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國珍[菏澤學院中文系, 山東 菏澤 274000]
作 者:畢國珍,文學碩士,菏澤學院中文系講師,主要研究方向為語文課程與數(shù)學論。
波茲曼在《娛樂至死》中,解構了電視統(tǒng)治的時代與大眾,在那個時代,“我們成了娛樂至死的物種”并“將毀于所熱愛的東西”。而現(xiàn)代社會無疑已經(jīng)走向了更遠的電腦統(tǒng)治時代,眾聲喧嘩中,我們面臨爭奪話語權的紛亂;爆炸的信息,讓我們面臨不缺乏選擇卻不知該如何選擇的窘境;創(chuàng)造了五彩斑斕的視覺效果,卻也創(chuàng)造了追求剎那快感的眼球經(jīng)濟,網(wǎng)絡正與大眾轟轟烈烈地構建起一個新的大娛樂時代。我們不再思考、不再崇高,“杯具”成為流行語,這恰恰是對我們這個缺乏悲劇精神時代的最好戲謔。
殊不知,悲劇與苦難有天壤之別。正如朱光潛所說:“實際生活中的確有許多痛苦和災難,它們或者是悲慘的,或者是可怕的,但卻很少是最嚴格意義上的‘悲劇’。他們沒有‘距離化’,沒有通過藝術的媒介‘過濾’;它們?nèi)鄙賯ゴ蟮谋瘎≈欣硐氲娜宋锖托问降拿??!雹偕鐣F(xiàn)實投射到很多文學作品中,也存在同樣的問題。作者對世俗苦難的描寫混淆了讀者對真正悲劇的辨別,非但不能以崇高的悲劇精神引導讀者,反而將其引向自卑自賤的怨恨心理,無法體會到命運的皈依感。但是“藝術的生命實質(zhì)在于美;作為審美者的人類生命的有限性,以及其審美愿望的永恒性,包括美本身的脆弱性,已經(jīng)注定結(jié)成永遠無法拆解的矛盾。故此,從藝術的內(nèi)涵到它所呈現(xiàn)出的況味,無不應是具有悲劇性的”。就這一意義來說,悲劇精神超然于世俗苦難之上,“使我們接觸到崇高和莊重的美,能喚起我們自己靈魂中崇高莊重的感情”。而觀賞真正的悲劇也可以給我們帶來快感,以下就以三部作品具體分析悲劇精神對苦難的超越。
“悲劇情感區(qū)別于純粹的悲哀,因為它具有純粹的悲哀所缺乏的鼓舞人心的振奮力量?!薄赌闶俏椅ㄒ坏膶氊悺氛沁@樣一部鼓舞人心且振奮的作品,作者加藤浩美的文字沒有矯情和修飾的痕跡,而是以母親的身份,用樸實的語言,為孩子的成長記下日記,敘述了一種超越各種情感的大愛和感恩。加藤只是一個普通的女人,卻是一位不平凡的母親,不僅因為她的孩子秋雪患有先天心臟病及唐氏綜合癥,還在于她帶著愛的感恩,以高貴的姿態(tài),勇敢地皈依了這份苦難的命運。
面對秋雪繁瑣的醫(yī)囑,恐怕大部分人已經(jīng)要退縮了,而即使做到細致入微,也很難撐到一歲。但就是這樣一個孩子,最終活了六年零兩個月。對于這樣的奇跡,作者說:“這世界上真有奇跡嗎?不,不,我不愿意人們用‘奇跡’兩個字來解釋,應該說那全都是因為,秋雪是這個世界上最最體諒父母的孩子。”命運無法改變,但可以改變對待命運的態(tài)度,這對父母沒有抱怨、怨恨,而是以主動的姿態(tài)積極地擁抱了這份命運。因為“對于這樣的人生,秋雪來到這個世界時已經(jīng)做好了心理準備,他相信我們做父母的會陪他一起走下去,所以才來到我們家。對于這樣的孩子,如果我們做父母的不能勇敢地去面對,那就是對生命的失敬”。