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是中英《南京條約》簽訂170周年。這是中國歷史大事件,是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的分水嶺。其中,五口通商從根本上改變了中國,是世界走進中國、中國走上世界的開端。
所謂五口通商,就是清政府同意開放廣州、廈門、福州、寧波和上海五處為通商口岸,實行自由貿易。
在五口通商之前,中國并不是閉關鎖國,與外部世界不來往。中國很早就知道世界,中外之間交流一直很興盛,在東南沿海實行著自發(fā)的自由貿易體制。
中國具有龐大的內陸腹地市場,自古以來從不懼怕外來經(jīng)濟沖擊。遙望唐宋,不論沿海,還是內陸,都有遠近不同的外國人。到了明末,外國人在中國司空見慣習以為常,沒有誰覺得這些外國人心懷不軌,謀我大明。西洋人經(jīng)過幾十年漢語訓練,早已有能力像“驢友”一樣離開澳門后方基地,深入內地偏遠地方。
外國人走鄉(xiāng)串戶從事貿易確實有問題,怎樣規(guī)范外國人在中國的貿易活動,確實值得思考。明末嚴厲打擊貿易走私特別是武裝走私,過去說的“倭寇”,其實就是一群利用價差賺取利潤的走私者。
為對付走私,清政府1685年開放海禁,在廣東設立粵海關以及相關聯(lián)的“十三行”。
十三行制度創(chuàng)設目的是要規(guī)范外貿體制。根據(jù)規(guī)定,來中國從事貿易活動的外國人在廣州并不享有自由貿易的權利,因為清政府只在那里開放春秋兩季對外貿易交流會。在交流會期間,外國商人住在十三行。非交易季節(jié),外國商人必須離開廣州,住到澳門。
十三行承擔著政府與商人之間聯(lián)系溝通的橋梁,是后來買辦的祖宗。他們不像后來的買辦只為外國私人服務,十三行交涉員承擔著政府功能,是政府的買辦。
自由貿易的原則是合法基礎上的公平貿易、公開貿易和透明交易,然由于清政府將對外貿易限定在一口,指定由十三行承擔中介,由此必然衍生壟斷和黑幕交易,形成了一個內外通吃的特殊階層。
那時的粵海關由中國人自主管理,朝廷規(guī)定的海關稅則只是象征性的,平均不過百分之四,因為清政府的財政收支并不依賴進出口這一塊。朝廷的輕稅薄賦并沒有使中外交易者獲利,更沒有起到鼓勵擴大進出口的作用。相反,十三行壟斷經(jīng)營,以及依附在他們周邊那個龐大的群體,甚至還有廣東本地各級官員,擅自通過各種方式公開、半公開,或隱秘征收各種陋規(guī)雜稅。據(jù)說,很多時候,在正稅之外要增加百分之十五到二十費用。
按清政府規(guī)定,所有稅則、收費、加捐,都必須公開,但是那時沒有體制外監(jiān)督,沒有硬性約束,所有規(guī)定均成具文。所有參與收費、收稅、加捐的官員成為一個利益共同體,他們自覺地不讓這些“潛規(guī)則”曝光,讓政府吃點虧,讓外商獲得一些補償。
非規(guī)則的貿易讓外商很不耐煩,每一次納稅都必須經(jīng)過一次講價式交涉,這對西方文明背景的商人肯定不太適應。怎樣改革早就議論紛紛,但一直沒有機會解決。馬戛爾尼1893年使華就有這方面考慮,只是因為其他原因沒有辦成。
十三行陋規(guī)陋習泛濫成災,在中國人看來或許是因為體制,因為文化,西方人看來,就是壟斷,缺少競爭。要想徹底解決這些問題,辦法很簡單,只要將廣東一口通商壟斷格局打破,在數(shù)口通商競爭條件下,相信不論是十三行還是二十六行,大家只能拼服務。
基于這種分析,英國人在與中國人進行談判時,始終緊扣自由貿易原則,始終要求合法貿易、透明貿易,《南京條約》及其相關規(guī)定將一口擴大為五口,其主要目的就是解決這些問題。
對清政府來說,廣東一口通商衍生的吏治腐敗等問題早就心煩意亂,期待解決。如能通過擴大通商口岸解決這些問題,清政府當然樂觀其成。所以在談判過程中,清政府對英國五口通商建議并不反對,只認為在哪兒通商還可以商量。
擴大通商對中英都有好處,雙方很快達成妥協(xié)。然,五口通商既然有助于吏治澄清,有助于貿易規(guī)則,那么必然有人因此而落寞而傷心。體制、規(guī)則的改變,總會讓一些既得利益階層受損。
五口通商打破了廣東對中外貿易的壟斷,數(shù)百年從中外貿易交往中獲取好處的廣東人最反感。廣東但凡與貿易事務有點關聯(lián)的官員,還有那些居間兩邊通吃的官家買辦,幾乎都因五口通商而不滿。他們先前的意外財源都因一口變五口而大幅減少。
原先集中在廣州一口,中外商人無從選擇,額外加收點費用,對中外商人來說只要能辦成事,也只能忍聲吞氣。現(xiàn)在不一樣了,五口通商自然分流一部分貨源到江浙地區(qū),使廣東壟斷地位下降。還有一些商人實在不愿繼續(xù)忍受廣東人的窩囊氣而轉場其他口岸。
鴉片戰(zhàn)爭的大炮,打開了中國的大門。也摧毀了十三行賴以生存的基礎。廣東人覺得自己最吃虧,成了利益受損者。
(作者系中國社會科學院近代史所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