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真 畢業(yè)于北京大學中文系,中國作協(xié)會員,遼寧作協(xié)主席團委員,編審、一級作家。曾獲中國圖書獎、遼寧優(yōu)秀青年作家獎、遼寧文學獎短篇小說獎。作品入選多種選刊、選本。遼寧省文聯(lián)《藝術(shù)廣角》執(zhí)行主編。
1
手機震動時,王小玲正在報社大會議室聽老總作動員報告。到晚報多年,選題會、編前會、編后會,經(jīng)歷過的會無數(shù),在大會議室里開,特意安排在周六,編、采、排,人這么齊全,連值夜班的、外面駐記者站的都一起參加了,而且是老總親自講話,頭一次。會場的氣氛非常緊張,甚至可以說有一點壓抑。一分鐘前,關(guān)捷不小心咳嗽一聲,馬上吸引眼球一片,投向資深美女編輯的目光內(nèi)容復(fù)雜,隱隱帶著責備,好像這一聲咳嗽,不但影響大家聽清老總的講話內(nèi)容,而且會影響晚報轉(zhuǎn)企進程似的。
所以,王小玲看一眼來電顯示,沒有馬上接電話,而是摁掉了。
是老公沈雄飛的號碼。這人馬大哈,丟三拉四,除了通報不回家吃飯,偶爾打電話過來,問的都是些陳芝麻爛谷子。戶口本放哪兒了,看沒看見他的醫(yī)保卡,他那套白運動服放哪個柜子里?這些東西都有固定的位置,多少年沒變過。王小玲有時候不耐煩,就諷刺他老年癡呆。沈雄飛脾氣好,任你冷嘲熱諷,人家從不發(fā)火。也許這樣的人才能在單位當領(lǐng)導(dǎo)。歷練出來了。
沈雄飛的電話,通常是晚上快下班那會兒打來的。晚上有飯局,不回家吃飯了。部里來了客人,干脆就不回家了,不但要陪酒,酒后還要娛樂到很晚,乃至通宵。這種事情,王小玲一般不置可否,“哦”一聲表示知道了。他不回家吃飯,正好可以免下一次廚房,少一次油煙的熏陶。自從兒子上大學,她越來越懶得做飯,下廚房的動力正在消失。冰箱里總能翻出點什么讓她糊弄一頓。女人的晚餐,通常很簡單。簡單到可以用幾塊西瓜對付過去。不知道沈雄飛是否從她的那聲“哦”中聽出過竊喜,她可是盡量讓自己保持平靜了。讓男人聽出來你為他不回家吃晚飯而高興,畢竟不妥。
上午十點半,沈雄飛的電話通常就是他問東問西的時候。估計他要起床,又有什么找不到了吧。王小玲不想在會議室里接這種內(nèi)容啰唆的電話招人煩,簡單摁了短信發(fā)過去:“開會呢?!?/p>
那邊也很快回了一條短信:“對不起,你是機主的愛人嗎?請速回話,有急事?!?/p>
王小玲腦袋嗡地響一聲。第一反應(yīng)是,沈雄飛又把手機弄丟了。他已經(jīng)丟過四部手機了。酒喝高了,或者干脆什么理由都沒有。手機丟了,撿到手機的人要送還?小偷偷了手機,想訛點錢?電話號碼差不多都存在手機里,離開手機,某些號碼就找不到了。每次沈雄飛換手機,總抱怨有一些號碼丟失。要經(jīng)過很長時間,電話號碼才會慢慢恢復(fù)。所以,有些人被偷了手機后,會主動跟小偷聯(lián)系,寧可花點錢贖回。
沈雄飛沒跟小偷主動聯(lián)系,小偷從手機翻出她的電話號碼。她的號碼寫在“老婆”名下,任何人都能想到這個號碼跟機主的關(guān)系。想到這一層,王小玲不顧旁人側(cè)目,起身出會議室,到走廊去回電話。
電話一撥就通,一曲彩鈴沒唱完。電話那頭,是一個很低沉的男聲:“請問你是機主的愛人嗎?我是警察,這部手機的機主出了車禍,已經(jīng)送醫(yī)院。請你馬上到四院急診?!?/p>
這個上午,王小玲的腦袋第二次嗡嗡嗡響起來,有什么東西針扎一樣地疼。
她甚至沒來得及進會議室跟人事處長請個假。出報社大門,在門口打了一輛出租。平時她自己開車,但今天,她怕自己開車分心不安全。但愿只是車禍,只是一點皮肉傷。
去醫(yī)院的路上,王小玲一直納悶沈雄飛為什么要出門。星期六的上午,通常是他睡懶覺的時間。男人在外面打拼不容易,好不容易熬到周末,睡幾個小時懶覺很正常。所以,如果不是極特殊的情況,王小玲不會喊他起床。讓他睡到自然醒吧。她把早餐留到桌上,沒跟他打招呼就離開了家。轉(zhuǎn)企開會動員的事情他知道。
黃河大街塞車。信號燈與信號燈之間,車滿滿的。周末還這么塞車,頭一次碰上。急不得惱不得,只能老老實實坐出租車里等。
期間給部主任老錢發(fā)了信息,告訴他自己有緊急情況去醫(yī)院。又給關(guān)捷發(fā),汽車備用鑰匙放在電腦下面第一層沒上鎖的抽屜里,如果方便,回家時請她把車開回來。她們是鄰居,住一個小區(qū),為了省油,兩人時常開一輛車上班。
