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玉荷
1
晚上正睡著覺,感覺有人拍我的肩膀,我很不情愿地睜了下眼睛,是母親,說撫順,起來,去推碾。我一聽,眼又閉上了,身子一擰,把被子朝上一拽,繼續(xù)睡。
十四歲,正是貪睡的年齡,太困了。
再說了,正做著一個和小香在地里套兔子的夢,一只非常肥大的土黃色兔子,眼看就要被我們套著了,卻讓母親給打攪了,心里挺沮喪。
母親卻不依不饒,說,起來,起來呀!拍著我的肩膀。
我勉強地說聲嗯,閉著眼,艱難地往起支身子。
母親把蓋在被子上的棉襖拿過來,給我穿。我打著慵懶的哈欠,一只袖子,又一只袖子。
棉襖太涼了,像鐵,冰得我上下牙直打得得,渾身直抽抽。
房子里沒有生爐子,生不起,只有一點點煤,在灶房里保存著,準備春節(jié)時生。
昏黃煤油燈的火苗,在窗臺上的燈臺上晃動著。
穿完了棉襖,母親又拿過棉褲,給我穿。先穿左腿,我一哆嗦;再穿右腿,我還一哆嗦。母親說,虛嚯,俺也沒覺著冷。
我裝作沒聽見,站起來,在炕上摸索著扎腰。腰帶是條布繩,扎了好幾次才扎好。
坐到炕沿上,左腳在地上試探著,找棉鞋的鞋口。找著了,朝里一伸腳,別腳——穿進右邊的鞋里了。退出來,再找右腳的。待兩只腳都伸進鞋口里,下到地上,蹲下,悶嗤悶嗤地朝腳上提。
桌子上放著母親已經(jīng)收拾好的笤帚、羅、簸箕、瓢子。
母親見我提好鞋,拿起笤帚,朝我遞過來。我沒接,走到屋地上的尿罐子邊,背對著母親,解開棉褲,嘩啦嘩啦地撒了泡熱尿。扎上棉褲,接笤帚。母親邊遞笤帚,邊說,懶驢上套,推屎拉尿。
我接了笤帚,還有羅,簸箕,瓢子,羅床子。
母親挑起地瓜干口袋,笸籮,拿起從灶房里拿來的那盞煤油燈,噗地吹滅窗臺上的煤油燈,悄悄帶上房門。
我跟在后面,夾上豎在門口的推碾的棍子,一前一后,沙拉沙拉地走過院子,出了大門。等著母親把東西放在地上,鎖上大門后,我們順著胡同朝西走。
碾坊在村子西邊的村邊子上。
那是一座獨立的房子。孤零零地在一個略高于別處的地方。東邊是一棵歪脖槐樹,北邊是一棵老榆樹。榆樹上邊有一個喜鵲窩。
碾坊坐北朝南,土坯砌成。地以上是石頭做的基,石頭上邊有兩層灰磚。石頭和磚加起來約有半米高。房頂是兩邊起坡的頂,每個坡上有三根碗口粗的槐木檁條,頂上的那根還要粗些。檁條上邊是整齊密實的高粱秸,被麻經(jīng)子勒在一根根的檁條上。高粱秸上面是黃泥。黃泥上面蓋的是麥秸。
碾坊南邊有一個門,沒有門框和門子。一塊長條形的青石做了門檻。青石被踩踏得溜光水滑,中間很明顯地凹下去了些。由于有青石門檻的阻擋,再大的雨水,也流不進碾道里。
碾坊里其它三面都是嚴嚴實實的墻。北邊的墻上,有一個燈龕,可以放燈。燈龕上邊的部分墻皮,已被點燈時冒出的煙嗆得黢黑。
2
從我們家到碾坊,要走完一條胡同后,朝右拐。
