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成為一個自由寫作者之后,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我用三分之一的時間閱讀,三分之一的時間在各地游走,三分之一的時間寫作。
同閱讀的寬闊、游走的曠野相比,一個反差強烈的感覺,從當下文學發(fā)展態(tài)勢看,寫作依然是那么狹窄,體裁的狹窄,題材的狹窄,視野的狹窄,這所有的狹窄緣于心靈空間的逼仄。閱讀中國,許多寫作者都在畫地為牢,自我設限,甚至以某一體裁中的某一小類的寫作者自居。
對這樣的所謂“專攻”我充滿了懷疑。雖說是術業(yè)有專攻,但文學非“術業(yè)”,一個寫作者或許在某類體裁上有優(yōu)勢,在某類題材上有經(jīng)驗,但這種以體裁或題材形成的大大小小的、有形或無形的圈子,實際上已經(jīng)形成了一種自我封閉。文學創(chuàng)作原本就是一種最寬闊、最敞開的綜合藝術,包羅萬象,蘊涵著巨大的、內(nèi)在的精神自由。我一直固執(zhí)地認為,最高意義的寫作應該呈現(xiàn)一個遼闊的世界。
在我的閱讀范圍內(nèi),還沒有發(fā)現(xiàn)過哪個大家一輩子只從事某一門類的文學創(chuàng)作,中外文學大師幾乎都是寬闊的寫作者,很少有誰自稱是專門寫小說、專門寫散文、寫報告文學的,對于魯迅這樣偉大的作家,你根本無法定義他是一個小說家、散文家、翻譯家或別的什么家,我們只能用更寬闊的詞語來概括他,文學家,思想家,革命家。再看我們的文學教科書上列舉的諸位大家,如郭沫若、茅盾、巴金、老舍等,無一不是都能把各種文體寫到一流境界的相當寬闊的寫作者。而一些草根出生的作家,如沈從文,既是小說大師,也是散文大家,還是公認的大學者。西方的文學大師卡夫卡、博爾赫斯、馬爾克斯、卡爾維諾、薩特、加繆,包括以短篇取勝的契訶夫、福樓拜、莫泊桑等,也都是十分寬闊的寫作者,無一例外。作為一個寫作者,也實在沒有必要畫地為牢地把自己定位是寫詩、寫散文、寫小說的,文學藝術是相通的,各種文體的寫作是融會貫通的,作家應該是雜家,大作家肯定是大雜家。當然,他們肯定會有所側(cè)重,或在某個創(chuàng)作階段偏重于某種文體,如魯迅,如張承志,他們或許會在某個階段放棄小說創(chuàng)作,但他們絕對不會自我封閉、作繭自縛。
寬闊的寫作是更加自由、敞開、思想和精神空間回旋更大的寫作,也更加能夠得讓寫作者得心應手地表達“我想要表達的一切”。一個更基本的常識,一個寬闊的寫作者必須擁有思想與精神的遼闊曠野。以2010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略薩為例,他一生不但創(chuàng)作了大量的小說、劇本、散文隨筆、詩歌、文學評論、政論雜文,還曾導演舞臺劇、電影和主持廣播電視節(jié)目。他是個大師,也是個大雜家。如此寬闊的寫作,不但無損于他作為一個偉大小說家的地位,恰好是他成為一個偉大小說家的前提和基礎,他不但以詭譎瑰奇的小說技法與豐富多樣而深刻的內(nèi)容為他帶來了“結(jié)構(gòu)寫實主義大師”的稱號,而最讓我尊敬的是他把反獨裁作為了他一生文學創(chuàng)作的主題。這一主題其實才是最高意義的寬闊和最高意義的寫作。獨裁的本質(zhì)就是對思想的禁錮,是對遼闊精神的的反動,它以絕對權(quán)力控制體制下的人們的精神活力和想象力。這里,我覺得沒有必要把“思想”過于觀念化,思想就是想象力。正是這一點,讓我感到了成為一個寬闊寫作者的難度,形式上的邊界容易逾越,而想要逾越精神與思想的邊界就相當危險了。一個寫作者對現(xiàn)狀也許無能為力,但是否可以保持人格與思想的獨立?一個寫作者的人格境界在本質(zhì)上就是他寫作的精神寬度,一個沒有獨立人格的寫作者,他可能有自己獨立的思想嗎?再放寬一點,一個沒有人格自覺的寫作者,他有獨立特行的可能嗎?而這對寫作者其實不是什么崇高的境界,而是最基本的底線要求。然而古往今來,我們卻連對基本底線的守望也非常難以做到,這也是我們這個民族難以誕生像魯迅一樣可以用偉大來形容的作家的根本原因。在魯迅誕生了一百三十年之后,他的存在依然還是一個異數(shù)。我也曾經(jīng)多次感嘆過,中國從來不缺少天才的作家,更不缺少聰明的作家,但中國缺少偉大的作家。而偉大,就是最高意義的寬闊。我覺得,在當下,中國最需要的還不是博爾赫斯那樣一個瞎子,而是寫《悲慘世界》的作家,寫《罪與罰》和《卡拉馬佐夫兄弟》的作家。
※ 陳啟文,作家,代表作有《河床》《石碑村女人》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