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法,本是通過書寫文字以記錄事物之用,相比瞬間即逝的語言來講,書法是跨越了時空的溝通工具。但是,中國書法卻大大超越了它的本質屬性,而上升為了一種修身養(yǎng)性的藝術行為,流動在中華文明的血脈當中。
書法之所以修養(yǎng)心性,源于它的一撇一捺,都飽蘸著文化藝術的精華,而收發(fā)落筆。
書法,更可以說,它寫出的就是一部立體的中國文化史。
書法與藝術互通:內(nèi)化之勢
書法是一種線條的藝術,線條是氣韻的呈現(xiàn),好的書法作品,通篇流蕩著一以貫之的氣韻。表面看來,筆法雖有續(xù)接,墨色雖有斷缺,但運筆的氣勢如虹,像筋骨脈絡的暗流不斷。氣韻,就是書法線條內(nèi)在的支撐。
王獻之提倡“一筆書”,便是講究作品內(nèi)在一氣呵成的氣脈。似此落筆成書,才真正是富有神韻的書法作品,而非孤立的文字描摹。而書法中的氣韻暢通,也與人的氣脈相貫通,這就是線條藝術的養(yǎng)身之處。養(yǎng)于內(nèi),而不僅僅是修于外。
線條之于人體,是源自內(nèi)在氣脈的張力,外化為一種行云流水的起伏收展,所以一幅書法的寫作和觀看,都是調(diào)理氣息的過程,進而神清氣爽,心安體泰。
書法作品貴乎流動,靜態(tài)的藝術表現(xiàn)出動態(tài)的流動,這是它最迷人之處。而書法氣勢的流動性,使它能在簡單一方宣紙上,就素色勾勒出了其他藝術的精魂。
舞蹈藝術與用筆的飛舞最是神似。早在一千多年前的唐代,書法家張旭,就發(fā)現(xiàn)了舞與書之間的秘密關聯(lián)。張旭創(chuàng)造了狂草書,被稱為“草圣”,他的書法大開大合,瀟灑奔放,其狀如醉,其形如癲,令人看過即有酣暢淋漓、心神俱醉之感。事實上,張旭的書法之道正脫胎于舞蹈。當時唐代的都城長安,有一位著名的劍舞藝術家,人稱公孫大娘,張旭也為她的劍舞身姿如癡如醉。而在舞蹈的感化下,張旭驚悟了草書之神,他把激昂又曼妙的線條帶進筆與紙的交流中,律動灑脫不羈,氣脈舞動如飛,讓觀者也隨之氣韻暢通無阻,神思優(yōu)游回蕩。
2008年北京奧運會開幕式表演中,身裹黑衣的舞蹈演員以身體的騰舞回旋做筆觸,在卷軸上流動出水墨的線條。而臺灣的云門舞集,更是創(chuàng)作過《行草》的組舞。昔日以舞入書法,今朝以書化舞蹈,從這個角度看,書法的創(chuàng)作和欣賞,就是一場舞,淋漓盡致后,則通體舒泰。
舞蹈是形體的藝術,與書法有著起落重合的交疊。而音樂這種聽覺的藝術,與書法也是氣韻貫通。
吹管樂器(笛、簫等)、拉弦樂器(胡琴等)相較于彈撥樂器(琴、瑟等)、打擊樂器(鐘、磬等),更能夠表達無間斷的線性音樂,而后者發(fā)出的音樂特色則是顆粒感。線性音樂中的吹管樂器,則直接與人的氣脈相通,助人抒出濁氣,調(diào)節(jié)呼吸,改善心緒。一部音樂,就是一場氣韻的節(jié)奏,而一篇書法作品也是同樣,筆畫的起承轉合,都是氣息的吐納沉浮。急躁則表現(xiàn)為火氣太盛,安詳則呈現(xiàn)出流蕩回環(huán)。書法的賞鑒,就是洗心的旅程。
水墨無聲,游動在紙張上,卻協(xié)奏著一首韻律起伏、錯落有致的音樂。
所以書法之所以養(yǎng)人,不僅因為外在的一筆一畫磨煉心性、一撇一捺平靜心情,更源于從內(nèi)在上,它就與人的血氣流動一脈相通。人的肢體行動,就是在完成著線條的程序,而人的語言對話,則是在進行著音樂的交流。書法,以其平面的呈現(xiàn),由眼入心,接通和引導著人體的生命律動。
書法與生命涵養(yǎng):外化之形
內(nèi)化的氣韻為書法之“勢”,外化的筆墨為書法之“形”。內(nèi)以養(yǎng)性,外以修身。
在書法的三要素當中,氣韻是關乎“章法”的,體現(xiàn)整體的情緒;而筆墨關乎的是“筆法”和“結構”,通過筆墨結體,彰顯性情,表達格調(diào),從而匡正心志,修煉品格。
所謂“書者,心之跡也”,字如其人,書法修養(yǎng)的其實是人的心性。
且看有“書圣”之稱的王羲之,他的書法真跡雖皆已不傳,但對后世的影響從未衰退。紫禁城中皇帝起居的養(yǎng)心殿里,有一間西暖閣被乾隆皇帝命名為“三希堂”,就是因為這里存有三件稀世珍寶——王羲之的《快雪時晴帖》、王獻之的《中秋帖》以及王洵的《伯遠帖》。雖然前兩件作品都是唐宋臨摹本,但是依然令盛世之主、一國之君都為它們而改易自己書房的名稱,日日相對,百看不厭,可見書法對于乾隆皇帝身心的深刻影響。而在這三件作品中,又以僅四行二十八字的王羲之《快雪時晴帖》為首。此“二十八驪珠”,用筆以圓筆藏鋒為主,結體以正方形為主,起筆收筆富于彈性,用墨濃淡勻稱爽朗,可以說,《快雪時晴帖》字里行間透露出的圓和順暢,是王羲之在以“圓勁古雅”的運筆成風,寫著“優(yōu)閑逸?!钡娜松鷽r味。而乾隆帝之所以能在眾多書法珍品中唯獨對此件作品推崇至極,是因為它能把大雪初晴的清和朗日帶到觀賞者面前,讓這份氣定神閑的貴族心性,舒暢著后人的身心,涵養(yǎng)著人生的品位。
再如唐代的顏真卿,他被稱作是中國書法史上唯一能和王羲之先后輝映的書法大家。王羲之書法是“矯若游龍”式的瀟灑飄逸,而顏真卿書法是“藏頭護尾”式的方正平穩(wěn)。比如他在《顏家廟碑》中展現(xiàn)出的“點如墜石,畫如夏云,鉤如屈金,戈如發(fā)弩”,筆筆遒勁有力,字字中正厚實,含而不露的筆法,力道內(nèi)藏的格調(diào),正是其人思想境界的反映。中國人最是敬仰中庸之道,但如何養(yǎng)志修心?書品如人品,在字跡的書寫和賞鑒中,人格境界點滴改善,生命氣象就在點畫墨線中蔚然成型。
筆墨筋骨外以修身,氣韻流脈內(nèi)以養(yǎng)性。書法創(chuàng)作,是由動到靜的凝固過程,書法欣賞,是由靜到動的激活過程。而寫怎樣的書體、賞怎樣的書法,非是人寫書,而是書寫人,非是人挑書,乃是書挑人。在書法世界里,人的心性品格就如同墨,被駕馭于筆下,寫成生命最本真的樣子。
曹雅欣 中國藝術研究院碩士研究生在讀,自由撰稿人,致力于傳統(tǒng)文化的當代傳播。于《黃河文學》《現(xiàn)代教育科學》《環(huán)球人文地理》《城市地理》等多次發(fā)表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