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盛卓
“媽媽,雨總算小了,我們?nèi)ズ叞伞!边B日暴雨,壓得我們喘不過氣來??ㄏ蛲ズ叧院r好久了??粗隄u漸變小,他一臉向往地說,湖邊肯定有很多釣魚的人了。然后夸張地伸出舌頭舔舔嘴角,好像已經(jīng)吃到魚了。
湖在一個偏僻的地方,車子顛簸著開進(jìn)一條坑坑洼洼的小路。不時會有幾粒小石子濺起,彈到前面的擋風(fēng)玻璃,發(fā)出嘭的聲音。就和人家老夫老妻喊孩子他爸一樣,我喊我先生叫卡卡爸爸。此刻,卡卡爸爸的眉頭緊皺,一路嘟囔,如果玻璃彈破了,一百條魚都不夠??▽W(xué)著他爸爸的樣子皺起眉頭,同時也皺起鼻子,他把小手從后面伸過來,拉拉我的頭發(fā),我把手從座位上面伸過去,做了一個勝利的姿勢。然后我們哈哈地笑,相比吃到一餐美味的魚,這點(diǎn)小石子又算得了什么呢。
車子拐彎進(jìn)入一條水泥路,路不是很寬,雨水把路沖得很干凈。沿路一排碧綠的香樟樹已經(jīng)長得很高。雨剛停,不時有水滴順著葉子往下淌。每一片葉子都亮得可以映出周圍的葉子,看不出一點(diǎn)雜質(zhì)。“停車,停車。”卡卡大叫起來。“有人在賣魚。”卡卡興奮起來。他把照相機(jī)塞到我手里往路對面跑。他長得有點(diǎn)嬰兒肥,跑起來的時候,兩條胖乎乎的腿快速交替,看起來像一條游動著的胖頭魚。那個賣魚的人我其實(shí)早就發(fā)現(xiàn)了。他腳邊的紅色塑料桶在綠色樹蔭中顯得很醒目,讓人不注意都難。在我們拍照的時候,他就倚在樹干上看。我們擺姿勢的時候,他也把身子站直了,還下意識地拉拉他皺巴巴的衣角,好像是他站在卡卡的鏡頭前拍照。當(dāng)卡卡說擺個樸素的姿勢,我隱隱在他的臉上看到了笑意,似乎他也認(rèn)同卡卡的建議。
“媽媽,他沒有手指?!笨w奔回來。他指著那個男人,一臉驚恐??ò职忠呀?jīng)走了過去。我拉著卡卡的手,也慢慢跟了上去。那個男人左手的五個手指頭都沒有了,就剩下一塊干癟的手掌。大拇指根部黑乎乎的疤痕似乎在說明這手不是天生就這樣的。他右手的手肘挽著桶的鐵環(huán),左手的手掌搭在桶沿,看起來像是在用一把鏟子把桶沿頂住,很是怪異。我們的目光都被他的手吸引,卡卡緊緊抓著我的手,他小小的身子不斷往我的身后縮。我把目光看往別處,這樣的手畢竟給我觸目驚心的感覺??ò职掷∥业淖笫?,他的手指牢牢扣住了我的手指,他的背脊一下子挺直,我感到了他的緊張。
桶里的魚突然閃了一下尾巴。這是條靈活而兇猛的黑魚。濺起的水花提醒了我們此行的目的??晌覀円呀?jīng)沒了買魚的欲望。此刻,我們只想趕快回到我們的車上去。雖然我們經(jīng)常出去旅游,可這樣的手在此刻的確鎮(zhèn)住了我們,我感覺我的胃在痙攣。
