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玉蓮
那用黃土堆積起的墳,變得愈來愈小了,再后來啥也就瞅不到了。她就這樣,癡癡傻傻地走一陣,回頭瞧一陣。
恍恍惚惚,也不知咋著進(jìn)了屋,順便坐在了炕沿上。閨女的小女在炕角逗花貓,見姥姥回來,便棄了貓,拿很精靈的俊眼瞄姥姥的臉。老人的臉既不陰又不晴亦無雨。便問:“姥姥,死了人要哭的,姥爺沒了,你咋眼窩干干的?”
她未吭聲,順手把她攏在胸前。老伴的死她始料未及,不知是心臟病突發(fā)呢還是腦溢血,只幾天的功夫,老頭子就離她而去了。她沒有哭,稚嫩的外甥女,那曉得姥姥家境的內(nèi)情?
她十五歲就嫁給了他,而他那時才十三歲。而今都是丟了七十往八十上奔的人了。不可思議,在他們婚后漫長的歲月里,倆人你罵我吵,揮手舞足,勺子碰笊籬,“內(nèi)戰(zhàn)”一直持續(xù)不止,連那逢年過節(jié)也沒個消停,總是吵吵吵,鬧鬧鬧,摔盤砸碗,雞犬不安,鄉(xiāng)鄰難寧。
到如今,這場難以令人調(diào)解,費(fèi)心難斷的家務(wù)糾紛,才由一方病故而告終,寧靜才屬于她。
年少氣盛時,倆人吵到高潮時,那語言實(shí)在叫人寒心,真是惡毒到底。他指著她的鼻尖:“不如和頭豬過一世呢!真是在油鍋里熬!”她也不甘敗下風(fēng):“你現(xiàn)在要嘎嘣死了,我一聲都不哭,涂上辣椒水都不滴眼淚。要不,除非日頭從西邊出,河水倒流,驢長角!”
他去了,她真是絲毫沒掉淚。她感覺好像從漫漫長夜,好不容易熬到天亮,熬出頭了,那罪也受到頭了,有出頭之日了。
他們的婚姻攪拌著封建渣滓。那時,她的家境比較富裕,加上她長得像那原野上盛開的鮮花。正和鎮(zhèn)上戲班里的一個飾演花旦的相好,很癡情。后來,那花旦賺了她的便宜,就變了心。但她還蒙在鼓里,仍在癡心的等待著他。當(dāng)她聽說那花旦已婚配時,就氣死過幾回。
爹媽怕她出事,趕緊托人勸解。得空兒,又親自去鐵匠王那,要把閨女嫁給他。初時,她死也不嫁,后便也就稀里糊涂嫁了。嫁后才清楚,真是天大的錯誤。竟是那么不融洽,兩人之間如那急芯的鞭炮,一觸即鳴。你強(qiáng)我剛,沒個軟弱的。
起先,還想生個娃子會好一些,但有了孩子那“火焰”也有重?zé)o輕,小家庭增不了歡悅。倆人曾分開生活過,睡覺也分兩床,連那用飯,也是你吃了我再做。就這樣,依然掩飾不了那矛盾的沖突,遮不了“戰(zhàn)爭”的陰云。
莊稼人愚昧、封建。那些年,即使再合不來,也沒有提出離婚的。若像城里人那樣,愿離即離,想合即合,那會遭到人們的唾棄,唾沫能把他們淹死。所以,倆人就這樣硬捆綁在一起,死受……
這會,像做夢一樣,一切都平靜了,終止了。然而,她卻感到少有的困惑。天,不知不覺黑上來,像一塊其大無比的黑布,裹住了大地。
“姥姥,咱們困吧?天冷,我給你暖腳好嗎?”
這么一個小小的娃子,大冷的天,咋不說讓姥姥給她暖腳,反倒要給姥姥暖腳呢?她咋會窺到姥爺姥娘之間生活的秘密和隱私呢?這是個聰明靈俐的乖孩子!定是閨女教給她的,她心里明白。
一股液汁,緩緩注入心房,似蜜。這霎,才真正感到身上冷得很。近幾日,盡管穿著比較單薄,但也就這么支撐著。
鄉(xiāng)村,倆口子,冷天睡覺,一般都是女給男暖腳,然而,她卻讓男人給暖腳,別看她比男人要大幾歲。
冬夜,腳一涼就往他的懷中伸,取他身上的暖。
可這陣子,那腿習(xí)慣性地伸了伸,又縮回來。除了外甥溫?zé)岬纳眢w,旁什么都沒有。她知道,再也沒有那黑軟的、含些微熱的肚子,供她暖足了。眼前又浮出老伴的影子,心中頓時辛酸至極,淚,再也控制不信,像噴泉一樣涌。
她多想再看、聽到他的容貌、言笑?即使現(xiàn)在他再打她,罵她一場,也會感到那么美好,在大腦中會分泌出一種幸福。此刻,心中平生有了愧疚,生出一種長長的思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