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起兩年前的7月9日那天清晨,李正秀與甘文亮的回憶不盡相同。
李正秀說,當時她獨自在家,抱著一歲大的小兒子無所事事,甘文亮推門就進來了,說,時間差不多了,咱們走吧。屋里燈光昏暗,李正秀看不清對方的臉,她覺得有些唐突,問:這么早呢?
甘文亮抱著孩子就往外走,在門口丟下一句,不是早說好的,帶你外出打工。
天光大亮,街面上零星有些趕早兒的人在走動,青灰色的晨曦下,沒多少人聲,出奇地安靜。
眼睛盯著兒子,一直跟著走,李正秀無法回憶后來自己如何上了長途車,又如何離開仙居。這個31歲的少婦,說起話來,齊耳短發(fā)來回甩動,脖子高高昂起來,臉漲得通紅。她的世界被濃縮在兩座縣城里,三分之二在遙遠的云南廣南縣城的老家,三分之一在浙江東部這個叫仙居的小城。
但甘文亮關于這一天的記憶,卻是從一個電話開始的。
當時是凌晨5點,天未大亮,他正躺在自家床上,李正秀的電話就打進來了,她嘟嘟囔囔地說:“走吧,我們在車站等了?!备饰牧劣X得這個女人一向口齒含糊不清,讓人無時無刻不覺得她像個“傻子”,但此時他聽得真切,她說的是“我們”,不是“我”。
電話來得比預計早了一些時候,甘文亮很興奮,他立即拉起妻子張小仙,直奔車站。他并不是沖李正秀而興奮,讓他動心的是李正秀說的“我們”——那個一歲大的小男孩,白白胖胖,長得結實,大名叫蔣科豪。
那是他追蹤已久的獵物,“是一沓鈔票”。
無論事情是如何開始的,最終的結果是,2010年7月9日清晨,三個大人帶著一歲多的蔣科豪,悄無聲息地離開了仙居。
從甘文亮開始,只有14個月大的蔣科豪經(jīng)歷了漫長的被轉賣生活,15個月后找到他時,他已先后被十余人轉手。
這些人不曾愛他,但也不承認自己在害他。他們大部分是農(nóng)民,兩個是文盲,只受過小學教育,8人此前沒有犯罪前科,有幾人在將孩子轉手后,還曾設法把他找回,卻因一次意外的失竊,無奈地終結了自我拯救計劃。
2012年4月,這起牽涉人物眾多的復雜拐賣案,在仙居縣人民法院開庭審判。
(一)浙江仙居·甘文亮
李正秀走在仙居縣城關鎮(zhèn)的街面上時,沒什么人愿意與她搭話,一來是她“腦子笨,說不來話”,二來是她不太懂仙居本地方言,“無法交流”。
1997年,丈夫蔣趙云在云南廣南縣見了她一面,就拍下5000塊人民幣把她娶了回來。兩年后,大兒子降生,但患上了嚴重的白癜風,于是夫妻倆又要了個“小二子”,取名“科豪”,“科舉及第,滿門豪華”。
45歲的蔣趙云皮膚黝黑,走路微跛,他本來住在仙居鄉(xiāng)下,離縣城十幾里路。大兒子上學后,不得不在縣城里租下一間房子,全家搬來,但他平日都要去鄰縣山上的林場伐木,只有“落雨的時候,手里活兒歇了,才能回家”。所以,在那間租住屋里,大部分時光只有李正秀和兩個幼子。
他不太放心妻子,坦率地說,這女人“傻乎乎,有些弱智,走路也不正常,被人瞧不起,不會收拾家務,也愛和鄰居吵架,我總教訓她,她就恨我”。
這樣一個獨自生活的異鄉(xiāng)女子,在碰到說著老家土話的甘文亮來搭訕時,很快就放下戒心聊起來,她還驚喜地發(fā)現(xiàn),甘文亮就住在她老家相鄰的村里,兩地相距不過40公里,李正秀的一些親友就和甘文亮同村,甘文亮甚至還能一一報出他們的名字。
他鄉(xiāng)遇故知,陌生人甘文亮在幾分鐘內(nèi)就讓李正秀相信,他是“自己人”。
甘文亮臉腮狹長,2005年全家來仙居打工。他會電焊,但這幾年廠子大不如前,他看新聞說,全球都經(jīng)濟危機了,長三角這樣的加工貿(mào)易重鎮(zhèn)也跟著不景氣,他的工資因此也縮了水,一個月千把塊,日子緊巴巴。不只他如此,他的一個叔叔,叫甘朋忠,在40公里外的開發(fā)區(qū)打工,做防盜門生意,也跟他說日子過得“摳摳搜搜”。
2010年夏天,沒多少活兒,甘朋忠就到侄子家串門,有一天突然對甘文亮說:“能不能找個小孩賣,賺些錢?”
