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煒
(上海城鄉(xiāng)建設交通黨校/上海城市管理職業(yè)技術學院,上海 200233)
窮達于時空性別的時事隱諷
——趙本夫小說中的農村敘事
張 煒
(上海城鄉(xiāng)建設交通黨校/上海城市管理職業(yè)技術學院,上海 200233)
趙本夫和當代中國許多作家一樣,罄竭心力,紆情于鄉(xiāng)愁,而漢高故里的文化底子使他更喜歡將記憶里的農村鑲上濃郁的傳奇色彩,因此其文學作品充滿了對苦難人生和城鄉(xiāng)差距的強烈道德關懷,展現(xiàn)了迥異的人物形態(tài)及其震蕩命運,充滿了人類意蘊深遠的鄉(xiāng)野激情。
趙本夫;農村變革;生活底層;精神家園
趙本夫是以其1981年發(fā)表的短篇小說《賣驢》而一舉成名的,時代意識決定了他的創(chuàng)作深刻切入現(xiàn)實農村的精神裂變,以及加劇分層的社會經濟。他的創(chuàng)作幾乎與上世紀七八十年代的社會變革同時起步同時發(fā)展,對包產到戶、經濟特區(qū)等特殊歷史背景有著豐富的精神體驗,所以,解答農村人以及農村人進城后急需解決的各種困惑,自然成為趙本夫的創(chuàng)作主題。
變革,這是很大的字眼,但是相對于作家來說,由眼前變革的思考到宏闊歷史變革的思考往往是作家借以彌補事物缺陷的疏通過程。人生的種種矛盾錯綜,猶如當代著名哲學家唐君毅所說的那樣,“我們不能希望一小塊地方,能建筑一大花園或都市;不能希望一都市的空間,能有川源交錯,山脈縱橫;亦不能希望在一地球之面上,有日月星辰來往”[1]。趙本夫在進行農村題材創(chuàng)作時,幾乎是持著截然對峙的生活觀,一是到城市去捕捉富足高級的理想生活,二是認為城市生活是導致人品德墮落的焦灼生活。當理想生活和焦灼生活互相不能容忍時,就像《無土時代》里的石陀,他表面是城市人,骨子里卻是農民,他把農村變革的極限完完全全地體現(xiàn)出來了。以石陀為代表的小說人物,共同建立了無法緩解的一對形而上的矛盾,即城市市民或者鄉(xiāng)野農民的艱苦較量。當這種較量被分層描摹時,小說中的農民就被塑造成具有被城市文化涂抹下的堅忍和穩(wěn)實,而小說中的市民則被塑造成具有被傳統(tǒng)農業(yè)化的觀念和思維細細密密裝點著的奇異形態(tài)。
改革開放三十多年來,農村的變革一直是改革的核心內容,而趙本夫的小說則從三個層面表現(xiàn)了這三十多年來復雜的農村變革。第一層面,小說的主題集中在始自1978年安徽滁縣的家庭聯(lián)產承包責任制[2],使農村改革成為市場取向改革的第一推動力。像《賣驢》《遠行》等小說讓人們看到在農村,在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尚未健全、傳統(tǒng)體制又有強勁生命力的時候,在普通人的意識形態(tài)里,雙重體制所造成的劇烈摩擦,使得經濟結構里出現(xiàn)許多漏洞,結構的惡化、腐敗的孳生、精神的困頓等問題。第二層面,主要是越過了上世紀九十年代、交叉于世紀之交的小說創(chuàng)作,像《鞋匠與市長》《漸漸消失的村莊》《天下無賊》等小說顯然是綜合了蘇聯(lián)模式解體、鄧小平的南方講話等確立市場經濟模式之后的題材。