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靜睿
沈從文并不是誰來訪都愿意見的。
文化大革命中,著名的中國文學研究者、日本學者松枝茂夫給沈從文寫信,說想翻譯他的全部作品。沈從文沒敢回信。
但是他一直記得松枝茂夫這個名字。因為他也想知道,是誰還沒有忘記自己。黃苗子1980年同沈從文談起,在國外有一位研究他的學者得到了博士學位?!吧蛳壬邼匦α艘恍Γ竽粗赴粗≈干斐鍪謥?,輕聲地更正說:‘三位了?!?/p>
1980年上半年,美籍華人作家聶華苓希望訪問他,他拒絕了。陌生人的這種私下來訪,讓他擔心“犯錯誤”。
他之所以同意見金介甫,而且在1980年六七月間接受了金12次的深入訪問,一是因為,金介甫那本以他為題的厚厚的專著讓他感動;二是因為,金介甫是通過中美之間的學術(shù)交流協(xié)議來到中國的,在北京的“單位”是中國社科院,雖然只是訪問學者,但是也算他的同事。這一切的官方色彩,讓沈從文略感安全。
2012年11月底,《中國新聞周刊》特約記者在美國紐約拜訪了圣若望大學歷史系教授金介甫。辦公室狹小陰暗,金介甫已經(jīng)在這個天主教大學里待了34年,和當年與沈從文的合影里那個清瘦的年輕人相比,他像所有中年人一樣開始發(fā)福。在記者給他拍照之前,他拿出一把梳子,梳了梳已經(jīng)稀少的頭發(fā)。
時間過于久遠,種種細節(jié)都有點混沌不清,但是他清楚地記得:40年前,當他瘋狂搜集關(guān)于沈從文的一切資料時,他以為自己一輩子都見不到沈從文,他甚至不知道沈從文是不是還活著。
發(fā)現(xiàn)沈從文
時間回到40年前。1972年,24歲的金介甫還沒有現(xiàn)在這個中文名字,而是叫Jeffrey C. Kinkley,一個年輕的哈佛大學歷史系地區(qū)研究專業(yè)博士生,致力于研究20世紀30年代軍閥割據(jù)的中國。
在一個名為“從文學中研究社會歷史”的研討會上,他的教授亞歷山大·伍德塞扔給他一本書,說:這個作家對中國的描寫和別人都不一樣。
這本書的中文不是那么簡單,他磕磕巴巴讀完,從此徹底迷上了這個當時幾乎無人知道的作者,以及他所描述的那個湘西世界:翠翠、黃狗、虎耳草,和整整要唱三年的情歌。
這是沈從文的《邊城》,寫于1933年至1934年間。那段時間,他和巴金一起,住在北京西城達子營的一個小院子里。巴金寫了《火》,他寫了《邊城》;巴金一天能寫7000字,他一周能寫3000字。
金介甫確定了自己的博士論文選題:沈從文研究。但資料搜集工作非常困難。
在華語世界里,沈從文就像消失了。金介甫只在中國著名文學史家王瑤寫于1950年代的《中國新文學史稿》中看到過沈從文的名字,但內(nèi)容都是批判性的,將沈定位為“落后作家”。
在西方,任教于哥倫比亞大學的夏志清最先發(fā)現(xiàn)了沈從文。他在1961年出版的《中國現(xiàn)代小說史》中,提出了張愛玲、沈從文、錢鐘書和張?zhí)煲磉@“文壇四家”。其中,他對沈從文有很高的評價,稱他是“中國現(xiàn)代文學中最偉大的印象主義者”。1970年,威廉·麥唐諾在華盛頓大學寫出了自己的博士論文《沈從文小說中的人物與主題》。1972年,愛荷華大學的美籍華人作家聶華苓出版了《沈從文評傳》。