胡同很長,黑咕隆咚,靠南墻根的背陰處,還有積雪。冷風上頭撲面,順著脖領朝懷里鉆。我縮縮著脖子,跟在母親身后。腳下一塊磚頭,差點把我絆倒,我踉蹌了一下。母親提醒,小心點。我抬起右腳,蹭蹭左腳被磚頭磕疼的腳踝處,繼續(xù)走。
那個時候,我最討厭的事情就是推碾,再就是推磨。抱著根碾棍,在沒頭沒尾的躡道里,一圈一圈地前行,唱針劃唱片一般,寂寞,枯燥。
但不推還不行。
縣里組織十萬人對青云河河堤進行治理,我們張家營子按照公社的要求,組織全村幾乎所有的男勞力,成立起治理青云河河堤張家營子民兵連,秋收秋種剛過,就推著獨輪車,扛著紅旗,挑著鋪蓋,提溜著鍋碗瓢盆,到三十里以外的青云河河堤上鏖戰(zhàn)去了。父親和我哥身強體壯,自然也在其中。
弟弟西安、妹妹玉賢又??;西安十歲,玉賢七歲。
逢到推碾,推磨,只能是我和母親。
本來準備昨天晚上推的,但母親讓我到碾坊上看了好幾趟,都八九點了,沒推的還排了六七家,估計十一點也推不完。村里又只有這一處碾坊。母親決定后半夜時早起,然后去占頭號。不能再拖了,地瓜面已經(jīng)全都吃光了,昨晚上都吃了一鍋煮地瓜了。
而天亮了母親還要到生產(chǎn)隊在村北的新井上去打井,不早起也不行。打井的人都排了班,缺一個人,就缺一份力量,拉起打井的鉆來,吃力,別人不樂意。
那個時候,一到冬天,村里幾乎年年都要打井。選一處地方,支起三腳架,頂上弄上個滑輪,地上刨上個坑,鋼絲繩從滑輪上穿過,這頭連接著一個鉆頭,那頭主鋼絲繩上,分出十幾根麻繩,十幾個人每人拽著一根分出的麻繩,一松一拉地打。拉一下,鉆頭起來,再一松,鉆頭又噗通落下去。
打井有號子,便于用齊力量。號子有固定的聲調(diào),跟唱差不多。一般由一個腦子靈活、口才稍好點的人喊領號,其他的人跟著唱和。唱和很簡單,第一句喊噯——喲,第二句與第一句相同,第三句是喲兒喲啊,第四句又是噯——喲。這四句,聲調(diào)一句比一句略低。
喊領號的和唱和的連貫起來就是:
拉——起那來——呀,
噯——喲。
使——齊那勁——呀,
噯——喲,
只——有那用勁我說,
喲——兒喲——啊。
才能打出井——啊,
噯——喲。
一眼井,一般打到六七十米為止。再往下,就是巖石,不好打了。常常是費了一冬天的工夫,打出的井里卻沒有多少水,根本就不夠抽水機抽出來灌溉莊稼地的,只能廢棄。
第二年,選一個地方再打。
那時候,打出來的廢井有多少,我們村里沒人做過統(tǒng)計,保守估計,得有十幾二十眼。這些井雖然是廢的,但卻是作為村里一冬的工作成績上報了公社的,所以不能隨便亂填。能用的好井,都蓋上機井屋子,罩起來了。這些廢井,沒人管,也不值當管,只能裸露著,結(jié)果就成了雞狗或誰家小孩玩耍時不小心的陷阱,也成了一些因家庭矛盾想不開的農(nóng)村婦女自殺的井。我們村里曾有五個小孩掉進這樣的井里。九個婦女朝著這樣的井里跳了下去。
后來,我看了一個片子,叫《野戰(zhàn)排》,里面有美軍在越戰(zhàn)中遭受越南游擊隊陷阱之苦的鏡頭,血淋淋的,鬼哭狼嚎,我一下子就想起我們村那些廢井了。