大概是看出我們的想法,那個男人有點(diǎn)尷尬地咳嗽了一下,他縮回了扶著桶沿的手。“給你,小孩?!彼淹傲嗟娇ㄅ赃叀?ɡ业氖郑碜硬蛔⊥笸?,我也下意識地退了幾步。男人的臉上浮上一種怪異的表情,有點(diǎn)慈愛,有點(diǎn)無奈,有點(diǎn)落寞。他用右手比劃了一下卡卡的身高,然后對著剛才那棵小樹的方向比劃了一下,他張了下嘴,想說什么,又沒說。突然,他把桶放在了地上,頭也不回地走了。他走得很快,幾乎是踮起腳尖,一路小跑。我們還沒有明白怎么回事,他的身影已經(jīng)在前面的拐角消失了。“哎,回來,你的魚?!笨嗥鹜芭芰艘欢温罚钡阶凡簧喜呕貋?。
桶里是一條烏黑的魚,背上的魚鰭粗而鋒利,在水中不停地閃來閃去,不時猛地一扎,濺起水花到我臉上。“一個怪人?!笨ò职值脑挼玫搅宋覀兊囊恢抡J(rèn)同。我們雖然一路想著吃美味的湖鮮,可這樣不勞而獲的事情,我們可是連想都沒想過的。
車子停到湖邊賓館,門口的侍應(yīng)生過來開門,卡卡先把紅色的塑料桶遞出去。侍應(yīng)生愣了一下,把桶接了過去,是呀,誰會想到我們會拎著一條魚去住賓館呢??吹娇ㄗ叱?,侍應(yīng)生微笑了一下,“這魚是老魚頭送的吧?”我們一臉嚴(yán)肅,沒有說話。他說,“這老魚頭又把我們的客人嚇著了?!笨ㄟ@時已經(jīng)恢復(fù)了他的活潑,“他為什么要送我魚呢?”侍應(yīng)生似乎想把我們的心情放松下來,想了想說,“他是那樣的人?!边@話就好像他不知道怎么解釋這個人,而又不得不解釋一下。在幫我們把東西搬進(jìn)客房后,侍應(yīng)生說,晚餐去湖邊吃吧,這幾天來得正好,有很多好貨色呢。
離湖邊大約三米的地方已經(jīng)擺滿了原木色的桌椅。雖然是黃昏時分,可看過去客人已經(jīng)很多。湖邊的欄桿前站著一排人,那是垂釣的人。他們大多把釣上來的魚賣給旁邊的飯店,如果剛好碰到來了識貨的客人,就直接把魚賣給他們??腿税阳~交給飯店后就坐在桌邊等著品嘗。
如果是在平時,我們往往會在湖邊走來走去,看看釣魚客的桶里有沒有好吃的。如果一點(diǎn)都沒有,我們也會抱著僥幸的心情在旁邊等一會。遠(yuǎn)方的天際越來越暗,可湖面卻亮著光芒。不遠(yuǎn)處的湖面飄著一些足球大小的浮子。在往常,卡卡會趴在欄桿上不停地?cái)?shù)飄在湖面的浮子,在他看來,有幾個浮子就有幾條魚 。我呢,會把鞋子脫了,勾在手指上,和卡卡爸爸手拉手走在防水木板上。可今天,我們一點(diǎn)心情都沒有??ò职贮c(diǎn)了一條青魚醋溜,一盤紅燒螺螄,一盆山地雞,還有幾個蔬菜。這都是上次來的時候點(diǎn)過的菜。以往,卡卡爸爸總是在飯店裝著氣泵的大玻璃柜子前走來走去,他的頭總要探到玻璃柜子里張來張去。他是個渴望新奇的人,不會讓一條沒吃過的魚從他嘴邊逃走。可今天我們好像約好了似的,誰都沒想嘗試新的味道。來湖邊的時候,我們考慮了一下,把老魚頭送的魚帶了過來,如果碰到了老魚頭就可以把魚還給他??ㄖ幸?guī)中矩地坐在桌邊的凳子上,他拿著一根水草,在逗著桶里的魚玩耍。
