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村莊的城市夢

應琛

“濮陽縣慶祖鎮(zhèn)西辛莊市(籌)”——一塊牌子掛上墻頭，中國第一個“村級市”、還在籌備中的西辛莊市就此誕生。這塊招牌被認為“不符政策”，但截至記者發(fā)稿時，它仍然“頂風”而立。

從早前華西村的“新市村”到如今西辛莊的“村級市”，都反映了當前中國農村社會的一個事實，即綜合實力強勁的村級經濟體，已不再安于當社會建制金字塔的底座，迫切想把自己的位置升一升。這應當是社會發(fā)展進步的標志，也是農村在經濟活動、生活方式方面走向城市化的第一步。

鬧劇也好，炒作也罷，西辛莊的故事提醒我們，中國的農村期待多一點重視、研究和鼓勵。

西辛莊的“城市生活”

在河南省濮陽市，李連成和他的西辛莊，相當有名。

“你這是要去李連成那兒參觀？”5月17日上午，在濮陽市開出租車的張永利得知記者要去西辛莊后說：“離市區(qū)可不近，有30多公里路。他那個村發(fā)展得可不錯了！”

一路上，張永利告訴記者，李連成不但是濮陽縣，而且是河南省有名的村干部典型，是中共十七大主席團成員，也是兩屆全國人大代表，“人家可都是直接給總理匯報過工作的”。

然而，如今讓李連成在全國都有名的，是他正在籌備把自己領導的西辛莊村，建成一個“市”。

“這不剛成立了什么‘村級市，新聞里天天在播。我昨天還拉了一車人過去。”按照張永利的說法，李連成當村委書記的這些年干了不少實事，才有了西辛莊今天的發(fā)展，“在農村，誰讓農民生活得好、有錢賺，農民就跟著誰，就支持誰”。

但他隨即話鋒一轉：“他李連成沒讀過書，要說當初怎么當上村支部書記的，還不是因為他家里有八個兄弟，這在當地可是相當有‘勢力的了。不過，李連成確實腦子靈活，關鍵是敢干！”

車行40多分鐘后，記者終于來到了西辛莊，眼前的景象與周邊環(huán)境顯得格格不入：村口的兩個人工湖里湖水清清，幾個老人在悠閑地垂釣。村里道路都是柏油路，寬敞整潔，兩邊的路燈也是太陽能的。綠樹成陰，鮮花盛開，一排排兩層樓的別墅整齊劃一，掩映其中。

沿著主干道往東，一條標有“努力實現(xiàn)三化協(xié)調發(fā)展，圓我們農民農村城市夢”的橫幅被懸掛于村委辦公樓前的大路上，而辦公樓前的廣場上則立著一塊刻有“當干部就應該能吃虧，李連成”字樣的石碑。不過，最醒目的還當數辦公樓門口那塊白底紅字寫著“濮陽縣慶祖鎮(zhèn)西辛莊市（籌）”字樣的招牌。

在村民生醫(yī)院三樓李連成的辦公室，記者終于見到了這位熱衷于“村”改“市”的村支書。

現(xiàn)年61歲的李連成，瘦，個頭不高，上身穿一件花色毛衣，束在扎著皮帶的西褲里，腰間晃著一串鑰匙。在辦公室內懸掛的照片里，各個時期的李連成，腰間都掛著一串鑰匙。在上世紀80年代的中國北方農村，腰間別串鑰匙是“當家”的象征，鑰匙越多，意味著事務越繁忙。

“掛牌那天你咋沒來??？”一見記者，李連成便拉開了話匣子，“那天可熱鬧啦，敲鑼打鼓的。附近鄉(xiāng)村的干部和百姓都來了，還來了很多參觀學習西辛莊建設發(fā)展經驗的外省村干部。你們媒體也來了很多人！”

不過，現(xiàn)場唯獨少了省、縣、鎮(zhèn)三級行政機關的領導代表。而事實上，就在掛牌的前一天，民政部門“叫停”的文件已經來了。

5月7日，慶祖鎮(zhèn)民政所所長魏軍防送來了民政部門的內部文件。文件上說，河南省民政廳規(guī)劃司地名處已經到慶祖鎮(zhèn)傳達通知，西辛莊村積極興建新型農村社區(qū)值得稱贊，但是要建西辛莊市并掛牌，是不符合上級有關政策的?！澳沔?zhèn)應立即責令西辛莊村停止關于掛牌的行動?！?/p>

