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娘的地頭力

王育琨

時下中國富裕了，中國人卻多處于極大的焦慮之中，很難安下心來。他們的信念已經(jīng)被富裕的生活和失衡的精神給攪亂了。每逢此種情境，我就常常想起老娘，想起兒時的那眼往昔之井。在那里，我一次次找到了生命的激情和力量的源泉。

問題和解決問題的方法同在

老娘叫呂春華，生于1920年，育有我們兄妹6人，我是“老兒子”。上個世紀五六十年代，山東農(nóng)村很苦。父親在離家很遠的供銷社上班。娘是個小腳女人，用她并不強壯的肩膀撐起了這個家。她白天下地干農(nóng)活掙工分，晚上常常還要去磨面或彈棉花。據(jù)說，老娘生我的那天，白天還下地干了一天農(nóng)活，半夜里把我生下來，第二天又下地干活了。

不知為什么，父親一直頂著一個“歷史反革命分子”的帽子。也因為這層關(guān)系，我們家在村里被劃為“地富反壞右”，老娘不但要承擔所有的體力活，還要承擔一些精神上的污濁?？墒?，在我的記憶中，老娘常常爽朗地大笑。

我們村同我家一樣女人頂家的，有兩個孩子的，老大連初中都上不了，就要回家干活掙工分了。娘雖是文盲，卻沒有這么短視。她說：“我的孩子不能像我一樣活！我頭拱地也要讓孩子去上學！”“我頭拱地也要把這事辦了！”“頭拱地”“頭拱地”“頭拱地”，這個詞深深烙在了我幼小的心靈中。

在老娘“頭拱地”的意識和行為中，1961年我大哥考進了南開大學，1963年大姐考進了鞍山鋼鐵學院。其他哥哥姐姐不走運，文化大革命斷了他們的求學路。

問題和解決問題的方法同時誕生。人們的許多恐懼，其實都是幻想出來的。對挫折的恐懼，對假想敵的幻覺，使一個人陷入對瑣碎事物的糾結(jié)中，給挫折盛開的自由，讓其充分展現(xiàn)。在挫折開花結(jié)果的過程中，一個人的創(chuàng)造力也就迸發(fā)了。老娘這份面對挫折和危難的達觀，使許多飽學之士汗顏。

富者擁有過多，反而可能碌碌無為。家境的貧寒，使娘身上的潛能得到了最充分的釋放。她長年忘我地勞作，從不吐露一個“苦”字，大嗓門說話，爽朗地大笑，以她獨特的方式相夫教子?；蛟S由于她心靈的純凈，超強的勞作并沒有損害她的健康，晚年她除了腿腳不利索，身體一直很硬朗，面容紅潤祥和，皮膚白里透亮?？磥?，磨難和危機，是成就一個人最為重要的東西。

老娘走的那天，村里有500多人來送行。老舍的話特別能表達我的心情：“失去了慈母的愛便像花插在花瓶里，雖然還有香有色，卻失去了根?！?/p>

如今老娘去世已經(jīng)整5年了，可她仍整天活潑潑地活在我的世界里。“頭拱地我也要給你們拱出一片天！”她這種卓絕的精神，讓我得以穿越那些生命的堆積物，用地頭力視角透視中國企業(yè)。

老娘有豐富的口頭禪，我最喜那句“哪有那么多順心的事，你自己把它扒拉過來，頭拱地做好就是了！”這句話很有深意——要做自己喜歡的事，要把那些不得不做的事變成自己喜歡做的事！

我們常看到一些人在抱怨環(huán)境，可抱怨卻構(gòu)成了更為強勢的環(huán)境拘押著他！老娘的環(huán)境夠差的了，可她只關(guān)注陽光，因而陽光就在她身邊積聚。

老娘說的“頭拱地”就是我們講的專注。別在那里這山看著那山高，每一個地點都可以起步，就看你是否專注了。從老娘的體驗看，一旦“頭拱地”，一旦處于極大的專注，就沒有什么辦不成的事。

做好，是一個人全部的自尊。你可以有1000條理由說明你沒完成某事的原因，但是只有一個結(jié)果能證實你人生的自尊。

老娘的大白話，啟迪我形成了“喜愛·專注·做好”的地頭力視角，透視中國企業(yè)的人和事，引發(fā)了無數(shù)企業(yè)人的共鳴。正是從老娘的地頭力視角出發(fā)，我概括出兩條企業(yè)經(jīng)營管理的真諦：“問題一冒頭就要把它敲掉！”“不能讓問題成為信息！”

