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德里有彩繪玻璃和刻在石頭上的人魚。
黑牛黑色的洪峰般沖擊大街小巷,席卷久違的浪漫主義。西班牙人愛在生與死的邊緣狂歡。
一塊旋轉(zhuǎn)的紅布和一頭兇悍的牛,對峙著,對峙著。
畢加索怪異的眼睛和裸女對峙。他用張大千贈送的中國毛筆勾勒人與獸。
不是伊巴涅斯的《血與沙》,我愛讀他寫西班牙鄉(xiāng)土的哀愁,
還有巴羅哈,他的山民、燒炭夫的小黑瑪麗……整整一個民族的歌謠:他們吟唱、生活、老去……
還有阿左林,他的衰頹的記憶像一縷麝香裊裊在加特力舊教的圣母像前,傾聽一個黑衣黑紗的苦修女祈禱,愛欲的祭壇被圣水井的陰影浸淫。
而外面陽光似烈酒。黑眼睛的西班牙女郎鬢間戴一朵紅罌粟?;蛟S她是苦修女的明天。
呵,罌粟、玫瑰和笑靨。英雄與美人、愛和死,都在馬德里!
在馬德里的老街小巷,在莎拉曼卡古城,堡壘般的教堂頂上空,我見到希門涅斯的天使般飛翔的小毛驢,蹄聲有節(jié)奏地在云彩似的石子路上敲擊,如舞女手里的響板。小毛驢馱兩大筐巴塞羅那的橙子。林陰道橙子樹的果實腐爛在街頭。酒吧里長裙揚起盅惑。小驢追逐蝴蝶。裸背的起伏,如藍茫茫的平原和峰巒。痛飲杯中的吻,騎驢的山民來到莎拉曼卡。
洛爾迦彈著弗拉芒戈吉他,唱著綠色的歌謠——綠的風,綠的月亮,嘣的一聲,吉他弦斷,同時槍響。獨裁者偏嗜詩人的血染紅他們的幕日。
洛爾迦說另一位智利詩人——他:“離死亡比哲學近,離痛苦比智力近,離鮮血比墨水近?!眳s完全是夫子自道。
“熱情之花”伊巴露麗夜夜枕上夢吧:重返馬德里。
時間是把銳利精確的刀子,割去了她生命的38年,老死他鄉(xiāng)也許是流亡者的命運。但她終于回來了,回來了!
耄耋老婦人不禁淚流滿面,只有在馬德里的小酒館,她才真正懂得西班牙,那弗拉芒戈輕佻的吉他的弦索使歲月倒流。
如果僅僅為《愛的羅曼斯》一曲,這朵“熱情之花,會再度盛綻:如果不是81而是倒過來18,她將選擇一個摯愛“卡門”的斗牛士…
滿頭白發(fā)飄舉,她被簇擁著,但步履踉蹌。她想起那年在大街上激昂的演說……
此時,一支西班牙的民歌唱著:
我愿成為那埋葬你的墳墓,
我的臂膊可永遠摟抱你。
蘇黎世湖的天鵝
仙女般的城市蘇黎世,因為有仙女般的湖。
在湛藍湛藍的湖面上,浮游著潔白潔白的天鵝。
正是法國詩人戈蒂耶(Theophile Gautier)的《白色大調(diào)交響樂》中贊美的天鵝仙女——他崇拜的“白美人”一樣。
如同冰川上的月光,北極之夜的雪霜,大教堂祭壇上的蠟燭和舌尖上的圣餅,銀河、百合、大海的泡沫以及閃爍虹光的雪花石……
當白蝴蝶展翅在象牙琴鍵上,披肩的白鼬毛因為心靈的顫栗而發(fā)抖。水妖灑在空中的淚晶,棲息城堡上的白鴿的羽,黑巖洞里的滴滴的鐘乳石……