一陣騷動從湖邊傳來,看來是有人釣到了大魚??ㄅ苓^去看。一會兒,又飛快地跑了過來?!笆抢萧~頭。”卡卡的臉上有著重逢的驚喜,也有著一絲恐懼。紅色的塑料桶越來越近,老魚頭來到了我們的桌邊?!袄习?,把這條魚給這桌?!彼炀毜匕鸭t桶遞給服務(wù)員,然后不由分說在我們的桌旁坐了下來。“熬個湯,給孩子嘗個鮮。”老魚頭的聲音和之前聽到的判若兩人。就如一個勤勞而有經(jīng)驗(yàn)的農(nóng)民收獲了莊稼一樣,他看起來很興奮。我本來想拒絕,可服務(wù)員一副見怪不怪的樣子,早就把桶拿到了里面?!鞍堰@條也拎走?!彼糜沂忠话蚜嗥痂F環(huán),把卡卡旁邊的紅桶遞給了服務(wù)員。我們有點(diǎn)發(fā)呆地看著他,他對卡卡爸爸笑了笑,指了指卡卡爸爸手里的煙??ò职诌f給他一支煙,他用右手的兩個手指頭截住了。他的左手在身上摸了一下,我正想看看他是怎么使用打火機(jī)的,卡卡爸爸已經(jīng)拿出打火機(jī)把煙給他點(diǎn)著了,這個動作就好像是給一個老朋友點(diǎn)煙一樣自然。老魚頭有點(diǎn)受寵若驚,他躬身,把嘴巴湊到打火機(jī)上,深深地吸了口氣。好久才看到淡藍(lán)色的煙從他的鼻孔鉆出來。他抽煙的姿勢自然而嫻熟??磥?,這是個喜歡抽煙的男人。卡卡爸爸讓服務(wù)員過來又添了一副碗筷??ê闷娴乜粗偛旁诼飞衔覀儗W⑺氖侄浛此哪樍?。那是一張很方正的臉龐,除了嘴角和眼角的幾條粗皺紋,看起來,這人的五官很端莊的。臉龐有點(diǎn)黑,嘴邊的臉頰顯得消瘦。如果不去看他的手,這個男人在同齡男人中間還算長得過得去的。
“啤酒?”卡卡爸爸試探地問。旁邊的服務(wù)員把一瓶二鍋頭放到了桌子上,嘴角朝老魚頭努了努。看來老魚頭的習(xí)慣這一帶的人已經(jīng)都知道了??ò职贮c(diǎn)了一瓶啤酒,我和卡卡喝著雪碧。老魚頭幾乎沒吃桌上的菜,他基本上是喝一口酒,然后抽一口煙。似乎這煙的味道比菜要好得多。也許他平時是這么喝酒的,也可能他好久沒抽煙了,想一次抽個痛快。氣氛很沉悶,好像下雷雨之前,空氣在湖邊形成了一個半圓的大罩子,扣在我們吃飯的上空,壓得人透不過氣來。我們都期待著老魚頭開口說話,卡卡眨巴著大眼睛,他整個注意力現(xiàn)在都集中在老魚頭身上。他的兩只手托著他胖乎乎的下巴,一副準(zhǔn)備聽故事的模樣。可老魚頭卻似乎不準(zhǔn)備說話了。
黑魚湯上來了??ㄩ_始吃魚頭。他迫不及待地用筷子撥拉著魚頭,尋找魚頭上的兩塊巴掌肉。這時,老魚頭抬起頭,他終于停止了喝酒,夾在右手的煙也忘記了去吸。看著卡卡專注于魚頭而洋溢著歡快的臉,老魚頭臉上突然變得很迷茫。夕陽透過樹蔭剛好照到他的臉上,在他臉頰落下一個陰影,看起來好像他的臉凹陷了進(jìn)去,一下子顯得特別蒼老。香煙灰掉落到他的手背,可他一點(diǎn)也沒感覺到。
“安安,爸爸對不起你?!崩萧~頭的眼淚突然下來了。就好像積攢了好長時間的雨,一下子把臉都淋濕了。他使勁抽泣著,眼淚流進(jìn)他咧開的大嘴。我從來沒見過男人這么毫無顧忌地大哭。我們都有點(diǎn)慌了。卡卡爸爸叫服務(wù)員去叫飯店的老板?!昂茸砹?,讓他哭吧?!崩习宄鰜砹耍蛄藗€赤膊。上身肌膚被汗水浸得油光發(fā)亮。他脖子上圍著一條被汗?jié)n染黃的白毛巾,肩膀上搭著一條要仔細(xì)看才看得清條紋的深色毛巾。