出租車以蝸牛的速度向前挪,王小玲心里亂七八糟。什么叫福無雙至、禍不單行?她覺得自己現(xiàn)在面臨的就是這個。自從晚報轉(zhuǎn)企的消息開始流傳,心就開始亂。多少年的事業(yè)編制,說轉(zhuǎn)企就轉(zhuǎn)企了,一點回旋余地都沒有。一刀切。除了大報保留事業(yè)編制,所有子報全部轉(zhuǎn)企。三十年河東四十年河西,從前,大報是整個報社里收入最低的。編輯、記者都愿意到晚報、體育報等子報,機制靈活、收入高是很重要的方面。王小玲跑過社會新聞,國企破產(chǎn)、下崗工人再就業(yè)、高級工程師退休金不如機關(guān)掃地的,這些問題她都面對過,采訪過,寫過文章。企業(yè)工人的艱難,其實她不用采訪也了解不少。家里現(xiàn)成的:家里老爸老媽,都在企業(yè)退休,最近幾年不斷漲工資,至今老兩口退休金加一起不到三千。報社退休老職工,一個人拿三千塊錢的很普遍,更不用說那些高級記者退休的,能拿到五千多的不稀奇。沒法比。當年她大學畢業(yè)分到報社,事業(yè)單位,父母為她高興啊,到處給親屬熟人打電話宣傳,一個都沒拉下。弟弟至今仍在企業(yè)打拼,當個車間主任,經(jīng)常上夜班,比她小四歲,看上去像她哥。她從來沒想過自己也會成為企業(yè)的一員,也要從工資里扣一份失業(yè)保險。雖說轉(zhuǎn)企不是她一個人的事情,大勢所趨,那么多人都會跟她一起面對,大道理她都懂,但落到自己頭上,跟后半輩子的生活掛到一起,心里的那種糾結(jié),沒著沒落,只有直接面對的人才能體會到。
幸好,沈雄飛是公務(wù)員。家里有一個最有保障的,畢竟讓人心里還能多少有些安慰。
但愿他只是皮肉傷吧。該死的,大周末不在家老老實實睡懶覺,出去亂跑什么?!
出租車終于爬到四院停車場,王小玲已經(jīng)快急暈過去。下了車,她往急診跑。
沈雄飛沒在急診。
是一個最壞的結(jié)果。
沈雄飛已經(jīng)死了。人在太平間。
去太平間的路上,王小玲身子一軟,癱在陪她的護士身上。
2
感覺自己變成了木偶。雙方親屬,雙方單位的領(lǐng)導(dǎo)、同事,她的朋友,沈雄飛的朋友、同學,走馬燈似的在她家里出現(xiàn)又消失。人們說的話都差不多。節(jié)哀順變,保重身體。多想想孩子。類似的話她跟別人也說過。她是工會委員,經(jīng)常陪領(lǐng)導(dǎo)到故去的老同志家里安慰家屬。跟別人說是一回事,一遍又一遍在自己耳邊響起,聽別人沖著自己說,那種感受,怎能一樣!客廳里設(shè)了靈堂,每一個進來的人都會三鞠躬。兒子沈鵬,腰上系著孝帶,招呼著來客。兒子臉上的憂戚讓她心疼。她甚至不敢給兒子打報喪的電話。不知道怎么說。很多電話都是關(guān)捷替她打的。
那些夢一樣的日子,她面對了很多人生第一次。就像當年結(jié)婚,她跟沈雄飛一起面對過很多人生第一次一樣。新婚之夜,大出血,沈雄飛背她去醫(yī)院。這件事成為他們婚姻的笑談,在后來的很多年里,經(jīng)過不斷添油加醋,已經(jīng)演繹成他們婚姻的傳奇,早已經(jīng)沒有了當年的疼痛。曾經(jīng)有過的不諧,當其中一個已經(jīng)遠去,竟然也變成了可以咀嚼的回憶。
二十五年婚姻,就這么消失了。不真實。沒有一點準備。人們來了又走,沒完沒了。王小玲從來沒想過他們的生活中有這么多熟人。死亡的消息是集結(jié)號,將他們熟悉的人召集到一起,在葬禮上。多么想去送他最后一程。但是不行。所有人都反對。習俗是,夫妻中的一個,不能到火葬場去送別先走的那個人。死者的魂兒還沒散,怕把另一個也勾走?
尸體火化了,公交公司的賠償談妥了,戶口注銷了。一個肉體就這么沒了。消失了。
兒子回大學繼續(xù)讀書。大三,準備考研,關(guān)鍵時候啊。
真正難過的日子才開始。
空空蕩蕩的日子。像踩在棉花團上。
終于可以鼓起勇氣去沈雄飛的辦公室收拾東西。單位的人要陪,她拒絕了。公家的東西她不會拿,但她想一個人在丈夫的辦公室里多呆一會兒。窗戶一定沒開過,空氣中還能捕捉到他的氣息。沒有人愿意進一個死者的辦公室。這里有男人的氣味兒。汗味兒,煙味兒。她能聞出來。男人身上的味兒是在變化的。年輕談戀愛那會兒,她愿意委在他懷里,鼻子在他身上嗅,嗅得他身上癢,笑她:“狗啊,聞什么呢!”年紀大了,他身上的氣味越來越復(fù)雜,變得有些不那么招人愛了。尤其喝完酒之后,從汗毛孔往外滲出的酒氣,讓她聞起來不舒服。洗澡也洗不掉那種味兒。也就自己的老婆不煩吧。煩也不好意思說出來。所謂臭男人,是不是就是說的男人身上的這種復(fù)雜的氣味???