現(xiàn)在已經(jīng)沒了,填平了。
3
剛一站到碾坊的門口,里面什么也看不見,一片漆黑,像一口深不見底的洞。
母親把挑子放在門口,摸出兜里的火柴劃。劃了一支,沒著,接著又從火柴盒里摸出一支,嚓嚓地劃,火柴嗤地著了。
母親點上帶來的燈,右手端著,左手遮著火
苗,歪頭瞅著碾道里,腳試探著,小心翼翼地朝里走。繞過碾盤,到了北墻,舉起胳膊,將燈放進了燈龕里。
碾道里頓時充滿了昏黃的光,圓滾滾石碾的影子,投在南邊的躡道上。
和母親把東西放進去后,母親用笤帚把碾盤掃干凈,把地瓜干口袋提到碾盤上,倒出些,圍著碾盤攤平,推著碾棍朝前走。
碾磙子轉(zhuǎn)動起來。
此時,我也已在那邊架著碾磙子的木架上穿好了帶來的木棍,伏在了木棍上。母親這邊向前推,我在那邊打個哈欠,也跟著向前推,石碾呼隆呼隆地繞著中間的碾軸轉(zhuǎn)。
地瓜干被壓得啪啪響。
我的兩腳機械地邁著,一圈又一圈。忽然想起,數(shù)著圈數(shù),看一晚上到底能推多少圈,就默默地數(shù)。從燈龕那里開始,轉(zhuǎn)過去,我數(shù)一,再轉(zhuǎn)過去,我數(shù)二。然而,數(shù)著數(shù)著,困勁上來了,頭一會兒沖這邊嘣地點一下,一會兒又沖那邊嘣地點一下,弄不清多少圈了。
母親邊推,邊不時用笤帚掃碾到碾盤邊上的地瓜干。見我困,說等春節(jié)的時候,給我買一頂棉帽子。
我早就想要一頂灰色的八路軍戴的那種棉帽子了,我的同學金元和英忠就有,冷時帽子耳朵放下來,把帶子在下巴底下一系,特暖和。不冷時,則把帽子耳朵綰上去,系在頂上,很神氣。
我知道母親在哄我,說說而已,根本舍不得給我買。再說了,此時困得眼睛都很難睜開了,哪還顧得上新棉帽子。再好的棉帽子也不重要了。
母親見新棉帽子沒能讓我精神起來,又問我,你姥姥家的醉棗好吃吧,啊?我晃悠著頭,艱難地睜睜眼睛,吧嗒吧嗒嘴,嗯。
我姥姥家離我們張家營子二十來里路,還要過一道山,兩條河,那時交通不方便,去一趟不容易。我們小孩子一年之中去不了幾次,一般春節(jié)時去一次,其它時間就很難說了。
每次我們?nèi)?,父親都要為我們怎么去發(fā)愁。那年,父親給隊長送了一瓶瓶裝的白酒,竟從生產(chǎn)隊里借來了驢車。驢是頭高大的灰驢,非常有力氣。
年初二一早,我們把驢車上鋪上葦席,葦席上放上被子,提上盛了禮品的竹籃子,朝我姥姥家而去。我和母親、弟弟西安、妹妹玉賢坐在車上,用被子蓋著腿和腳,父親牽著灰驢。
灰驢的蹄子邁得挺快,敲在路上得得得得。
父親悠閑地抽起了煙。
然而,路過第一條河時,灰驢在離石拱橋還有二十幾米遠,卻屁股朝后坐坐著,說什么也不肯走了。拽不行,推不行,打也不行。不但不朝前走,反而慢慢朝后退,把我們急得。
那時候河里的水特別多,不像現(xiàn)在,河水幾乎把橋孔都塞滿了,汪洋汪洋,冒著熱氣,轟轟作響。
父親出了一身汗,棉襖都扒下來了。
我們心里有點毛愣了!