遠(yuǎn)遠(yuǎn)望去,像一個賣蛇的大漢把兩條吐著熱氣的長蛇纏在身上,渾身熱騰騰的。這房子的頂部是用鐵皮搭起來的,里面特別悶熱??腿藗兌枷矚g到湖邊吹著風(fēng)吃飯。老板把脖子上的毛巾甩給服務(wù)員,拉了個凳子在我們旁邊坐下。卡卡爸爸給他點(diǎn)上一支煙。他把一些錢遞給飯店老板,用手點(diǎn)點(diǎn)桌上的魚,再指指還趴在桌上抽泣的老魚頭,老板心神領(lǐng)會地點(diǎn)點(diǎn)頭。老魚頭哭了一會兒就趴在了桌上,很快就打鼾了,煙頭從他的手指掉落下來。
“老魚頭是這一帶的釣魚好手,這年頭,能靠釣魚養(yǎng)生活的人還是不多的。可他恰恰是這運(yùn)氣好的一個。這一帶的魚兒都和他親,只要有他在的地方,別的人就很少能釣到魚。老魚頭不但在白天釣魚,在晚上也釣魚。在晴天釣魚,在雨天也釣魚。飯店生意好的時候他把魚賣給飯店,飯店生意淡的時候,他就拿到路口去賣。”老板把右腳抬起來,蹺到凳子上。他左手抱著腳踝,拿煙的右手搭在膝蓋上。他很愜意地瞇著眼睛抽了口煙??雌饋恚芟硎苓@忙碌后的一點(diǎn)點(diǎn)清閑。
“三年前,這里搞了一個度假村,就是那個湖邊的賓館。游人一下子多了起來,我們的飯店生意也好了很多。城里來的客人都沖這里的湖鮮過來,他們往往在釣魚客手里買到魚,然后交給我們飯店做,他們看著活蹦亂跳的魚變成嘴里的美食,心里特別踏實(shí)。
老魚頭其實(shí)姓于,只是,他實(shí)在會釣魚,人們就叫他老魚頭。反正,聽起來都差不多了。就像明星取了個好的藝名一鳴驚人,這個綽號讓他一下子名氣響亮很多??傊线h(yuǎn)來的客人都會買老魚頭的魚,有的甚至要了他的電話,讓老魚頭釣到了好東西就聯(lián)系他們。這年頭,他媽的有錢人就每天想著吃最環(huán)保,最新鮮的東西。老魚頭的生意紅紅火火,而他旁邊釣魚的人別說難以釣到魚,就是釣到了,也賣不上老魚頭的價格??腿怂坪醵艰F心認(rèn)準(zhǔn)了老魚頭的魚了。
于是,那些生意沒有的釣魚客就對釣魚沒了興趣,他們不再像以往一樣,每天站在湖邊,眼睛盯著浮子直到發(fā)酸。他們開始在湖邊的角落玩起來了‘斗牛牛。這是一種賭博游戲。剛開始,老魚頭還堅(jiān)守著崗位,后來有一個釣魚客從城里買來了一種帶鈴鐺的釣竿,如果魚兒上鉤,鈴鐺就會響起來。這種釣竿似乎很管用,有的人把竿子下到湖里,在旁邊玩‘牛牛,鈴鐺響了就把竿子拉上來。還別說,真的會有呆頭呆腦的魚兒上鉤呢。看著旁邊的人都買了這種釣魚竿,老魚頭也去城里買了一個。事情應(yīng)該是從這個時候變化的。老魚頭開始圍在‘斗牛牛旁邊看,后來大概覺得這個‘牛牛很簡單,就開始和他們一起玩起來。有一天,旁邊的人說,老魚頭,你釣魚的運(yùn)氣這么好,玩‘牛牛的運(yùn)氣應(yīng)該也不會差的。你就做莊吧,做莊就靠運(yùn)氣,憑你的運(yùn)氣,說不定你馬上就不用釣魚了,很快就和城里人一樣可以來向我們買魚吃了。