想想還真是。一個企業(yè)能否成為世界一流，就是看這個企業(yè)能否建構(gòu)一個活潑的活力場，讓員工一旦進入這個場域，就可以把不得不干的事變成自己非常喜歡的事，能夠心無旁騖地以“極大的專注”去把它做好。

一次與《大趨勢》的作者約翰·奈斯比特聊天，談起老娘和她的口頭禪，他一下子被感動了：“你的母親將會感動地球人?！彼谧珜懙摹吨袊筅厔荨分?，前兩章都用了老娘的故事和語錄。大作家擅長把宏大的主題用普通人的視角去詮釋。母親的精神，不只是激勵著她的兒孫后輩，還有更多奮發(fā)創(chuàng)造的人們。

心純見真，讓我找到了智慧之井

有半年多時間，我不敢直面老娘走了這個事實。一直到6個月后，在徒步穿越西藏墨脫的行程中，在那個沒有移動信號的生機勃勃的原始森林里，我負責獨自在前邊開路，事情才有了轉(zhuǎn)機。

在墨脫的原始森林中，有許多幾個人都抱不過來的參天大樹，樹下堆積著厚厚一層脫落的樹皮和落葉。它們曾經(jīng)是新鮮的、嫩綠的，后來黃了，落在了地上，似乎和這棵大樹沒有關(guān)系了。但實際上，它們都依偎在樹下，化于泥土中后，還在義無反顧地反哺大樹。那些參天大樹，正是傳承了母體的基因，汲取了天地精華以及落葉和樹皮的營養(yǎng)，才生機盎然，身姿挺拔。偉岸與渺小交替，落葉、脫落的樹皮與勃勃生長著的大樹形成了一個周而復始的輪回。

或許，這就是母親，這就是我們每一個人的宿命。老娘的那股能量，不是從被文明教化過的心智中產(chǎn)生的，而是發(fā)源于她的大愛。愛就是單純、干凈、無我。她的心智從來沒有去提醒她，哪里是能量的極限，哪些可以駕馭，哪些會危及健康。一如那些郁郁蔥蔥以萬年計的原始森林，娘沒有自己，沒有任何心智能夠去局限她的能量。一旦專注于當下需要做的事情，她的能量便源源不斷地噴涌出來。

在原始森林中，我不可思議地觸摸到了稻盛和夫當年發(fā)現(xiàn)智慧之井的喜悅。他說：“在世界的某個地方，有一個被稱為‘智慧之井的地方，無意間，人們將其儲存的‘智慧作為自己的新思路、靈感、創(chuàng)造力?！?/p>

看到雅魯藏布江歷經(jīng)種種曲折，義無反顧地奔涌向前，不由得生出許多聯(lián)想。人生就如一條小溪奔涌入大江大海，保持一顆童真的初心，也就會像小溪那樣清新、機警和柔軟，沒有過去的重負壓肩，也沒有挑選一處僻靜港灣的沖動，顯示著無限的能量。我分明聽到老娘在說：無我的悲憫心是有無限能量的富礦，而單純質(zhì)樸的心靈就是開啟這個富礦的金鑰匙。

頓悟到這一層，哀痛的心境悄然消失，娘常駐我的心靈。一種愛的力量開始在我身上匯集。一切有形者，經(jīng)這里塑造；一切無形者，在這里形成。老娘的地頭力，是綿延了億萬年的能量的顯現(xiàn)，可以傳遞給我，可以傳遞給你，也可以傳遞給中國的企業(yè)。

我喜歡紀伯倫。他的詩把母親這種安心、極致、精進的心態(tài)與力量刻畫得恰到好處，也是緩解今人焦慮癥的良方：

生活的確是黑暗的，除非有了渴望；

所有渴望都是盲目的，除非有了知識；

一切知識都是徒然的，除非有了工作；

所有工作都是空虛的，除非有了愛。

當你們帶著愛工作時，你們就與自己、與他人、與上帝合為一體。

什么是帶著愛去工作？

是將你心中的絲線織布縫衣，仿佛你的摯愛將穿上這衣衫；

是帶著熱情建房筑屋，仿佛你的摯愛將居住其中；

是帶著深情播種，帶著喜悅收獲，仿佛你的摯愛將品嘗果實；

是將你靈魂的氣息注入你的所有制品；

是意識到所有受福的逝者都在身邊注視著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