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北京_范子燁
黃初二年(221),曹丕在《改封曹植為安鄉(xiāng)侯詔》中更露出了虛偽的面目:
植,朕之同母弟。朕于天下無所不容,而況植乎?骨肉之親,舍而不誅,其改封植。a
可見“骨肉之親”的作用在于身為皇帝的哥哥沒有對“大罪彌天”的弟弟下毒手。更為滑稽的是曹丕在《典論·奸讒篇》對袁氏兄弟因手足相殘最后導致袁紹(?—202)徹底失敗的歷史教訓進行了深刻的總結(jié):
夫忠臣之事主也,尊其父以重其子,奉其兄以敬其弟。故曰“愛其人者,及其屋烏”,況乎骨肉之間哉!而進獨何嘉焉?袁紹之子,譚長而慧,尚少而美,紹妻愛尚,數(shù)稱其才,紹亦雅奇其貌,欲以為后,未顯而紹死。別駕審配,護軍逢紀,宿以驕侈,不為譚所善,于是外順紹妻,內(nèi)慮私害,矯紹之遺命,奉尚為嗣。潁川郭圖、辛評,與配、紀有隙,懼有后患,相與依譚,盛陳嫡長之義,激以絀降之辱,勸其為亂。而譚亦素有意焉,與尚親振干戈,欲相屠裂。王師承天人之符應,以席卷乎河朔,遂走尚梟譚,禽配馘圖……二子相屠,墳土未干,而宗廟為墟,其誤至矣。b
但對曹植而言,曹丕說出的每一個普通的真理,都不過是虛偽的謊言。因為在這位皇兄那高亢的真理之音中,曹植過的是囚徒般的日子c。黃初四年(223),曹植徙封雍丘王,其年朝會于京都。《魏志·陳思王植傳》裴注引《魏略》:
初植未到關(guān),自念有過,宜當謝帝。乃留其從官著關(guān)東,單將兩三人微行,入見清河長公主,欲因主謝。而關(guān)吏以聞,帝使人逆之,不得見。太后以為自殺也,對帝泣。會植科頭負鈇锧,徒跣詣闕下,帝及太后乃喜。及見之,帝猶嚴顏色,不與語,又不使冠履。植伏地泣涕,太后為不樂。詔乃聽復王服。
曹丕對曹植的真實態(tài)度盡現(xiàn)于此。其實在母親卞氏的一再干預下,曹丕未能對曹植實施殺害,如此已然是皇恩浩蕩了。在上文之下裴注還引《魏氏春秋》:
是時待遇諸國法峻。任城王暴薨。諸王既懷友于之痛。植及白馬王彪還國,欲同路東歸,以敘隔闊之思,而監(jiān)國使者不聽。植發(fā)憤告離而作詩曰:“謁帝承明廬,逝將歸舊疆。清晨發(fā)皇邑,日夕過首陽。伊洛廣且深,欲濟川無梁。泛舟越洪濤,怨彼東路長。回顧戀城闕,引領(lǐng)情內(nèi)傷。大谷何寥廓,山樹郁蒼蒼。霖雨泥我涂,流潦浩從橫。中逵絕無軌,改轍登高岡。修阪造云日,我馬玄以黃。玄黃猶能進,我思郁以紆。郁紆將何念?親愛在離居。本圖相與偕,中更不克俱。鴟梟鳴衡軛,豺狼當路衢;蒼蠅間白黑,讒巧反親疏。欲還絕無蹊,攬轡止踟躕。踟躕亦何留,相思無終極。