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單 輝[廣西民族大學文學院, 南寧 530006]
作 者:單輝,文學碩士,廣西民族大學文學院講師,研究方向:先秦道家生態(tài)研究。
列子,戰(zhàn)國前期思想家,是生活于老子之后,莊子之前道家思想的代表人物。其學本于黃帝老子,主張清靜無為。班固《漢書·藝文志》“道家”著錄《列子》八篇,注曰:“名圄寇,先莊子,莊子稱之?!雹佟秴问洗呵铩び^世篇》亦云:“子列子窮,容貌有饑色?!备哒T注曰:“子列子,御寇,體道人也。著書八篇,在莊子前,莊子稱之?!雹凇肚f子》中先后有二十二處提到列子,足見莊子對這位道學前輩的膜拜。然而,列子和莊子在對道的追求層面卻是迥然有異的,莊子通過對能夠“御風而行”的列子“有所待”的否定,來闡明只有“無己”、“無功”、“無名”的“無所待,以游無窮”的生活,才是真正的“逍遙游”,可見,莊子的境界更勝列子一籌?!肚f子·逍遙游》云:
夫列子御風而行,泠然善也,旬有五日而反。彼于致福者,未數數然也。此雖免乎行,猶有所待者也。若夫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氣之辯,以游無窮者,彼且惡乎待哉!故曰:至人無己,神人無功,圣人無名。③
這段話的意思是說,列子乘風漫游,美妙極了,十天半月才返回來。他沒有刻意去追求這種幸福,對有道的人來說,列子雖然不必用腳走路,但是仍然要靠風才能飛行,不是真正的逍遙。只有順天地自然的正道,窮六氣變化的極理,暢游于無窮的世界,那么就不需要有什么依賴的東西了!所以說:至人無一己的私念,神人無功業(yè)的束縛,圣人無名聲的牽掛。
《莊子·逍遙游》引用的列子“御風而行”的故事初見于《列子·黃帝》篇中,講述了列子通過拜師學藝,體道修悟而最終成就“御風而行”的本領:
列子師老商氏,友伯高子。進二子之道,乘風而歸。尹生聞之,從列子居,數月不省舍。因間請?zhí)I其術者,十反而十不告。尹生懟而請辭,列子又不命。尹生退,數月,意不已,又往從之。列子曰:“汝何去來之頻?”尹生曰:“曩章戴有請于子,子不我告,固有憾于子。今復脫然,是以又來?!?/p>
列子曰:“曩吾以汝為達,今汝之鄙至此乎?姬!將告汝所學于夫子者矣。自吾之事夫子、友若人也,三年之后,心不敢念是非,口不敢言利害,始得夫子一眄而已。五年之后,心庚念是非,口庚言利害,夫子始一解顏而笑。七年之后,從心之所念,庚無是非;從口之所言,庚無利害;夫子始一引吾并席而坐。九年之后,橫心之所念,橫口之所言,亦不知我之是非利害歟?亦不知彼之是非利害歟?亦不知夫子之為我?guī)?,若人之為我友,內外進矣。而后眼如耳,耳如鼻,鼻如口,無不同也。心凝形釋,骨肉都融,不覺形之所倚,足之所履,隨風東西,猶木葉干殼,竟不知風乘我邪,我乘風乎?今女居先生之門,曾未浹時,而懟憾者再三。女之片體,將氣所不受;汝之一節(jié),將地所不載;履虛乘風,其可幾乎?”尹生甚怍,屏息良久,不敢復言。④
從這段話可以看出,列子御風的能力,不是先天帶來,而是后天修行得來的。在修行的過程中,要不斷地擺脫已有的經驗、知識對自己的束縛。老子云:“為學日益,為道日損。損之又損,以至于無為,無為而無不為”⑤,就是這個道理。而且要斷絕“是非”、“利害”的計較?!笆欠恰?、“利害”都屬“知”的范疇,所以,修行必先“棄知”。這種觀點在老子和莊子的著作中也多有體現。只有修行到“眼如耳,耳如鼻,鼻如口,無不同也”的佛經所謂“六根互用”的境界,方能產生質變。一旦到了“心凝”而神聚,“形釋”而神露這種境界,那樣就會“骨肉都融”,身體好像變得不存在了,“不覺形之所倚,足之所履”,人就像樹葉一樣,被風卷起,任意東西,“竟不知風乘我邪,我乘風乎?”因此,可以說,列子之所以能夠做到“御風而行”,是經過后天體悟,絕圣棄知的結果,這體現出了列子“貴虛”的體道觀。
總體而言,列子“御風而行”的故事,通過《列子》和《莊子》的不同闡釋,體現了莊子和列子對道的不同程度的認識。列子“貴虛”以體道的思想為世所公認。張湛《列子序》中指出:“其書大略明群有以至虛為宗,萬品以終滅為驗;神惠以凝寂常全,想念以著物自喪;生覺與化夢等情,巨細不限一域;窮達無假智力,治身貴與肆任;順性則所以皆適,水火可蹈;忘懷則無幽不照,此其旨也?!雹奕f事萬物都處在不停的幻化之中,終究都將歸于寂滅,一切皆虛,無所謂生死、有無、是非、成敗,順自然之性,保持虛靜,便是合乎道之旨。在堅持虛靜宗旨的基礎上,列子提出了體道的“內觀”說,《列子·仲尼》篇云:“務外游,不知務內觀。外游者,求備于物;內觀者,取足于身,游之至也;求備于物,游之不至也?!劣握?,不知所適;至觀者,不知所視。物物皆游矣,物物皆觀矣,是我之所謂游,是我之所謂觀也。故曰:游其至矣乎!游其至矣乎!”⑦這里所提到的“內觀”,就是列子體道的主要方式,修心即為修道,道常靜虛,心守靜虛,才能以心合道。可見,列子對道的理解處在體悟修行的階段,通過修心才能達到道的境界,而這種境界是“有待”、“有己”的道的現實層面。
