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俊義
1
季節(jié)過濾的陽光,金黃而岑寂。堆積在沙灘上的時候,如同堆積了柔軟的金子。
鸛鳥們的翅膀,拍碎了季節(jié),拍碎了河流上面透明的風(fēng)。飛翔的影子落在沙灘上,在金黃的扉頁間印出一群帶著聲音的圖案。
沙灘的邊緣,是秋水剪裁的浪花。極不均勻的線條,勾勒出河水與沙灘共有的花邊。
一個人岑寂的影子落在沙灘上,漫長而細瘦,簡直就是一根蠶絲,編結(jié)了落寞和惆悵。
人的影子和鸛鳥的影子重疊在一起的時候,不知道是誰在天宇里飛翔,又是誰在沙灘上行走?
季節(jié)是一根繩子,從天空墜落下來,鸛鳥在天空拉著繩子的一端,我在沙灘上拉著繩子的另一端。季節(jié)的聲音順著鸛鳥的翅膀,滑落在我的肩上。
季節(jié)的繩子結(jié)滿任何一天,結(jié)滿世界上任何一件事情,我們很多人,在這根繩子上,是完全可以忽略不計的。就是很多顯赫的人,也是可以忽略不計的。
鸛鳥說:在岑寂的季節(jié),我們都不要喧嘩。
就像人和鳥的影子,在岑寂里歸于沙灘。每一粒沙子記憶岑寂,而不記憶聒噪。
2
風(fēng)具有的高度淹沒了村莊的窗欞,淹沒了村莊最高的楊樹,淹沒了楊樹上老鴰的巢穴。
土地爺說:風(fēng)在夜里,能吹動碾盤上的石磙,能吹歪村莊后面的山崗,能把掩埋在石頭里的琥珀吹出來,變?yōu)楝旇В荒馨阉蓸涞难蹨I吹出來,變?yōu)樗上恪?/p>
村莊說:風(fēng)在夜晚,飄在九天之外,把星星一顆一顆擦亮。
而敲醒一個人夢境的,不是風(fēng),而是月光。
月光靜寂,爬上窗欞。那些純粹的明亮,濕潤得如同女人的嘴唇,舔透窗紙,輕手輕腳地把夢敲醒。
李白的月光,曾敲醒了唐詩的夢。
故鄉(xiāng)的月色從竹林上彌漫,一直氤氳到長安。
月色路途上的疲憊,丟在村莊的風(fēng)里,到達長安的時候,老酒那樣純粹。
時間褪去唐代的顏色,李白的月色也因此斑駁。
敲不醒夢的月色,流淌在村莊。風(fēng)羞澀而去,背著月色的行囊。
3
同是螺,被海浪卷上沙灘的叫海螺,被農(nóng)民扔在田埂上的叫田螺。
海灘上撿的海螺,其實撿的是海螺的房子。海螺的靈魂丟在太平洋的浪花里,海螺的軀體蒼老為海洋的泡沫。
海底的房價不貴,每一個海螺都有一所漂亮的房子。
遺落在田埂上的田螺,也有一座漂亮的房子。
海螺的房子飄起來,在浪花上搖晃,裝滿浪花和潮水的聲音。
田螺的房子飄起來,在田埂上曬太陽,裝滿季風(fēng)和雨的聲音。
把海螺放在耳邊傾聽的時候,各種聲音螺旋般的從海螺里流出來,描述海洋的寧靜。
田埂上撿起的田螺,流出的聲音浸染了土地和稻谷的芬芳,描述村莊、稻田的寧靜。
海螺、田螺流出的聲音,都是對水的懷念和渴望。
在深處,任何聲音都是寧靜的。
4
星星不會飛,星星只是夜空的一個啞巴孩子,保守父親和自己的秘密。
偶爾一個星星流失于遙遠,總是把尾巴掛在村莊的山崗上。
老櫟樹的影子被流失的星光點亮,幾只落在枝椏上的夜鳥,翅膀粘著星星的碎片。
螢火蟲會飛,它的螢火濕漉漉的,貼著田埂領(lǐng)著青蛙回家。
蜻蜓在荷葉上睡覺的時候,螢火蟲飛起來,微弱的光芒在荷葉上繪出一幅夜色的地圖。