秋風發(fā)微涼,寒蟬鳴我側(cè)。原野何蕭條,白日忽西匿。孤獸走索群,銜草不遑食。歸鳥赴高林,翩翩厲羽翼。感物傷我懷,撫心長嘆息。嘆息亦何為,天命與我違。奈何念同生,一往形不歸!孤魂翔故域,靈柩寄京師。存者勿復過,亡沒身自衰。人生處一世,忽若朝露晞。年在桑榆間,影響不能追。自顧非金石,咄咤令心悲。心悲動我神,棄置莫復陳。丈夫志四海,萬里猶比鄰。恩愛茍不虧,在遠分日親。何必同衾幬,然后展殷勤。倉卒骨肉情,能不懷苦辛?苦辛何慮思,天命信可疑。虛無求列仙,松子久吾欺。變故在斯須,百年誰能持?離別永無會,執(zhí)手將何時?王其愛玉體,俱享黃發(fā)期。收涕即長涂,援筆從此辭?!?/p>
這首《贈白馬王彪》無疑是世界文學經(jīng)典中最凄美的詩篇之一d,其情味幾乎可與《舊約》(The Old Testament)之《耶利米哀歌》(Jerem iah)相媲美。詩人對親人的哀思與眷戀,與蒼茫、壯闊、悲涼的自然景色交融無間,其藝術(shù)感染力穿越了歷史的時空,激發(fā)了歷代讀者無盡的遐想?!坝跁r諸王凜凜不自保,子建此詩憂傷慷慨,有不可勝言之悲。詩中所謂‘蒼蠅間白黑,讒巧令親疏’,蓋為灌均輩發(fā),終無一毫怨兄之意。處人倫之變者,當以為法?!眅這首詩充分顯示了子建的情感世界和博大襟懷。處在人生的低谷之中,充滿了悲傷和悲怨的子建既未消沉,也未頹廢。他希望自己像春蠶一樣努力地生出絲來。桑樹是春蠶的家園,桑葉是春蠶的美食,沒有桑樹為依托,沒有桑葉為食物,蠶是不能生存,更不能產(chǎn)絲的。顯然,春蠶作為子建的象征,充分表露了他對君主和國家的忠誠以及試圖建功立業(yè)的積極心態(tài),他在《與楊德祖書》中說:
吾雖薄德,位為藩侯,猶庶幾戮力上國,流惠下民,建永世之業(yè),流金石之功,豈徒以翰墨為勛績,辭頌為君子哉?若吾志不果,吾道不行,亦將采史官之實錄,辯時俗之得失,定仁義之衷,成一
家之言,雖未能藏之名山,將以傳之同好。
子建夢想介入世界的關(guān)注以兼濟天下,當然,他也甘于做一個貧士,一位隱者,以非介入世界關(guān)注的方式獨善其身,他在《上書請免發(fā)國士息》中對魏明帝說:
若柏成欣于野耕,子仲樂于灌園;蓬戶茅牖,原憲之宅也;陋巷簞瓢,顏子之居也:臣才不見效用,??粓?zhí)斯志焉。若陛下聽臣,悉還部曲,罷官屬,省監(jiān)官,使解璽釋紱,追柏成、子仲之業(yè),營顏淵、原憲之事,居子臧之廬,宅延陵之室。如此,雖進無成功,退有可守,身死之日,猶松、喬也。然伏度國朝終未肯聽臣之若是,固當羈絆于世繩,維系于祿位,懷屑屑之小憂,執(zhí)無己之百念,安得蕩然肆志,逍遙于宇宙之外哉?
