滄浪

2011年9月3日，由中央電視臺投資、以朱邦月為原型并命名的電影《父親朱邦月》在福建邵武市開機拍攝。

朱邦月是邵武市曬口煤礦的一名普通工人，為了朋友臨終前的一句囑托，幫朋友托起了妻兒都是“漸凍人”的苦難家庭，以父親的身份，給予兩個漸凍兒一份最真摯的愛。時光荏苒中，“漸凍人”母子仨攜手一次又一次走過醫(yī)生預(yù)估的生命期限，小兒子朱紹華更是自學(xué)成才，成為“校對專家”和作家。

以下是朱紹華的自述……

一聲承諾點燃生命燭光

父親朱邦月不是我的生父。我是遺腹子。

父親和我的生父是工友，都是福建邵武曬口煤礦普通挖煤工。父親是孤兒、無依無靠，生父就經(jīng)常拉他到家里來吃飯，兩人關(guān)系親如兄弟。

1975年是我們家最痛苦的一年。那年年初，母親朱玲妹手腳疼痛，走路困難；三歲的哥哥顧中華也出現(xiàn)腿發(fā)直、不能隨意彎曲的癥狀。到醫(yī)院檢查，發(fā)現(xiàn)母親患有進行性肌營養(yǎng)不良癥，這種病會隨著年齡增長，肌肉逐漸萎縮，直至完全喪失生活自理能力，并眼睜睜地等待著自己由于心肌衰竭而死亡，醫(yī)學(xué)界將其和癌癥、艾滋病并列為三大難題，俗稱“漸凍人”。年幼的哥哥更不幸遺傳了母親的疾病。

母親欲哭無淚，為了給父親一個健康的孩子，倔強的她又懷上了我?？赡悄?月28日，從煤井回來的生父剛脫下工作服，突然頭一歪，倒在床上，臉色慘白——他的心臟病發(fā)作了。父親急急趕到我家時，生父已經(jīng)氣息微弱，他卻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一樣抓住父親的手，眼淚縱橫，悲戚說道：“兄弟，我不行了……我求你一件事，我走后，幫我照顧一下可憐的妻兒?！?/p>

面對已經(jīng)大肚子的母親擁著瘦弱的哥哥，善良的父親眼眶也紅了。他幫母親處理完我生父的后事，就幫著家里買米、買菜、挑水，照顧母親和哥哥，忠實地履行著他對生父的承諾。

四個月后，我出生，可母親的病更重了，無法自由行動。父親又一次來到我家里，真誠地說道：“你們娘仨不能少人照顧……我自己一個人也孤獨，不如，就讓我住過來吧。”母親連連阻止，可父親決心已定：“你不為自己，也得為兩個孩子想想呀！”那一晚，母親轉(zhuǎn)輾反側(cè)。第三天，父親到礦里開好證明，在大家瞪目結(jié)舌的惋惜或贊嘆中，父親用自行車推著母親領(lǐng)了結(jié)婚證，然后搬到我們家。母親感激涕零、愧疚難耐又無以為報，讓我跟著父親姓朱。父親給我取名邵華。

那一年，父親26歲。

母親無法行走，每天還是讓父親把我放在身邊，在哥哥的幫助下，喂養(yǎng)襁褓中的我。父親每天早出晚歸，辛苦賺錢，一家人清貧卻也快樂。盡管大家都說母親和哥哥的病沒治了，父親手上有結(jié)余時，還是帶著母親和哥哥到醫(yī)院治療，并每天給他們按摩?？刹恍业氖牵议L到4歲時，原本與常人無異的我眼瞼開始無法閉合，手指痙攣如雞爪收縮——那是哥哥曾經(jīng)經(jīng)歷過的不幸，母親的病又遺傳到了我身上。那幾年，父親的背就是我的床，我們父子倆跑了全國許多地方，父親還找來民間草藥等偏方給我治病。我7歲那年，再度來到上海華山醫(yī)院治療時，我才知道與我同期治療的兩個孩子已經(jīng)死亡，而我不僅活了下來，病情惡化的速度也被控制，連醫(yī)生都贊嘆不已。

可盡管如此，我依舊不可逆轉(zhuǎn)地成為了“漸凍人”。而我們原本清貧的家在給我治病后，已是家徒四壁。母親心酸又心疼，哀求父親離開，找一個健康的女人結(jié)婚生子，父親一陣苦笑：“你們這樣叫我怎么放得下？我真走了，以后又哪有臉去見偉祖！”他更加辛苦地過著節(jié)衣縮食的日子，把省下來的錢拿來給我們母子買藥和補品，為了增加收入、減少開支，父親墾地種菜，在門口搭窩棚養(yǎng)雞養(yǎng)鴨；為了讓妻兒多吃一點營養(yǎng)豐富的食品，父親翻山越嶺去鄉(xiāng)下，只為買便宜些的豬肉、雞蛋……在那個困難的年代，誰也無法想象，父親每餐啃饅頭就咸菜，我和哥哥兩個人卻一直過著早餐吃雞蛋牛奶的優(yōu)質(zhì)生活。