這樣的話聽在別人耳朵會覺得是個玩笑,可老魚頭聽進(jìn)去了。是啊,釣魚的運(yùn)氣誰也比不上他,這玩‘牛牛的運(yùn)氣也差不了的。這么多年來,老魚頭一直堅(jiān)信自己的運(yùn)氣就是比旁人要好。其實(shí),每一個人的內(nèi)心,都會想著改變自己的命運(yùn)。就和我一樣,希望有一天自己打扮得干干凈凈地去別的大飯店吃飯。賣服裝的希望到打著冷氣的大商場享受貴賓式服務(wù)。做保姆的,希望有一天別人到他家做保姆,看著保姆在自個家里擦前抹后的,心里別提有多滿足了。老魚頭也是這樣,他的內(nèi)心也渴望著有一天帶著老婆和兒子到城里去吃飯,開著汽車來我們湖邊吃魚。
于是,老魚頭不再滿足于做配角,只要他在玩,做莊的就是他了。說實(shí)在的,老魚頭的運(yùn)氣的確不錯。基本每次他做莊的時候,總會或多或少贏來錢。在‘牛牛結(jié)束的黃昏,老魚頭就坐在湖邊的木板上,他的背倚著木欄桿,從褲袋里掏出一把捏成一團(tuán)的錢。就著落日的余暉,他開始一張一張把皺起了的錢弄平整。十元,二十元,五十元,一百元。整好了錢,他就到我們店里炒幾個小菜,帶回去給老婆孩子吃。
到前年八月份的時候,老魚頭已經(jīng)習(xí)慣了這樣的日子。是啊,‘斗牛牛的錢來得太快了,如果別人也有他的好運(yùn)氣,那誰能受得了這種誘惑呢?他已經(jīng)不釣魚了,就每天在湖邊的角落和那幫人玩‘牛牛。有時,放在湖邊的釣魚竿鈴鐺響了,他也懶得去拉。他左手拿著牌,嘴里叼著煙,對旁邊看牌的人說,你去拉一下,這魚就算你了。就像他習(xí)慣用左手拿魚竿一樣,他也用左手拿牌。他是個左撇子。大家都說,他身上最值錢的就是他的左手。他對我們說,老子的左手,你們十個右手也抵不上。他的手指白皙細(xì)長,看上去勻稱而有力量。原先聽說,這樣的手適合放魚餌?,F(xiàn)在看來,這樣的手還適合打牌。
老魚頭的好運(yùn)氣也延續(xù)到了‘斗牛牛。很快,老魚頭就變成了‘斗牛牛圈子的主角,和他的釣魚一樣,他的斗牛也出名了。甚至于后來,有人不叫他老魚頭,有些人開始叫他‘老牛頭了。
很奇怪的是,八月下旬有一段時間,我們看不到老魚頭了。周圍斗牛的人到他家里去找了,發(fā)現(xiàn)大門緊閉,他們?nèi)叶紱]人。大約過了半個月,老魚頭又出現(xiàn)在湖邊了。這次,他沒有到角落玩‘牛牛。一大早,他就站到湖邊,一動不動地盯著湖面,這架勢就和以前一樣。可那天,他一條魚都沒釣上。晚上客人都走光了,他還站在老地方。我走過去,聽見他嘴里念念有詞,老鱉,快來,老鱉,快來。他幾天沒合眼的樣子,兩個眼眶都凹進(jìn)去了,胡子看起來好久沒刮了。嘴唇咧開了一條條口子,頭發(fā)突然之間好像被霜染白了。
原來,他十歲的兒子生病了,在城里治了半個月。后來,醫(yī)生也沒有法子了,對他們說,孩子想吃啥就吃啥,回家去吧。他們只好把兒子帶回了家。在回家的路上,聽別人說有個老中醫(yī)會治這個病。他們找到了老中醫(yī),老中醫(yī)只是一搭脈搏,就搖了搖頭。他老婆‘啪一下跪在了地上,一家人哭成一團(tuán)。老中醫(yī)最后才給他開了一帖藥。只是說,這個藥成不成就看藥引子了。這個藥引子現(xiàn)在不好找了。老中醫(yī)再次搖搖頭,看你們造化了。這個藥引子必須是一個有著三十年以上年齡的野生甲魚。時間越長效果越好。
