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爾泰
沒有凄厲的絕叫,沒有劇烈的抗議,沒有深長的悲嘆。萬千心事,凝成了這么一本,如此憂傷又如此美麗的意義之書。如同天問,如同長歌當哭。
我用“憂傷”一詞,作者未必認同。我所謂的憂傷,是指人對于失去了的幸福的憧憬。在那荒誕殘酷的年代,還有可以失去的幸福嗎?有的,那就是叛逆意義的追尋?;恼Q殘酷中的意義,就是對荒誕殘酷的抗爭。那些不能安于無意義狀態(tài)的意義的追尋者們,原本分散在社會的各個角落,互不知道對方的存在。由于共同的追尋,得以在人海中偶然相逢、相知、相加持、相濡以沫。這種人際關系,在商業(yè)時代已經(jīng)不可想像。
這所謂憧憬,可以說是一種思念的情感。直接的是對那些初航時分曾與并肩的水手們的思念;間接的是對一種被理想主義照亮了的生活和人際關系的思念。這個,實際上也就是,對于一種更高人生價值的思念。由于那種照亮生活的理想主義,以及與之相應的人際關系現(xiàn)在已經(jīng)杳不可尋,所以這個思念,或者說憧憬,就成了我所謂的憂傷。
以憂傷為基調,也就是以情感為主導,只聽從心靈的呼聲。這樣的書寫,只能是個體書寫,不服務于任何共同主題,也不受制于外來指令或需要。因此個體書寫,才呈現(xiàn)出無限豐富的差異和多樣性,各有特點。
所以我說,這是一首憂傷的長詩。說來矛盾,正因為如此,我讀此書,一方面是切膚之痛歷久長存,一方面又得到一種審美的快樂,一種慰藉,甚至鼓舞。為那些不能安于無意義狀態(tài)的意義的追尋者們,即使在今天的人們已經(jīng)無法想像的殘酷慘烈之中,也能創(chuàng)造出如此美麗、如此有意義的人生。難免要想一想,他們能,為什么我們不能?
充滿著神秘與眼淚的理想主義,對我們這代人來說,那或許是一抹殘陽,或許是一縷陰影,但對于今后的年輕人來說,那是一種無法想像的存在。在他們身上,構成遺傳的染色體已經(jīng)變異了。無法理解不是他們的錯。
既然如此,既然我們的精神財富到后人手里必然貶值,我們創(chuàng)造它的努力豈不是無效勞動?血腥暴力荒誕滑稽等等,是我們的(不是抽象的)理想主義的前提,把它留給后人作為歷史判斷的參照系,讓他們自己去尋找溫暖打造平安,比之于刪除,豈不更好?還有,刪除了故事,還有“從故事中走出來的人”嗎?
書名:《半生為人》
作者:徐曉
出版社:中信出版社
血腥和荒誕是那個時代的基調,書中提到的部分,已經(jīng)殘酷到讓我們有切膚之痛,已經(jīng)殘酷到哪怕只刪除掉一個小小的細節(jié),都會減輕我們的沉重。這些都沒有刪除,不知刪除了什么?荒誕感是一種至為難得的天賦,它造就了陀思妥耶夫斯基和卡夫卡,也造就了海子和殘雪。有感于荒誕而又刪除,不知是怎樣的荒誕?我不敢要求別人把自己不忍看不敢看的東西攤出來晾,那種要求本身就是殘酷。但是那杯苦酒,一個人咽得下去嗎?
咽不下去,所以刪除。從這刪除,我看到了一種人性中的神性愛和悲憫;也看到了一種人性的軟弱無力感和恐懼。逃避,是弱者的天賦本能。正如狼有尖牙鷹有利爪,羚羊和兔子有跑得飛快的腿。托爾斯泰說他讀安徒生,讀了幾遍才發(fā)現(xiàn)安徒生的孤獨和軟弱。安徒生以為大人都沒有同情心,所以他只向小孩子說話。小孩子更沒有,但他假定有,這是弱者的任性。同樣,對于一個陷于“無可奈何的孤絕”的弱女子來說,還有比童話更好的避難所嗎?
魯迅無礙于韓愈,海子無礙于李白。文學的領域是孤峰的森林,里面沒有巨人的肩膀,只有或大或小永遠并存的孤峰。哪怕只是一首詩,一則寓言,一篇散文,作者佚名,只要真好,且與眾不同,都可不朽,成為永遠的孤峰。
《半生為人》也是,這是弱者的勝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