螢火蟲不會迷路,村莊的轆轤,同樣是它的家園。
螢火蟲背著夜風(fēng)飛進村莊,井沿上的合葉草,吹響夜風(fēng)。
屋檐的燈籠,被螢火點亮——喧囂的天空下邊,村莊分外岑寂。
沒有夢的螢火蟲,讓童年有夢。
5
村莊沒有窗紙的窗戶,給孩子的夢留一條路。
夢就調(diào)皮地從窗格里鉆出來,和螢火蟲相會。
螢火蟲帶著孩子很多的夢飛翔……
一個夢堆在楓楊樹上的鳥巢里,把夢傳染給了那些翅膀下邊睡覺的小鳥們,它們做起了跟村莊孩子一樣的夢。
一個夢落在老榆樹下邊的樹洞里,把夢傳染給了兩只灰色的狗獾。夢就跟著狗獾,在無邊無際的田野里奔跑。
一個夢掉在河流的浪花里,把夢傳染給那些紅翅膀的小魚。夢就跟著小魚,游在孩子們從來沒有去過的地方。
一個夢擠進屋檐下的燕窩里,把夢傳染給那些乳燕。乳燕對螢火蟲說,秋天它要領(lǐng)著村莊會做夢的孩子去南方。
螢火蟲累了,背著夢,從窗格里飛進來,把夢還給村莊的孩子。
夢在孩子的身體里睡著了,螢火蟲在孩子的鼻尖上睡著了。
6
狐貍們總在夜里敲響孩子們的窗戶。
螢火蟲醒了,飛走了。
孩子醒了,隔著窗格看狐貍的眼睛。
孩子問:“狐貍,你住在哪里?”
狐貍說:“我住在蒲松齡的《聊齋》里,我就是你祖父跟你講的狐仙?!?/p>
孩子說:“不,你住在老榆樹的樹洞里?!?/p>
狐貍說:“老榆樹砍伐了,樹洞沒有了,我也沒有了。我住在蒲松齡的《聊齋》里,老榆樹沒有了,我還在。”
村莊的孩子長大了,老榆樹沒有了,狐貍沒有了。
那個長大了的孩子自己有了孩子,他就給孩子講狐貍和狐仙。
孩子問:“狐貍住在哪兒?”
他說:“過去住在老榆樹下的樹洞里,現(xiàn)在住在《聊齋》里?!?/p>
孩子問:“老榆樹住在哪里?”
他說:“住在斧頭的屋子里?!?/p>
孩子真的以為,斧頭給老榆樹蓋了一間房子。
7
一滴秋天的露水,粘在鳶尾的草葉上。
風(fēng)吹動,露珠沿著草葉滾落,把草葉上的塵埃帶進泥土。
塵埃有一種回家的感覺。
那是一個早上,塵埃推開了大地的門扉,成為大地微不足道的一個部分,
而露水,成為大地的客人,坐在大地的臺階上,濕潤一片花瓣。
塵埃離開家園的時候,以飛翔的姿勢進入虛空。
塵埃跟著露珠回家的時候,以匍匐的虔誠朝拜故鄉(xiāng)。
塵埃本來是泥土的孩子,離開大地飛翔,是一個錯誤。
泥土接受塵埃回家,如同母親的炊煙感動浪子的腳步。
秋雨過后,飛翔的塵埃都回家了,都成為泥土了,天空就蔚藍了。
屬于泥土的歸于泥土,屬于天空的歸于天空,露珠就清澈為白霜,雨滴就清澈為水晶。
8
總渴望一輛牛車,順著村莊的泥路上走來。
吱呀的聲音落在車前子的草葉上,把那些米粒一樣的草籽碾落。
車輪的灰塵覆蓋草籽,把另一年的生命們提前種植。
然后牛車拉著我們,離開村莊。
那些車前子為我們送行,牛蹄子里夾雜著泥土和車前子的種子。
明年,村莊的牛車跑多遠,車前子就順著車轍綠多遠。
跟著車前子走,我們達到一個碼頭,或是達到一個車站。
就是再遙遠,我們都能聞到自己村莊里車前子的味道,都能找到自己村莊車前子種子生出的那片綠色。
偶爾摘下一片車前子的葉子,在它的脈絡(luò)里,能看見自己村莊的河流和田疇、水塘和磨坊。
9
幾百年的楓楊樹,根盤起來,坐下,就如同一個老人坐在村頭。
村莊里所有的人,都坐在楓楊樹的根上,每一個人都成了楓楊樹的孩子。