由于同期中葉,整個社會又重點在文化領域掀起了關于“精神污染”的大討論,使得趙本夫在選擇寫作題材時,法制和民主自然而然成為其表現(xiàn)農村變革的主要內容。第三層面,當21世紀的計算機網絡、衛(wèi)星通訊等高新技術飛速發(fā)展,全球化使各種思想文化相互碰撞,由精神文明、物質文明、政治文明到生態(tài)文明的提出,趙本夫的小說創(chuàng)作也轉入長篇階段,2008年初我們終于看到他完成了自1984年起就醞釀的“地母”系列長篇小說三部曲。三部曲中每一部并不十分關聯(lián),但都有核心的主題,《黑螞蟻藍眼睛》講述的對土地搶奪戰(zhàn)導致了“文明的斷裂”[3],《天地月亮地》講的是文明重建過程中財富引出的悲劇,《無土時代》在趙本夫看來是大自然崇拜,“看起來很古老,很落后,實際上最先進的,而且是終極崇拜”[3],并在小說里用了“花盆是城市對于祖先種植的殘存記憶”這樣的話語來表述離物質經濟漸行漸遠的文學思考,以及人對自然世界的永恒膜拜。
趙本夫的小說本質上是故事,是以作家的生命意識表現(xiàn)三十余年農村變革中不管是生活在農村中的人、還是生活在城市中的仍深受農業(yè)文明傳統(tǒng)影響下的市民化的人,表現(xiàn)了人性中最為重要的一面——胸襟氣量,這也使小說所呈現(xiàn)的現(xiàn)實的任誕和困厄那么地充滿聲音、顏色和動感,那么地讓人覺著小說空間的疏遠反而使精神有“居處恭,執(zhí)事敬,與人忠”[4]的仁者之心。如果說1927年的時候,毛澤東曾對這之前的中國農民有過這樣的說法,“中國歷來只是地主有文化,農民沒有文化??墒堑刂鞯奈幕怯赊r民造成的,因為造成地主文化的東西,不是別的,正是從農民身上掠取的血汗。中國有百分之九十未受文化教育的人民,這個里面,最大多數(shù)是農民”[5]。現(xiàn)在,我們在趙本夫小說里看到的農民雖然總體文化水平還不高,但卻馴順于無形的文化傳統(tǒng),這使得趙本夫表現(xiàn)農村的改革題材具有如下三個相互疊加的特點。
上世紀八十年代開始的早期作品里,趙本夫喜歡頻如密雨地書寫待可追憶的農民樸素的生活內容和精神活動,以關注和肯定改革的發(fā)展方向作為作家的責任意識和體現(xiàn)創(chuàng)作中的人文關懷的原點。1985年結集出版的《寨堡》一共收錄了趙本夫的十二篇農村題材的小說,其中涉及改革時代題材的就占了四篇,收錄有趙本夫的成名作《賣驢》,它以孫三老漢賣驢的前后情感變化,先抑后揚地表達了對改革的堅定信念。而《在寂靜的河道上》,趙本夫卻輕描淡寫地對待“高考”這件今天已成為人們決定未來生活和社會地位的事情,寫出了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鄉(xiāng)村人對高考的認識,那僅僅是視作一種人生途徑而已。如果放到今天“學生高考、家長祈禱”的場景來反思小說中晚月的選擇,如今約四五十歲的典型意義上的晚月必定會后悔跟船夫郇保的日子。在改革之初人們還不十分向往城里的生活,所以小說快結束時,晚月原先的男友、已在北京的大學念書的王陵的話用了三個驚嘆號——“你會后悔的?。?!”[6]他痛心于晚月的選擇,痛心于自己初戀的失敗。那個時代人如果讀上大學,今天獲得一官半職或者身居要職不是個別現(xiàn)象,這符合國家人才選拔的根本要求。晚月后悔嗎?