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利
在農村悶了一輩子的花甲農婦邵玉珍,心底始終潛藏著不愿平庸過一生的熱望。一次偶然的機會,她到北京城里參加培訓,學會了使用DV。從此,通往外部世界的大門在她面前徐徐打開。小小DV機讓她精神世界更加豐富的同時,也收獲了人生的自信和尊嚴……
歪打正著,村婦“瞎拍”的DV短片獲得一等獎
2005年10月下旬,北京順義區(qū)楊鎮(zhèn)沙子營村的鄉(xiāng)親們發(fā)現(xiàn),村民張松山的老伴邵玉珍神秘地“消失”了。
三天后,邵玉珍才在村里出現(xiàn),手上卻多了個村民沒見過的物件,邵玉珍說這是DV,能把人錄進去,還能從電視里放出來。聽著邵玉珍的話,村民們半信半疑——
這到底是咋回事兒呢?事情還得從幾天前說起。
那天,邵玉珍正在家吃飯,鄰居吳家在《大眾DV》雜志工作的閨女吳硯華來找她,對她說:“大嬸子,有件事兒,我覺得你參加比較合適?!?/p>
這件事就是“村民DV計劃”,是國內資深紀錄片導演吳文光應“中國-歐盟村務管理培訓項目”委托策劃的?!按迕瘢模帧笔怯跋裼媱澋囊徊糠?,2005年9月開始面向全國征選10位村民,打算經(jīng)過拍攝技術培訓后,讓他們拿著DV回自己村拍攝。參加者必須是村民身份,圍繞著村民自治,還要有自己的拍攝主題。
在吳硯華的鼓動下,邵玉珍報了名。很快,她接到通知,自己被錄取了。這個時候,邵玉珍有些忐忑,她覺得自己已是55歲的人了,這么多年一直圍著地頭、灶臺轉,冷不丁讓她拿起機器拍片子,能行嗎?
權衡再三,邵玉珍決定接受挑戰(zhàn),她對自己說,這是最后的機會了,再不出去,一輩子就沒啥亮點了。
村里同齡婦女中,邵玉珍是文化最高的,當年她以高分考上了重點中學牛欄山一中,因為家里窮,勉強讀到了初三。當年像她這種文化程度的人,都進城工作去了,邵玉珍家里窮,沒路子,只得走上了嫁人、務農的道路。其實,這些年來,她從未甘心就這樣庸庸碌碌地走完一生。
幾天后,邵玉珍到了北京草場地工作站參加培訓。學會開機關機后,她就和其他9位同學到外邊去拍,先拍靜止畫面,再拍人物。兩天過后,她就拍得像模像樣了。
第三天,吳文光讓10個來自全國各地的村民上報想拍的選題,有想拍村里采石場的,有想拍扶貧款發(fā)放的,有想拍選舉的,邵玉珍的選題是拍“包地”。吳文光同意了。
帶著這項“作業(yè)”,邵玉珍拎著一臺DV、10盤帶子回到沙子營。吳文光告訴她,萬一“包地”拍不成,你想拍什么就拍什么,隨意拍??傊粋€月內,要把10盤帶子拍滿。
吳導演預料的“萬一”還真的出現(xiàn)了,村里包地的會議一拖再拖。邵玉珍只好見到什么就拍什么,她拍了村民在馬路邊截車賣大白菜,拍了人們如何砍價,怎樣把買家領地里看菜,砍菜,最后裝車。她還拍了在馬路邊等車時,村民們談天說地、插科打諢、開玩笑、發(fā)牢騷的場景。
一天晚上,邵玉珍正吃著飯,前院兩口子又吵起來了。她放下飯碗,拎著DV就去勸架。她心想,把他們吵架時的樣子錄下來,到時放給他們看,他們就不好意思再吵了。那兩口子看邵玉珍來了,吵得更兇了,根本沒留意邵玉珍在拍他們,該怎么吵還怎么吵。過后,邵玉珍給他們放了吵架時的錄像,那兩口子挺尷尬,以后吵架的頻率少多了。
快到交“作業(yè)”的日子了,邵玉珍還剩大半盤帶子沒有拍滿。進城交差的前一天,邵玉珍拽著老伴,讓他當解說員,圍著村子拍了一天,總算把帶子拍滿了。
交“作業(yè)”那天,包括邵玉珍在內的10位村民都來了,其他9位村民如約拍到了上報的選題,只有邵玉珍未能拍到自己的選題,她有些不好意思。
讓邵玉珍深感意外的是,“作業(yè)”評比的時候,她隨手“瞎拍”的作品《我拍我的村子》征服了挑剔的評委,獲得了村民DV計劃一等獎,評委的意見是,邵玉珍的作品真實得讓人震撼。
DV成了她生命的一部分,京城“跟拍”挨打癡心依舊