哥哥7歲后，父親就開始背哥哥上學(xué)；我7歲之后，父親又在送哥哥到教室后，再回來背我去學(xué)校，一趟下來1個小時，但父親風雨無阻。我們分外珍惜上學(xué)的機會。雖然我們讀書時用橡皮筋綁著筆和手才能寫字，成績卻一直名列前茅。

哥哥顧中華16歲初中畢業(yè)，肌肉開始萎縮，不能久坐，更喪失了自理能力，繼續(xù)讀書變得不可能。我身體狀況比哥哥要好，一直堅持念到高中畢業(yè)，但因為身體的緣故，我高考時雖然考了過一本的分數(shù)線，卻上不了大學(xué)，找工作更是屢屢碰壁。

一根拐杖撐起家的脊梁

可命運并沒有因為我們一家的苦難就放過我們。

那天父親騎自行車回家時，神情有些恍惚，結(jié)果一輛裝滿砂石料的卡車迎面而來，將父親一只腳壓得血肉模糊。

父親住院了，哥哥和媽媽躺在床上無法動彈，照顧父親、哥哥和媽媽的擔子就落在全家唯一能動的我身上。每天，我都拖著蹣跚疲憊的腳步，在醫(yī)院和家之間奔波三十多分鐘。回到家，再像父親多年做的一樣，給哥哥和媽媽做飯。但我所能做的只有這些，我不能像父親一樣抱著哥哥和媽媽上廁所，鄰居每天到家里來兩趟才能解決媽媽和哥哥最基本的生活問題；因為雙手無力，我也無法給他們按摩，更無法像父親那樣，再苦再累、每天都是一副樂呵呵的樣子讓一家人不感覺愁苦。

住院的日子應(yīng)該是父親最輕閑的一段時光，但他卻坐臥難安，我永遠記得父親出院推門回家的那一刻，他滿臉笑容，叫了一聲：“我可算是回來了?！彼丶曳路鸢殃柟庖矌нM了家，躺在床上的媽媽、哥哥和為他們做飯的我，都忍不住喜極而泣。

可父親好不容易保全下來的病腿卻沒有治愈，有一天晚上父親覺得腳脹得難受，便把腳擱在茶幾上疲憊地閉上眼睛靠著沙發(fā)休息，等他再睜開雙眼時，竟看到地上有碗口大小的一灘水漬，父親以為是天花板在漏水，抬頭卻發(fā)現(xiàn)樓板沒有漏水的痕跡，于是他很奇怪地伸手一摸，才發(fā)現(xiàn)原來是粘稠的鮮血，血是從他傷腳一個針眼大小的口子里流出來的，面如土色的父親用手緊緊地捂住了傷腳。母親很快發(fā)現(xiàn)了異樣，嚇得像世界末日來到一般大聲悲嚎。我走過去卻無力扶住父親。此時，被驚動了的鄰居趕緊幫忙把父親送往醫(yī)院，由于病患處發(fā)炎嚴重，院方為了保處父親的生命，最終采取了截肢手術(shù)。

失去一條腿的父親無法再下井了，我們家也失去了最基本的生活來源。父親努力平靜地安慰我們娘仨：“放心，一條單腿，我們也能生活?！辈痪?，心靈手巧的父親開了一個修鞋鋪，開始拄著拐杖給人修鞋。為了減輕家里的負擔，病情越來越嚴重的哥哥在親戚的資助下買了臺日本產(chǎn)的“兄弟”牌編織機，織毛衣來賺錢。而考慮到病情終會讓我臥床不起的現(xiàn)實后，我希望能像霍金一樣，從事一份能在電腦上完成的職業(yè)，比如當網(wǎng)絡(luò)校對和寫稿。

父親得知我的想法后非常贊成：“就讓電腦成為你心里的陽光吧?！彼恢獜哪睦锝鑱淼腻X，給我買了一臺二手電腦。無所不能的電腦在我面前打開了一個全新、充滿了歡樂和希望的世界?？刹恍业氖?，1998年,我也開始出現(xiàn)肌無力、四肢無法動彈的癥狀。這樣一來，我們母子3人都只能躺在床上，日常生活全靠父親一個人打理，父親依舊無怨無悔。

有一天夜晚,父親拄著拐杖做晚飯時,想回身拿一把菜，結(jié)果一不留神,拐杖一滑，他竟摔在地上,掙扎了半天也沒爬起來。我們母子三人焦急地看著父親，母親著急心疼得眼淚都出來了，又是哭又是叫，我和哥哥一遍遍地叫“爸……”卻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他掙扎，無力幫他。過了好半天，父親終于從地上爬起來，笑著對我們說道：“沒事，就是不小心滑了一下?！睆哪且院?父親無論做什么都會倍加小心,生怕再有個什么閃失,讓妻兒擔心。