今天看來,給個肯定或否定的答案是沒有什么意義的,因為趙本夫在寫作時,正是像深圳、珠海等邊陲小鎮(zhèn)初步形成現(xiàn)代化經濟特區(qū)的時候,當時的城市顯然還沒有像今天那樣吸引鄉(xiāng)下人遠離自己熟悉的生活區(qū)域。晚月在生存困頓和虛和幻影的比照中,要在高考失利后繼續(xù)那種與王陵之間負載城市概念的青澀情感,顯然對于彼此,不是心勞日拙就是降格以求的事情。當情感矛盾、城鄉(xiāng)矛盾夾雜在一起的時候,雖然趙本夫著力在小說里用許多濃筆重墨渲染那水情、人情和風情,但那種像沈從文《邊城》里的清幽舒卷的氣氛顯然是無法再營造出來了。我們在閱讀中,更多的感受恐怕是改革開放、恢復高考對農村人的深長意味,也就是當勤奮和天賦可以改變命運的時候,趙本夫卻表現(xiàn)了一種與眾不同的概念——屈服于命運的有意拋擲——農民最堅守的稟性。這種堅守看上去十分稚拙,但卻可能會對今天糧食危機帶來某些值得反思的東西。晚月的質樸就在于在她身上表現(xiàn)出農民非功利的本質性的精神世界,是還沒有被城市玄想顛覆的樸雅世界,也同時表現(xiàn)了趙本夫關心作品人物的精神世界遠超過對現(xiàn)實功名利祿的迎合。比較趙本夫同時期寫的長篇《混沌世界》,在改革開放這樣的特定歷史氛圍的故事場景里,名叫貓貓的女孩則野霍霍多了,同樣是沒考上大學,但她的人生追求則特立獨行,開服裝設計學校,勇敢地追求愛情。但是在愛情的追求上,趙本夫卻讓人物愛上一樣沒進大學的地龍,貓貓堅決看不上在縣里混出名堂的林平。趙本夫對作品中女性的這樣情感設置也許跟自身的經歷有關。他是1988年從南大本科畢業(yè)的,像他這樣的歷屆中青年大學生,讀書意味著什么是有極其深刻的感受的。他這時期的小說因此也可以看成是他對當時社會變革應該走向的文學預設,對于一個習慣于農村秩序的作家來說,怎樣的選擇才能保留那種農民式的純樸,這就是作家以文學作品闡釋清楚的創(chuàng)作理念。
這之后,趙本夫發(fā)現(xiàn)改革使農村的風物人情發(fā)生了很大的變化,例如,人們更需要通過物質來改變現(xiàn)有的窮困生活,在創(chuàng)作中他開始注重表現(xiàn)農民對社會秩序的精神取向。但是與八十年代不同的是,趙本夫在小說里思考更多的是這種變化產生的因果關系,以及這種因果關系對傳統(tǒng)秩序是否面臨重新整合的必要性問題。《即將消失的村莊》《鞋匠與市長》似乎都以城市的罪惡反襯農村世界的堅實純粹,人性里的貪婪、淫逸等城市孵化的摧毀性亢奮將人推向獸行和頹靡的深淵,高尚的德望不見了,兩篇小說里的主角——村長和市長在城市里陷落下去,又在蔽塞的精神世界里尋找自己的心靈寧靜。人一落到城市里,就面臨墮落的危險。毫無疑問,這是貫穿趙本夫小說的核心內涵。對于趙本夫來說,小說不僅是社會意義的描述,更為重要的是趙本夫對農村的理解跟一般人的理解很不一樣。他堅定地認為:“所謂城市人,說真的,在我們人類歷史,在我們地球上本來就沒有城市人,最早是沒有城市的,今天的城市人祖先都是農村人,鄉(xiāng)下人。今天城市,估計三代五代都是在農村的?!保?]趙本夫這樣的理解對嗎?譬如有學者提出,“《詩經》中的許多詩篇都記錄了城市的發(fā)展史”,“城市的繁榮促進了詩歌的發(fā)展,城市生活的印記在詩篇中也不可避免地顯露出來。居住在城市中的是‘國人’,在城市中過著遠優(yōu)于鄉(xiāng)野,優(yōu)于所謂‘野人’與‘小人’的富裕生活,享受著城邑中發(fā)達的禮樂文明”[7]。