“村民DV計劃”活動結束了,邵玉珍使用的DV成了她的獎品。以前拍DV是為了交差,現(xiàn)在,她的拍攝興趣則被激發(fā)出來了。她按照計劃,分別拍了《我們村里的人》、《我們村里的農活》、《我們村的文藝演出》,等等,越拍越覺得村里有好多東西可拍,拍攝DV漸漸成了她生命中的一部分。
在邵玉珍的拍攝計劃里,有拍《我的親戚》這一主題。2007年7月,有個親戚因為瓜棚被人放火燒毀,警方介入后抓住了縱火者,但只關了幾天就放了出來,親戚家也沒得到賠償,親戚四處告狀,光是局長接待日就去了4次。邵玉珍覺得這是個不錯的素材,決定全程跟拍。
8月初的一天,親戚到北京城里上訪,邵玉珍也跟了過去,想記錄下親戚討說法的經(jīng)過。邵玉珍和親戚一早趕到信訪地點,親戚排隊時,她順便拍攝一下周邊的場景,沒想到一個穿警服的人很快過來阻止她,很兇地呵斥她說:“不準拍,不然沒收你的攝像機!”邵玉珍倔勁兒上來了,她跟那人理論起來:“我只是拍一下街景,憑什么不讓拍?哪條法律規(guī)定不讓拍,你拿出來我看看?”邵玉珍越說越激動,還拍下了那人的警號。
邵玉珍據(jù)理力爭的態(tài)度一下激怒了對方,那個穿警服的男子一揮手,過來幾個人揪住她的胳膊,把她拖進一間小屋子,那個男子上前打了她一耳光,罵道:“你個傻×女人,不在家種地,跑這兒來撒野,欠打!”他一揮手,另外幾個人對著邵玉珍就動了拳腳。挨打后,邵玉珍又在附近派出所里被關了三個多小時,最后還是家鄉(xiāng)派出所來人把她接了回去。
邵玉珍被打得臉上、身上青一塊紫一塊的,在床上躺了幾天,然而這只是皮肉上的傷痛,她心里的傷更痛更重。白天在地里干活時,她反反復復在想:那個像她兒子一樣大的年輕人,憑什么對一個農村老太太下手這么狠?自己到底錯在哪里?想來想去,邵玉珍覺得自己沒有錯,錯在農民的弱勢地位以及某些執(zhí)法人員極低的素質。
邵玉珍挨打的消息村里人很快都知道了,有的鄉(xiāng)親勸她:“你以為外頭都跟咱沙子營似的,想拍啥就拍啥呀!吃一塹,長一智,以后別拍了。”有的說,咱們天生地里刨食的命,別五迷三道地整那些沒用的東西了,你拍那么多東西,還不如在自己地里多打些糧食。
面對村民們各種各樣的說法,邵玉珍的家人當然也不會無動于衷。邵玉珍挨打家人當然最心疼,丈夫張松山對邵玉珍著了迷似的拍DV早就有意見,當初,邵玉珍報名參加培訓班,他覺得讓老伴到城里轉轉也不錯,還能免費吃住,沒想到老伴回來后,像著了魔,就連干地里的活,也得把DV機架好才開始。有一次,一場暴雨眼看就要來臨,張松山拉著老伴把塑料大棚用石塊壓好,以免被風掀開。邵玉珍覺得這樣的場景不能錯過,就支好三腳架,想抓拍些鏡頭,張松山吼著說:“都什么時候了,還搗鼓那破玩意兒,回到家我就給你砸了!”邵玉珍回敬他說:“你敢動動它,我跟你沒完!”張松山知道老伴的脾氣,不吭了。
借著這次被打,張松山和兒女們勸邵玉珍收手。邵玉珍沒有同意,她說你們都不懂我,我活了大半輩子,現(xiàn)在才找到了生活的意義,我不但要拍,還要把親戚這件事兒跟拍下去,看看最后到底是個啥結果。邵玉珍通過自己挨打這件事兒,覺得農民確實沒有社會地位,沒有尊嚴可言。
就這樣,邵玉珍繼續(xù)按部就班地進行著她的拍攝計劃。2007年年底,邵玉珍自己動手,把全年拍的70多個小時的錄像帶素材剪輯成80分鐘的片子,片名就叫《我拍我的村子——2007年》,這個片子榮獲《大眾DV》雜志“鼓舞2008”年度DV人物大獎,并入選主題為“從鄉(xiāng)村到都市”優(yōu)秀紀錄片展播,在深圳市何香凝美術館公開播放展映,獲得業(yè)內人士及觀眾的好評。
村婦開啟“民間記憶”工程, 赴歐洲、進高校交流收獲人生自信
2008年春節(jié)后,邵玉珍接到通知,她將作為中國農民代表赴歐洲與國外同行進行交流。
消息傳來,整個沙子營村都轟動了。鄉(xiāng)親們蜂擁到邵玉珍家,七嘴八舌地向她道賀,在大家的簇擁下,邵玉珍顯得有些不好意思,又有些激動。這么多年來,她從未想到自己到了老年,還能獲得做人的成就感。