后來,靠福建省紅十字會募集的愛心款,父親裝上了假肢，行走比用拐杖更加方便。而我們一家人手挽手走過苦難、生活并沒有因此更加不幸。

我的父親叫朱邦月

為了不給家里增加負擔，我開始在網(wǎng)絡(luò)上接一些書稿校對的活兒。一萬字15元的費用，最多時我一個月看了240萬字的稿子。因為并無名氣，剛開始與出版社聯(lián)系業(yè)務(wù)時，我經(jīng)常被出版社拒絕，可我心里知道自己在干什么，我堅定地沿著這條路前行，為了讓出版社放心，我常常先接項目來做，對方滿意后再付工錢。慢慢地，我扎實的功底和嚴謹?shù)墓ぷ鲬B(tài)度贏得了大家的信任，而我最后成了圈內(nèi)校對出錯率最低的“專家級”校對人員。

2006年夏天，福建省人民出版社聽說我在圈內(nèi)校對差錯率最低，通過電話聯(lián)系上了我，他們承接了20本中宣部重點教育宣傳系列叢書，這些書要在40天內(nèi)校對完，這相當于兩天要校完一本書。如此短時間完成這種工作量，圈內(nèi)絕大部分校對都不敢承接，出版社也擔心我身體“吃不消”，但我毅然接了下來。

然而，接活后三天，我突然高燒40攝氏度而昏迷，患上了嚴重的大葉型肺炎，生命垂危。雖然經(jīng)過全力搶救活了下來，但行動能力和免疫力幾乎喪失。住了三天醫(yī)院離開時，醫(yī)生囑咐父親：“你的兒子離死亡只差一小步了，多給他吃點好的吧。他如果有什么心愿，你們做父母的要盡量滿足他，以免留下遺憾……”

聽完這些話，父親痛心地對我說：“兒子，校對的事就快放棄吧?！蔽倚χ鴨枺骸鞍?，如果你是我，你會怎么做？”在父親的沉默中，我告訴父親：這么多年，有事干、被人承認會讓我更加快樂。父親不再說什么，默默地把我接回家，更加細心地照顧。

那段日子，我的床頭除了一些出版社寄過來的堆積如山的書稿外，還有一本大新華字典和醫(yī)院吩咐的每天要吃的藥品。即便是在深夜，我都會讓父親為我特安一個很亮的燈，通宵開燈校對。由于長期校對，我眼睛經(jīng)常紅腫流水，我就讓父親給我買一瓶眼藥水，眼眼確實睜不開了，就滴幾滴眼藥水，閉上眼睛躺一會兒。經(jīng)過40天的苦戰(zhàn)，我奇跡般地完成了出版社的任務(wù)。出版社的領(lǐng)導(dǎo)特地買了水果，親自登門到我家道謝，當看到躺在床上肌肉萎縮骨瘦如柴的我時，出版社領(lǐng)導(dǎo)才知我的身體狀況，欽佩不已。一位老出版人拉著我的手說：“我原以為您是一位做了20年校對的專家級人物，請接受我誠摯的敬意和謝意！”他們臨走時，多給了2000元的校對費用。

2009年8月，我以父親為原型的《只想做個好人》一書正式簽約出版，這引起了社會極大的震動，央視等多家媒體也將鏡頭對準了這個苦難的家庭。

2009年9月20日,父親被評為第二屆“全國道德模范”。2010年2月5日早晨,父親收到了一份特殊的禮物,這是中共中央政治局常委李長春寄來的親筆簽名的新春賀卡。

2010年3月，福建省邵武市著名作家、編劇黃墅老師找到我，他說讀了我寫給父親的書《只想做個好人》深受感動，他想將我的作品改編成劇本《我的父親朱邦月》。這是我多年的夢想，我自己沒有能力實現(xiàn)，對于黃墅老師的好意，我心懷感激，并當即應(yīng)允。

2011年9月，這部電影在邵武開拍。如今，父親成了名人。得知他的故事后，每天都會有一些來自全國各地的好心人和鄰居來幫我們，父親臉上每天掛著笑容。夜深人靜，我聽到母親問父親：“你選擇這個家庭有沒有后悔？”父親笑道：“我從小就是孤兒，孤單一個人來到這個世界上，幸虧有你們?nèi)齻€人給我做伴，我為什么要后悔？！”

我的父親朱邦月，他只是一個普通人，但他卻用自己的行動告訴我：生活就是人生的田地，每一個被播種的苦難都會長成為一個希望！

責編/梅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