這一年,消失了的沈從文正在北京的中國歷史博物館里,專心研究著中國古代服飾。他停筆不寫小說已經(jīng)20多年,渾然不知千里之外,有一個美國人正沉醉在他那些被郭沫若定性為“桃紅色”的文字當中。
沈從文并非真的想放棄寫小說。毛澤東和周恩來都曾經(jīng)鼓勵他重新寫作,1961年他在井岡山住了三個月,雄心勃勃要寫一篇關(guān)于共產(chǎn)黨員的長篇小說,但是什么都寫不出來,灰溜溜地下了山。如他自己所說:“因為社會變化太快,我就落后了?!?/p>
1972年8月,他的妻子張兆和從湖北咸寧的五七干?;氐搅吮本?。東堂子胡同的房子實在擠不下他們夫妻加沈龍朱、沈虎雛兩個孩子,中國作協(xié)為張兆和在小羊宜賓胡同安排了一套房子,有一個大間和一個小間。沈從文每天晚上在小羊宜賓胡同吃完晚飯,就帶著第二天的早飯和午飯,回到兩里外的東堂子胡同過夜。雖是盛夏,沈從文倒是不怕過夜的飯菜餿了,因為他提前吃下了消炎片。
金介甫的博士論文寫了五年,從1972年到1977年。哈佛大學的燕京圖書館里有中文報紙,金介甫至今記得當時他新學到的中文:“抓革命,促生產(chǎn)”,還有“毛主席怎么說,咱們就怎么做”之類的話。燕京圖書館館藏豐富,有大量的中國三四十年代的報刊雜志,那也是沈從文創(chuàng)作的黃金時期,這讓他的研究得以持續(xù)深入下去。
1973年他去臺灣,當時沈從文的書在那里仍是禁書,他買到一本,封面是咖啡色的,上面一個字都沒有,神秘非常。打開一看,是沈從文的《阿麗思中國游記》。國父紀念館的圖書管理員聽說他在四處搜羅沈的著作,跟他說:“沈從文?他是共產(chǎn)黨——他沒有到臺灣來?!彼锌?,這個故事可以讓魯迅寫成小說。不過魯迅的作品當時在臺灣也遭到查禁。
1975年,他去紐約下城唐人街的一家書店找沈從文的書,書店店員說:“沈從文?誰也不讀他的書了——他已是個老頭兒?!?/p>
1977年,金介甫的博士論文《沈從文筆下的中國》發(fā)表,他也被稱為“沈從文研究第一人”。
“沈從文還活著”
此時,在大洋彼岸,中國的文革已結(jié)束。紅色中國突然顯得不再那么遙遠。
這一年,金介甫讀到了路易·艾黎用英文寫的《在中國旅行》。這個1927年就來到中國的新西蘭人,是一個“中國通”??吹铰芬住ぐ枰踩ミ^湘西,金介甫給他寫了一封信,通過中國人民對外友好協(xié)會轉(zhuǎn)交。信里詢問了一個他最關(guān)心的問題:沈從文是不是還活著?
路易·艾黎回信了,信中說:沈從文活著,我還見過他,他現(xiàn)在挺好。
金介甫欣喜若狂。他把自己的博士論文復印了一份,又寫了一封中文長信,表達了自己如何喜愛沈從文的作品,寄到中國作協(xié),希望他們轉(zhuǎn)交沈。
過了一段時間,他收到了沈從文的長信,落款時間是1979年9月23日。
信是用沈從文的學生汪曾祺描述過的“禿筆淡墨”寫成,行書,繁體字,中間略有修改,看得出來并沒有打過草稿,一氣呵成。雖然金介甫不能真正欣賞中國書法,他也知道,這些字實在漂亮。
信中,沈從文稱自己的小說“雜亂無章”和“不成熟”,他還說,自己曾經(jīng)希望等到“思想成熟,文字也運用得更熟練準確時”,還能再寫寫自己的家鄉(xiāng),寫那些“淳厚可愛的人民,在舊社會組織中長期所受不同壓迫歧視,和十分悲慘痛苦的遭遇”。
信的最后,沈從文寫道,希望有一天,金介甫有機會來到中國,“我還能夠陪您看看北京的天壇和碧云寺及故宮博物館里您感興趣的一些中國古文物”。