倘若嚴冬的手指雕塑的司芬克斯,被雪崩掩埋,凍結(jié)了一個深藏的白色秘密。
然而,白天鵝在湖邊堤岸,并不和人世隔絕。我看見一個衣衫襤褸的老人在掰著手里的面包喂食。天鵝微微彎著長頸,感激地頻頻鞠躬。老人自己忍著饑餓,臟黑枯槁的手和天鵝的白羽正成對比。
這被死神吻著的神秘又凄清的神鳥,可泳可嬉卻不歌。無言之歌正是歌中歌。
閃光發(fā)亮——列支敦士登
列支敦士登是閃光發(fā)亮的意思。
猶如一顆最小的行星或是嘉年華節(jié)日里一炷熱情的漁火。
首都瓦杜茲只有一條街、一爿小店和一家咖啡屋。
最熱鬧的街面坐著一位孤獨的老人,他坐著,和執(zhí)政的漢斯亞當大公同樣驕傲和威嚴。
他的假牙是本地著名的出產(chǎn)——生產(chǎn)啃玉米的玉米般的假牙不生產(chǎn)玉米。
還有各色各樣精美的郵票向全世界銷售。
和平是簡單的,簡單如歌謠。一個和平的小國家也是簡單的,假牙和郵票已經(jīng)夠了。
街中央還有平面的、裝飾風的群馬雕塑。馬無法馳騁,米黃、茜紅色的三層尖頂小樓框住了它們(在蒙古草原,一匹公馬旁邊必有一名驍勇的男子漢)。而這里,“大”,只有遠方阿爾卑斯山上的天空。
鷹的影子在草原上移動。我見到了發(fā)光閃亮的云!
在另一條街,我見到流浪賣藝的印第安人。
男性。朱古力膚色,烏澗的長發(fā)披肩。
換了彩衣到小廣場,像畢加索筆下的《賣藝人一家》。
第一個青年吹一支鷹笛。
第二個敲奏一種打擊樂器,
第三個是舞者、隨音樂蹦跳。
敲打樂器的,一面敲一面唱歌。
關(guān)于神的還是關(guān)于人的?一支祭祀之歌、酋長之歌、婚葬之歌?
關(guān)于人的還是關(guān)于獸的?一曲鷹之舞、馬之舞、獅王之舞?
馬上的呼嘯。箭射向謎一樣的石柱。羽毛和生殖。勝者摹擬著呼啦串旺的火……巫師在樹根下尋找。銳利的刀鋒精確地劃掉太陽下靈魂的投影…
陰云密布,忽然灑落大滴淚水似的冷雨。
觀眾散去。但離印第安人最近的地方,蹲著一個白種孩子,雙手托著下巴,全神貫注地不忍離去。他的童真的眸子里,仿佛看到一個連童話的想象都無法抵達的地方,
鷹笛犯了潮。鼓聲發(fā)了悶。舞的節(jié)奏漸漸緩慢。從喜樂到哀挽,轉(zhuǎn)換在瞬間。
在翻轉(zhuǎn)的帽子里,已經(jīng)收納了硬幣、雨滴和孩子的幢憬——都在“閃光和發(fā)光”,
傷心貢多拉
貢多拉緩慢地劃行,駛過拱橋,向水巷深處。
有一些故事,屬于浸泡在水里無數(shù)年的石階,腐朽的橡木門和雕花的,臨水的窗戶:當洋槐花盛開的時候。
月夜,一個披黑斗篷的男人劃著舊漆的貢多拉,悄悄地向窗口靠攏。
他是去赴一個和死亡決絕的幽會,
囚犯行經(jīng)嘆息橋,忽聽得飄來古老的船歌。
一聲嘆息又一聲嘆息,
繼而飲泣,不禁涕淚滂沱……
我乘坐最華麗的GON—DOLE,用8種不同的木料和280塊部件組成,