老魚頭聽到這個藥引子的時候,覺得希望一下子又回來了。他的老婆,還有他的兒子都覺得這真是老天爺在助他們?nèi)摇K膬鹤诱f,爸爸,這下,你可以救我了。老婆說,老魚頭,別的東西我們找不到,這個還是有希望的。他老婆一個勁地給老中醫(yī)鞠躬,嘴里不住念叨著,阿彌陀佛,阿彌陀佛。老魚頭覺得要找到這個藥引子對別人來說難上加難,對他來說就不是很難。畢竟,在這個家門口的湖里,老魚頭曾經(jīng)釣上來一只十多年的甲魚,墨綠色的脊背,兇猛的頭,銳利的爪子,一看就知道是在湖里有著年紀(jì)的。那個甲魚,被一個城里來的客人用一千元錢買走了,客人連價格也沒還,拎上車就走了。
老魚頭又開始站在了以往釣魚的地方。奇怪的是,以往魚兒看見他特親,現(xiàn)在魚兒看見他就跑。老魚頭在湖邊站了幾天,一點(diǎn)收獲都沒有。角落里‘斗牛牛的人每天還是在進(jìn)行同樣的游戲,偶爾爆發(fā)出的笑聲,罵聲,似乎都吸引不了老魚頭的興趣了。是啊,誰家有個奄奄一息的孩子,都不會有好心情呢??蠢萧~頭在湖邊呆了一星期,一個‘斗牛牛的人對老魚頭說,你還是多斗‘牛牛多賺錢給兒子看病吧,有錢了,你可以帶他去大上海看呀。那人拍拍老魚頭的肩膀。對啊,有錢去上海看吧!似乎一語驚醒夢中人。老魚頭想,這甲魚可遇不可求。他怎么沒想到去上??床“?。老魚頭為荒廢了這么多天的“牛牛”而后悔。他又想起做莊賺錢時候的風(fēng)光了。心里一有了這個想法,他就沒了釣魚的耐心了。他又回到了‘斗牛的人群,他在他們中間做莊。雖然孩子生病把他的錢全花光了,他連本錢都沒有,可他運(yùn)氣這么好,有人愿意和他拼莊。拼了幾回莊,做莊的本錢就有了。他的膽子就大了起來。這時,他連做夢都想著賺錢去上海給安安看病。
秋天的時候,安安的病越來越重,他躺在床上軟綿綿的,一點(diǎn)都動彈不了,身體越來越腫,皮膚被撐得和保鮮膜一樣薄,看起來透亮透亮。他老婆哭著對他說,你釣了這么多年,就釣不上一只王八嗎?這話聽得老魚頭心如刀割,他一分鐘都不想在家里待下去了。老魚頭到湖邊的欄桿邊灌了一瓶二鍋頭。他雙眼變得比老虎魚還要紅,臉色卻比魚肚皮還要白。他來到斗牛的人群中間,開始做莊。他好像下了很大的決心,每一次發(fā)牌都鄭重其事的樣子。太陽快落山的時候,他打了十倍的莊。旁邊的人都靜了下來。這簡直是孤注一擲。如果輸?shù)袅耍坏郧摆A的錢沒了,還會輸進(jìn)去好多。旁邊的人都有些遲疑。老魚頭最后發(fā)火了,媽的,怕了爺爺了嗎?怕的就給老子滾到湖里去喂王八。人群已經(jīng)圍了三層,人們都不敢說話,靜得都能聽到魚兒冒泡的聲音了。”
老板的目光一直盯著老魚頭“斗牛?!钡慕锹?,他看起來已經(jīng)沉浸到當(dāng)時的場面了。他忘記了吸煙,差不多一支煙都是被他夾在手里慢慢燃盡的。“我知道他輸光的時候,已經(jīng)是他放在湖邊的釣竿鈴鐺響起的時候?!?/p>
