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與菡 劉荔
阮義忠曾經(jīng)深惡痛絕他腳下的那片土地,認為自己是世界上最倒霉的人。那時他尚少年?!芭_北不是我想象的黃金天堂,都市里沒有我當初的夢想……”羅大佑的歌聲在耳邊嘶吼,對阮義忠來說,生活在宜蘭鄉(xiāng)下的他深切地渴望著臺北,渴望那光怪陸離的城市。
心靈的邊界
阮義忠出生在臺灣省宜蘭縣頭城鎮(zhèn)的一個木匠人家,家里還有一塊三分地的菜園。節(jié)儉的父親希望不要浪費這個資源,有空就會去種種菜,后來發(fā)展到養(yǎng)養(yǎng)豬。家里的每個小孩自然也都要謹遵父命,下課時間要跟著在瓜田里打滾,操作農(nóng)事。這讓少年煩惱,“為什么別人下課了都可以去玩,我卻這么倒霉要在土地上干活?”這種對土地的怨恨成為他童年的主色調(diào)。
為了逃離土地,阮義忠想成為一個“知識分子”,他開始大量地閱讀,讀沒讀懂倒在其次,關鍵是能夠創(chuàng)造一個屬于自己的想象空間,通過閱讀來滿足自己無邊無界的幻想,這也是他唯一能從現(xiàn)實世界抽身的方法。
“當然后來知道這個想法是錯誤的,這只是自己的一個夢想世界而已,很脆弱,一不小心就會錯過。我想每個人都有類似的經(jīng)驗,因為你不能夠在現(xiàn)實生活中得到快樂,就會想要逃避現(xiàn)實生活,而逃避的精神生活也不會快樂,就變成了雙重折磨,幸好我后來慢慢地回過頭來。”
這是阮義忠后來的反想。當時的他卻越來越叛逆。土地是落后的、低賤的、庸俗的、不堪的,只有在知識領域的世界里面才是干凈的、高貴的。懷著這樣的思怨與希望,阮義忠來到了臺北,想在城市里找尋心靈的滿足。
從部隊退役,阮義忠任職于《漢聲》雜志,開始接觸攝影?!澳莻€時候的我,突然間掌握相機之后,卻返回去想重新了解自己的成長經(jīng)歷,重新回顧自己的生活,重新再走一遍那片被自己放棄并逃離的土地,所以那一陣子我覺得幸運,如果沒有攝影,我仍然沉醉在自己的世界當中,雖然無拘無束,可是沒有根。我想任何東西真的要花開結果,一定要有根,一定要接近土地,從來沒有在空中結果的花朵或者植物。所以我非常感激拍照,拍照讓我回到現(xiàn)實人間,開始正式生活,接觸人情?!?/p>
土地給了阮義忠最豐盛的養(yǎng)分,也成為了阮義忠攝影最濃厚的一抹底色。有人說他就是攝影界的侯孝賢,用膠片真誠地記錄著臺灣那些即將逝去的鄉(xiāng)土人文,表達著對土地的尊重。在他的照片里,人們的生老病死、城市與鄉(xiāng)村的前世今生都能找得到。
“這么多年來,我發(fā)現(xiàn)要找到所謂的心靈故鄉(xiāng),唯有身在哪里心就把它聚焦在同一個地方,空間和時間統(tǒng)一的地方,就是我的家?!比盍x忠從少年到青年,從鄉(xiāng)村到城市,完成了他人生的第一個輪回。
框框的極限
在《漢聲》雜志工作兩年后,阮義忠轉任《家庭月刊》攝影,負責本土攝影報道。他銘記著“多走、多看、多拍”的信條,開始在臺灣大大小小的山村部落里穿梭。
當時是戒嚴時期,對于記錄者來說并不是一個好的時代,任何的橋梁、海邊和山上都立著禁止拍照的牌子。阮義忠走村過巷的途中麻煩不斷。他曾經(jīng)在南彎澳被海航部隊扣留,第二天被臺北的主管保釋出來,也曾經(jīng)在北埔被警察踢醒盤問,甚至還在北海岸被一個軍人用槍抵著胸口威脅……可這些讓叛逆起家的阮義忠愈加神勇,他此生最為津津樂道的是,阮義忠,這個人,無論如何,從不抱怨。“大環(huán)境就是如此,你要怎么辦?你只有接受它,接受它之后再想其他的辦法繼續(xù)做才最重要?!?/p>
對阮義忠來說,“拍照并不容易,相反可以說非常困難,可是我樂在其中,所有的代價都不重要,而稍微拐個彎,把自己的理想付之實現(xiàn),這才是最重要的。有的時候太過自由就等于沒有自由,所有的創(chuàng)作都需要一個框框,我只有在有限的空間盡可能地發(fā)揮,把自己的潛力都釋放出來,那種自由才無可限量,那種力量才隨時都會成長。我理解中就是這樣子,一定要有一個框框,如果在這個框框當中達到所有的極限,那真的是所有一切的影響力會破框而出,而且會跨越很多障礙。”