加藤辭掉了工作,曾經(jīng)鋒芒銳利的眼神變得溫暖了;父親在家搭建了花園;一起帶他去雪國看雪、去海邊看大海;隨著他漸漸強壯一點,把他送去幼兒園,看著他融入集體;看著他從慢慢站立、不能走路到參加運動會……每一種艱辛都成了一種娓娓道來的幸福。六年過去,“這顆傾盡全力努力跳動的弱小的心臟,仿佛小聲說了一句‘我已經(jīng)到了極限’,然后就再也不動了”。1999年新年過后三天,還有三個月就要上小學的秋雪平靜地走了。很多人為此可惜,但是秋雪的父母卻同樣平和。幸福不可以用長短來丈量,“生命的數(shù)量在其質(zhì)量面前完全可以忽略不計”。秋雪已經(jīng)在有限的時間內(nèi)體味到了最豐富的生命形式,他最后的旅程在大海,因為他的父母決定不為他修建墳墓,而是“將他的骨灰像飛雪那樣撒向大海。那樣一來,我們一家三口終有一天會在海中相會”。
試想換一個角度敘述這個故事,完全可以寫成撫養(yǎng)孩子六年多苦難的鋪陳,但正所謂“非禮勿視,非禮勿言”,在作者筆下,種種痛苦經(jīng)過藝術的距離化而得到升華,充滿著愛與感恩。無論這種苦難含有多少悲觀主義的成分,當事者及讀者感受到的都是崇高的情感和人的價值。悲劇的本質(zhì)正“在于它并不僅僅是可怕。為了把僅僅是可怕的東西變得具有真正的悲劇性,使我們看悲劇時不是感到沮喪,而是感到鼓舞和振奮,就需要某種東西”。這種東西便是讀者體會到的溫情與振奮、愛與高貴,一家人對苦難命運的皈依態(tài)度恰恰是最高貴的抗爭,而“愛本當是強者能力的證明,是高貴者之所以高貴的標識”。這種愛與高貴也凈化和洗禮了讀者的靈魂,這便是悲劇精神的導向。
“在把《妞妞》一書交付出版以后,我自以為完成了一個告別的姿態(tài)——與妞妞告別,與雨兒告別,與我生命中一段心碎的日子告別。我不去讀這本書。對于我來說,它不是一本書,而是一座墳,我壘筑它是為了離開它,從那里出發(fā)走向新的生活?!边@是周國平在《妞妞——一個父親的札記》后記中的告白。同樣是面對畸形兒的降生,中國的這位哲學家顯然有著不同的態(tài)度。朱光潛說:“真正的憐憫不包含恐懼……憐憫作為愛或同情的表現(xiàn),一般是伴隨著想去接近的沖動。但另一方面,恐懼既然產(chǎn)生自危險的意識,就往往伴隨著想后退或逃開的沖動?!边@里周國平的姿態(tài),顯然是屬于后者。而恐懼的情緒也不自覺地由當事人傳遞給讀者,讓讀者心中悲傷而抑郁。
妻子雨兒意外懷孕,但夫妻二人顯然沒有意識到這是上帝賜予的禮物。妻子與丈夫發(fā)脾氣,以帶著腹中胎兒的身體為要挾,終于感冒發(fā)燒引起肺炎,而醫(yī)生又不顧常識地給她一次次照X光,這一切偶然事件在妞妞降生之前已經(jīng)發(fā)生,那么妞妞的天生眼癌就注定成為必然。面對這種命運,父母開始不斷埋怨每一個環(huán)節(jié)的差錯,這直接影響了日后對妞妞的積極治療,妞妞的眼睛不可避免地瞎了,癌細胞轉(zhuǎn)移至咽喉,終至潰爛無法進食而死。一年半的生命就這樣被揮霍,在作者的敘述中,些許溫馨的回憶顯得脆弱而讓人心酸,其余似乎皆為悲愴。不是說這對父母不愛他們的孩子,只是面對苦難,他們?nèi)狈Τ袚挠職馀c崇高的境界。