這話來得唐突,甘文亮一時沒反應過來,叔叔接著說,無本生意嘛,比辛苦打工強多了。他還說,自己認識個拐賣小孩行當?shù)娜耍灰芨愕胶⒆?,不愁賣不出去。
甘文亮聽著,慢慢就動了心。
他之所以這么快動心,除了事后自己所謂的“一時糊涂”外,警方給出的另一個猜測是,與他的家鄉(xiāng)廣南縣某種盡人皆知的秘密風氣有關。廣南位于云南省東南部,地跨滇、桂、黔三省區(qū),始終是拐賣案多發(fā)之地。
有了決心,接下來便是尋找目標。
甘文亮事后坦白,李正秀還在懷孕時,他就瞄上了。通過觀察,他覺得此人“腦子有點鈍,好騙”。孩子出生后,甘朋忠也曾在街上看到,評價說:“這小孩漂亮,能賣好多錢?!?/p>
于是,便“他鄉(xiāng)遇故知”了,李正秀獨自在家,悶,甘文亮就說,哪天帶你外出打工,李正秀相信了他。
直到妻兒消失一個多月后,伐木工人蔣趙云才接到李正秀姐姐的電話,說李正秀正在老家,和一個男人回來拿戶口去結婚,但孩子不見了。他們都懷疑,那個男人拐騙了李正秀,賣了孩子。
蔣趙云回到鎮(zhèn)上,又得到消息,7月8日那天,有人看到李正秀送大兒子回鄉(xiāng)下奶奶家了,然后母子二人也不見了。
蔣趙云驚慌起來,立即報警。這時,是2010年8月23日。
(二)浙江安吉·梁正梅
41歲的梁正梅也是廣南縣人,一直在老家開酒吧,晚上支個燒烤攤子,還做點小旅館的生意,“一年能賺幾萬塊”。
她戴著手銬坐在仙居縣看守所提審室外封閉的院子里接受《中國新聞周刊》采訪時,已經(jīng)剪去長發(fā),穿一身黑色緊身衣,顯得胖,也更衰老。與人說話時,嘴唇一翹一翹,一對三角眼里眼光閃爍,透著精明。
說自己的事兒時,她始終很平靜,直到說起自己的孩子,才有些哭腔。她抬手用扣著手銬的雙手抹了抹眼睛,但沒有眼淚。
她說自己沒文化,不懂法。但一邊的警官提醒她:你丈夫不也是拐賣人口,現(xiàn)在還在河南坐著牢嘛,你能不知這是犯法?
她便不應聲兒了。
梁正梅的丈夫,就是甘朋忠告訴甘文亮的那個“賣小孩行當?shù)娜恕薄?/p>
她說,那天,老鄉(xiāng)甘朋忠打電話來,本意是找她丈夫,聽說“在牢里,判了5年”,就換了口吻:“嫂子,這有點事,你帶些錢來,投資?!?/p>
“啥事兒?”
“這有兩母子?!?/p>
“哪來的?”