樹洞吹出的風(fēng)聲,自己成為歌謠。
樹洞里的松鼠,啃著自己拉回來的堅果。
村莊的人在樹下老去,就死了。
楓楊樹原來就是一個老者,看別人死,自己不死。
一片葉子,一半金黃,一半赤紅,飄搖到另一個村莊里,飄搖得連秋天也老了。
時間的河流里,人不如一棵楓楊樹。
夜風(fēng)把楓楊樹的葉笛吹響,流進村莊的每一個窗扉。此刻,幾百年的楓楊樹如同村莊的新娘,摟著村莊所有的男人入睡。
10
村莊的河流發(fā)源于哪個山谷,發(fā)源于哪個山泉,村莊的人們不知道。
有桃花的花瓣飄在河流里,村莊的人們知道——在河流的發(fā)源地,有幾棵桃樹。
有錦雞的羽毛飄在河流里,村莊的人們知道——在河流的發(fā)源地,有幾只錦雞。
村莊沒有來源,村莊是從河流里飄來的幾間房子。
就是村莊記憶力最好的人,也不知道村莊200年前的事情。
村莊沒有歷史,就像歷史沒有村莊。
只有秋天來臨,鸛鳥朝著村莊河流發(fā)源的方向飛去,尋找河流發(fā)源地的那口山泉。
鸛鳥們在河流的草叢里、沙灘上、浪花間生活,它們感恩河流,感恩發(fā)源地的泉水。
鸛鳥們認為,河流發(fā)源地的山泉,就是自己的故鄉(xiāng)。
鸛鳥們領(lǐng)著自己的孩子記憶山泉,白色的羽毛里寫滿了自己的鄉(xiāng)情。
今年秋天飛回山泉的鸛鳥,誰說不是200年前曾經(jīng)飛走的那一只呢?
11
鸛鳥們的羽毛潔白,祖父說有兩個原因。
一是河流里的浪花都是白的,鸛鳥們在河流里捕捉小魚的時候,也捕捉了潔白的浪花。喝著浪花長大的鸛鳥,羽毛怎能不潔白呢?
二是藍天里的云彩是潔白的,鸛鳥們在藍天里飛翔的時候,白云就是一群鸛鳥,和鸛鳥一起飛翔。那些白云一次次擦亮了鸛鳥,羽毛怎能不潔白呢?
立春的時候,村莊們的女人們,在河灘上尋找潔白的鸛鳥羽毛,縫一只白公雞佩在孩子們的胳膊上。
孩子們在河流邊行走的時候,村莊的女人們看來,自己的孩子們在飛!自己的孩子們就是一只鸛鳥。
飛翔的事物,總被不飛翔的人埋在記憶深處。
12
影子曾經(jīng)籠罩半個村莊的楓楊樹,黎明時分被村莊的男人們砍伐。
斧頭落下去,帶著霞火的痕跡。斧頭舉起來,沾著楓楊樹的血液。
啄木鳥還在樹干上叮叮的敲打,他以為舉著斧頭的男人,也是一只啄木鳥。
楓楊樹倒下,再也沒有站起;啄木鳥飛去,從此沒有蹤影。
船匠的斧頭,把楓楊樹打造為一條船。
船離開碼頭,撐起了米黃色的帆。村莊的人們以為,帆是楓楊樹的葉子編結(jié)的。
船在河流里行走,村莊的人們認為,是楓楊樹在河流里行走,是村莊在河流里行走。
船無影蹤的瞬間,坐在碼頭上的村莊男人,對著河流嘆息。
這個傍晚,落霞里沒有楓楊樹巨大的影子,村莊里也沒有楓楊樹巨大的影子,鳥們也不在傍晚歸航。
村莊的男人們才知道,砍掉巨大的楓楊樹,就砍掉了村莊的半個魂靈。
13
村莊的柏樹,比村莊古老。
一棵為祖父做了棺材,和祖父一起埋葬在山崗上。
一棵為祖母做了棺材,和祖母一起埋葬在山崗上。
棺材是一個人生命最后的根,扎在土地的深處。
棺材不會發(fā)芽,不能生長為一棵柏樹。但魂靈會發(fā)芽,漫游在地球的心臟。
在祖父和祖母的墳?zāi)古赃?,栽了兩棵柏樹?/p>
祖父和祖母在土地里,看見柏樹的根在蔓延,成長為他們的筋脈和骨殖。
他們的眼睛長在柏樹的枝椏上,看見村莊的輪廓沉入夕陽。