然而,阮義忠也發(fā)現(xiàn)自己生命的熱情在流失。跟朋友之間的摩擦,對世事的冷眼旁觀,缺少激情的手已經(jīng)讓他漸漸地按不下快門。1982年,阮義忠開始轉做電視,越來越少地拍照,越來越多地做電視,所以當他看到一個面對土地失去信心的男子時,他又開始反思自己,“我不止是看到別人,我也看到我自己。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使我的熱情在流失,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使我的信念不再堅定?你只是看到一個可以獵奇的影像嗎?還是從這里得到了一些啟發(fā)?然后把這些啟發(fā)化為不變的剎那。這里頭很多道理,我一直認為太久以來大家對攝影的藝術都過分強調(diào),對攝影透過影像來傳達生活態(tài)度、人生哲學、倫理觀,還有道德觀、藝術觀卻觀之甚少。”
阮義忠重新端起相機,在他看來,攝影仰仗直覺與發(fā)現(xiàn),而另一面,他也通過對文字的想象與回憶探索。2011年,他開始在報紙上發(fā)表專欄文章,首次執(zhí)筆道出《人與土地》拍攝背后的故事,用厚重優(yōu)美、飽滿有力的文筆訴說那一張張照片的歷史。
黃金時刻
阮義忠曾在他的一張照片說明里寫道:“孩子,你現(xiàn)在覺得槍有力量,長大后你就明白信仰更有力量?!弊鳛榧o實攝影工作者,阮義忠經(jīng)常目睹不幸,拍成一幅幅見證人間苦難的畫面,他也曾問過自己,“如果攝影只是一份專業(yè)工作,別人的悲劇永遠是別人的悲劇,那自己又能從中得到什么啟發(fā)呢?”
1999 年的臺灣地震是阮義忠攝影生涯的分界點,見苦知福,9·21大地震后,阮義忠和夫人袁瑤瑤正式皈依證嚴法師成為慈濟志工,兩人放下了從1992年創(chuàng)辦至今,在全球攝影界都響當當?shù)摹稊z影家》雜志,開始全身心地投入在記錄臺灣慈濟會的工作上?!霸绞瞧D苦的時候,就越要舍得付出。要讓冷掉的人性復蘇。在黑白不分,對錯混淆的時候,只要認定了,就放手去做,就一定會有收獲。既然要做,就做全部,不只做局部?!?/p>
過去的10年中,這位被稱作“臺灣攝影教父”的攝影師用鏡頭記錄下臺灣慈善組織慈濟捐助的50所學校創(chuàng)建過程,“加入慈濟后我終于明白,美好年代永遠存在。每個角落都有動人的事跡、善良的人,只要心存感恩,做好每件事,每個當下就是黃金時刻。一切唯心造,心有不足,所聞所見都是缺憾;心中有愛,一草一木都可見如來?,F(xiàn)在我深愛臺北,在此安身立命、傳播信念。臺北已不再是則謠言?!?/p>
和以往記錄災難的照片不一樣,阮義忠鏡頭中不再只是記錄平凡人的尊嚴、留住消失的歷史,他也嘗試著將人與人之間的互助和人性的光輝展示出來。 “我并不需要再用攝影證明自己的藝術成就,而是要用照片傳達傳統(tǒng)倫理道德的體會,人文精神對我的感召,以及志愿者們無私付出的所見所聞。”
人類在土地上重復著“生、老、病、死”的輪回,累積著“貪、嗔、癡、慢、疑”的業(yè)力,卻一同注目著顛倒的人生,毫無所覺。在阮義忠看來,自己的攝影只是攫住了一個永恒的剎那。對他而言,攝影既是興趣和工作,也是生活方式,甚至可以說是信仰,人性中的善面永遠吸引著他。有的時候,表面上好像是拿相機的人捕捉了什么,其實,被拍的是他自己的心。人性就好像人一樣,都會有光輝,會有光芒四射的時候,但不會永遠都有。阮義忠就在那個光輝剛出現(xiàn)的時候捕捉到它,捕捉完了就沒有了。他要把人性停留在發(fā)光的那一剎那,作為攝影師的任務。而阮義忠看到的就是那些永遠存在于人性之中的瞬間美好。
【對話阮義忠】
最好的一席話
記者:什么時候開始感受到攝影的力量?