“妹家鬧離婚,孩子沒人要?!?/p>
梁正梅于是提議在安吉縣接頭。她如今回憶,當時心里也打鼓,于是就不停地喝水,對自己說,別想,別想。
從仙居去安吉,約300公里,3個小時車程,李正秀抱著兒子,一路搖搖晃晃。孩子很乖,一路都不哭。當夜,他們住在安吉車站旁的小旅社。登記沒要身份證。
甘文亮第一次參與拐賣。他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老婆張小仙一直在耳邊絮叨,怕出事。小旅館里的燈不亮,一直點了半宿。李正秀卻毫無顧忌,睡得酣。
轉天,他們就住進了張小仙的姐夫馮光榮家里。
馮光榮在安吉做搬運工,彼此多年未見。甘文亮對馮光榮倒不避諱,直說李正秀母子是拐來的,想賣掉。
馮光榮想也沒想,就說,他有一個親老表叫李祥斌,36歲,還沒老婆。他打電話去問,李祥斌卻叫他寄路費過去,馮光榮氣了,“之前他向我借了600元還沒還”,就掛了電話,這算談崩了。
甘文亮還是睡不好,尤其是小科豪的哭聲在夜里響起時。他的妻子張小仙這時還突然說想自己的小孩。他們有兩個孩子。
張小仙說,咱回去吧,這事鬧得心里撲通撲通的。
甘文亮說,你別沖我喊,哪里這么容易坐牢。這孩子非賣不可。
兩人開始爭吵,彼此生對方的氣,卻又怕聲音過于張揚,盡量壓低了聲音發(fā)泄心中的緊張。
次日一早,張小仙就氣鼓鼓地獨自回了仙居。
“那時哪里還能回頭,都忙起來了,你這時不干,還要不要面子?”事后坐在看守所,甘文亮說。
甘朋忠和梁正梅先后趕到了安吉。
甘朋忠告訴梁正梅,李正秀是他表弟甘文亮的老婆,人有點傻,倆人要離婚,孩子不要了,讓幫著給安排個下家,事成后給梁正梅3000元好處費,2000元路費。
梁正梅看著小科豪,覺得太好看了,問,這么好看的孩子,他媽媽舍得嗎?
甘朋忠回答,舍得。又指指李正秀說,她不懂話,就不用說了。
一萬二。梁正梅開價。
甘朋忠答應了。這筆錢,頂上他打工一年的工錢。
梁正梅很快就想到一個合適的下家:李戰(zhàn)軍。
(三)河南濮陽·李戰(zhàn)軍
49歲的農(nóng)民李戰(zhàn)軍,河南省南樂縣韓張鎮(zhèn)人。他和梁正梅是在法院里結識的。梁正梅的丈夫拐賣人口的一個同伙,正是李戰(zhàn)軍的一個朋友。幾次庭審,梁正梅和李戰(zhàn)軍都坐在旁聽席里,就認識了。梁正梅聽李戰(zhàn)軍說他在當?shù)厝嗣}很廣,還曾托他幫忙打點丈夫的官司。
南樂縣位于河南省東北端,屬濮陽市管轄,是三省交匯之地,四通八達,在警方視野里,此地和云南廣南一樣,也是拐賣人口的重鎮(zhèn)。
梁正梅跟李戰(zhàn)軍說,手里有個孩子,李戰(zhàn)軍“心里就有不好的預感”,但還是約在河南省濮陽市南樂縣的千口鄉(xiāng)見面。
梁正梅不認識字,是個文盲,警察后來抓到她,詢問孩子下落時,她只能說出李戰(zhàn)軍的名字,說不出地名,只說“那個地方看起來筆畫很多”。仙居刑警張學軍和趙狄等人就給她拿來河南省地圖,她在地圖上瞪著眼睛瞅了半天,終于指出一個地名,“濮陽”。
梁正梅、甘文亮和甘朋忠?guī)е钫隳缸?,一路坐火車從浙江到鄭州,又坐長途車到了濮陽。在那里,梁正梅先給了甘文亮10000元,讓他和甘朋忠分,說剩下等給小孩找到人家再給。
李戰(zhàn)軍來了,見到孩子后,當時就對梁正梅說:“你不要命了,是不是拐來的?”