沒想到,半年多以后,這些都成為了現(xiàn)實。
1979年中美建交以來,美國民間機構(gòu)美中學術(shù)交流委員會和中國科學技術(shù)協(xié)會達成了高級學者互訪的協(xié)議。美中學術(shù)交流委員會積極給美國各大學的東亞系寫信,歡迎他們申請獎學金。
金介甫趕緊填寫了申請表格,并附上了沈從文的回信,希望增加命中率。申請順利通過,他獲得了足以支付往返機票和部分生活費的一筆獎學金。
在事情幾乎定下來的時候,出現(xiàn)了一個小插曲。據(jù)多次往來中美間的英籍華裔作家韓素音稱,沈從文很快會來美國探親,美中學術(shù)交流委員會差點收回這筆獎學金。還好,最終一切順利。
1980年6月中旬,金介甫飛抵北京,在中國社科院做訪問學者。此時,距離他第一次讀到《邊城》,已經(jīng)整整8年。
“他像圣誕老人”
1980年6月22日,金介甫在沈從文助手王亞蓉的陪同下,第一次來到沈從文位于北京崇文門東大街22號樓五樓的家。
這是沈從文一生中住過的最好的房子。他的表侄黃永玉在《這些憂郁的碎屑》里寫過:“表叔在臨終前兩三年,得到黨和政府的認真關(guān)注。給了他一套寬大的房子,并且配備了一部汽車和一位司機。遺憾的是太晚了?!?/p>
談話依然沒有辦法一開始就直接切入文學,兩人的話題總是圍繞著湘西的官兵和地方史展開。金介甫一直試圖提到沈從文早期的作品,但是沈從文有些迷糊,甚至搞不清楚自己寫過些什么了。按照他的解釋,一是早年為了生活寫得太多,二是,“我不大看得起我的寫作”,在談話里他反復強調(diào)這一點。
金介甫不相信這是他的真心話。他覺得這不過是老人被幾十年政治生活折騰出來的小心,而在他的內(nèi)心,他深深明白自己作品的價值。這一點早在他1930年代寫給張兆和的信里就展露無遺:“說句公道話,我實在是比某些時下所謂作家高一籌的。我的工作行將超越一切而上。我的作品會比這些人的作品更傳得久,播得遠。我沒有方法拒絕?!?/p>
那個夏天,沈從文陪著金介甫在北京四處參觀。到處都能看到郭沫若和茅盾等人的題字,他直言不諱地說,這些字寫得不好,“他們還需要多練習”。在這種時刻,金介甫感覺到,那個驕傲的沈從文又回來了。
談話深入下去之后,沈從文慢慢放松。金介甫問起江青是不是他的學生時,沈從文也敢于承認了,并說,這是他“不好的學生”。
讓金介甫欣慰的是,80歲的沈從文似乎已經(jīng)超脫了。金介甫覺得他像圣誕老人,因為他從頭到尾都在微笑,而且幽默感十足。沈從文讓他吃點心,想說“椰子酥”,結(jié)果說成了“酥椰子”。
沈從文的口音很難懂。他曾給兒子講故事,“杜十娘怒沉百寶箱”,他的鳳凰話兒子聽不懂,問他:“豆豉娘是縣城里的那個寡婦嗎?”和金介甫聊天時,一直都是張兆和在旁邊幫忙翻譯。
他還像操心自己的孩子一樣,操心金介甫的感情生活。那時金的女友是香港人,其家庭和內(nèi)地官員有一些關(guān)系,沈從文和張兆和不喜歡,覺得她“太紅了”。1981年金介甫娶了一個臺灣女孩,婚后來大陸度蜜月,又去拜訪沈從文。沈從文夫婦很高興,覺得這才是真正的中國女孩。
金介甫感覺到,幾十年翻來覆去的政治運動,給沈從文留下了深刻烙印。他和金介甫說話時,一直半捂著嘴,好像在說悄悄話,怕被誰聽見一樣。金介甫問:是不是中國人都喜歡這樣?