妞妞死后一年,周國平開始寫這本書,之后三年定稿?!盀榭嚯y而苦難的寫作有意拒絕了苦難之后的幸福可能,這不是因為寫作者不需要幸福,而是出于他們貶損現(xiàn)實的強烈心理訴求。”周國平的敘述更像是上演了一出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撕心裂肺的苦戲,不敢與死亡直視,不能勇于回應命運,妞妞的生命也成為一個煽情的手勢。她的墳頭本應鮮花起伏、綠野廣闊,因為那里住著一個曾經(jīng)來到世間的小天使,但人們的眼淚、人們沉重的嘆息匯成了濃密的黑色河流,淹沒了她天使的笑聲和臉龐,讓我們不忍回顧。而面對真正的悲劇,我們應該“先是感到面對某種壓倒一切力量的那種恐懼,然后那令人畏懼的力量卻又將我們帶到一個新的高度,在那里我們體會到平時在現(xiàn)實生活中很少能體會到的活力。簡言之,悲劇在征服我們和使我們生畏之后,又會使我們振奮鼓舞”。顯然,這里只停留于第一層境界。
當然我們不能完全指責這對父母。中國自古有樂感文化的傳統(tǒng),這導致我們在命運感與悲劇精神上極度匱乏?!墩撜Z》中“不知生,焉知死”,“子不語怪力亂神”等正反映了我們現(xiàn)世和實際的倫理觀念,忽視對彼岸世界的精神關懷,缺乏想象和超然的態(tài)度。此外過于相信公正命運的裁決,也導致我們無法面對厄運降臨到自己頭上的事實,帶著拒斥與怨恨苦難的態(tài)度,我們仿佛就是那么理所應當?shù)負碛行腋?。殊不知,母親的陣痛、嬰兒的啼哭,苦難才是生命來到這個世上的本然狀態(tài),只有以這種回應的態(tài)度面對生命中的苦難,我們才有可能趨向于愛與寧靜,由此達到真正的經(jīng)過苦難洗禮之后的深沉幸福感。
周國平在解釋自己對苦難的描述時,將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日本作家大江健三郎并入了自己的隊伍,因為大江健三郎也有一個患先天智障的兒子,并且因為《個人的體驗》這部以親身經(jīng)歷寫成的長篇小說獲得諾貝爾獎。但事情的性質(zhì)不盡相同,在大江健三郎的真實生活中,兒子光來到這個世界之前,母親在例行的孕檢中已經(jīng)得知他會是個怎樣的孩子。按照一般的做法,為避免今后承受更巨大、更漫長的痛苦,會采取墮胎的方式進行自我保護,這也無可厚非。然而,大江健三郎夫婦卻決定生下這個孩子。因為他們認為,“自己對于這個生命的孕育負有一切責任,根本無權逃避”。在《我的寫作,我的兒子》這篇文章中,作者同樣帶著感恩的心態(tài)敘述四十多年來,每個深夜為兒子裹毛毯這個細節(jié)對自己生活的積極影響。而《個人的體驗》這部自傳體小說恰恰生動地描述了一個苦苦掙扎于世俗苦難的人,最終獲得高貴悲劇精神的心靈體驗。
小說開始于主人公“鳥”等待妻子臨盆,從無法面對孩子是畸形兒,甚至想要扼殺他,到最終放棄自己的夢想、積極地接受這個小生命;從背叛家庭、身心出軌到重建夫妻之情,從怨恨與軟弱到心懷愛與責任的救贖過程。
“鳥”的夢想是去非洲旅行,妻子的臨盆,帶給他的不是幸福體驗,而是犧牲自我的不甘。因為他意識到即將養(yǎng)活一個“開始存在的小東西”,“一旦妻子生下孩子,我就要幽閉進家屬的牢籠里去了……一個人去非洲旅行的計劃也就徹底泡湯。”帶著這種心態(tài)的“鳥”無法面對即將到來的生命,更產(chǎn)生了對他人和自己的怨恨情緒。躺在醫(yī)院承受生子之痛的妻子在他心中不是圣潔的,而是“像一只被擊落的野雞”;望著大玻璃櫥窗上的自己,“以短跑運動員的速度蒼老……一陣切實而具體的厭惡感向鳥襲來,他簡直想吐,渾身震顫了”。