可最后，李連成還是決定繼續(xù)次日的掛牌儀式。在儀式上，李連成發(fā)言說：“今天是個大喜的日子，建‘市就是為了讓幾萬甚至十幾萬村民，享受到城市的生活。打造農村城市化、農村工業(yè)化和農業(yè)現(xiàn)代化，城市有啥俺有啥。我們要把‘農民工的帽子徹底摘掉?！?/p>

其實，要改“村”為“市”，李連成至少琢磨了一年多。

2011年，河南省建設“中原經濟區(qū)”上升為國家戰(zhàn)略，提出了在全省范圍內建設新型農村社區(qū)的規(guī)劃。今年1月16日，當河南省委書記盧展工專程到西辛莊慰問時，李連成曾說過自己的宏圖：“俺們村要像深圳那樣建‘西辛莊市?！敝蟮?月2日，在北京參加“兩會”的他也已經向前來看望河南省代表團的李克強副總理講出了西辛莊要建立“村級市”的想法。

此事一經媒體傳播，很快將李連成置于風口浪尖。

4月12日，中國社科院農村發(fā)展研究所社會問題研究中心主任于建嶸就在微博上將西辛莊“村級市”稱為“瞎胡鬧”，不客氣地認為這又是一個“扯淡的改革”，“干脆讓全國六十多萬個村長都成為市長，或者干脆叫某某國，村長全叫國王不是更威風？！”

按照李連成的說法，西辛莊村要建的“村級市”，并不是行政區(qū)劃上的市，沒有公務員，也沒有相應的行政機構，跟于建嶸所理解的“村級市”是兩個概念。

對于于建嶸的批評，李連成也通過微博向他發(fā)出邀請，希望他能到西辛莊村做個指導。于建嶸在次日的回應中說，他反對“村級市”提法，是擔心這種做法可能影響國家規(guī)制，為一些地方行政擴張?zhí)峁┙杩?。于建嶸同時也說，他并不反對農村社區(qū)服務城鎮(zhèn)化這一發(fā)展方向。

“我們目前的設想是，把西辛莊附近的15個村近2萬戶村民都合并到一起，然后共同組成一個新的大社區(qū)?！崩钸B成告訴記者，“行政關系上，我們仍然是歸當地的慶祖鎮(zhèn)黨委、政府直接管理?！?/p>

爭議并未阻止李連成的“建市”步伐。4月18日，包括河南省社會科學院等單位多名專家，在李連成的邀請下齊聚濮陽，研討“村級市”的相關問題；按照安排，“五一”節(jié)過后的5月8日，“西辛莊市”正式掛牌成立。

5月8日，隨著牌匾被揭開，人們驚訝地發(fā)現(xiàn)西辛莊市后多了一個括弧“籌”。李連成隨即登臺，即興高歌一曲《吃虧歌》。

李連成向記者解釋道：“建立‘村級市這個事情，我一直在準備著，但一直沒有籌備好。作為村干部，咱說到就要做到，說好了8日掛牌就掛牌。所以，我在這塊牌子下面掛了一個籌字，說明我還籌著呢?！?/p>

李連成曾多次在不同場合解釋說，西辛莊發(fā)展到今天，已經達到了城市人的生活水平了，但仍要發(fā)展。因此他提出建“村級市”，實際上就是為了讓村里百姓過上市民生活，圓農民一個城市夢。

“能人”李連成

對于西辛莊建市舉措，全村680多口人全都同意。

村民蔣淑君（音）在家門口告訴《新民周刊》記者，自己全力支持李連成“建市”。她說：“成了市，就能造高樓，咱們就是市民啦！李書記這么做也是為了我們大家好，他是想通過‘建市，把西辛莊建設得更好。只要是李書記這么決定了，我就支持。”

蔣淑君還說，李連成曾在全村人面前發(fā)過毒誓：“他說他要是吃村里人一頓飯，就把他舌頭割了；喝村里人一滴酒，就把他手指頭剁了。這些年，李書記從沒亂花過村里一分錢。”

這樣的想法在村民中十分普遍。在西辛莊，李連成就是這么一個口碑好的村支書。不管是否了解“建市”的意義在哪里，村民都認為李連成“建市”是為了西辛莊的未來考慮。

如同南街村的王宏斌、華西村的吳仁寶，李連成就是西辛莊村的靈魂人物。西辛莊的發(fā)展，帶著濃郁的李連成個人色彩。

設在村辦公大樓二層的展覽室，大部分照片是李連成與中央、省市、縣等各級領導的合影，還有被稱為是“李連成的話”的短小精悍的警語。西辛莊大事記，也是從李連成當選村支書開始記起的。