因為驢這種牲畜,和牛馬不一樣,鬼里鬼氣,他豎著一雙大耳朵,瞪著一雙毛茸茸的眼睛,看起人來似看非看,把牙一呲,似笑非笑,你不知道它到底在琢磨什么。
就在我們對驢一籌莫展時,一個路過的老漢過來了,說驢怕水,得把它的眼睛捂上,說著,把父親的棉襖罩倒驢眼上,拽著韁繩,果然把驢牽過去了。
從那以后,我們知道了,想讓驢過淌著滔滔之水的河,必須捂上它的眼睛。
姥姥家雖然離我們很遠,但姥姥會弄醉棗,年年都要用壇子弄一些。母親說,今年的醉棗你姥姥肯定也早弄好了,就等著我們?nèi)コ粤恕?/p>
但饞人的醉棗,也沒能消除我的任何困意,我依然一邊推著碾棍繞跟道一圈圈木木地轉(zhuǎn)著,一邊腦子里一鍋漿糊地迷瞪。
咚一下,碾棍差點把我彈回來,原來母親停下了。若不是抱著碾棍,我就摔倒了。
母親把碾盤上碾出來的地瓜面,朝笸籮里的羅上收,用羅篩。
我等著母親。石碾太沉,自己雖然也能推得動,但很吃力。
母親把盛了地瓜面的羅,在笸籮里的羅床子上咣當咣當?shù)貋砘睾Y,地瓜面通過羅眼,流到笸籮里。
羅床子,就是羅在笸籮里羅面用的一種專門的工具,中間兩根間距約十厘米的光滑的撐子,固定在兩頭的木板上,每頭木板的下面,有兩條腿支著。羅面時,羅就在兩條撐子上來回滑動。
母親邊篩羅,邊對我說,我在這里羅著面,你回家去看看門吧,順便看看西安和玉賢,看別把被子蹬開,凍著了。
那時候村里有小偷,冷不丁的,這家或那家的就被偷了。我們家里值錢的東西倒是沒有,但怕糧甕里的那點金豆子般的糧食,如果偷走一升半升的,本來就掐頭去腦地少,急得母親又是摻菜,又是兌糠的,我們會更加餓肚子。
我說,我不去。因為路上黑,來時有母親,回去我一個人,害怕。
母親說,這孩子,要不你來篩羅,我去。
我沒動。
母親說,聽見了嗎,唼?
我見母親生氣了,一擰一擰地朝躡道外走。我尋思了,留下來篩羅,一個人害怕不說,還要干活。比較起來,不如回去。
母親叮囑,看看門后,鎖好了,趕緊回來推碾?yún)?
啊!我很不情愿地應著。
4
沿著來時的路,走著走著,朝左一拐,進了胡同。沒多遠,是張大蒜家,他家靠南墻有三棵大棗樹,棗樹的枝杈伸出墻外。
結(jié)棗的時候,枝杈上會長滿大棗。長長的那種。以前,我和小香、毛頭如果看見張大蒜沒在胡同里,會屏住呼吸,弓著腰,把腿高高抬起,慢慢輕放,到張大蒜的大門口瞅瞅,看張大蒜家的院門是不是關著。如果關著,我們會悄悄回來,找?guī)讐K磚頭,對著棗多的地方,迅速地投上去。
磚頭打在密實的棗上和葉子上,嘩嘩啦啦響。被打中的棗就噼噼啪啪的下雨一樣掉下來。
我們立即撿,不立即撿不行。
張大蒜很摳,吃他個棗就跟吃他眼珠子似的,倘若被他抓住,他那雙雞爪子一樣的手,會將你的耳朵拽得老長,都恨不能給你拽下來。就是被他看見,他也會找到你家門上,對著你的大人告你的狀,讓你的大人打你。
但常常是,就是立即撿,也還沒來得及撿起多少,就聽著張大蒜邊罵著,邊急火火地開大門出來了。我們趕緊撇下一地的棗,逃了。
但自從前年,張大蒜的老婆在中間的那棵棗樹樹杈上,用一根繩子吊死后,我們就再也不打張大蒜的棗了,怕棗上有鬼。
張大蒜的老婆在棗樹上吊著時,我見過,是跟著母親去的。在張大蒜的南墻根上。一根麻繩掛在棗樹樹杈上,下邊套著張大蒜老婆的脖子。張大蒜老婆的腳下,是她踩著上去后,又被她踢倒的凳子。張大蒜老婆的舌頭伸出來,老長老長,都到胸前了。我嚇得直往母親的身后躲。
她是嫌張大蒜不年不節(jié)的,吃了她攢下的準備賣了稱鹽打油的兩個雞蛋,跟張大蒜吵架死的。被松下來后,四仰八叉地躺在了張大蒜上房正當間屋地上的一領葦席上,舌
頭還是伸伸著。
我不敢朝張大蒜的棗樹上看,心都提到嗓子眼了。眼前全是張大蒜老婆吊在棗樹上的樣子,頭皮上麻嗖嗖的,似乎張大蒜老婆的舌頭,正在舔我的頭發(fā)。
驀地,一只貓嗖地從前面橫穿胡同而過,順著一棵香椿芽樹,爬上了臘月家的院墻。我不由嗷地喊了一聲,朝后噔噔地退了好幾步,胸腔里噗噗通通。
我后悔忘記拿著母親放在碾坊燈龕里的火柴了,此時如果拿出來,劃著讓它亮一下,該多好啊!