鈴鐺清脆地響起。打破了老魚頭輸錢以后的寂靜。在地上坐了足足十分鐘的老魚頭一下子從地上跳起來。他幾步跨到湖邊,快速收線。線晃動得厲害。老魚頭的心里開始緊張,多年的經(jīng)驗(yàn)告訴他,魚竿上的東西是多年不遇的好貨。他放慢速度,輕而緩慢地收線。盡管輸?shù)袅隋X,可多年釣魚的經(jīng)驗(yàn)使他的動作還是那么嫻熟細(xì)致。湖邊所有的人都在看著老魚頭收線,浮子越來越近,湖面終于出現(xiàn)了一個拼命晃動的東西。人們緊張得透不過氣來。哇,大甲魚。人群中發(fā)出呼喊。是的,大甲魚,有10多斤重吧。背部土黃帶點(diǎn)綠,貌似泥土的顏色,背脊上黑綠色梅花斑清晰光滑。盡管嘴巴被鉤子緊緊勾住,可那家伙還是毫不示弱地把頭伸來伸去,那神情,倒像個神采奕奕的打勝仗回來的大將軍。釣到寶貝了。我在心里輕輕說。
五千元,周圍有人在出價。是旁邊一個飯店的老板。他專門賣高檔的東西,他有一群城里的老顧客。老魚頭沒有說話。這是個絕對有著三十年的甲魚。他悶聲不響地整理好線。把甲魚放到桶里。一萬元,看他要走,老板有點(diǎn)急了。他拼命對旁邊斗牛的人擠擠眼色。剛才斗牛的人群里走出來王懶,這人其實(shí)叫王雷,只是,他好吃懶做,人家就叫他王懶了。他經(jīng)常釣不上魚,可卻是這里“斗牛?!钡某??。他有時候跑到賓館門口拉幾個城里人到飯店里吃飯,老板就對他管吃的了。他對老魚頭說,這么好的價格,賣掉了,既可以還了輸?shù)舻腻X,又可以讓安安去上??床“?!是啊,剛才贏錢的人應(yīng)和著。他們雖然知道這個甲魚對老魚頭的重要,可大家都知道,如果甲魚一被帶回家,老魚頭就不知道什么時候能還他們的錢了。人們緊緊圍著老魚頭,大家都盯著老魚頭,連那個大甲魚好像也在盯著老魚頭的眼睛。老魚頭的手都在顫抖了。看來,人們的話在他心里有了作用。
反正你的運(yùn)氣好,說不定,明天又會釣到更大的甲魚呢。王懶拍拍他的肩膀,在老魚頭不斷顫抖的手中拎過了甲魚。飯店的老板連忙把桶拎走,直接把一萬元塞到了老魚頭手里。運(yùn)氣真好啊!一萬元呢!圍著的人開始散開了。老魚頭還在發(fā)呆。來,兄弟,今天你運(yùn)氣好,再給我們做個莊,多賺點(diǎn)錢回家。王懶不由分說把老魚頭拉到了斗牛牛的角落。在甲魚被拿走的時候,我拉了拉老魚頭的衣角,可老魚頭就好像魚兒睡著了一樣,整個兒木乎乎的。那場面就和放電影一樣,一環(huán)一環(huán)都扣得很緊,我一時間也沒來得及阻止。我是開門做生意的,心里也害怕著王懶他們搗亂呢。老板一臉悔恨。
“那天晚上,湖邊角落斗牛牛的人很晚才散開,天快亮的時候,老魚頭的一萬元已經(jīng)輸?shù)靡环侄紱]了。老魚頭就一直坐在湖邊的那個地方?!崩习逯钢胺?,那是釣上甲魚的地方,“我想,老魚頭大概還在回想這甲魚是怎么來,又怎么去的。”
“太陽快出來的時候,湖西邊老魚頭的家里突然傳來了一聲凄厲的叫聲,這叫聲就和山邊杜鵑鳥的叫聲差不多,使人毛骨悚然。老魚頭像得到了什么命令,一下子從地上竄了起來。我也快速跑到了老魚頭家里。