李連成是村里公認的“能人”。據西辛莊村志記載，村里的土地從來都是“鹽堿低洼，茅草叢生”，村民一直貧窮。

1983年，中原油田剛成立，李連成看見濮陽蔬菜緊缺，他便瞅準商機從開封請了一名技術員，并貸款1萬元，搞了3個蔬菜大棚。從種菜到販賣，到了1987、1988年的時候，李連成已經凈賺38萬元，蓋起了全濮陽縣第一座兩層小洋房。

1991年，先富起來的李連成被村民推選為村黨支部書記。在他的帶領下，全村先是搞蔬菜大棚，接著又搞股份制村辦企業(yè)，先后上馬了造紙廠、紡織廠、節(jié)能燈廠等，并吸引了周邊9000多外來務工人員。2004年，李連成找到省主要領導，讓西辛莊通上了天然氣。通上氣，吸引了工廠來落戶。震東電光源公司濮陽分公司副總經理董軍海說，這家江蘇鎮(zhèn)江的企業(yè)到西辛莊建廠，主要考慮兩個，一是人力成本，二是天然氣。

西辛莊漸漸地富裕起來。

連續(xù)21年，李連成都被選為村支書。這樣的經歷讓他琢磨清楚，“你對別人好，別人才會跟你?！?/p>

村民有了錢，李連成又琢磨起在村里辦學校的事情。“咱們西辛莊建了一百多年，連個學校都沒有。要發(fā)展就得有學校，有了學校才能學科學知識，有了科學知識才能繼續(xù)發(fā)展?！崩钸B成回憶道，之后，經村支部研究，村民一致同意，決定建所“自己村的學?！?。

李連成要求全村人要出義工建學校，他親自設計圖紙，制訂施工方案。黨支部成員首先帶頭，李連成光著脊梁、赤著雙腳第一個走上工地。

最終，一所在全市堪稱一流的農村小學建成。李連成說，這所學校的硬件不亞于濮陽市最好的小學?，F(xiàn)在，西辛莊小學已成為當地的名校，學校從四年級起還教授英語。校園內有1000個孩子就讀，西辛莊村的孩子只有80多個，其他都是外村的孩子。

李連成透露，為配合建市需要，西辛莊已經決定再建一所學校，“校園是現(xiàn)在學校的3倍大，能容納15個村子的學生。原來的小學就變幼兒園。”

到了2009年，總投資達9000萬的“民生醫(yī)院”落成，成了村里最高檔次建筑，每個房間的窗戶外面都掛有空調外機。李連成告訴記者：“9000萬的巨資，村民自愿集資3000多萬元，村內企業(yè)投資3000多萬元，銀行給貸了2000萬元?！?為了留住村醫(yī)院的醫(yī)生，李連成還去找縣里要了150個編制。

對普通病人來說，收費低是民生醫(yī)院的特色，住院費比市里醫(yī)院低一半?！笆欣镆惶?6元；化驗費也比鄉(xiāng)衛(wèi)生院低10%。”來這里看病的水屯村村民孫大爺說，有“新農合”的話，還能報銷90%的費用。

西辛莊曾經是周邊最窮的村，改革開放剛開始村里都沒有一座磚瓦房子。但如今已然成“市”的西辛莊不但有現(xiàn)代醫(yī)院、學校、工廠，“巴黎時尚攝影”、“韓國化妝整形”,甚至茶社、私人幼兒園的廣告在近兩年也悄然進駐小村。

李連成在村里及周邊村莊也累積了相當的威望和口碑后，被樹立為典型，事跡被改編成了豫劇和電視劇。李連成自嘲道：“打牌的有牌癮，喝酒的有酒癮，我就有個‘發(fā)展癮。”

來自西辛莊的誘惑

西辛莊的發(fā)展，讓周邊一些村莊的村民甚是羨慕。在走訪中，記者發(fā)現(xiàn)，西辛莊和別的村莊相比，確實有著天壤之別。周邊所有的村莊還是村級公路，有些路段甚至尚未硬化，也沒有廠商投資辦廠，村里沒有多少收入，根本無暇顧及村民福利。

據了解，目前已經有15個村表示愿意加入西辛莊，超過九成的村民都已經在同意書上摁了手印。甚至還有別的村民自發(fā)選舉李連成為村支書，想要讓他帶著大伙共同致富。

對此，李連成反復強調：“每個村還是由每個村的村委會管理，各村都自治，互相不參與。有事時，咱們就集合到一起商量，但說到底大家還都歸慶祖鎮(zhèn)管理?！?/p>