在法國巴黎,那些大鼻子、藍眼睛的外國專家看了邵玉珍的作品后,大為贊賞,稱贊這種原生態(tài)的作品才更具震撼力,并真誠地向她取經(jīng)。業(yè)務交流之余,邵玉珍還游覽了巴黎的名勝古跡。站在著名的埃菲爾鐵塔前,她想到了遙遠的沙子營村的鄉(xiāng)親們,為人生的時空轉換感慨萬千。
從國外回來后,邵玉珍第一件事就是買了臺電腦,請求清華大學畢業(yè)的兒子為她扯上寬帶,讓兒子教她打字、上網(wǎng)發(fā)郵件。她要和吳文光老師以及同行們保持網(wǎng)絡聯(lián)系,相互勉勵共同提高。
由于當年的拼音基礎還在,邵玉珍很快學會了打字,她在電腦上寫起了工作日記。按照拍攝計劃,邵玉珍對自己每天的生活都有所記錄。多少個夜晚,勞累一天的老伴早已酣然入睡,邵玉珍戴著老花鏡在電腦前用心地記錄著一天的見聞及感受。
邵玉珍寫工作日記的習慣一直堅持了下來,2010年6月,她的電腦中毒無法上網(wǎng),兒子回到家里給老媽重裝系統(tǒng),由于沒有交代清楚,結果把母親兩年來的工作日記給刪掉了。
這可是自己兩年的心血?。”M管兒子不是故意的,邵玉珍還是難過得流了淚。兒子看到老媽哭了,連聲道歉。幾年來,兒子對老媽癡迷DV并沒有反對,他覺得這只不過是老人精神生活的一種補充,充其量是一種愛好。邵玉珍則認為兒子并不了解她的內心,不懂她的精神世界,更不理解這份工作對她的人生意義。
電腦重裝事件以后,邵玉珍開始給自己的工作日記進行備份,以免發(fā)生不測。生活中,她還是有條不紊地進行著自己的拍攝計劃。
在沙子營村,邵玉珍成了“名人”,村里有啥值得紀念的事情,都會叫邵玉珍過去拍一拍。2010年國慶節(jié),村里青年張華結婚那天,提前約定的攝像師突然撂挑子不干了。張華的家人情急之下,請邵玉珍前去救火。一開始,邵玉珍信心還有些不足,生怕拍不好辜負了人家的心意,但她懂得救場如救火的道理,拎著DV機就上了場。
結婚現(xiàn)場熱鬧非凡,鄉(xiāng)親們趁這個機會難得地放松一下,搞笑的、逗樂的場面貫穿婚禮的整個過程,邵玉珍拍得極為投入。過后,她有些忐忑地把帶子在電視上放了一遍,剛看了幾分鐘,邵玉珍心里就有了底,她覺得自己拍的比專業(yè)攝像師并不差。比起那些專業(yè)攝像師,她更懂得幾十年來一起生活的鄉(xiāng)親們,能更好地捕捉他們的表情。張華夫妻及家人看過邵玉珍的帶子后,都非常滿意。自此,村里有了婚喪嫁娶,邵玉珍都成了忠實的記錄者。
六年多來,邵玉珍拍攝了三百多盤錄像帶,從這些帶子中,她剪輯出《我拍我的村子——2006》一直到《我拍我的村子——2010》,導師吳文光對她的這些作品欣賞有加,并推薦這些作品參加各項比賽,獲得了不同等級的獎項,邵玉珍成了國內小有名氣的民間紀錄片作者。
讓邵玉珍想不到的是,首都一些高校也向她發(fā)來邀請,請她到校與新聞專業(yè)的學子們進行交流。于是,邵玉珍拎著DV走進象牙塔,把她多年來拍攝DV的心得體會講了出來,她真誠地對那些大學生說,她在記錄村子變化的同時,也是在記錄自己的生活。拍攝DV之后,她得以接觸到一些更新的東西,視野得到了拓展,人生的境界得到進一步提高。
眼下,在吳文光的支持下,邵玉珍又開啟了一項更有意義的“民間記憶”計劃,就是用DV尋訪周圍的一些高齡老人,把他們的人生經(jīng)歷和感悟記錄下來,作為一份珍貴的資料保存。目前,她已攝錄了數(shù)十位老人,那些耄耋之年的老人面對邵玉珍的鏡頭,總有說不完的話語,老人們極強的傾訴欲給了邵玉珍無盡的動力,她覺得自己有責任把這件事情干得更好。
六年多的DV拍攝,在邵玉珍面前打開了一條通往外部世界的大門,讓她的精神世界更加豐富。小小的DV機讓這位農村婦女收獲了一份自信,找到了自己的人生價值。邵玉珍同樣認為,農村婦女除了生兒育女、田間勞作外,還有很多事情可以做,從這些事情中,她們能找到做人的價值以及成就感。
編輯 / 尤 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