梁正梅堅持:表姐家離婚,孩子想找個人家。
李戰(zhàn)軍信了。直到被抓起來,他才承認,其實是不敢多想,越想就越害怕。
他問梁正梅,要多少?
3萬,梁說。李戰(zhàn)軍還價到2萬8。
甘文亮在一旁問,你要不要孩子生日?李戰(zhàn)軍說,算了。甘文亮還是寫給了他,此前李正秀告訴過他。
(四)云南廣南·李祥斌
李戰(zhàn)軍來看孩子那一天,甘文亮騙李正秀,出來得急,也沒帶兩件換洗衣服,我?guī)闳ベI。他們一出門,梁正梅就讓李戰(zhàn)軍把孩子抱走了。
孩子不見了,李正秀起初并不急,她相信甘文亮的話,出來找工作,帶著孩子不方便。甘朋忠還安慰她,讓表姐梁正梅幫著照看。李正秀信了。
然而孩子被抱走后,李正秀成了“難題”,賣不掉,每天管吃管喝都要開銷,這可不行。在旅社里等了一兩天后,甘文亮就帶著李正秀回了浙江,臨走時,他向馮光榮要了李祥斌的電話。路上,他就給李祥斌打電話:“5000塊,要不要?”這回,李祥斌沒猶豫:好。
李祥斌也是廣南縣人,他覺得,老大不小討不到老婆,回村都抬不起頭,遲早要買個老婆,不如就買下老鄉(xiāng)李正秀算了。此前不過和是馮光榮斗氣。
甘文亮和李祥斌約在杭州見面。李祥斌也是個窮小子,沒什么錢,那幾天剛好廠子發(fā)工資,他便拿著錢從福建打工的工廠趕來。
但李祥斌對甘文亮說,手上沒有太多現(xiàn)錢,還說,要先回去給老人們看看,等老人都同意,把婚事辦了,再給甘文亮錢。甘文亮急于擺脫李正秀,就同意了。他拿了李祥斌的身份證,給了他一個銀行賬戶:“回頭你打錢到我卡上。”李祥斌又說,沒有回去路費,甘文亮又借了他1000元做路費。
被抓住后,李祥斌承認,不是沒錢,是留了個心眼兒,怕早給了錢,回頭女人又跑了。
李祥斌問李正秀,有孩子嗎?李正秀面無表情地說,大孩子在老公那,小孩子在表姐那。這個“表姐”其實是梁正梅。李正秀還相信著她。
李祥斌大惑:“咋有老公?”甘文亮在一旁說,李正秀在家老公對她不好,他作為老鄉(xiāng)就領著出來了。
李祥斌帶著李正秀回了廣南縣南屏鎮(zhèn)老家,一起住了一個星期后,問李正秀:“如果愛我,就把戶口遷過來跟我?!崩钫阌谑峭饣乩霞夷脩艨?。
十多年前嫁到浙江的女兒又回來拿戶口說要結婚?李家人都覺得蹊蹺,紛紛四處打電話求證,其中一個,就由李正秀的姐姐打給了蔣趙云。
李正秀的堂弟李正林是第一個懷疑有人拐騙了李正秀的人?!拔医闳擞悬c本實?!庇谑?,他們跟著李正秀,在車站附近的一個小旅館抓到了正等著李正秀的李祥斌,直接送到當?shù)嘏沙鏊?/p>
李祥斌喊冤枉:“我是花5000塊從人手里買的,買媳婦兒咋還犯法了?”