在民生醫(yī)院，記者遇到了前來求職的王志新，她家就在緊挨著西辛莊的張榆林頭村，今年剛從漯河醫(yī)學高等?？茖W校臨床系畢業(yè)。王志新告訴記者：“聽我爸媽說這里在招人，我就過來看看。去年暑假，我也在這里實習過。這里科室齊全，設備條件都非常好?！?/p>

王志新坦言，醫(yī)學?？飘厴I(yè)生想要在市里的醫(yī)院任職幾乎是不可能的，而民生醫(yī)院的建立則給了像她一樣的畢業(yè)生就業(yè)的機會。

“西辛莊規(guī)劃了統(tǒng)一的房子，路燈什么都弄得挺好，我們村連條大路都沒有?！蓖踔拘抡f，“我們那都知道西辛莊建了‘市。我和我爸媽也都愿意加入進來。”

記者了解到，目前西辛莊天然氣每月每人免費使用6立方米，用電每人每月能免費用7度，用水每人每月能免費使用7立方米，超額每立方米也就付1元多一點。而實際上，一般家庭都不會超額使用，即使超額了，所需支付的費用也極少。

現(xiàn)在，即使是外村來西辛莊務工人員，只要在西辛莊租房住上三個月時間，基本上也都能夠享受到同等待遇，比如水、電、氣可部分免費，小孩就讀學雜費全免，看病也能夠享受部分報銷。

據統(tǒng)計，2011年，全村人均純收入達2.6萬元，是1991年人均純收入的40多倍。同時，入區(qū)企業(yè)20家，實現(xiàn)產值10億元。

李連成開始在心里盤算一本賬，15個村的村民，要是將來都能搬到西辛莊村的別墅來住，就能騰出15個村的宅基地，騰出至少2000畝耕地來。將來，可以在這些土地上辦廠，也可以搞種植、搞養(yǎng)殖，而其他的耕地，則可以通過農業(yè)機械化，實現(xiàn)規(guī)模協(xié)作種植。

河南省社科院副院長劉道興曾在接受媒體采訪時，對李連成的設想表示了肯定，他建議，對于農業(yè)用地，可以通過土地流轉，或成立一個農業(yè)生產公司用來農業(yè)生產，以及成立股份制的商業(yè)服務公司，讓村民參與進來進行分紅，同時，成立社會管理公司，更好的為社區(qū)搞好服務。

在辦公室，李連成指著窗外，給記者比劃著村東頭的一塊空地。他說，想在那里以四星級賓館的標準建設一座“三省交會大廈”，為到西辛莊洽談貿易的客商提供更好的辦公和住宿條件。

李連成告訴記者，最近除了接待參觀團和記者，他還有兩件事，一件是繼續(xù)爭取一個“市”的合法名頭。另一件，則是接聽各處打來的投資商的電話。

“要發(fā)展，還得繼續(xù)招商引資?！崩钸B成拍著桌子加強自己的表達。

李連成的愿景足夠宏大，但在西辛莊建市的路上，李連成一定會碰到許多實際的問題。有專家擔心：“可以設想，西辛莊建‘市目前引起的熱議，一旦進入操作階段將會遇到更多困難，也將對現(xiàn)行的運行機制產生重大沖擊?！?/p>

比如政府補償款如果不到位，拆遷會引發(fā)諸多矛盾。后貫道村支書白國增表示，成立“村級市”是一件好事，但如果讓村民自掏腰包搬遷，而國家沒有補償，村民積極性不高，難度肯定很大。

又比如來自上級政府的壓力。有報道稱， 5月18日，河南省民政廳表達了對“西辛莊市”的反對態(tài)度，并已經上報了省政府。因此一旦遇到來自上級政府的阻力，對西辛莊而言，也將會變得舉步維艱。

不過，李連成對這些好像都不在意。李連成這樣概括西辛莊“建市”的意義：中國主要問題在農村，村級市能夠建立，農村就和諧了；農村和諧了，中國建設和諧社會目標也就基本實現(xiàn)了。

“我想來想去，農村只有這一條出路。我要永遠將這個牌子掛下去。”李連成說。

如今，在“西辛莊市”，狗叫聲很難聽到，倒是接孩子放學時擁堵的馬路上，“喇叭”聲此起彼伏，如果有人亂穿馬路，或者汽車強行“并線”，人群中會傳出幾聲“沒素質”的抱怨。

盡管“西辛莊市”的名稱后還帶著“籌”字，但村里的男女老少對于“城市生活”，早已習以為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