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大荒的第一個冬天,過得刻骨銘心。
在杭州出發(fā)前,知青辦向每個知青都發(fā)放了草綠色的棉衣棉褲,還有棉大衣。當(dāng)時說是免費贈送的,但到了農(nóng)場幾個月后,就開始月月從工資中扣款,由我們自己來償還。錢未扣清,棉衣已穿在身上,肥肥大大、拖拖拉拉的,有點像當(dāng)年八路軍的紅小鬼?;ハ嗤鴮Ψ?,都像在看怪物,笑得肚子疼。有愛美又能干的女生,把棉衣棉褲小心拆了再重新縫制,穿在身上煥然一新,神氣十足。
我卻對那套棉衣棉褲束手無策,它們幾乎沒有一處尺寸適合于細(xì)瘦的我。盡管如此,我仍然只能乖乖地把它們穿上,用以御寒過冬,以致出工時我總落在后面,因為褲腰太肥,褲子總往下掉,時不時地要把它提一提。
一雙黑色的棉膠鞋,鞋幫上襯著薄氈,再自己墊上氈墊,還是凍腳。鞋都大兩號,以便在里頭再穿一雙毛線襪,卻還是冷。去菜窖的路上,走上幾分鐘,腳就凍僵了。有鶴崗的知青指點說,得穿上棉鞋才行??缮夏娜ヅ弈兀哭r(nóng)場的小賣店也沒有賣的。鶴崗知青很仗義地說:“等我回家,讓我媽給你做一雙雞毛襪子,穿上準(zhǔn)保暖和?!边^了不久,雞毛襪子果然做好了,是一塊三角形的白布套,里頭塞著雞毛(大概是羽絨服的初級階段)。把三角形的布套抖開,腳伸進(jìn)去,包裹嚴(yán)實了,再伸到棉膠鞋里去??墒?,雞毛襪厚而蓬松,任我怎么努力,根本就穿不進(jìn)去。穿出一頭大汗,只好作罷。
每人都發(fā)了狗皮帽子,草綠色的布面,里子和耳垂是毛絨絨的狗皮,戴上倒是暖和。杭州女生們都不喜歡,覺得像《林海雪原》里的那個小爐匠,就仍然戴著從南方帶來的毛圍脖,紅的綠的長長地繞了一圈又一圈,遠(yuǎn)遠(yuǎn)看著十分鮮艷奪目。那圍巾卻包不住額頭,一出門,呼嘯的寒風(fēng)吹得腦袋疼;若是不戴口罩,在野地里走上十幾分鐘,那首當(dāng)其沖的鼻子尖就倒了霉,眼看著一點點發(fā)白,失去知覺。要是不及時用雪來搓,搓出熱氣和血色,鼻子真的就可能凍掉——這句民諺可不是嚇唬人的。如果腦袋上不戴棉帽子,腦袋就沒有了。在北大荒,腦袋和帽子絕對是一個不可分割的整體。面對寒冬的淫威,南方知青很快就乖乖屈服。于是,女知青們再是愛美,還得把那頂狗皮帽子戴上,用帽耳朵把兩頰包緊,脖子里系上圍巾,戴上厚厚的棉手套,如此全副武裝,出得門去才不會被凍傷。
整個連隊的知青若是一同出工,從背影上看,絕對無法分辨出男女。男女沒有“別”,男女都一樣臃腫而笨重。
不由得想起了《木蘭辭》:“雙兔傍地走,安能辨我是雌雄?!?/p>
可惜,那時沒留下照片。
當(dāng)時最大的愿望,就是等有了錢,一定要到佳木斯的百貨商店,去買一頂漂亮的皮帽子。最好是羊剪絨的,帽檐上有無數(shù)卷曲的絨毛,看上去秀氣又精神。
還沒到三九天,我們就已經(jīng)結(jié)結(jié)實實地領(lǐng)教了北大荒冬天的厲害。
晚上洗了腳以后,出門去倒水,外面凍得“嘎嘎”的,迎面一口冷風(fēng)嗆得氣都透不過來。慌慌張張地潑了水就往屋里跑,手上沾了臉盆里的水,濕手一拽門把手,頃刻間那手就粘在門把手上了,一心想要掙脫,使勁兒一縮手,手上撕下一塊皮。
晚上上廁所,廁所里黑咕隆咚的,打著手電筒,也找不著茅坑的板子;逗留時間稍長些,屁股凍得生疼,手也凍僵了,系不上褲子。男生女生都不愿意上廁所,出了門,就地“解決”,反正誰也看不見。到了第二天早上,門口一攤攤冰凍的尿跡,像一幅幅黃色的地圖,大家都視而不見。凍的尿加上潑的臟水,宿舍門口很快就堆起了一座冰山,每天出門都有人在冰山上摔個大馬趴,還樂呵呵地說是冰山來客。連隊領(lǐng)導(dǎo)三令五申,不準(zhǔn)在宿舍門口倒水,誰都陽奉陰違。直到開春,那冰山一點點化了,溫煦的陽光下,宿舍周圍終日飄散著冰山中包藏了一冬的尿騷味……
第一年冬天,連隊的大宿舍都用“大鍋”取暖,就是在屋的中央,用磚砌上一個圓形的大池子,然后把食堂做飯的那種大鐵鍋倒扣過來,架在上面,鍋底的尖頂上砸了一個洞,用來接煙囪的管道。鐵皮管道從窗戶里通出去,排放煙霧。倒扣的大鍋在靠門的那一側(cè),用磚留了一個燒柴火的口子,然后把稻草塞進(jìn)去,點上火,火焰很快就把鐵鍋燒熱了,燒得滾燙,甚至燒紅,百十平方米的大宿舍,就靠這鐵鍋散發(fā)的熱氣取暖。
剛到農(nóng)場那幾年,由于南方知青不懂得東北的基本生活常識,鬧了許多笑話不說,還經(jīng)常惹出麻煩,險些釀成大禍。
男生宿舍著火是家常便飯,見怪不怪了。著火多半都是因為燒炕引起的。反正取暖不收費,過了今兒個沒明兒個,知青們總嫌值日的燒炕不夠熱,有勤快的人就自己去抱了柴火來“加工”,貪婪兇狠地往里添草,猛烈地?zé)恢钡桨芽粺脿C手才罷休。那熱乎乎的炕睡得好舒服,可到了后半夜,身下的褥子終是經(jīng)受不了燙磚的溫度,漸漸被焚化被點燃——有人在夢中只覺得后背著了火,在睡夢中被烙醒,跳起來光腳逃出被窩跳下炕,才發(fā)現(xiàn)褥子已經(jīng)焦黃變黑,屋里一股棉花的焦煳味,用涼水拍打后,褥子上留下一個燒透了的大洞……
頭一兩年冬天,我們經(jīng)常得用自己微薄的工資,為那些燒壞了褥子的男生募捐湊錢,好讓他們?nèi)ベI新的褥子。
度過北大荒的冬天之后,任是什么樣的冬天,都不會讓我們懼怕了。
(劉文蘭摘自時代文藝出版社《張抗抗自述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