眼淚忍不住往外涌,擦完還出。先把公家的東西、私人的東西分開。私人的東西還真不少。存折、現(xiàn)金、字畫、他在單位打球的運動服、球鞋。甚至還有日記本。厚厚的一大摞。一開始她以為是他的工作筆記,是那種黑色塑料皮十六開的大筆記本,她辦公室里也有一個,開會時夾著,記領(lǐng)導(dǎo)講話什么的。她翻開最上面的一本,標注的日期竟然是他最后上班的那個星期五。難道他下班之前要先寫一天的日記嗎?他從來沒跟她提過他有寫日記的習慣,在家里從來沒見過他寫日記、沒見過他有日記本。他在家里上網(wǎng)沖浪,看電影,下棋。這個男人,她的丈夫,日常生活中馬大哈的人,竟然還有這種耐心記下生活中的點點滴滴?這讓她覺得陌生,甚至新奇。
如果可以重新選擇,她寧愿自己沒發(fā)現(xiàn)那些日記本?;蛘甙l(fā)現(xiàn)了日記本,馬上把那些日記本燒掉,就像燒掉他用過的枕頭。
就像如果時間能夠倒流,一切可以重來,她寧愿周六那天沒去開什么轉(zhuǎn)企動員會。即使人事處再三強調(diào)不能缺席也不去。反正也是一刀切了,沒有選擇的余地,你自己親自聽和別人給你轉(zhuǎn)述有什么區(qū)別?跟死亡相比,轉(zhuǎn)企有什么了不起,出版集團那邊不是已經(jīng)轉(zhuǎn)了,還上市了呢,她那些同學在那邊過得也沒什么不好,據(jù)說有人比轉(zhuǎn)企之前收入還提高了一大截。如果她沒去開會,也許他就不會出門。星期六的上午,通常是他睡懶覺的時間。她一直想不明白他星期六的上午急急忙忙出門有什么必要。而且闖紅燈。他有什么急事竟然闖紅燈?男人是被一輛公交車撞倒的。信號變綠,公交車是正常行駛,沈雄飛闖紅燈。肇事司機是這么說的,車上人、路人都可以作證。平時他坐單位公車,很少步行走交通信號,已經(jīng)不會過馬路了?
他為什么要走在肇事的那個路口?離家四站地呢。
如果是公事,即使是周末,他也可以叫司機來接他。
他為什么要自己走路呢?
那些日記本,好奇心讓她一本本翻開。從最上面那本開始。
一開始她以為那是他“技癢”,隨手寫的素材本。這個人本科讀中文系,曾經(jīng)有萬丈雄心,要做一個當代的巴爾扎克。談戀愛時給她寫過詩。后來他寫公文,公文寫得越來越熟練,跟人一起編過公文寫作教材。她以為他做巴爾扎克的夢想沒有泯滅,私下里在練筆呢。也不能說她的分析就一點不沾邊。日記本里確實有很多場景描寫,比如關(guān)于會議、關(guān)于酒桌、關(guān)于友情,他的一些觀點、論述,如果稍加整理,完全可以在報紙上發(fā)表,雖然有的地方偏激了點。作為一個資深編輯,她有這種判斷??墒悄切╆P(guān)于女人的描寫呢?那么色情、具體,不但有場景,有對話,還有氣味、感受。他的文筆很好,很逼真,很有現(xiàn)場感。絕對不是虛構(gòu)!她相信那些描寫是有原型的,日記里的那個“他”,絕對就是沈雄飛本人!
那些女人呢?她們是誰?有本事你把她們的名字也都寫出來??!
她努力回憶所有描寫過女人的日子。從最后一次開始,一點點向過去延伸。年紀大了,記憶力越來越差,但至少最近三五個月的事情她還能回憶起來。那些日子,他要么晚回家,要么干脆就沒回家。即使回家,他也沒碰過她。兒子上初中以后他們就分居了,分居的理由是生活節(jié)奏不一樣,如果他早睡,聽他的呼嚕聲,她睡不著,一宿一宿失眠。她提出來的。剛開始他還有些不樂意,說她煩他了?,F(xiàn)在回想,也許她的建議正中他下懷。這個人比她有心計。雖然分居了,夫妻之間的那件事偶爾還做,只不過不像以前有激情了,做的次數(shù)少了。正因為少了,所以她才能記住。她敢肯定,只要他在日記里寫了女人,不但日記記著的那個日子,后來的幾天,他也從來沒要過她。
他把自己給了別的女人。
3
對王小玲來說,那一摞子日記本像毒品。知道不應(yīng)該再看下去。再往下?lián)?,有害無益。人已經(jīng)死了,你還能怎么著?告訴他單位領(lǐng)導(dǎo)、同事,沈雄飛是一個道德敗壞的人?告訴沈鵬,他的老爸在外面有另外的女人?沒有意義。無聊?;闹嚒5撬滩蛔∫シ?,越看越生氣,氣得睡不成覺,一宿一宿輾轉(zhuǎn)反側(cè)。男人天生好色,只要條件許可,天下男人,沒有不想妻妾成群的。道理她懂。她也曾經(jīng)想過沈雄飛在外面有沒有女人。帥男人,有文化,有地位,還有點權(quán)力,怎么能沒有女人?但是她沒看出來明顯的跡象。隱藏得太高級。這個男人,除了自稱陪客人,基本按時上下班。周末偶爾有事,還是在家里的時間為多。他的身上沒有香水味,他的工資卡根本就在她手里,沒有女人往家里打電話。分居之前,他差不多每周都會跟她做愛。還要讓她怎么發(fā)現(xiàn)他的異常?