我在玻璃工場見偉大的工匠在“火中取栗”,隨心所欲地吹出一個桔色的夢,
我坐在馬可廣場的佛羅里安咖啡館,喝一杯真正的卡布其諾,
看廣場上的鴿子,梳理被亞德里亞海風濡濕的羽毛,啄食一寸一寸的陽光……
向洪荒世紀說一聲“不”,
美的記憶不應(yīng)該沉沒,
羅馬與皚撒
詩歌與歷史,是羅馬母狼哺育的孿生姊妹。
臺伯河泛著紅赭的波浪,城郊的山岡,那剝落的巖石斷裂層里。辨識拉丁故土的歷史粉末文物典章,
古羅馬廢墟和巴拉丁拱門下,幻聽羅馬軍團的雄壯號角。銀灰的橄欖樹林里,粉紅的薔薇自開自落;杏仁的白花散發(fā)淡淡的清香:紫羅蘭的花的溪澗奔瀉似瀑。
古園的噴泉啞了,獸面鼻孔里,擠不出一滴淚。只有亞平寧山脈那端,海風吹來檸檬、佛手、橙子的各種果香,
鄉(xiāng)下牧人趕著羊群,腿上襄著獸毛皮,一路往世紀的塵土。比牧人更貧窮的是裸足的行吟詩人,像荷馬而不盲瞽,一架自制的弦琴代表了鞭子:他希望不成調(diào)的歌謠能換取一杯加斯丹利酒,
穿行羅馬的大街小巷,那小方石鋪就被磨得烏黑發(fā)亮的路面?;◢徥旎穬膳缘墓爬辖ㄖ?。馬車悠閑地穿過黑木門欄柵,
我仿佛看見當年搖著羽扇的矜持的美人:孔武健碩的勇士,斂眉歌舞的女奴以及誠實守信的百姓。
豪華的宴飲正酣。而哲人其萎,割腕自盡,汩汩的鮮血像醇酒一樣膩稠,用一連串花束般的語言向死神取媚。
我仿佛看見公元前44年的一個春天,在羅馬元老院的議事大廳,愷撒要背叛“愷撒”:背叛愷撒的元老貴族謀殺團買通坎斯加,從愷撒背后一劍刺中他的肩胛,他急轉(zhuǎn)身拔劍相向,見到逼向他的謀殺團伙中竟有他的兒子布魯圖——是他和心愛的塞維莉亞生的,心愛的兒子布魯圖!
“孩子,你也來殺我!”
他把劍插回劍鞘,
他拉過被血染紅的長袍遮掩住自己的面孔,
他僵立似石,一任對手的劍捅向他的心臟,
致命的并非利劍,而是永遠勝利者的最后的失敗。
布魯圖對著小山般倒下的父親的尸體說!
“我愛愷撒,但更愛羅馬!”
玻泊
抽掉時間,百年或千年。
還原一個小鎮(zhèn)。名叫“玻泊”。
意大利數(shù)學家加伐麗麗的直線,導致極限與無窮小的概念。
小鎮(zhèn)小,并不“無窮小”。小鎮(zhèn)美,羅丹說:“美,永遠勝利!永遠凱旋!”
清爽,安靜,沐浴在陽光里。
紅瓦斜坡屋頂,赭黑的墻,白框窗戶和沿街家家小平臺上的盆花;園子里低矮的石榴樹、黃楊木,延伸攀墻的長春藤;花圃有月季、繡球和風呂堇…
請進,流浪客!打開百葉窗,打開酒窖:餐桌上有涂銀的燭臺,盤子里有新鮮的配菜:桃木的寫字臺上面,掛著蒙罩灰塵的祖先油畫像,那美人兒,是主人奶奶的姨姨……
一只公雞沖破了沉默,在中午打鳴——全世界的雞啼都相似——喔!喔!喔!打了個嗝,如休止符。
鎮(zhèn)上現(xiàn)代禮品店的報時鐘響應(yīng)雞鳴,忽然鉆出一只羽色美麗的咕咕鳥:咕咕!咕咕!
