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走在天地之間

柏邦妮

四十歲的徐霞客說，他的一生中有八回心醉神迷。

頭一回是夢，另一回是記憶，還有一回是一幅畫。那幅畫就在一座冷廟的破壁上，有一個像他的人，還有一個像她的人。他們同在一幅畫上，卻隔著山隔著水。

第四回是他終于動身云游。三月入閩，風(fēng)雨通宵達旦，野溪喧鬧如雷。水漲船高，輕快無比，順流而下八十里，迅如飛鳥。他敞開衣襟，須發(fā)張開，渾然忘記了自己的年紀。

第五回是在林田，雨大，突然停止。有兩條小溪在眼前閃耀，一條渾赤如血，一條碧綠如藍，兩條小溪竟然在此合流。有金藍色的小鳥在林間鳴叫。他靜靜地站在那里，不作一聲言語。

第六回是隆冬，他走入深山。瀑布冰凍，如同白練懸掛。冰掛滿枝，在風(fēng)中搖墜。走到樹深崖窮處，不再有路，只能小心翼翼，抓著野藤枯荊，滾爬而下。好不容易在懸崖底下找到一條枯澗，才算腳踏實地。抬頭一看，危崖高聳，簡直恍如隔世。發(fā)現(xiàn)懷里還有一塊剩餅，一邊吃一邊發(fā)現(xiàn)自己的狼狽，不禁朗聲大笑起來。笑聲驚動了一個僧人，僧人駭異，大雪封山，已經(jīng)三個月不見生人了。

第七回是在麻葉洞。洞口大如斗，洞外水流湍急，只能穿水而入。徐霞客脫去外衣，像蛇一樣爬行，背磨腰貼，肌膚被刮擦得生疼。向西有一處縫隙，于是爬行上去，眼前豁然開朗。洞中平坦如榻，頂上有石，如同蓮花倒垂，結(jié)成寶蓋，晶瑩潔白。四周的山石輕紅，如同桃花。

最后一回是在香爐峰。突然遇見了大霧，云氣濃厚，奔馳而來。在這樣的大霧中，突然看到了心中的幻象。白發(fā)蒼蒼的母親，跛足行走的疼痛，盜賊鋼刀的恐嚇，溫柔難舍的女人，此時都一一涌現(xiàn)。覺得疼、癢、酸、麻、想哭、想罵、想笑、想到死。一年年、一日日奔波流離，到底是為了什么？

霧氣散去，山間寂然，萬物寥廓而坦蕩，一切都仿佛天地之初的模樣。突然覺得自己渺小的身軀就要與眼前的山樹水煙交融，變成水晶一塊，再也沒有形體，沒有魂魄……

為什么我在這里？我到底要行去何處？哪里是我的終點？

“不重要了，”徐霞客對自己說，“重要的是，我行走在天地之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