莊子對道的理解上升到了更高的層面,體現為“無己”、“無待”的道的理想境界。《莊子·庚桑楚》云:“徹志之勃,解心之謬,去德之累,達道之塞。貴、富、顯、嚴、名、利六者,勃志也。容、動、色、理、氣、意六者,謬心也。惡、欲、喜、怒、哀、樂六者,累德也。去、就、取、與、知、能六者,塞道也。此四六者不蕩,胸中則正,正則靜,靜則明,明則虛,虛則無為而無不為也。”⑧莊子認為人之所以不能進入道的境界,就是因為受到了外物的誘惑和束縛,如果能夠做到無情無欲、無智無識,那么就能“道通為一”(《齊物論》)了。為此,莊子提出了“心齋”、“坐忘”的精神境界?!肚f子·人間世》云:“若一志,無聽之以耳而聽之以心,無聽之以心而聽之以氣。耳止于聽,心止于符。氣也者,虛而待物者也。唯道集虛。虛者,心齋也?!雹帷肚f子·大宗師》云:“墮肢體,黜聰明,離形去知,同于大通,此謂坐忘。”⑩莊子的“心齋”、“坐忘”雖然仍然是強調通過內心虛靜的修行途徑達到道的境界,但是這里的道已經“同于大通”,即達到物我不分,萬物一體的空明境界,人的精神獲得了徹底的解放,進入到無我的自由理想的境界。很顯然,莊子和列子雖然都通過強調內心虛靜的方式來達到道的境界,但莊子所理解的道顯然是更高層面的精神境界,也就是其所謂的“逍遙游”。
莊子和列子對道的不同層面的這種認識又通過《莊子·齊物論》中的兩則寓言可以體現出來。一則為“罔兩問景”,寫影子隨形而動,隨形而止,反襯出“無待”之旨。一則為“莊周夢蝶”,寫莊周與蝴蝶的異化,闡述物我同一,即“無己”之旨。
罔兩問景曰:“曩子行,今子止;曩子坐,今子起。何其無特操與?”景曰“:吾有待而然者邪?吾所待又有待而然者邪?吾待蛇蜩翼邪?惡識所以然?惡識所以不然?”?
這則寓言描寫的是罔兩和影子的對話。罔兩問影子:“剛才你還在行走,現在你又停止不動了;剛才你還在坐著,現在你又站立起來了。為什么你這么沒有獨立的意志呢?”影子回答說:“我因為有所依賴才這樣的吧?我所依賴的東西又有所依賴才這樣的吧?我所依賴的東西就像蛇依賴腹下的鱗皮、蟬依賴翅膀一樣的吧?我怎么知道會是這樣的呢?我怎么知道為什么不會這樣呢?”
昔者莊周夢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自喻適志與,不知周也。俄然覺,則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夢為胡蝶與?胡蝶之夢為周與?周與胡蝶則必有矣。此之謂物化。?
這則寓言是莊周夢見自己變成了蝴蝶,一只輕盈暢快的飛舞的蝴蝶。這讓莊周自我感覺非常的愉快,竟然忘記自己是誰。突然醒來,自己分明是臥在床上的莊周。不知道是莊周做夢化成了蝴蝶,還是蝴蝶做夢化為了莊周?莊周與蝴蝶必然是有所分別的。這種現象就稱為物化。
莊子是想通過這兩則寓言,進一步闡述自己“無待”、“無己”地追求絕對自由的“逍遙游”的道的理想境界。然而,世間萬物畢竟是有差別的,都要受到客觀條件的束縛,不可能做到無所依賴,莊子的道只存在于理想中,是對世俗價值觀的摒棄。列子“有待”、“有己”的道才是對于世界的客觀反映。當然,在現實生活中,莊子和列子就像一枚硬幣的兩面,我們既憧憬莊子的道,但也要迎合列子的道,既有理想,也不排斥現實,這才是一種客觀的生活態(tài)度。
① 班固.漢書[M].北京:中華書局,1962:1730.
② 高誘注.呂氏春秋[M].北京:中華書局,1986:60.
③⑧⑨⑩?? 孫通海譯注.莊子[M].北京:中華書局,2012:10,308,72,141,50,51.
④⑦ 景中譯注.列子[M].北京:中華書局,2012:37,116.
⑤ 文選德.道德經詮釋[M].長沙:湖南人民出版社,2003:192.
⑥ 張湛.列子序[A].楊伯峻.列子集釋[M].北京:中華書局,1979:27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