸運,一天過去,鞋子沾滿泥巴,手臂劃破幾處,毫無收獲,只好悻悻而歸。
晚風掠過樹梢,帶來清爽,鳥兒歸巢,夜交給月與星光。在大城市里仰望夜空是滿眼的灰蒙蒙,仰望高黎貢山的天空,星星多如雨,多少予人一種童稚看世界般的欣喜,不禁感慨,我的祖先亦同樣看過這樣的星空,不同的是,他們眼中的自然界不是今天這樣的支離破碎,很多美好的生靈消失殆盡。
我期待明天。
清晨6點多,聽到了白眉長臂猿的鳴叫,這是一種晨歌儀式,是長臂猿在迎接新的一天,聲音以一聲聲急促的“啊嗚,啊鳴”方式悠遠地傳播開來。能被這樣的聲音叫醒,是種奇妙的感受,生命中大概也沒有幾次。叫聲離得如此近,大伙循聲而去,啟程展開搜尋。
剛踏入白眉長臂猿的棲息區(qū)域不久,攀下一處濕滑的斜坡,一抬頭,便看到三只長臂猿在樹上悠閑地吃著龜背藤的種子,其樂融融的場景,沒想到自己這么快就能見到。這是一家三口,它們并不懼怕在樹下抬頭仰望的人類,公猿渾身黑色毛發(fā),臉部眉毛處有兩條粗大的白色眉毛,母猿是灰褐色,一目便可一辨雌雄。母親帶著一歲大的小公猿在覓食,公猿卻不知何緣故,一眨眼工夫,就不在我的視野范圍內(nèi)了。小公猿對這個世界充滿好奇,它常望著樹下的人類,心不在焉地吃著東西,它雖小,但雙臂已然力氣十足,在樹枝問迅速穿行,而它的母親卻自顧自地取食,只是偶爾回望一下自己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