云南警方立即與浙江警方取得聯(lián)系,通報抓獲李祥斌的情況。但是,沒有找到孩子。
浙江警方此時也接到蔣趙云的報案,立即成立了專案組,奔赴云南。
仙居縣重案組副大隊長王洪偉說,他們起初認為這起案子很簡單,從李正秀和李祥斌那里,多少都能得到線索,順藤摸瓜,迅速破案。
然而李正秀說不清楚,李祥斌毫不知情。李祥斌供出介紹人馮光榮,警方找到馮家,已人去樓空,無人知道去向;撥打甘文亮的手機號,只通了一下便斷掉了,此后再沒有接通,估計已放棄使用;唯一留下的線索,是甘文亮留給李祥斌的銀行賬戶,可是這個賬戶內(nèi)并沒有錢,警方監(jiān)控多日,也沒有使用的跡象。
但想到找孩子,只有先找到甘文亮。
(五)嘉興·甘文亮
賣掉母子之后,甘文亮夫婦覺得不能再留在仙居,縣城太小,很容易露馬腳。他們到280公里外的嘉興去打工,不敢用真名,用的是甘文亮弟弟甘文方的身份。
沒幾日,就接到李祥斌的電話,甘文亮聽出那邊很吵,沒說話就掛了電話。他想,出事了。果然,幾小時后,李祥斌的堂哥李正明來電:“李祥斌被公安盯上了?!?/p>
甘文亮想,要不把孩子找回來吧,罪小些。他給梁正梅打電話,電話一直關機,又特地回云南廣南縣找梁正梅,找了幾日也沒找到。梁正梅失蹤了。
甘文亮忐忑地回到嘉興,心存一絲僥幸,在一家地勢偏遠的小電鍍設備廠打工,一天工資七八十塊錢。工作需要經(jīng)常出差到鄰縣安裝設備,他喜歡出差,困守一地,讓他有種坐以待斃的緊張。
(六)從河南到山東
段丙修,河南南樂縣福堪鄉(xiāng)南漢村人,頭發(fā)花白,皺紋如刻,一臉憨厚相,30多年前曾因貪污罪被判了3年,但如今已是個67歲的老人,不想還會“二進宮”。
“跟做夢似的?!眱赡旰?,再次回想當初,他開口說道。
他還記得,那天,他在村支書張秋重家喝酒閑扯,就接到李戰(zhàn)軍的電話。他和李戰(zhàn)軍有十幾年的交情,常常一起鼓搗點生意做做,最近一次聯(lián)手是當年二月,李戰(zhàn)軍倒騰古董,段丙修幫著張羅買家,沒想到交易時古董被買家搶走了。運氣不好。他感慨。
李戰(zhàn)軍對他說,有個孩子要出手。
段丙修沒問孩子從何而來,順口就問張秋重,有沒有路子?
村支書想想說,問一下老馬吧。
老馬全名馬保起,55歲,山東莘縣王奉鎮(zhèn)東灘村人。1984年時他曾因協(xié)同拐賣婦女被判處有期徒刑5年。莘縣與??版?zhèn)雖分屬山東、河南兩省,但只不過相距二十多公里,兩地人來往密切。
馬保起得到消息后,隨即找到熟人蔣萬書。蔣萬書比馬保起大兩歲,接到馬保起電話后,四處張羅,過了一兩天,就帶來消息:“有人要買小孩?!?/p>
幾天后,兩地人馬在河南與山東交界的畢屯村(屬山東莘縣)見面了。這一邊,李戰(zhàn)軍、梁正梅、甘朋忠和孩子;那一邊,是馬保起、蔣萬書和下家;中間人,段丙修。
馬保起、蔣萬書帶著孩子做過體檢后,拿出個袋子:“這是4萬,查一下?!?/p>
梁正梅分了5000元,甘朋忠得了5000元,李戰(zhàn)軍拿了2000塊,分給段丙修1000塊,段丙修說他回村后,又分了500元給村支書張秋重。
好處費,從沒人提起,但大家都心照不宣。事后警察訊問時,發(fā)現(xiàn)雙方都僅是“有限的認識”,互不知道姓名,也不知道背景,甚至看照片也想不起來是否見過。