當然,那時候她不知道他在單位的鐵柜子里藏著日記本,也沒查看過他的手機。
她開始研究手機。沈雄飛在的時候,她從來不翻他的手機,偶爾他在浴室洗澡,手機響,她會把手機給他遞進去。從來沒替他接過手機電話。她認為這是一個知識女人最基本的修養(yǎng)。警察把手機交給她以后,她把手機關(guān)掉了,再沒打開過。打給死人的電話,讓人瘆得慌。一遍遍跟對方重復(fù)解釋,自己不成了祥林嫂?現(xiàn)在,她有的是時間,好奇心膨脹。她把手機打開。居然還有電。短信無數(shù),信箱已經(jīng)爆滿。在他車禍之后一小時,一條短信是:“有變化?”十分鐘之后,來自同一個號碼的短信是:“說話不算數(shù)?!睕]有抬頭,沒有落款。這就對了。只有關(guān)系特殊的兩個人之間才會這么發(fā)短信,就像她給丈夫發(fā)短信從來不用抬頭、落款。
直覺告訴她,那是一個女人。丈夫周六的反常出門一定跟她有關(guān)。
一個催命的妖精!
她有一個很普通的名字:張寧。
如果這是一個真名的話。
有點中性。應(yīng)該是女的吧。她去電信局調(diào)手機通話記錄。她的版面跟電信局搞過征文,跟電信局上上下下都很熟。
像她猜測的那樣,這個叫張寧的人,最近一段時間,是沈雄飛手機通話頻率最高的一個。比跟他自己老婆的頻率高得多。她隨便用街頭的電話打了一下那個手機號,一點不出她所料,是個女人。年輕女人的聲音柔細中夾著一本正經(jīng),對陌生號碼帶著警惕:“你好,哪位?”
“你好。”她努力放慢語速,讓自己保持平靜:“我是沈雄飛的愛人,我姓王。我愛人去世了你知道吧?我看他去世之前跟你通話比較頻繁,我想跟你說幾句話?!?/p>
她不知道為什么就說出這些話。她本來只是想證實一下這個手機號碼歸一個女人所有,證實以后就把電話放下。鬼使神差,她把證實電話變成了一個見面邀請。
“女士你好,對沈處長的不幸去世我表示哀悼,請您節(jié)哀順變。我和你愛人只是工作關(guān)系,前一段時間因為一個批件的事情來往多了些。我現(xiàn)在工作比較忙,有什么事情咱們電話里談?!?/p>
明顯是拒絕她,強調(diào)兩個人只是工作關(guān)系,欲蓋彌彰。她的拒絕激起了王小玲的好奇心。越是這樣她越是想見識一下,這個女人到底長什么樣子。一個什么樣子的女人,能讓她的男人神魂顛倒,以致于喪命!她就是想看看這個叫張寧的女人,跟沈雄飛日記描述的是不是一樣。如果一樣,更加說明以前的那些內(nèi)容也都是真的,男人的每一筆描述都有出處,都不是所謂虛構(gòu)。
張寧不接招。不接招就能難倒王小玲?王小玲善于采訪,當記者時,多少負面事件,當事單位、當事人避而不見、百般阻撓,最后她不也把稿子寫出來了?當記者,尤其是社會新聞記者,必須有一股百折不撓的勁頭。嗅覺敏銳、膽大心細、勇敢面對、不怕壓力。后來不當記者,是因為年紀大、跑不動了。兒子面臨高考,她要為社會負責,還要為家庭、為兒子負責。
再次給張寧打電話。張寧仍舊拒絕。語氣不善:“對不起,請你以后不要再打這個電話?!?/p>
可以。沖這個態(tài)度,王小玲也要見她。心虛啊。要真清白,為什么怕見?解釋清楚不就完了?
王小玲沒打電話,直接上她單位。
單位在一個大院里。衙門挺大,門衛(wèi)森嚴。王小玲不怕大衙門。她有記者證,找個理由進去不難。
綜合處在三樓。敲門,聽到里面有人說請進。女人的聲音。聽聲音她就知道自己找對地方了?!罢堖M”的聲音跟電話里很像。她推門進去。一個女人坐在辦公桌前,辦公室光線充裕,女人沐浴在春天的光線里,臉上的汗毛清晰可見。已經(jīng)有一點細碎的皺紋了,但肯定比她王小玲年輕。三十七八歲?這個女人身材好,屬于比較苗條的那種。自從看到日記,王小玲開始好奇男人的口味。眼見為實。年紀一天天大起來,她自己是明顯發(fā)福了。每次她說要減肥,沈雄飛總是打擊她:“減什么減?這樣挺好,富態(tài),一看就有福?!笨墒撬龥]有福,中年喪夫,還在男人死后發(fā)現(xiàn)了男人偷情的日記,終日寢食難安。而他找的女人是如此苗條,看來那些話只是想安慰她。虛偽啊。
“你是張寧吧?我姓王,頭幾天給你打過電話?!?/p>
光線中的那張臉,表情有變化。不明顯,但王小玲能捕捉到。王小玲的聲音跟電話里也一定很像吧。這個女人知道她為什么而來,所以態(tài)度不友好:“對不起,我不知道你想知道什么。我說過了,我和你丈夫只是工作上的聯(lián)系,你是不是想多了。”
“我沒想多。我丈夫有日記,他做過的事情,和女人之間的交往,習慣記下來。你就是他日記上記過的女人。”
她看到這個叫張寧的女人臉色由白轉(zhuǎn)紅。是知道了真相的氣憤、老羞成怒?一個有外遇的女人,攤上沈雄飛這樣的男人,算她倒霉。女人碰上中意的男人,總不會先囑咐男人你不要把我們上床的事情寫進日記吧?現(xiàn)在的人,忙著寫博客、寫微博,還有幾個人會用十六開的黑皮本寫日記?。刻诺淞税?,太變態(tài)了吧,太不可思議了吧?