從這些見解看出,趙本夫貶責城市的根本出發(fā)點就在于現(xiàn)實城市有過多的負面效應,像后工業(yè)化時代,由于經濟的突飛猛進,環(huán)境生態(tài)的污染狀態(tài)越來越成為制約人類美好生活的重要因素,噪音、垃圾和廢氣成為城市化時代最突出的三大問題。按照農民的生活習性和自然向往,土地是農民賴以生存的物質基礎,是生命得以繁衍、經濟得以發(fā)展的載體。就像種子落地,田壟縈懷,土地永遠是人得以還原的精神故鄉(xiāng)。因此,農村是趙本夫小說故事的凈化地,可以讓良知敗壞的人得到修繕,像銅匠鐵匠一般修補心靈的穴罅。在這樣的意義上,我們感覺趙本夫在書寫農村變革的時候,他的內心也有一片凈土,那便是超越時空的心靈的土地世界——讓他精神可以獲得永久安寧的地方。旅法畫家趙無極在回憶自己五十年代到法國留學時,母親給他包了一把泥土叫他帶到異鄉(xiāng),水土不服時就放點在鍋里煮水喝。在趙本夫的內心深處,泥土也許是永遠的情結,是他寫作時心手相托的精神之源。
目前,中國在現(xiàn)代化進程中城市人口已過6億,這是狂飆突進的全球性城市化的結果。但是與此相應的,農村題材是否仍能像五四運動以來成為作家的自覺追求,寫出富有強烈感染力的農村生活的優(yōu)秀作品?當某些城市知識分子玩柳灣蘭溪的田園情結時,張檸曾幽默地說:“農民對牛糞的反應是唯物主義的,一點也不抽象。比如,它可以作肥料,比化肥更好;牛糞干還可以作燃料,藍色的火苗比管道煤氣還要衛(wèi)生。唯一的缺點就是拾糞、曬干、收藏的過程很麻煩。”[8]的確,在今天的意義下,寫農村和農民離主旋律有些偏遠,但卻不能否認是現(xiàn)當代文學的重要題材。對于作家來說,生活和寫作往往是兩碼子事,作家更像是觀察家,間接地體驗農村的甘苦,以獲取近乎是真相的生活體驗。因此作家寫關于農村的今天更像是冒險,我們很難看到今天的作家像魯迅、趙樹理、茅盾那樣在農村繪寫中讓我們感覺到被生活折磨扭曲、呼之欲出的逼人真實,我們看到的更多是色欲下的鄙俗農村,或者是落后邋遢的褊狹農民。作家失去“禾鋤日當午”的汗流浹背后,其作品中最容易讓讀者產生的閱讀感覺是不能區(qū)分農村的真善、美丑,甚至將農村變成了城市的尾巴、城市的影子。但是在讀趙本夫小說的時候,我們會發(fā)現(xiàn)趙本夫直截了當?shù)乇憩F(xiàn)他對農村的喜怒哀樂,他毫不避諱農村的各種嫌隙。他對自己所鐘情的農村永遠懷著迷醉、驚異、環(huán)保的意涵,甚至于以夸誕、責難、嘮叨的語言表現(xiàn)對現(xiàn)在農村放棄故舊的批判精神。因此趙本夫不屑將現(xiàn)代農村的生活狀態(tài)和實踐場景擴張化、綜合化、復雜化,表現(xiàn)農村變革不僅是想達到某種直接的物質目的,更是想凸顯心理上某種期待已久的滿足。例如《無土時代》里天柱種植了三百六十一塊麥田,不僅是用來完成上級單位檢查草坪的事宜,更重要的是趙本夫想通過小說傳出一種信號:農民進城不再是被“城市意味進步”的潛意識歸整。就像趙本夫不僅竭力要在自己的寫作生涯里滲透農民對自然的宗教般虔敬,而且要完成人跨越某種空間、時間或社會地位界限后應該皈依自然本體的哲學訴求。