整個交易過程,沒有一個人提起孩子是從哪里來的。
(七)云南·梁正梅
甘文亮去找梁正梅的時候,梁正梅剛好不在家。原來,她從甘朋忠那里也得知事情敗露了,甘朋忠的想法和甘文亮一樣——把孩子找回來。
已回到云南,梁正梅又給李戰(zhàn)軍打電話,李戰(zhàn)軍說,要孩子可以,拿5萬塊。
甘朋忠一聽,上哪找這么多錢去?梁正梅思前想后,破費點兒總比坐牢好,就自己湊了5萬元,打算先要回孩子再說。沒想到,剛到昆明就遇上了小偷,裝5萬元現(xiàn)金的小包和手機都被偷了。
既聯(lián)系不上上家,也聯(lián)系不上下家,錢也沒了,梁正梅兩眼一抹黑,不知該如何是好。只好找當?shù)嘏笥呀枇它c路費,灰頭土臉地回了家。
這事兒真倒霉,她想。但也不知道該怎么辦,只好再也不想。
(八)山東·買家
李戰(zhàn)軍、梁正梅不知道,和馬保起、蔣萬書一起來接孩子的,還有一面包車人,一輛車沒坐下,還有兩個是騎摩托車來的。
摩托車的乘客之一趙東玉,就是蔣萬書找到的介紹人、46歲的莘縣堯舜村農(nóng)民趙東玉。
趙東玉常年務農(nóng),沒啥門路,但也沒有拒絕,“都是村子里的人,能找到你,就是看得起你,要是不接著,可就不是場面上的人了”。
趙東玉于是找了他認為有門路的翟繼文。
翟繼文是鄰近的陽谷縣西湖鎮(zhèn)翟莊村人,平常做些勞務輸出的生意,認識人多。
他的確認識一家想要小孩兒的人,翟繼文叫他“小軍”。
“小軍”已經(jīng)結婚八九年了,一直沒有生育,曾跟翟繼文提過,想要收買個小孩兒,因此,當趙東玉的消息傳來時,翟繼文就去找了“小軍”。
“小軍”本名叫薛君才,是個1980年出生的年輕人,住在陽谷縣大布鄉(xiāng)薛樓村。他聽了翟繼文的話以后,表示愿意要這個“父母離婚了不要的小孩兒”,經(jīng)過一番討價還價,價錢定在了4萬8千元。薛君才也沒有這么多錢,于是多方討借,籌得錢款。
交易那一天,薛君才夫婦和眾親戚乘坐一輛面包車,由翟繼文騎摩托帶路,先到了趙東玉家,又由趙東玉帶路,到了約定地點。翟繼文說,有人說“人多了影響不好”,他沒有去交易現(xiàn)場,而是和薛君才的一個親戚帶著錢在另外一處等著,直到趙東玉通知他們?nèi)ニ湾X,他們才過去。
趙東玉和翟繼文都稱,他們連小孩子的面都沒有見過,也沒有從中拿到一分錢。
事實上,賣家要找回孩子的事情,在三四個月后,也傳了過來。
李戰(zhàn)軍接到梁正梅要孩子的電話,就去找了段丙修,兩個人一起去找張秋重要小孩兒。張秋重此時卻患上了癌癥,病危在床,只能把馬保起所在縣城和村子名兒寫在一張紙上,給了段丙修。
馬保起說,只要給錢,就退孩子。
這大概就是梁正梅接到的“5萬元”退還價的消息。梁正梅的手機被偷,雙方都聯(lián)系不上,只好作罷。
(九)破案
甘文亮始終無法找到。
警方曾抓到一個用甘文亮的身份證到網(wǎng)吧上網(wǎng)的人,結果卻是甘文亮的一個堂弟,因沒帶身份證,就用了甘文亮寄放在他那里的身份證去上網(wǎng)。他說,甘文亮離開仙居后,沒有再聯(lián)系上過,原來的電話號碼也停用了。
報案10個月后,孩子的下落還沒有一點進展。2011年6月,該案被列為公安部重點督察案件。
機會出現(xiàn)在一次案件分析會上。2011年6月26日,有人問了句:嫌疑人親屬的銀行信息查了沒有?