阮義忠:剛開始只是差事而已,從來沒有一種成就感。攝影本身就是個技術活兒,但要拍出感情感覺這就不容易了,要有深度,要有能觸動別人的心的話是個慢慢的過程。我有個朋友去我家吃飯,看他看我作品的眼神就知道我的作品慢慢有些力量了。因為他被認為是臺灣最好的鄉(xiāng)土小說家,表現(xiàn)鄉(xiāng)土的東西要感動他很難的,他比較深刻了解。那一刻感動他了,我知道作品就有力量了。
記者:現(xiàn)在已經(jīng)過了那么多年,再看回人與土地,有什么樣的感覺?
阮義忠:臺灣的城市變得不錯,有陣痛,慢慢朝好的方向發(fā)展??墒青l(xiāng)村突然失控地開發(fā),沒有整理規(guī)劃,一切都走樣了。雖然我們現(xiàn)在的鄉(xiāng)村農(nóng)業(yè)繁榮,經(jīng)濟發(fā)達,但是我們的土地被破壞了。人與土地的關系也是人性的流露,是會使人溫暖的東西,是人與人之間很自然的情感流露。人性復雜,特別是在不同的生存狀態(tài),它會被激化成不同的樣子,有的時候令人無法相信的情況都有。為什么希特勒要滅族猶太人?為什么有戰(zhàn)爭的時候、饑荒的時候?離開土地,想都不能想。
記者:除了紀錄土地,你也拍攝過很多名人?
阮義忠,我拍林懷民的時候,他還只是個年輕的舞者。當時到處搬家,連住的地方都沒有。我還有拍瓊瑤。她根本不讓人家拍照,可是還是很樂意讓我拍。當時我是要拍鳳飛飛的。我才不想拍鳳飛飛,坦白講,我不喜歡她的歌。后來就說拍鳳飛飛的好友瓊瑤。當時我先到,其他人還沒有到,一直不愿上鏡的瓊瑤在我面前很放松,我拍照不會一直拍,我只拍幾張,我把她拍得很普通,很家常,很自在。
記者:你拍攝的過程中,有和對象對立的時候嗎?
阮義忠:極少,也有一些人會持懷疑念頭,甚至要把我抓去警察局,那也是很正常。我不能企望所有人如我所愿,張開雙手來歡迎我這個舉著相機的陌生人。我印象最深的是有次我在臺東,要一條路通向看不到的終端,慢慢消失的場景。我想,這里頭有一個人從遠方走來就太棒了。等了半個小時,終于有人來了。一個人騎腳踏車,從我前面鉆過去,我就按了下按鈕。他不是主角,只是從我的相機前面穿過而已。我就繼續(xù)等,看有沒有別的機會,又等了半個小時,剛才經(jīng)過那個人又騎腳踏車回來了,他看到我了,非常兇,要把我的底片給拆了,那是傳統(tǒng)機,只要把底片打開了就會曝光了。我說不行啊,如果打開,之前拍的都會不見,我答應你,我回去沖洗后會把你的照片剪掉,這我能保證。
誰要你保證啊,你騙我我也不知道,你跟我去派出所。不管我怎么說,他都不答應。他是個農(nóng)夫,我也用農(nóng)夫的方式跟他講,還是行不通。到后面我就很嚴厲地指責他,你不配資格做個農(nóng)夫。我從小就下田,我所知道的農(nóng)夫都是非常地淳樸,相信別人是好人,你一來就要找我算賬,要我怎么相信你是個好農(nóng)夫?要我怎么相信你不會借機勒索我呢?要我怎么相信你把我?guī)ゲ皇蔷靺^(qū)而是把我殺了呢?
我講到他非常羞愧,他突然間傻眼,我一直在罵他,罵到他說,那好吧,那到我家喝杯水好啦。我說我不喝了,我只要求你一件事情,下次你只要看到任何人出現(xiàn)在你們村子里頭的時候,你請他去喝水好了。先給人家好意,這是我覺得一輩子講的最好的一席話,現(xiàn)在都還沒超越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