我們經??吹綄ι鐣讓由畹奈膶W描繪,在這些描繪里,所謂“底層”的“底”顯然是個有多種含義的詞。在文學作品中,作家對“底層”的描述在很大程度上表達了作家視野中的對客觀現(xiàn)實的憐憫和同情,表達對農民身份、貧困地位的深切關懷和對其命運的揭示探索。在這樣的意義上,我們看到作家對“底層”的描寫就是作家對社會存在的現(xiàn)實憂患,用文學的方式對缺乏必要關愛的“底層”生活的關注。如果我們用頂層或者上層視作對權威階層、財富階層的比譬的話,那么關于底層,更多的是關于苦難的描述,而趙本夫的小說基本就是文學意義上的底層生活的繪寫,因此趙本夫不屑于情感之外的豐功偉績的世界,他更關心“底層”的善良仁慈、文化地位、食色兩悅等生活內容,也就是將被經濟形態(tài)遮蔽的主導性生存力量揭示出來,從而讓人們得以洞察到一些層面的文化傳統(tǒng)和民情風俗的基本特質。
趙本夫看待人性的善良仁慈,不是把目光停留在低級特征上面的,而是在被壓抑被掠奪的人生煎熬中表現(xiàn)至善至仁的超越性人格。最能說明趙本夫這一敘事策略的是《絕唱》中關山和尚爺之間超乎尋常的恩怨,他們年輕時似乎是為了閨門旦而仗義結拜成兄弟。但看完整篇小說,誰都不會懷疑,野戲班子里的閨門旦就像座橋一樣,讓關山和尚爺獲得超越時代、政治、經濟的歃血同盟,且相互間為著一個執(zhí)著的“念頭”——被稱作“關十三”的豫劇名角關山唱戲的嗓子而活著。由于文革的坑害,關山老了、倒嗓了,但這兩位老人又將那種對豫劇名角迷執(zhí)癡情挹注于一只百靈鳥,趙本夫繪寫了他們?yōu)榘凫`鳴技而悲喜交集、魂魄顛倒的一幅幅場面。當百靈鳥氣絕于“十五口”時,兩位靈倔的老人竟然先后絕塵而去。為了一個共同相中的女人閨門旦,關山和尚爺化干戈為玉帛、稱兄道弟、結生死情誼,體現(xiàn)了“發(fā)乎情,止乎禮”的理性傳統(tǒng)。正如人物內心情感的敞開深受作家情感的制約和牽引,趙本夫對自己敘述的對象顯然凸現(xiàn)了他對人與世界應該有的關系的了解,凸現(xiàn)他的人生體驗,且以作品人物的形象回答了他對人生欲望的理解。我們也可以在關山和尚爺兩人的經歷里看到趙本夫所描述的人格中許多融合精神內容的激勵情緒,讓讀者感受他們性格的某些很像我們的成分。學者王小波認為,“認真的思考,真誠的明辨是非”就是善良,“不計成敗利純地追求客觀真理”就是美德[9]。毫無疑問,趙本夫讓我們學會敝帚自珍地筑掘心靈壟溝,學會猶同分辨毛票分票俗尚中的人生價值。鐵桿意氣式的傳奇敘事方式讓我們感覺個體生命是多么的豐富多彩,也讓我們感覺趙本夫在寫作時,他對作品人物的各種痛苦充滿著溫暖的同情和仁愛的光芒,并將這樣的心靈關懷輻射到讀者的閱讀心態(tài)中,細細擦拭著每個人那面敷陳晦暝的世故心鏡。趙本夫小說對善良仁慈品質的描繪,顯然非常重視其道德力量和社會力量,表現(xiàn)出作家故事敘事之外的強烈責任感,使得他筆下的關山和尚爺毫無乖戾橫秋的老朽腐氣。倘若嫁接到當下現(xiàn)實,這樣的怡然于自己世界里的老人也是不多見的。文學想象和現(xiàn)實理想在趙本夫小說中那么柔韌地促成故事因素,那么平和地逾越飲食起居的日常平凡,讓我們感覺趙本夫以豫劇為媒,將人對冥冥天道的敬畏凸現(xiàn)出來,所有悲辛最終都化為對戲劇般生活的癡迷。基于生活又高于生活的文學敘事,讓趙本夫優(yōu)游潤暢的寫作機巧得到充分的展現(xiàn),也使得我們對善良、仁慈等每個人應該具備的品質有了別異的深度理解。