在大江健三郎的細致描述中,我們體會到主人公沉重的壓抑感,并終于產(chǎn)生報復沖動——打游戲機、打群架、找情人?!斑@些情緒既在內(nèi)心猛烈翻騰,又感到無法發(fā)泄出來,只好‘咬牙強行隱忍’——這或是由于體力虛弱和精神懦弱,或是出于害怕和畏懼自己的情緒所針對的對象?!笨傊藭r的“鳥”身心懦弱,尤其在得知降生的孩子是畸形兒之后,他甚至暗示醫(yī)生采取不作為的方法任其衰竭死亡。
嬰兒在醫(yī)院等待著死亡降臨的同時,他卻在逃避似的打算與情人同往非洲,實現(xiàn)夢想。這“本身已經(jīng)是一種體驗,基于一種無能體驗的體驗,這總是‘弱者’所處的一種情狀”,而也“唯有弱者才從來不敢承當自己不幸的歷史”??尚业氖牵傍B”漸漸體會到扼殺生命的罪惡感與恐懼感,向家人坦陳了自己的懦弱與逃避,并最終勇敢地肩負起這個孩子的生命,為他積極治療?!案哔F者最容易發(fā)現(xiàn)美好的現(xiàn)實,卑賤者卻喜歡與丑惡的現(xiàn)實相伴?!碑斔辉偈且粋€弱者,便在孩子身上發(fā)現(xiàn)越來越多與自己相像的地方,看著孩子小臉上越長越像自己的小鼻子小眼睛,生命的歷史感在此種意義上得以傳承。命運降臨給這個嬰兒的先天缺陷挑戰(zhàn)了他,也洗滌了他,他掙扎過,又在承擔中獲得了救贖,在俗世的苦難中獲得了具有悲劇精神的崇高感。小說的最后,“鳥”翻開了“扉頁上題寫著‘希望’的那本詞典,他想找的第一個詞語就是——‘忍耐’”。過善與惡的糾結(jié)、高貴與卑賤的掙扎,前者終于戰(zhàn)勝了后者。
命運是不可以理性說明并且無法抗拒的,也就是說命運是一種純粹的必然性,只有高揚生命的意志才能戰(zhàn)勝苦難。三個文本的敘述都基于真實故事,同樣是父母面臨畸形的新生兒,三位作者代表了三種姿態(tài),也正是從苦難趨向于悲劇的三個階段,從怨恨與卑賤的狹隘至愛與高貴的洗禮,這中間是漫長的掙扎。妞妞的聰慧可愛在死神的侵蝕下顯得那樣恐怖,秋雪的特殊面容則讓讀者備感生命的美,“鳥”的掙扎讓我們體會到人面對苦難時精神的升華,這不能不說與作者的敘述態(tài)度有根本的聯(lián)系。
雖然“任何偉大的悲劇都不能不在一定程度上是悲觀的,因為它表現(xiàn)惡的最可怕的方面,而且并不總是讓善和正義獲得全勝;但任何偉大的悲劇歸根結(jié)底又必然是樂觀的,因為它的本質(zhì)是表現(xiàn)壯麗的英雄品格,它激發(fā)我們的生命力感和努力向上的意識”②。也無怪乎最終的結(jié)局是妞妞死后不到四年,作者和妻子分手了,而秋雪的父母則攜手走向下一段生命的旅程。無法攜手皈依命運,就無法得到命運的洗禮而升華。在現(xiàn)實的壓力與苦難面前,我們尤其需要帶著一種悲劇精神,讓自己超越俗世的瑣碎,獲得更高的寧靜?!秱€人的體驗》在這一艱難的過程中,無疑更具有借鑒意義。因為我們無法左右命運,卻可以改變面對命運的姿態(tài);無法抗拒苦難,卻需要與高貴為伍。
①② 朱光潛:《悲劇心理學》,安徽教育出版社2006年版,第76頁,第134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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