然而,在人生的低谷中,他既不能“蕩然肆志”,更不能“逍遙于宇宙之外”。于是,他在《臨觀賦》中悲嘆道:
樂時物之逸豫,悲余志之長違。嘆《東山》之愬勤,歌《式微》以訴歸。進無路以效公,退無隱以營私。俯無鱗以游遁,仰無翼以翻飛。f
這就是曹植的生存困境,這種困境給他造成了巨大的心靈創(chuàng)傷。不僅如此,漂泊中的子建甚至還缺衣少食,《轉(zhuǎn)封東阿王謝表》說“饑者易食,寒者易衣,臣之謂矣”,《遷都賦序》說“連遇瘠土,衣食不繼”,而其上表則更直言不諱:
臣聞寒者不貪尺玉,而思短褐;饑者不愿千金,而美一餐。夫千金尺玉至貴,而不若一餐短褐者,物有所急也。g
《金樓子》卷四《立言篇》第九下轉(zhuǎn)引陳思王的話:
投虎千金,不如一豚肩。寒者不思尺璧,而思襁衣足也。h
在這里,子建所傾訴的不僅是“自己遭受不合理不公正的待遇”這種“世界上唯一難以忍受的痛苦”,更主要表明了“陽光下唯一的罪惡是不公正,是違背真理、違背事實、違背自然秩序”i,他的傾訴,在天合氣,在地合理,在人合情。但長期的困苦生活確實消磨了他的身體健康,徙封東阿之后的子建尤其瘦弱不堪,這使“善良的”皇侄十分震驚:
王顏色瘦弱何意耶?腹中調(diào)和不?今者食幾許米?又啖肉多少?見王瘦,吾甚驚,宜當節(jié)水加餐。j如果建議叔叔“節(jié)水加餐”算是一點恩德的話,那么,將死人的衣服賞賜給叔叔,我們就不知是何用意了:
皇帝問雍丘王:“先帝昔常非于漢氏諸帝,積貯衣被,使敗于函篋之中。遺詔以所服衣被賜王、公卿、官僚諸將。今以十三種賜王?!眐
然而,面對天下蒼生的衣食問題,我們看到即將走上皇帝寶座的曹丕卻有著另外一副面孔。延康元年(220)十一月,他在《辭許芝等條上讖緯令》中說:
今吾德至薄也,人至鄙也,遭遇際會,幸承先王余業(yè),恩未被四海,澤未及天下,雖傾倉竭府以振魏國百姓,猶寒者未盡暖,饑者未盡飽。夙夜憂懼,弗敢遑寧。l
他在《讓禪令》中說:
夫古圣王之治也,至德合乾坤,惠澤均造化,禮教優(yōu)乎昆蟲,仁恩洽乎草木,日月所照,戴天履地含氣有生之類,靡不被服清風,沐浴玄德……今百姓寒者未暖,饑者未飽……m
如此憂國憂民的大君王情懷,居然不能給自己的親生弟弟一點溫暖,其虛偽矯情簡直無以復加。《三國志》卷二十五《辛毗傳》裴注引《世語》曰:
毗女憲英,適太常泰山羊耽,外孫夏侯湛為其傳曰:“憲英聰明有才鑒。初文帝與陳思王爭為太子,既而文帝得立,抱毗頸而喜曰:‘辛君知我喜不?’毗以告憲英,憲英嘆曰:‘太子,代君主宗廟社稷者也。代君不可以不戚,主國不可以不懼,宜戚而喜,何以能久?魏其不昌乎!’”
因自己被立為太子而狂喜不已的曹丕居然抱住了辛毗(?—324)的脖頸!這無疑是中國政治史中最令人作嘔的一瞬n。而深居閨中的綺年女兒辛憲英對曹丕其人的淺薄洞見明澈,曹魏王朝曇花一現(xiàn)的歷史命運已經(jīng)被她早早料定了!太和五年(231),曹植“上疏陳審舉之義”,曾有“任益隆者負益重,位益高者責益深”之言,實可為憲英之語作注腳。因此,上文所征引的曹植和曹丕父子有關(guān)衣食的文字,也都是《擬古》其九的“春蠶”、“寒衣”兩句詩的底文。但是,這兩句詩尚有更為深隱的歷史文本?!妒勒f新語·方正》第十一條:
武帝語和嶠曰:“我欲先痛罵王武子,然后爵之?!睄唬骸拔渥涌∷?,恐不可屈?!钡鬯煺傥渥樱嘭熤?,因曰:“知愧不?”武子曰:“‘尺布斗粟’之謠,常為陛下恥之!它人能令疏親,臣不能使親疏,以此愧陛下?!?/p>
本條南朝梁劉孝標(462—521)注引《晉諸公贊》曰:
齊王當出藩,而王濟諫請無數(shù),又累遣常山主與婦長廣公主共入稽顙,陳乞留之。世祖甚恚,謂王戎曰:“我兄弟至親,今出齊王,自是朕家事,而甄德、王濟連遣婦入來生哭人邪?濟等尚爾,況余者乎?”濟自此被責,左遷國子祭酒。
對齊王司馬攸(248—283)出藩一事,曹植之子曹志(?—288)也有與王濟(240?—285?)非常相似的表現(xiàn)。本條劉孝標注所引《志別傳》是經(jīng)過宋人刪節(jié)的史料,為說明問題,茲將《晉書》卷五十《曹志傳》節(jié)引于下:
曹志字允恭,譙國譙人,魏陳思王植之孽子也……后遷祭酒。齊王攸將之國,下太常議崇錫文物。時博士秦秀等以為齊王宜內(nèi)匡朝政,不可之籓。志又常恨其父不得志于魏,因愴然嘆曰:“安有如此之才,如此之親,不得樹本助化,而遠出海隅?晉朝之隆,其殆乎哉!”乃奏議曰:“伏聞大司馬齊王當出籓東夏,備物盡禮,同之二伯。今陛下為圣君,稷、契為賢臣,內(nèi)有魯、衛(wèi)之親,外有齊、晉之輔,坐而守安,此萬世之基也。古之夾輔王室,同姓則周公其人也,異姓則太公其人也,皆身在內(nèi),五世反葬。后雖有五霸代興,桓文譎主,下有請隧之僭,上有九錫之禮,終于譎而不正,驗于尾大不掉,豈與召公之歌《棠棣》,周詩之詠《鴟鸮》同日論哉!今圣朝創(chuàng)業(yè)之始,始之不諒,后事難工。干植不強,枝葉不茂;骨鯁不存,皮膚不充……”……帝覽議,大怒……于是有司奏收志等結(jié)罪,詔惟免志官,以公還第。
曹志所謂“樹本助化”,“干植不強,枝葉不茂”,也和《擬古》其九的“枝條始欲茂”,“本不植高原”等詩句有密切關(guān)系。晉武帝司馬炎(236—290)是由于命弟弟司馬攸出為藩王而受到王濟和曹志等人批評的。王濟所謂“尺布斗粟”也反映了同樣的問題。《世說新語》本條劉孝標注引《漢書》曰:
淮南厲王長,高祖少子也。有罪,文帝徙之于蜀,不食而死。民作歌曰:“一尺布,尚可縫;一斗粟、尚可舂。兄弟二人,不能相容?!?/p>
漢文帝劉恒(前202—前157)以天下之廣大,竟然容不得自己的親兄弟,正如曹丕之于曹植,司馬炎之于司馬攸一樣,其人性之殘酷發(fā)人深思o。而西晉的覆亡也正是肇始于手足相殘的“八王之亂”。因此,《擬古》其九“春蠶”、“寒衣”兩句詩既是對這首漢代民歌的檃栝,也是對既往的手足相殘的歷史悲劇的總結(jié)。當然,魏明帝以后的歷史,曹植是無緣知曉的,但是,曹植已經(jīng)預見了曹魏必然覆亡的歷史命運,陶淵明對此作了深刻的揭示。
在詩人的筆下,“滄?!钡囊庀笫切坶?、無情的。建安十二年(207)九月,曹操在取得北征烏桓的勝利后,在班師途中經(jīng)過碣石山,作《步出夏門行》:
東臨碣石,以觀滄海。水何澹澹,山島竦峙。樹木叢生,百草豐茂。秋風蕭瑟,洪波涌起。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漢粲爛,若出其里。p
魏武帝又作《滄海賦》一篇q,今已亡佚。據(jù)《魏志·陳思王植傳》,曹植自述“臣昔從先武皇帝”,“東臨滄?!保褪侵高@件事。魏文帝雖然沒有從征,但后來也有《滄海賦》之作,這篇賦可能與南皮之游有關(guān)(參見下文):
美百川之獨宗,壯滄海之威神。經(jīng)扶桑而遐逝,跨天崖而托身。驚濤暴駭,騰踴澎湃,鏗訇隱鄰,涌沸凌邁……上蹇產(chǎn)以交錯,下來風之泠泠。振綠葉以葳蕤,吐芬葩而揚榮。r
而在《煌煌京洛行》一詩中,曹丕寫道:“峨峨仲連,齊之高士。北辭千金,東蹈滄海?!眘這些都是陶詩“根株浮滄?!币痪涞牡孜?。