一個人在社會中可能扮演的角色與性情有著密切的關系。位居“底層”,很難想象有貫長虹、吞山河之氣勢,通常場合必然表現(xiàn)同“底層”相對稱的舉止行為。因此“底層”生活必然伴隨許多缺損,人性必然會有許多性格上的穴罅。在趙本夫的小說中,許多人物都有著看上去偏執(zhí)一端的出格行為,譬如《混沌世界》里貓貓故意敞露身體誘惑地龍,《尋找月亮》里的錢坤將驚艷美女月兒帶回寢室[10],《鞋匠與市長》里鞋匠三十多年一直念叨于那神秘的“三口井”字符,《絕唱》中的關山、尚爺對百靈鳥強烈的精神意念……亞里斯多德曾經把物質解釋為“它本身并非此物”,把形式解釋為“事物的本質,此物為此物的精確原因”[11],也就是形式決定了物質的性質,因此我們相信,小說人物的每個特定行為與其所處環(huán)境密切相關,這也是構成小說作家風格的深切因素。在這樣的意義上,趙本夫的“底層”意味著人的文化地位的因果聯(lián)系,將生命現(xiàn)象變作物質之變,人生的價值就是完成不能為而為之的精神境界,小說敘事因此充滿度德量力的人格魅力,也使得每個小說人物在終極意義上都不是壞人,都有著道德意識和生存準則。這樣我們看到趙本夫喜歡將人物性情的形成因素放在富有傳奇意義的敘事方式上?!兜犊团c女人》中的黑虎由受盡冤屈的窮人轉而為土匪,解放后被判了刑[12],但柳鎮(zhèn)卻在土改時留了五畝地等著黑虎改造回來。愛恨情仇,生活本身就是一本大書,教會大字不識一二的黑虎一次次認可自己卑微的地位,也一次次窮乏地接受命運的各種殘酷。在小說結構里,我們看到趙本夫是將黑虎的存在放在窮人翻身做主的新社會背景里,因此黑虎的人生境遇經常處于“不能為而為之”的亢奮中,也是在這種被動亢奮的磨礪里他成為了一個經受倫理教化、擁有容忍痛苦等傳統(tǒng)文化內核的悲劇性人物。毫無疑問,趙本夫在駕馭故事資源時很注意世俗生活在小說中如何轉化、脫胎的問題,他顯然喜歡置身故事內,以全知和同情者的雙重身份將小說中那些敏感的政治、世俗的氣息通過人物來塑造,以流動的形象化動態(tài)進程表現(xiàn)出來的,這使得趙本夫小說中的人物形象特別豐滿,閱讀時特別有視覺感,也很好地處理了小說人物的社會性問題,并合情合理地安排了小說的各種悲極而喜的美好結局或幸甚結局,使小說更易激起讀者的興奮感和信服感。
趙本夫的小說基本都是對底層社會狀態(tài)的描述,這樣受人物讀書識字概念上的局限,趙本夫更在意通過人物世界的各種神通心理,譬如祥瑞或災異,表現(xiàn)其生存的無限可能性,讓讀者也跟著人物的興味去猜測他們的各種命運。值得注意的是趙本夫對待祥瑞或災異的描述側重于“性”和“食”這兩項事物上,并藉此作為小說的推進力。想想也是,人類歷史上的無數(shù)掠奪都是為了女人和財寶,否則的話,人類生事會遜色許多。當然小說中的“性”不純粹是生物意義上的,“食”有饑餓的因素,但更有吃飽吃好的欲望,像《絕唱》《遠行》《即將消失的村莊》《老槐》《名人張山》《尋找月亮》《帶蜥蜴的鑰匙》等篇,趙本夫無疑將“性”作為故事或顯或隱的推動力,寫出農村底層民眾面目迥異、包羞容恥的艱難生活,而《空穴》《安崗之夢》《涸轍》等篇,則在寫農村里的人特別是婦女兒童飽受了饑餓之苦,甚至不惜以“性”方式交換可以“活著”的理由。當淳樸的民風人情和現(xiàn)實農村的生存悲境結合在一起的時候,傳統(tǒng)農村血親和姻親關系完全破裂了,那些貌似乖戾的小說人物獲得分散情志、以欲補壽、存思外景的滿足,小說因此具有了“君子不器”[4]的超越農村日常的價值觀。沒有了政教禮俗的傳統(tǒng),沒有了循序的社會秩序,當“性”或“食”作為生存支柱時,這必然會導致小說人物經常性地對自身文化歷史的背叛,顛覆以孔孟之是非為是非的文化傳統(tǒng),張山、錢坤、毛眼之類本質上很卑微的人物是沒有什么精神家園要守護的,因此無意以“食色”說事的趙本夫顯然用文學的“能指”來反熵一個被負面化的現(xiàn)實,借以確立和規(guī)范社會應有的風貌。