所以,張寧半天不說話不出人意料。只是沒想到她的嘴仍舊很硬:“你這人太匪夷所思了。如果就為這件事情,請你離開吧,不要影響我正常工作?!?/p>
她有正常工作,倒不是借口。自從王小玲進來,她的座機丁零零地響了好幾次,她看都不看電話,一次沒接。還有人敲門進來送材料。只要進來人,王小玲就把臉扭向窗臺的花盆,盡量不讓來人看見她的表情。窗臺上有兩盆蘭花,一盆開藍花,一盆開粉花。開得很茁壯。蘭花難養(yǎng),這個女人倒是挺有耐心。
來人走了,王小玲接著說:“我沒別的意思,就是想知道為什么他會在周六的上午出門,而那時候他的手機里有兩條你的短信。我想知道他為什么死。這過分嗎?”
“你太過分了!我說過了,你丈夫死了,我很難過,但你怎么能把原因往我身上推呢?你這人太蠻不講理!請你走吧,以后也不要再找我,別給我打電話?!?/p>
這個叫張寧的女人,看王小玲沒有走的意思,自己轉(zhuǎn)身走了出去。
她膽量不小啊。她就不怕王小玲在她單位叫嚷出來嗎?那樣她就身敗名裂了。一個女人,你再有工作能力,長得再漂亮,如果讓一個死男人的老婆鬧到單位來,你的名譽就沒了。她是被王小玲嚇跑的啊。為什么她不說“你把日記本拿出來讓我看看”?因為她心虛了,以為沈雄飛真會在日記本上寫她名字。王小玲看著年輕女人離去的背影,努力把她的形象跟丈夫日記本上的形象往一起對。其實沒有可比性。一個女人,當她面對親愛的人,當她和心愛的男人躺到床上,和她在單位做職業(yè)婦女狀,怎么會是一個面孔?就像一枚硬幣有兩面。就像她自己。她在外面采訪時,人們當她女強人,申張社會正義,寫一手文筆犀利的好文章,誰會想她和男人在床上是什么樣子?在男人的被窩里,女人是不是都應(yīng)該是蕩婦?人都有多面性啊。
王小玲在主人離去的辦公室里又坐了半個小時,也起身離開了。
她相信自己還會來。這事沒完。她還沒解惑。況且沈雄飛的手機里還有許多女人的號碼,她要一個一個排查。一個人生了病,你也許不會馬上確定他得了什么病,但可以先用排除法,知道他沒得什么病。
4
張寧不接她電話。不接手機,座機也不接。過幾天再打,“您所撥打的手機是空號”。
這個女人,在跟她玩失蹤。
另外的那些女人,可疑之處并不比張寧更多。個個都像劉胡蘭,嘴硬得很。
王小玲很郁悶。日記的事情,她還從來沒跟別人說起過。沒人可說。沒臉說。
沒有時間說。
那些天單位忙。要正常出報,還要開各種跟轉(zhuǎn)企有關(guān)的會,填各種各樣的表格。解除合同,簽新合同。人心惶惶。小道消息層出不窮。見報以外的本報消息很多。說有的人跟大家一起簽合同只是走走樣子。官太太、官二代們,當年進報社有各種各樣的關(guān)系,現(xiàn)在想離開,也要憑關(guān)系。一刀切的時候,大家眼睛都是紅的,不得不跟著走形式,領(lǐng)導(dǎo)也不會自找麻煩,給誰開綠燈。等這陣風兒過去了,你看著吧,肯定有人回大報那邊去,不信咱把話撂這。也有人會離開是非之地,去機關(guān)當公務(wù)員,也有要去大學當老師的。
比如關(guān)捷。
關(guān)捷要去北方大學文化傳播學院當老師。教采編專業(yè)。
搞調(diào)轉(zhuǎn)的事情,居然瞞著王小玲。
關(guān)捷要走,王小玲替她高興,也很失落。滋味有些復(fù)雜。關(guān)捷老公在教委當領(lǐng)導(dǎo),她本人有高級職稱、研究生學歷,去大學里當個老師,不是難事。論水平,關(guān)捷當一個大學教授也完全夠,畢竟當過多年的記者、編輯,從實踐經(jīng)驗這一塊上講,比大學里那些從書本到書本的老師肯定還有優(yōu)勢??稍捳f回來,不是所有人有了關(guān)捷這樣的水平就能進大學當老師,那也得有關(guān)系。博士畢業(yè)生多少啊,想進理想的大學也不是容易事。
如果沈雄飛還活著,也許他也能給自己找一個更好的單位,不用現(xiàn)在這樣糾結(jié)。沈雄飛死的不是時候。晚上睡不著覺,王小玲腦子過篩子一樣,一遍遍過濾沈雄飛的那些關(guān)系。想著可不可以去找一找誰誰誰。沈雄飛尸骨未寒,也許還有人會給面子?一個男人,即使他是一個偷了許多女人的男人,那也是你的丈夫,遇到這樣的事情,他不會袖手旁觀。
想想而已吧。王小玲是一個自尊心很強的女人,她不好意思求人。更何況,就是求了可能也沒用。
關(guān)捷要調(diào)走的消息,是別人傳過來的。好幾個人都傳了。一開始她有些不相信。她跟關(guān)捷什么關(guān)系??!同是晚報創(chuàng)刊元老,兩家孩子小學同班同學,兩個人住一個院子,連上下班都經(jīng)常同行。給沈雄飛辦喪事,關(guān)捷忙前忙后,幫了很多忙。她們是朋友。報社人都這么認為。傳話人不相信王小玲不知道,他們是來王小玲這里求證的。調(diào)動這么大的事情,如果是真的,關(guān)捷不先告訴她,王小玲有想法。又不是在一個單位競爭,大學里的職位,在處于轉(zhuǎn)企過程的他們看來已經(jīng)相當誘人了,關(guān)捷現(xiàn)在這個年紀,去大學是人往高處走,朋友之間有了高興事應(yīng)該分享,難道還要掖著藏著嗎?