在月色明亮的夜里,祖父祖母的墳?zāi)谷缤瑑蓷l船在月光的河流里行走,墳頭的柏樹如同桅桿。
村莊的山崗,靈魂的碼頭。
14
梧桐,寂寞地鎖在村莊的院子里,像宋太祖趙匡胤在汴梁的院子里鎖住了南唐后主李煜。
風(fēng)鉆進院落,梧桐葉子輕言輕語。葉子們的對話,只有風(fēng)聽得懂,村莊的人們聽不懂。
夏天雨后,彩虹落在梧桐葉子上,滴落出無數(shù)小彩虹。每一片葉子的美麗,都是太陽色彩的美麗,都是雨滴聲音的美麗。
梧桐葉子間結(jié)滿了耳朵,每個耳朵上有一個果實。我們把那些果實塞進嘴里,把果實賴以存在的耳朵們丟在地下。
梧桐的耳朵,躺在地上,聽梧桐葉子們在秋夜里一邊唱著歌謠,一邊脫落。
汴梁院子里的梧桐樹,是李煜的歌女。村莊的梧桐樹,就是村莊的歌女。
忽然,一個制造古箏的老頭兒買走了梧桐樹,沒有村莊歌女的院落,忽然荒涼凄愴。
三年以后,一個女孩子領(lǐng)著一個盲人,來到村莊。盲人背著古箏,女孩子背著三弦。
在沒有梧桐的院落里,女孩子抓起古箏,聲音簡直就是梧桐葉子落地的聲音,簡直就是梧桐葉子上雨滴的聲音。
盲人說,制作這個古箏的梧桐樹是生長在這個院落里的。古箏回到自己的院落,就是梧桐回到自己的院落。聲音比任何時候都純雅,聲音比任何時候都靈動。
村莊的梧桐以這種方式回到故鄉(xiāng),村莊聽到了自己的另一種聲音,院落聽到了梧桐的另一種聲音。
爾后,盲人和女孩走村串巷,把我們村莊的聲音帶到很遠的地方,把我們院落梧桐的聲音帶到很遠的地方。
15
飄搖的秋雨,讓村莊飄搖起來。
籬笆上的藤蔓,藤蔓上的碎花,碎花上的雨絲,被秋風(fēng)剪開。
水鴣鴣被秋風(fēng)驚醒,從樹梢上撒落一地叫聲,沿著秋雨的路,一半飄飛天空,一半沉入泥土。
無論你在任何一個方向,任何一個角度,都會被水鴣鴣的叫聲包圍。
在秋雨里行走,樹葉偶爾落下來,洗凈的脈絡(luò)里,能看見季節(jié)的血液,從春天的一滴流淌到秋天的一滴。
擰落天空的濕潤,村莊的頭發(fā)都浸泡得潮濕。就連椿樹上水鴣鴣的叫聲,也能擠出山泉那樣的水滴。
一個人,假若是一顆種子,從村莊的東頭,走到村莊的西頭,就會被秋雨膨脹、發(fā)芽,甚至生長為一棵玉米,或是玉米地里的豆角秧子。
水鴣鴣叫喊村莊所有的男人,到雨季里飛翔。
于是,男人的囈語,充滿了飛。
水鴣鴣說:對于飛,村莊的男人不如一顆雨滴。
16
深夜,落葉敲響村莊的窗欞。
一片樹葉,在月色里一閃,樹葉的輪廓印在窗紙上。
那些沒有激情也沒有頹廢的事物,跟著落葉,悄然駐足于村莊的屋檐。
月色的腳步踏碎時間,卻踏不碎一片落葉。
輕柔的東西只在季節(jié)里玉碎,沒有聲音的隕落,讓落葉在月色里偉岸。
黎明撿起那片曾被月色鍍亮的葉子,退去金黃,染上淡紅。
歲月就是這樣給任何東西染上顏色,最后讓它們老去。
村莊遺忘那片落葉,如同村莊根本就沒有記住那片落葉一樣。
而無邊的寂寞,讓坐落在大地上的村莊和樹木年輕。
而無邊的喧鬧,讓轉(zhuǎn)動在蒼穹里的月亮和太陽蒼老。
17
村莊的每一個人,都在自己的水井里撈月亮。
月亮跳入水井,是時間的必然。一個高高在上的物體,總要落進低凹的地方。
水井能把月亮裝進水井里,月亮卻不能把水井裝進月亮里。
低凹的村莊在一個不能置換的前提下,躲在大地的一角。