于是到處布滿時間流逝的印痕。
隨著咕咕鳥的嘹亮的催促,橡樹葉子瞬間變成古銅色:櫸樹也罩上黃金的面罩:醋栗樹林里棲著寶藍色的鴿子;街中心的噴泉。放射雹霰似的甘霖。
一支拉馬丁的《秋歌》,如教堂里的圣歌,反反復復從穹窿落下兩句:
大地、太陽、山谷,大自然的柔媚,
我即將逝去。還欠你一滴眼淚。
夜晚的小鎮(zhèn)特別靜。蠅蚋嗡嗡地繞著花叢如同一架童話里的小紡車。
紡織女的鬢間密綴最后的螢火蟲。
羅累萊兮
萊茵,被女妖羅累萊魔化的萊茵:
童年貝多芬打撈樂曲的萊茵:
瘋狂自沉的海頓升華生命的萊茵:
萊茵是時間的進行。無數(shù)有限的偶在聯(lián)結(jié)成恒常的永在,這就是歷史。
西岸的葡萄園無數(shù)次地變色,由濃碧而赭黃,又轉(zhuǎn)嫩綠:紫色的果實,圓熟、飽滿、香蜜、多汁。榨成酒漿,窖藏猶如杜基爾多夫的小子——海涅的浪漫詩句,十年,二十年,五十年,啟封時,那醇香飄向遙遠的中國。
那便是萊茵。從科隆到曼海姆,波蕩的不是流水,而是歌謠。
鐘聲與鐘聲的尾音連接。如同鄉(xiāng)間青年男女手拉手地舞蹈。如同舟子聞歌又見迷人的幻影。觸礁而沉,僅僅擁抱愛的瞬間。
歌日:
羅累萊兮水之魅,
裸其身兮魚其尾,
擷新月作梳兮,理彼黃金之長發(fā),
登礁石而歌兮,誘舟子入迷而奔趨,
羅累萊兮羅累萊!
聆此一曲死亦甘!
當沒頂?shù)拇蛟俅胃〕鏊?,雙目仍不離監(jiān)色的誘惑,誰解這愛與死之密碼?隨即生存的閥門被輕輕地封閉。
無情的萊茵深情地親吻著船夫,岸邊的樅樹、櫟樹和每一根戰(zhàn)果的水草,毫不猶豫地擁抱山岡,古堡(羅曼式的古堡,有著關(guān)于老鼠、靈貓以及女王的傳說)、葡萄園和牧場。
羅累萊的歌聲早已沉寂。游艇駛過菜菌,甲板上一群快樂的健碩的肥佬,痛飲啤酒,唱著粗俗的歌。
巴黎地鐵
拐彎處有足夠的空間。
他仍在拉琴。
他,不是他。略瘦,琴音也清瘦而銳利。
回音共鳴甚佳,琴聲穿過流水的人群,邂逅茜紅的相思,在旋律的顛簸起伏中,解索物質(zhì)的貧困。
更換了無數(shù)個“他”。更換了時代,在上落的流聲中凝固。
他,不是他。
陳舊而良好的衣料質(zhì)地,臟兮兮地歪扣著褪色的領(lǐng)結(jié)。他酗酒。
他搖搖晃晃幾乎站不住,但在搖晃中手指卻依然靈動,弓弦沉穩(wěn)有力地闡述帕克尼尼。酒精燒壞了大腦。卻使靈魂如火上狂舞的精靈,從軀殼蛻蝶而飛。拉錯的音符成為一連串創(chuàng)造的變調(diào)。
又一個“他”。是抵抗運動的小伙子,貝雷帽皺皺巴巴,琴弓吱吱呀呀。人們在戰(zhàn)栗的弦上聽見爆炸聲。知道法蘭西絕不會死亡。
以后的“他”。曾出現(xiàn)過未來的大師。只是今天的過客無人識得。因此他的臉和琴,有漂泊者的鄉(xiāng)愁和頹廢,
今天地鐵拐角的賣藝者是個華裔,是她,不是他。
車來車往。世界匆匆趕路。
她是休止符,
靜美在時間深處。
弓法和指法都無可挑剔。當候車大廳的回旋,轉(zhuǎn)換成舞臺中心。
她覺得內(nèi)心的傷痛并沒有痊愈。
她僅僅是一個休止符,是上帝的手指沒有按到弦上的瞬間。
作者簡介:
1937年出生于上海市。早年學畫于蘇州美專,后師從滬上大師學畫(見文《我與繪畫》)。1956年“支邊”到內(nèi)蒙古包頭市工作至今。在內(nèi)蒙古主要從事文學創(chuàng)作,半個多世紀以來,發(fā)表和出版了散文詩集、散文隨筆集、短篇小說集等300余萬字,為我國著名散文詩人。被評選為中國90年散文詩重大貢獻者:任中國散文詩學會副會長。他一生獻身藝術(shù),寫作與繪畫并進,從油畫創(chuàng)作開始,繼而上溯傳統(tǒng)中國畫,追摹青藤、八大,于宣紙上潑墨重彩,創(chuàng)“東方表現(xiàn)主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