“根株浮滄?!蹦耸且粋€具有象征意義的比喻。在這句詩后,清溫汝能(1748—1811)《陶詩匯評》卷四引漢揚雄(前53—18)《法言》:“浮滄海而知江河之惡沱也?!边@是詩人暗用的深層底文。而“種桑長江邊”也是一種象征的寫法,曹植在《九愁賦》中寫道:
嗟離思之難忘,心慘毒而含哀。踐南畿之末境,越引領(lǐng)之徘徊……競昏瞀以營私,害予身之奉公。共朋黨而妒賢,俾予濟乎長江。@0
這是一篇模擬《楚辭》的作品,它正好創(chuàng)作于曹植在雍丘的時期。趙幼文注:“《魏志·文帝紀》裴注引《魏略》曰:‘立石表,西界宜陽,北循太行,東北界陽平,南循魯陽,東界郯,為中都之地?!埽对娊?jīng)·烈祖》毛傳:‘畿,疆也?!呵鹪谒^中都之地之南,故曰南畿。末境,《楚辭·離世》王注:‘末,遠也?!q言遠境?!盄1“俾予濟乎長江”正是“種桑長江邊”的底文,在卑濕的意義上又與《轉(zhuǎn)封東阿王謝表》“太皇太后念雍丘下濕少桑”的陳述相關(guān)。但子建在雍丘時并無種桑之舉,他也從來沒有渡過長江。曹植在轉(zhuǎn)封東阿之后,曾作《社頌》一篇,這篇頌的序文說:
余前封鄄城侯,轉(zhuǎn)雍丘,皆遇荒土。宅宇初造,以府庫尚豐,志在繕宮室,務園圃而已,農(nóng)桑一無所營。經(jīng)離十載,塊然守空,饑寒備嘗。圣朝愍之,故封此縣。田則一州之膏腴,桑則天下之甲第。故封此桑,以為田社。@2
由于雍丘的土地根本不適合種桑,所以子建于“農(nóng)桑一無所營”。農(nóng)桑之業(yè)是立國的根本,子建的母親卞氏即曾躬親蠶桑之事,為天下母儀@3。子建《卞太后誄》:“恒勞庶事,兢兢翼翼。親桑蠶館,為天下式?!盄4他在《藉田論》中更指出:
夫農(nóng)者,始于種,終于獲。澤既時矣,苗既美矣,棄而不耘,則改為荒疇。蓋豐年者期于必收,譬修道亦期于歿身也。
田修種理者,必賜之以巨觴;田蕪種穢者,必戮之以柔桑。
對于湯禱桑林的事跡,他視為神圣之舉:
惟殷之世,炎旱七年。湯禱桑林,祈福于天。翦發(fā)離爪,自以為牲?;熟`感應,時雨以靈。(《湯禱桑林贊》)@5
桑林之禱,炎災克償。伊尹佐治,可謂賢相。
(《殷湯贊》)@6
湯感旱于殷時,造桑林而敷誠。(《喜霽賦》)@7
因此,“種桑長江邊”正好凸顯了子建的立國精神和立國意志,其本意就是說曹植在雍丘建設自己的封國,為國家的發(fā)展作出貢獻。對這句詩,丁福?!短諟Y明詩箋注》卷四解釋說:“《詩·小雅》:‘維桑與梓?!室陨1茸趪!鄙涫亲趪南笳鳌T娙艘源藶橹埸c,發(fā)唱驚挺,聲勢雄壯,形成了一種長江大河、渾灝流轉(zhuǎn)的輝煌氣派。從《轉(zhuǎn)封東阿王謝表》的陳述來看,子建在雍丘的治理和經(jīng)營是卓有成效的,其本心是不愿離開這里的,但考慮到“桑田無業(yè),左右貧窮”的狀況,所以他才表示放棄雍丘的封國,希望在轉(zhuǎn)封東阿之后得到魏明帝的一點幫助(“少見佐助”),所謂“枯木生華,白骨更肉”,足見其辛酸。但是,在轉(zhuǎn)封東阿之后,子建的境遇更加悲慘。太和三年(229)十二月,曾上書明帝自陳:
臣初受封,策書曰:“植受茲青社,封于東土,以屏翰皇家,為魏藩輔?!倍帽傥迨耍阅暝诙?,或不踰矩,虎賁官騎及親事凡二百余人。正復不老,皆使年壯,備有不虞,檢校乘城,顧不足以自救,況皆復耄耋罷曳乎?而名為魏東藩,使屏翰王室,臣竊自羞矣。就之諸國,國有士子,合不過五百人。伏以為三軍益損,不復賴此。方外不定,必當須辦者,臣愿將部曲倍道奔赴,夫妻負襁,子弟懷糧,蹈鋒履刃,以徇國難,何但習業(yè)小兒哉?……又臣士息前后三送,兼人已竭。惟尚有小兒,七八歲已上,十六七已還,三十余人。今部曲皆年耆,臥在床席,非糜不食,眼不能視,氣息裁屬者,凡三十七人;疲瘵風靡,疣盲聾聵者,二十三人。惟正須此小兒,大者可備宿衛(wèi),雖不足以御寇,粗可以警小盜;小者未堪大使,為可使耘鉏穢草,驅(qū)護鳥雀。休侯人則一事廢,一日獵則眾業(yè)散,不親自經(jīng)營則功不攝;常自躬親,不委下吏而已。 (《上書請免發(fā)國士息》)《魏志·陳思王植傳》載:
植每欲求別見獨談,論及時政,幸冀試用,終不能得。既還,悵然絕望。時法制,待藩國既自峻迫,寮屬皆賈豎下才,兵人給其殘老,大數(shù)不過二百人。又植以前過,事事復減半,十一年中而三徙都,常汲汲無歡,遂發(fā)疾薨,時年四十一。
這就是子建的結(jié)局?!度龂尽肪砹对B傳》裴注:
《英雄記》載太祖作《董卓歌》,辭云:“德行不虧缺,變故自難常。鄭康成行酒,伏地氣絕,郭景圖命盡于園桑?!比绱酥?,則玄無病而卒。余書不見,故載錄之。
“郭景圖命盡于園?!?,其人物本事究竟如何,以裴松之的博雅已經(jīng)不能知曉,我們自然也不必再去追尋。但是,子建之徙封東阿,確實帶有對“園桑”的向往,而在東阿那樣一個水土豐茂的多桑之地,“抱利器而無所施”@8的子建也終于凄然地“命盡”了。古直《陶靖節(jié)詩箋定本》卷四:“案此首追痛司馬休之之敗也?!兑住吩唬骸渫銎渫觯涤诎?。’休之為晉宗室之重,故以桑起興也?!比绻覀儼堰@段注文中的司馬休之(?—417)換成曹植的話,那就頗為中肯了。
《擬古》其九是曹植佇立于魚山之上對自己人生的深情回眸與悠長回顧,是對自己流離漂泊的坎坷人生的回憶與追尋。其他八首詩都是圍繞著這首詩展開的,每首詩都閃動著曹植那清癯、瘦弱的身影,都跳蕩著曹植那沉郁、悲壯的詩心。唐陳子昂(661?—702)《登幽州臺歌》:“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保ā度圃姟肪戆耸┳咏ù藭r的心境也是如此。如果說《擬古》九首的藝術(shù)結(jié)構(gòu)像一個倒立的人的話,那么,《擬古》其九就是這個人的頭,其他八首詩都是在它的指引、觀照下一一展開的。故就敘事話語而言,這首詩既是這組詩的起點,也是這組詩的終點。巴赫金說:“人的行為是潛在的文本,而且只有在自己時代的對話語境中(作為對白、作為意義立場、作為動因體系)才能被人理解。”@9《擬古》九首是曹植對個人的生命旅程的回顧,陶淵明將他的這種回顧置于其“時代的對話語境中”,因而也就深刻地揭示了那個時代的典型特征。這組詩的獨特敘述角度所呈現(xiàn)出的不僅僅是世界在主人公曹植的心中是什么,而且還是主人公曹植的心中是什么。這是對人的主體性及自我意識的充分肯定。而主人公的思想、情感乃至自我意識,都是通過對話產(chǎn)生的。所以,解讀這首詩是我們進入《擬古》九首那幽怨、凄美、深刻、迷人的詩意世界的第一步。
以上我們分別從廣義和狹義的互文性理論出發(fā),對《擬古》九首進行了解析。由此可見,這首詩在藝術(shù)表達上本身就具有多義性和復調(diào)性的特征。這種精心的藝術(shù)設計,是建立在詩人對以曹植為中心的漢魏作家的作品和記載漢魏時代社會歷史文本的文獻進行深入研究的基礎上的。
a《魏志·陳思王植傳》,裴注引《魏書》。
b《全三國文》卷八,第1093頁。