村莊的人們,僅僅是這個一角的孩子。
但是,村莊的每一個人,誰都可以把月亮裝進自己的水桶。
一個村莊的男人,挑著兩個月亮。水珠從水桶里碎落,每一個水珠里都有一個月亮。
水珠散落在從井臺到院落的小路兩旁,所有的野菊花都是黃色的。
澆水的時候,水珠滴在道路兩旁,月亮也隨著水珠滴落在道路兩旁。
那些野菊花的顏色,就是月亮的顏色。
任何村莊的事物,都不會輕易毀滅。就像村莊相對于大地,永遠也不會改變位置,改變的只是村莊的方向。
當(dāng)村莊的井臺成為遺址,通往院落的路旁,就再也沒有野菊花開放出一抹月色。
18
給玉米澆水的夜晚,月亮總會落到河流里,星星總會落到水渠里。
一個月亮澆灌一片玉米林,一顆星星澆灌另一片玉米林。
鉆在玉米林里,在土地里給水挖路,鋤頭往往會挖到水流里的月牙兒,也會挖到水流里的星星。
水。月色。星光。都是玉米需要的。
沒有月色和星光的玉米,是多么的乏味啊。
掰玉米的早上,我們的籮頭里有黃玉米,有紅玉米,還有幾個紫玉米。
一塊土地,一樣種子,不一樣的玉米。
祖父說:黃玉米,是有月亮的夜晚澆水澆出來的;紅玉米和紫玉米,是掉在水流里的星星澆出來的。
我們吃玉米的時候,既吃到了大地的味道,也吃到了太陽的味道,同樣,也吃到了月亮和星星的味道。
19
玉米稈子堆積在村莊的場院里,我們堆積在玉米稈子旁邊的月色里。
一個教過私塾的男人,在月色里說《聊齋》,把我們的童年介紹給漂亮的狐貍精。
她在深夜舔透我們的窗紙,給鄉(xiāng)村男人一個媚眼。
她在深夜擠進門縫,走到床前,用鮮紅的嘴唇吮吸男孩子的血液。
她有的時候,鉆進花轎,扮成新娘,漂亮得讓村莊所有的男人窒息。
她有的時候,給光身男人燒飯,鼻涕放在鍋里,比芝麻油還香。
在童年的夜晚,我們都想娶一個狐貍精當(dāng)老婆,又害怕狐貍精掏吃了我們的心臟。
在童年的夜晚,我們都想讓狐貍精給我們做飯,又擔(dān)心她給我們的飯菜里下毒。
我們靠著私塾先生,恐懼得不敢離開,不敢走回自己的院落。玉米稈子成為我們和狐貍精的帳篷。
月色和《聊齋》,恐懼和膽怯,滋養(yǎng)了我們的善良。
20
玉米棒子掛在屋檐下,每一個籽粒飽滿得如同玉米的靈魂。
每天早上,村莊的人們抱著粗糙的瓷碗喝玉米粥,把玉米的靈魂裝進肚子里。
我們走進城市,遛鳥的大爺說我們的牙齒是玉米粒子。
我們在城市說話,打太極拳的老奶奶說我們的語言是玉米馇子。
我們在酒店說話,大堂經(jīng)理說我們的語言是玉米酒。
我們走下腳手架,在城市的馬路上晃蕩,晚報說我們是一群倒在街道上的玉米林。
我們坐在城市的廣場上喝啤酒,路過的詩人說我們是玉米在灌漿。
市長慰問農(nóng)民工的時候,說:看見你們的臉膛,就看見了鄉(xiāng)村的玉米。
我們問市長:你見過玉米啊?
市長說:我祖父是種玉米的,我父親是種玉米的,我沒上大學(xué)的時候也是種玉米的。
那天晚上,我們?nèi)炯t了頭發(fā),大街上,一群玉米棒子頂著玉米胡須行走。
我們不知道,一個種玉米的市長,是不是把城市當(dāng)成了一望無際的玉米林,把城市的人也當(dāng)成了一棵玉米。
責(zé)任編輯白荔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