而越是害怕,看著胡同兩邊墻上的墻皮越猙獰。有一塊地方,竟很像埋葬臘月她奶奶時,裝她奶奶的那烏黑雕了鳳凰棺材的頭部。
聽海州他奶奶說,臘月她奶奶被埋葬后的當晚,臘月一家正在院子里的飯桌前,掌著燈吃飯,院大門沒關,忽地從院門外吹進一陣微風,接著看到搭在晾衣繩上的一件上衣直飄悠,燈也噗地滅了。臘月爹還聽著臘月奶奶喊著臘月爹的小名。支楞起耳朵,卻什么也沒有。劃火想再點上燈,一遍遍的,就是劃不著。正在臘月一家感到奇怪時,不知誰家的狗在門外汪汪地叫了幾聲,火柴接著著了,晾衣繩上的衣服也不飄悠了。
我想象著臘月家的衣服在晾衣繩上飄悠的樣子,心快從嗓子里蹦出來了,挺不住了,撒腿就跑,以快得不能再快的速度。
等到進家時,衣服全都汗透了。
呼隆關上房門,哆嗦著點上燈,坐在凳子上,哈哧哈哧地喘粗氣。
5
我坐了半天,又喝了一碗水,終于穩(wěn)下來了。看了看西安、玉賢,在炕上都睡得很好。再看了看糧甕,也還都原樣蓋著,沒有動過的跡象。
就開始琢磨,到底回碾坊,還是不回?;兀隙ㄟ€會害怕??刹换?,又會惹母親生氣,挨罵。我猶豫著,顛來倒去。最后決定,還是硬著頭皮回去,不能惹母親生氣。為了給自己壯膽,我從院子里拿來一棵于透了的高粱秸,掰下一截,用嘴咬著,剝掉外層的篾,剩下瓤子后,在燈上點著,吹滅火苗,讓高粱秸瓤子沒有火苗地燃著。然后,把火柴裝在兜里,吹滅燈,關好房門、院大門,向碾坊走去。
我把燃著的高粱秸瓤子沖前拿著,不時甩著胳膊將它掄起來,形成一個紅紅的圓圈。聽說鬼是怕火的,看到火,就跑了。有了火,心中的恐懼比來時稍稍差了點,但還是緊張。當朝右一拐,緊走幾步,看到碾坊門口射出來的燈光時,我立即將正好燃得差不多就要燒著手的高粱秸瓤子一丟,朝碾坊跑去。
張口氣喘地奔進碾坊,母親正在自己推碾。待她轉(zhuǎn)過去,我推起了這邊的碾棍。
推了兩圈,母親嗅嗅鼻子,再嗅嗅,對我說,咦,怎么一股燒著了的布味?我一看,棉襖的右下襟上正在冒煙。我想起來了,丟高粱秸瓤子時,我沒有朝身體邊上扔,而是沖前面一丟,接著跑起來了。這樣,未燃完的那點高粱秸瓤子,由于很輕,沒有朝地上掉,而是隨風貼在了我棉襖的右下襟上,結(jié)果將棉襖點燃了。
母親趕緊給我用手掐,但燒手。
快,快脫下來!母親喊,幫我解扣子。
我把兩只袖子退了出來。母親把棉襖放在輾道里,用腳碾搓燃著的地方。一下,一下,終于熄滅了,不冒煙了,但燒出了一個不小的洞。那是母親賣了從我們?nèi)易炖飺赋鰜淼氖褰镉衩?,還有攢下的十個雞蛋,又跟村小學校的公辦女老師孟老師借了四尺布票,給我做起來的一件新棉襖,剛穿了沒幾天。
我以為母親肯定要罵我,但沒有,反而摩挲著我的頭安慰我說,不要緊,不要緊的,啊?
我卻一下子哭了,止也止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