c謝榛:《四溟詩話》卷一:“魏文帝《猛虎行》曰:‘與君結(jié)新婚,托配于二儀。’甄后被讒而死……予筆此數(shù)事,以為行不顧言之戒?!币姟稓v代詩話續(xù)編》下冊,第1144頁。
d《文選》卷二十四本詩李善注引曹植《集》曰:“于圈城作?!庇忠苤病都吩唬骸包S初四年五月,白馬王、任城王與余俱朝京師,會節(jié)氣,日不陽,任城王薨。至七月,與白馬王還國。后有司以二王歸蕃,道路宜異宿止,意毒恨之。蓋以大別在數(shù)日,是用自剖,與王辭焉,憤而成篇?!?/p>
e〔宋〕劉克莊(1187—1269):《后村先生大全集》卷一百七十三,《三曹資料匯編》,第116頁。
f t@7《全三國文》卷十三,第1126頁,第1125頁,第1122頁。
g《全三國文》卷十五,第1134頁。
h許逸民:《金樓子校箋》下冊,中華書局2011年版,第884頁;參見梁春勝:《曹植佚文輯考》,《古籍整理研究學刊》,2008年第5期。
i托 馬 斯· 卡 萊 爾(Thom as carly le,1795—1881):《憲章運動》,轉(zhuǎn)引自弗里德里?!ゑT·恩格斯(Fried rich Von Engels,1820—1895):《英國工人階級狀況》,《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一冊,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431頁。
j魏明帝:《與陳王植手詔》,《全三國文》卷九,第1103頁。
k魏明帝:《詔雍丘王植》,《全三國文》卷九,第1102頁。
lm《魏志·文帝紀》,裴注引《獻帝傳》。
n關(guān)于曹丕的專題研究,可以參看〔美〕How ard L Goodm an:T s’ao Pi T ran scen d en t:Th e Pilitical Cu lture Dynasty Founding in Ch ina A t the End of the Han,Scrip ta Serica,1998;宋戰(zhàn)利:《魏文帝曹丕傳論》,河南大學出版社2009年版。
o據(jù)《晉書》卷六十六《陶侃傳》,陶侃(259—334)之三子陶夏、陶斌和陶稱“各擁兵數(shù)千以相圖”,“既而解散,斌先往長沙,悉取國中器仗財物”,陶夏將其殺死。而據(jù)《陶淵明集》卷八《與子儼等疏》:“汝等雖不同生,當思四海皆兄弟之義。鮑叔、管仲,分財無猜;歸生、伍舉,班荊道舊。遂能以敗為成,因喪立功。他人尚爾,況同父之人哉?!笨芍展砟?,其五子之關(guān)系亦相當緊張,故有此勸誡之言。因此,陶公于曹氏骨肉相殘之悲劇感同身受。這或許也是他創(chuàng)作《擬古》九首的動因之一。
p逯氏:《魏詩》卷一,第353頁。
q《全三國文》卷一,第1055頁。
r《全三國文》卷四,第391—392頁。
s逯氏:《魏詩》卷四,第391—392頁。
@1趙幼文:《曹植集校注》卷二,第253—254頁。
@2《全三國文》卷十七,第1144頁。
@3事見《魏志》卷五《武宣卞皇后傳》。
@4《全三國文》卷十九,第1157頁。
@5@6《藝文類聚》卷十二。
@8《魏志》本傳。
@9〔俄〕巴赫金:《文本、對話與人文》,《文本問題》,曉河譯,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第306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