六七月間,金介甫前后約12次訪問沈從文。談話漫無邊際,但雙方都興趣盎然。沈從文的身體那個時候已經(jīng)不大好,但每次訪問都是王亞蓉在旁邊提醒“今天就差不多了吧”,沈從文才能停住話頭。
8月,金介甫去了一次鳳凰。和沈從文筆下那種驚心動魄的美比起來,眼前破舊的鳳凰縣城讓他失望。
那時候,縣城里的政府機構(gòu)還叫“革命委員會”。他明顯感到他這個外國人的到來帶給官方的緊張。有三個陪同人員一直跟著他,一個來自社科院,一個來自湖南省外辦,還有一個是鳳凰的縣革委會主任。有一次經(jīng)過一個漂亮的景點,金介甫想下車拍照,但是被制止了,理由是“沒有經(jīng)過批準”。
三薦沈從文
8月底,金介甫結(jié)束了訪問,回到美國。不久,他收到斯坦福大學數(shù)學系教授鐘開萊的一封信。
鐘開萊是沈從文在西南聯(lián)大時的學生,幾年前曾和瑞典學院的諾貝爾文學獎評選委員會聯(lián)系,希望能推薦沈從文,但是沒有任何結(jié)果。讀過金介甫的《沈從文筆下的中國》后,他給金介甫寫信,希望他能繼續(xù)這件當時看起來前途渺渺的事情。
1982年,金介甫邀請美國哥倫比亞大學教授夏志清、舊金山大學教授許芥昱(沈從文在西南聯(lián)大的學生)、德國漢學家馬漢茂、法國漢學家于如柏等人,聯(lián)名向瑞典學院推薦沈從文。
金介甫也邀請馬悅?cè)粎⒓訚h學家們的聯(lián)名推薦。此時的馬悅?cè)贿€只是瑞典皇家人文科學院院士,并未進入諾貝爾文學獎的評委名單。兩個人都深深喜愛沈從文的文字,斷續(xù)有通信。但是馬悅?cè)换匦耪f,他要自己單獨遞交推薦信。
金介甫也曾經(jīng)想讓聶華苓加入進來,曾經(jīng)對沈從文的作品有極高評價的聶華苓卻拒絕了他,理由是她想推薦巴金,不希望二者之間形成競爭。但馬悅?cè)缓髞碜C實,那時除了沈從文,從來沒有其他中國作家真正進入過諾獎委員會的視野。
這封信寫出之后,金介甫收到一個簡單的回函,僅表示來信已收到。那一年10月,諾貝爾文學獎揭曉,獲獎者是《百年孤獨》的作者馬爾克斯。
頒獎結(jié)束后,瑞典學院給金介甫寫了一封信,請他提名一個“候選者”,這是一封格式化的打印信函,應是同時發(fā)給很多人或組織的,這讓金介甫看到了希望。
1983年初,他應約寫了一封推薦信,同時寄出了推薦材料。那一年的得獎者,是寫過《蠅王》的英國小說家威廉·戈爾丁。
1984年,整個過程又重復了一遍。那一年的得主是捷克詩人塞弗爾特。
那之后,瑞典學院沒有再找過金介甫。1985年,馬悅?cè)怀蔀榱酥Z獎委員會評委,他們有了直接了解中國文學的人。
1986年,在王蒙組織的上海金山中國當代文學國際研討會上,金介甫第一次見到了馬悅?cè)?。那個時候,馬悅?cè)灰呀?jīng)不便直接表達對某位作家的喜好,但是和金介甫聊天的時候,他依然多次流露出對沈從文作品由衷的喜愛。他不斷把沈從文的作品翻譯成瑞典語——瑞典學院里最為重要的工作語言,這讓金介甫覺得一切都很近了。
但是,時間成為這一期待的最大敵人。1988年5月10日,86歲的沈從文在家中病逝。
馬悅?cè)蛔畛跏菑呐_灣作家龍應臺那里聽到這個消息的,他特意打電話向中國駐瑞典大使館文化秘書求證,又問了他認識的一個記者,這才相信沈從文真的去世了。
馬悅?cè)缓髞砉_說過,如果沈從文活到那一年的10月,得獎的人就會是他,因為他早已進入最后的五人名單。
金介甫覺得,這一切對沈從文也許并非那么重要,重要的是他不再是那個華語文學世界里消失了的人。雖然一輩子都說不好普通話,連標點符號都不怎么會用,終生沒有學會26個英文字母,永遠不能適應大城市北京,但是這個來自湘西鳳凰的鄉(xiāng)下人,早已在沉默中走向了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