所以,關(guān)捷終于當面跟她通報調(diào)轉(zhuǎn)的事情時,她只是隨口“嗯”了一聲,沒有表現(xiàn)出意外,好像她一百年前就知道。關(guān)捷一定感覺出她的異樣,跟著解釋一句:“頭一陣你忙老沈的事情,怕你心煩,沒跟你講?,F(xiàn)在關(guān)系還沒辦完呢,還等調(diào)令呢?!?/p>
她的解釋對王小玲來說沒有說服力。王小玲在心里冷笑一聲。
人哪!
忽然就跟關(guān)捷說起了日記。在此之前,她從來沒想過要跟任何人、包括關(guān)捷說日記的事情,家丑不可外揚,男人搞了一大堆女人,還把這種丑事一筆筆記下來,寫得活色生香,羞死個人。說不出口。面對那一摞摞日記,王小玲曾經(jīng)心疼自己沒有真正的朋友。世界上有沒有那樣的朋友,讓她可以放心地把所有的秘密都說出去,把這樣的家丑說出去,能給她保密,不會給她往外宣揚?
她認為沒有。別的女人也沒有嗎?她不知道。她只知道她沒有。而她是多么希望有。人活著太沉重,因為有太多的秘密藏在心里沒法與人交流。一個人,如果沒有秘密,那她一定是一個快樂的人。
她沒想過要把日記的事情告訴別人,包括關(guān)捷。這種事情只能自己扛。
可是她忽然就說了,還說起來沒完,還把去找張寧、去查別的女人的事情說了出來。日記里的細枝末節(jié),包括張寧的長相、作派。
她看見關(guān)捷瞪著一雙大眼睛。用一個現(xiàn)成的成語形容她:目瞪口呆。
王小玲在心里又笑了一次。
她就是想見到關(guān)捷這樣的表情。
那一刻,她明白自己為什么會把日記本的事情告訴關(guān)捷了。
因為她懷疑沈雄飛跟關(guān)捷曾經(jīng)“有”。
這種懷疑萌生于很久很久以前,不是一天兩天。每一次,懷疑的念頭一出現(xiàn),她就強迫自己把它摁下去。兒子沈鵬上小學時,她做過一段娛記,常跑北京。春晚前后,報紙挖空心思搞獨家新聞,記者不能按時回家過年,就那么在晚會排練場蹲著守著。她從北京回家,經(jīng)常聽兒子跟她叨咕關(guān)阿姨給他做了什么好吃的送來。可以送吃的,就不能送人嗎?孤男寡女,都有生理需要。那時候關(guān)捷丈夫還在美國當訪問學者,沈雄飛風華正茂。他們很般配。當年晚報的女記者,號稱五朵金花。關(guān)捷是五朵金花里最漂亮的。關(guān)捷至今也風韻猶存。給沈雄飛舉行告別儀式那天,關(guān)捷一襲玄衣,到家里來接沈鵬。關(guān)捷穿黑衣服很有范兒。她這個正宗的老婆不能去給男人送別,關(guān)捷卻可以。聽說告別儀式上,她一直在沈鵬身邊忙來忙去。她是誰啊,可以占據(jù)那個位置?有沒有搞錯?
王小玲在娛樂版呆了三年,實在忍受不了那種煎熬,才申請到社會新聞部。
那時候,關(guān)捷男人也從美國回國了。
這么多年,報社的人都認為她跟關(guān)捷好,她自己也認為她跟關(guān)捷比跟一般的同事好。只有她心里清楚,她們之間的這種好,在她這里,一直帶著一種提防的心理。甚至是有意跟她好。我跟你這么好,你好意思搶我的男人嗎?朋友妻不可欺,女人之間也一樣。
沈雄飛的日記里有關(guān)捷嗎?這個男人雖然寫日記很蠢,還沒蠢到把那些女人的名字寫出來。她不知道他是什么時候開始在外面有女人的。是從他們結(jié)婚的時候就開始有,還是她常跑北京那幾年?作為一個女人,難道她還不能滿足他嗎?她可是從來沒拒絕過他,即使身體不適,她也會掩飾自己,她從來都認為滿足男人既是自己的生理需要,也是維持婚姻生活的潤滑劑。她沒拒絕過他。他要多少才能滿足?!
男人到底是一種什么人,男人到底跟女人有什么不同,她在心里納悶。
她沒法在日記本里印證關(guān)捷和她的男人有沒有,她看到的日記,差不多是從十年前才開始的,而他們的婚姻已經(jīng)二十五年。十年前,她已經(jīng)不再跑娛樂新聞,不再經(jīng)常出差。
越是無法印證,猜疑越是深重。
她告訴關(guān)捷,沈雄飛在日記里寫了很多女人,寫了很多他和女人在一起的細節(jié)??匆婈P(guān)捷變化的表情,她心里疼。糾結(jié)。需要多么大的力量才能忍住不問她:你是他的女人之一嗎?!