這提醒了偵查人員。很快,通過查閱甘文亮弟弟甘文方的銀行交易信息,發(fā)現(xiàn)甘文方曾有在嘉興存匯款的記錄,可是甘文方本人并不在浙江而一直生活在云南老家。專案組判斷,這很可能是甘文亮借用甘文方的身份進行的。
在當?shù)鼐脚浜舷拢?011年6月28日,甘文亮在嘉興市轄區(qū)內(nèi)的平湖市信達電子塑業(yè)有限公司車間被抓獲。
《中國新聞周刊》記者見到他時,他悶著頭,眉頭緊鎖,說,能給支煙嗎?
接著問身邊的警官:我才賺了5000塊,判我7年是不是重了?你們抓我時,老板還欠我4000塊工錢,7年后我還能討回來嗎?
警官說,你可以寫信讓你妻子去要。
甘文亮低頭說,怕是我本人不去,老板不會爽快。之后,就站在樹葉篩下的陽光碎影里默默地抽著煙。
由甘文亮起,警方順藤摸瓜,陸續(xù)找到了梁正梅、李戰(zhàn)軍、段丙修、馬保起。抓獲地點多是在家里,直到被警方抓獲,他們也沒覺得一年多前的那次交易,有什么不對之處。
剛拿到500元好處費那會兒,老農(nóng)民段丙修有些興奮,想在村子里找個人喝酒,走了一圈,又覺得沒合適的人,就獨自回家。錢很快花完了。他一直喃喃地說,像場夢。
找到張秋重時,他已于2011年11月14日因癌癥去世。
這條利益鏈到馬保起這里又斷了。他不知道誰來抱走的孩子,“蔣萬書知道”。可蔣萬書逃跑了。
蔣萬書聽到有警察來的消息,就知道此前那套“兩口子離婚孩子沒人要”的說辭果然是假的。他和所有參與這起案件的人一樣,明知可能有假,但不愿去追問,假的多說幾次,也就當真了。
夜不能寐,這個老農(nóng)民選擇逃跑;逃跑之后,又擔心被抓,罪上加罪。
2011年8月10日這天,莘縣王奉鎮(zhèn)派出所收到一位出租車司送來的手寫便條。便條比A4打印紙略小,泛黃,上面用藍色圓珠筆松散地寫著:“莘縣成吳鎮(zhèn)堯舜大隊人,他叫趙東玉,家柱(住)堯舜橋西邊河北涯大棚柱,他知到(道)小孩下落,注:趙東玉在橋北雞棚住。”
直到今年2月蔣萬書被抓獲,警方才知道,這張便條正是他在輾轉反側中送來的,他希望以此幫助警方找到孩子,減輕自己的罪行。他供認,自己事后只收到100元介紹費,但馬保起說,給了他600元。
斷了的線索因此又續(xù)上了。
由趙東玉,警方找到翟繼文,繼而找到了最后的買家薛君才。
2011年10月5日,仙居公安局重案組指導員吳明和民警趙狄等人悄悄摸進村里,趁著對方不注意,迅速從薛家院中帶走孩子,吳明說:“就怕在村里滯留,引起村民聚集?!?/p>
DNA結果顯示,這正是已失蹤一年多的蔣科豪。孩子已經(jīng)在薛君才家喂養(yǎng)了一年零兩個月,有了新名字,“薛柄豪”。
“我不知道孩子是拐來的,要是知道是拐來的,我肯定不要??!”被訊問時,薛君才一直這樣說。
2012年4月13日,仙居縣人民法院開庭審理此案,甘文亮被判有期徒刑7年,梁正梅被判有期徒刑5年,其余等人分獲2至3年有期徒刑,甘朋忠仍然在逃。
2012年5月,《中國新聞周刊》記者去看望重新回到蔣趙云身邊的蔣科豪時,孩子已經(jīng)三歲了。對于之前的經(jīng)歷,孩子大概全無印象,但只要有人拉他走,他就會向后賴著身子,咧嘴要哭。蔣趙云說,這孩子現(xiàn)在不敢與生人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