快進(jìn)家門的時候,老魚頭突然頓住了腳。我看見他的腳開始哆嗦起來。他必須扶住門框才邁得動腳步。老魚頭的老婆趴在他兒子安安的床上,哭得歇斯底里??蓱z的小孩早就沒了氣息。他的眼睛睜得老大,頭歪向湖邊的方向。老魚頭的老婆使勁撥他的頭,可孩子的頭愣是撥不回來。也許,這孩子在臨走前,還在盼著他的父親釣上一條大甲魚?!崩习宄哆^肩膀上的毛巾擦眼角,他哽咽了好幾下,吸了吸鼻孔?!罢l都受不了這樣的打擊。老魚頭一下子被打暈了。他幾乎是整個人都癡呆了。兒子臨走前的姿勢震撼了他,他知道兒子在等著他把甲魚釣上來,而在安安的心中,他是相信他的爸爸能釣上甲魚的。畢竟,老魚頭的確有這個水平和運(yùn)氣,可這個運(yùn)氣最終還是沒有救回他兒子的命。當(dāng)他明白這個事實(shí)后,他一股旋風(fēng)似地沖到廚房拿了把菜刀,像切菜一樣把他左手的四個手指齊刷刷地切了下來。他的速度快得驚人,等我們看到他蹲在地上的時候,廚房的案板上已經(jīng)赫然出現(xiàn)了四截?cái)嘀?。血淋淋的斷指在案板跳了幾下,有幾個落到了地上,我連忙把斷指撿起來,我們想把他拉到醫(yī)院接手指,可他似乎拼命一樣,舉著菜刀對我們揮舞,瘋了似地高喊,再拉他,他就直接跳到湖里去了。
兒子死后,老魚頭像是變了一個人。他不再去玩‘斗牛了。人們也不再去叫他了。就連那個王懶,看到他也遠(yuǎn)遠(yuǎn)地繞著他走。大概是去年下半年開始,老魚頭又站在了湖邊。他又像老早一樣專心釣魚。剛開始,誰都沒發(fā)現(xiàn)異樣。直到后來,我才發(fā)現(xiàn)老魚頭的左手大拇指也沒了。
原來,在安安死后一周年忌日的前夜,老魚頭做了個夢,夢見兒子一直問他,甲魚釣到了嗎,釣到了嗎?在夢中,老魚頭看到自己的手指一個接一個地,像青蛙一樣蹦到了湖里。安安一周年忌日那天晚上,他老婆不知道從哪里聽到了老魚頭在安安死前曾經(jīng)釣上來一只大甲魚。這一年里,周圍的人都對他老婆瞞著這個事情。可這世上沒有不透風(fēng)的墻,該來的還是得來。她對老魚頭又廝又打,又哭又罵。老魚頭實(shí)在受不了這個煎熬,他喝光了一瓶二鍋頭,拿了把菜刀沖到湖邊,愣是把左手的大拇指也砍了下來??炒竽粗傅臅r候,他的手抖得厲害,砍了好幾刀才下來。然后就像拋浮子一樣,把大拇指拋到了湖里?!崩习灏涯抗馔断蚝妫孟裨趯ふ掖竽粗嘎湎碌姆轿?。他狠狠地吸了口煙,“真是成也左手,敗也左手。這世界上的事情,誰又說得清呢。說來也怪,老魚頭后來經(jīng)常會釣到甲魚。如果是小甲魚,老魚頭就直接把它拋到湖里。如果是大甲魚,他再也不賣了,而是拿到家把甲魚煮爛了。自己也從來不喝,他把甲魚湯端到一棵香樟樹下,倒在樹根部?!?/p>
“香樟樹?!蔽覀凅@叫起來?!笆堑模褪悄銈儊淼臅r候沿路最后一棵香樟樹。這棵樹,是安安小時候種下的。這樹也長得真是奇怪,旁邊的樹都很高了,這樹還是一副長不大的樣子。不過,這一年,這樹愣是長了起來??磥?,這樹喝了甲魚湯也補(bǔ)啊?!?/p>
選自《港城文脈》 責(zé)編 曉 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