那天下班,關(guān)捷沒坐她車回家,理由是老公喊她出去吃飯。
王小玲一個人開車回家。以前關(guān)捷也有不坐她車回家的時候。今天跟以前不一樣。
永遠不一樣了。
5
找到張寧的新號碼不難。她用不同的座機打過去,大多數(shù)情況下無人接聽,偶爾接了,話筒那邊也先不出聲,王小玲剛說一句話,那邊就把電話掛掉。
她能聽出王小玲的聲音。
她怕王小玲。
王小玲把給張寧的手機發(fā)短信當成每天的功課。日常生活當中,王小玲不會罵人,不會說粗話。她是個文雅的女人。發(fā)給張寧的短信,差不多全是粗話。王小玲在短信里罵那個女人,把這輩子她聽到過的難聽的話都發(fā)了過去。把她對日記里那些女人的仇恨,都發(fā)到張寧一個人的手機上。她愿意想象那個女人讀短信時的表情。
那些短信如石沉大海。
張寧從來不回她的短信。
除了發(fā)短信,她還好幾次去張寧的單位找她。張寧的辦公室門總是關(guān)得緊緊的。門衛(wèi)明明告訴她張寧上班了,可是她卻不在自己的辦公室。她敲門,里面沒人答應(yīng)。難道她有第二間辦公室?
在辦公室找不到張寧,王小玲改為在大院外面等。她有的是耐心。
有一天,她等到了她。
看見她的那一瞬,張寧臉上的表情是憤怒。王小玲相信自己的眼睛。正是下班時間,樓里不斷有人出來。如果王小玲喊叫出來,張寧一定更被動。她是聰明人。站了一下,對王小玲說:“好吧,你到底想干什么?”
王小玲想干什么?她想跟張寧說話。她們坐到張寧單位附近的一家茶館里。她給張寧和自己要了菊花茶。
“跟我說說,你跟他在一起是什么感覺?他是不是能力很強?比你丈夫厲害嗎?”
她在警告張寧,她知道她有丈夫。至今為止,她還沒把日記的事情、她的猜疑告訴這個女人的丈夫。如果可能,她是可以告訴的。張寧從她的話里聽出了威脅,竟然笑了,有些無奈地看著她:
“你是不是有些變態(tài)啊?”
王小玲變態(tài)嗎?她沒覺得自己變態(tài)。變態(tài)的是她的男人。多少男人在外面搞女人,盡量把那些事情掩飾起來,盡量不讓別人知道,她的男人卻寫什么狗屁日記。她真是想知道沈雄飛和別的女人在一起到底是為什么。他的日記上,很詳細地寫著女人的表情,女人的聲音,女人的氣味。她想知道這個女人自己是什么感覺。一個她們共同經(jīng)歷的男人,既然他已經(jīng)走了,永遠不會再來打擾她們,既然他是一個曾經(jīng)給過她們快感的男人,為什么不能在一起談?wù)勊??王小玲覺得自己的經(jīng)歷很奇特。她一直認為自己是害羞的,幾乎不會跟另外的女人談?wù)撍腥嗽谝黄鸬母惺堋4采系氖虑?,每個成年女人都在做,可是她們恥于談出來。她不知道男人是不是也這樣。她有點懷疑沈雄飛是這樣。一個有身份的男人,他不會大張旗鼓告訴別人,他在老婆之外有了別的女人,別的女人和他的老婆如何不同。那樣有風險,對他的社會地位有威脅,對他的家庭也有威脅。但是他又想留下自己的感受,所以他選擇了日記。他在對日記本傾訴。他把日記本當成了一個可以對話的人。日記本很安全,他又沒寫女人的名字,沒寫賓館的名字,即使別人發(fā)現(xiàn)了,他也有理由搪塞?;蛘咚揪蜎]想到日記本還會有被人發(fā)現(xiàn)的一天。他會怎么處理這些日記?等他老了,一把火燒掉?等他老了,再也干不動女人時,天天翻看這些日記回憶?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他沒想到自己會死于交通事故,在一個周六的上午,去約會的路上。
王小玲笑了一下:“我沒別的意思,就是想知道你跟他在一起是什么感受。他干你的時候,你腦子里想沒想過他的家伙什兒曾經(jīng)是被別人用過的?”她像當年采訪那些將被她寫進批評報道的陌生人一樣,往狠里問,希望能夠激怒對方。人在被激怒的情況下,容易露真情、說真話。
她看見一張漲得通紅的臉。面前的女人,眼角的余光掃視著周圍,她一定是沒在這種場合下聽到過如此直截了當而且露骨的問話吧。她會怕別人聽到這樣的問話,感覺丟臉嗎?王小玲聽到她用顫抖的聲音說:“我跟你說過了,我跟他只是工作關(guān)系。”
“你撒謊。你的工作跟他有什么關(guān)系?根本沒關(guān)系,八桿子打不著。你們就是男女關(guān)系。人已經(jīng)沒了,我又沒想追究什么,就是想跟你談一談。也算是對他的一種紀念方式吧?!?/p>
“姐姐,我求求你。我知道老沈沒了對你是很大的刺激,但是你也不能這么無中生有地把你男人硬往別的女人身上安吧?為了你男人的名譽,也為了你自己的名譽,我希望你就此打住,別再拿什么日記說事了。你是當記者的,你對社會應(yīng)該了解,難道現(xiàn)實生活會像童話一樣單純嗎?至于你用我丈夫說事,說心里話,我不在乎。我跟他早就沒有感情了,只是騙自己,懶得離婚而已。如果你能幫我下決心,我謝謝你,行不行?我覺得你現(xiàn)在可以重新開始生活了。過一種新生活。不好嗎?”
這個女人,她在教訓自己。她說教的時候很像一個在機關(guān)工作多年的干部。
“我是想過新生活,但是得把舊的這頁先翻過去。 我現(xiàn)在還沒翻過去,希望你能幫我翻。要不然我這么找你干嗎?”
“對不起,我沒有能力幫助你。我今天是最后一次跟你說這種話。我把話撂在這:如果以后你再到我單位糾纏,我會報警。別用什么無中生有的日記嚇唬我。如果你的男人真是在跟別人約會的路上出了事故,那說明他根本就不值得你信任,不值得你在他死后還這么念念不忘。你可以解脫了,再去找別的可以信任的男人。姐姐你真的很漂亮,像你這樣的女人,再找個男人不是難事。我們都得往前活,不能倒退著活對不對?”
女人掏出手機打電話。
二十分鐘后,來了一個警察。
警察沒帶槍,沒帶手銬。
這個叫張寧的女人,告訴王小玲:“給你介紹一下,這是我親弟弟??丛谏蛐埏w的面子上,以后姐姐你有什么事可以找他幫忙。今天我們就不奉陪了?!?/p>
她在警察的奉陪下離開了。
王小玲自己坐了一會兒,坐出眼淚來了。
她去買單,吧臺告訴她,警察已經(jīng)把單買了。
6
王小玲酒喝多了。她不是能喝酒的人,那天卻主動端起了酒杯。
辦完喪事,她堅持上班,但半個月漏了兩條重大新聞。她以前從來沒這么頻繁出錯。部主任在她面前欲言又止。她明白領(lǐng)導(dǎo)想說啥。年紀大了,也許早就應(yīng)該讓位、退休了。辦報紙不但要有思想、膽識、文筆,還是個熬人的活兒,晚上打夜班、等新聞,沒有好體力、好精神頭兒,熬不下來。老了,應(yīng)該讓給年輕人。這是自然規(guī)律。轉(zhuǎn)企政策里有三十年工齡、五十歲年齡的說法,簡稱三十、五十。符合這兩條的,愿意退休,以后的待遇還按事業(yè)單位。王小玲心灰意冷,想到了退休??上g和年齡都不符合標準。差了一點點。這種關(guān)鍵時候,一點點都不能差。
關(guān)捷比政策多了一點點,按規(guī)定,她是可以退休的??墒侨思依瞎斜臼?,把她調(diào)到大學里當教授去了。
生活就是這個樣子啊。
給關(guān)捷送別,王小玲百感交集。別的聚會她可以不參加,送關(guān)捷,她必須的。
她和關(guān)捷是啥關(guān)系啊。
人很多,滿滿一大桌,二十來號人。都是晚報的老人兒。
沒有人讓王小玲喝酒。她主動端起了杯子。
喝的是紅酒。一次只倒個杯底。她挨個兒敬。從創(chuàng)刊到如今,二十多年,他們在一起。有過團結(jié)、協(xié)作,有過矛盾、沖突。轉(zhuǎn)企以及關(guān)捷的調(diào)轉(zhuǎn),在大家面前立起了一面鏡子,讓大家重新照看自己的過去。最好的年華給了晚報。眼看就要退休了啊。敬到每一個人時,王小玲都是一大堆話。也許因為酒的緣故,她話越來越多。她敬關(guān)捷,非要關(guān)捷把杯中酒干掉。關(guān)捷說:“你敬過一次啦!”
關(guān)捷也不能喝酒,這個晚上她是主角,酒喝得不少,不想喝了。
如果那時候她把杯中酒喝掉,也許,就不會惹出王小玲那句驚世駭俗的問話?
王小玲讓服務(wù)員把她的紅酒杯滿上,把關(guān)捷的杯子也滿上。她跟關(guān)捷碰了一下杯子,然后,當著一大桌子人的面,問關(guān)捷:“關(guān)捷我問你,我家老沈床上功夫咋樣?”
全場肅靜。
“嘩”地一聲,關(guān)捷把杯中酒潑到王小玲的臉上。
王小玲的眼睛濕潤了,她的眼淚是紅色的。
很多很多天之后,當她在老家的海邊讓海風吹得淚流滿面時,她仍然感覺自己的眼淚是紅色的,帶著澀,還有一點甜。是加拿大冰紅的味道。
海邊的房子,是沈雄飛在的時候買下的。沈雄飛說,等退休了,他們要住到海邊。面朝大海,春暖花開。這個人寫過詩,對當代所有的漢語詩人都不服氣,但他喜歡海子的這句。
王小玲提前退休了。病退。
這個女人患有精神疾病。
王小玲不承認自己有病。老同事投向她的目光,好像她是陌生人,從來不認識似的。目光里有蔑視,瞧不起,好像在說,這個女人,為了達到提前退休的目的,不惜出賣自己多年的朋友。
她是這樣的人嗎?!
沒有人相信她。她口口聲聲的日記,在哪兒?沒有人看見。她說燒掉了。燒掉了的東西能當證據(jù)嗎?
她退休了,很好。再也跟單位沒關(guān)系了,不用動腦筋策劃選題,不用出去辛苦采訪,不用熬夜準備版面,不用做夢校對出錯誤。
新家的大陽臺上,安著一張?zhí)僮馈砂烟僖?。坐在藤椅上,可以看到大?!?/p>
攤開新買的黑皮日記本,她像很多年前,第一次寫采訪稿那樣,用鋼筆寫下了凝重的一筆。
責任編輯朱繼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