同樣生活在底層,不是所有人的遭遇和感受都是一樣的,但這個階層尋常的自由、暴戾、仁義、怪譎等相生相克的經驗場景,常會創(chuàng)造出飽食暖衣、數(shù)典忘祖的自新自足,所以趙本夫小說里的民眾生活本相構成了富有節(jié)奏和鄉(xiāng)野韻律的深遠意蘊,并以那些表面臟污的事象引發(fā)人加重對城鄉(xiāng)巨變中道德倫理的體驗,以在鑒別善惡中進一步捍衛(wèi)和提高人應該有的尊嚴。
總之,趙本夫是個理想主義者,他希望人們的生活、特別當下農村的生活有很大改觀,他夢里都仿佛縈紆著“春山澹冶而如笑,夏山蒼翠而如滴,秋山明凈而如妝,冬山慘淡而如睡”[13]的萬像森羅的鄉(xiāng)原景象。在這樣的意義上而言,趙本夫是個夢,是個和上蒼分享喜怒的充滿人類激情的鄉(xiāng)土之夢。
[1]唐君毅.精神空間之開拓[M]//大學活頁文庫(合訂本2).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01:13-26.
[2]張廣源.改革風云中的萬里[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163.
[3]騰訊文化頻道.趙本夫訪談實錄:城市和鄉(xiāng)村之間的選擇[ED/OL].http://book.qq.com/a/20080421/000033_2.htm
[4]張燕英.論語·中華經典藏書[M].北京:中華書局,2006.
[5]毛澤東.湖南農民運動考察報告[M]//毛澤東選集(第一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1.
[6]趙本夫.寨堡[M].北京:中國文聯(lián)出版公司,1985:150.
[7]劉冬穎.《詩經》與城市[N].光明日報,2006-06-06.
[8]張檸.文化的病癥[M].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2004:30.
[9]王小波.我的精神家園[M].2版.北京:文化藝術出版社,2002:17.
[10]趙本夫.天下無賊[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4:155.
[11]陳剛.層次,形式與實在[J].哲學研究,2007(8):74.
[12]趙本夫.刀客與女人[M].北京: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1986:259.
[13][宋]郭熙.林泉高致[M].周遠斌,點校纂注.山東:山東畫報出版社,2010.
(責任編校:夏玉玲)
Consuming the Current Events’Mock in Time-Space and Male-Female Relation——About the Country Narrative in Zhao Benfu’s Novels
ZHANG Wei
(Traffic School of Urban and Rural Construction/Shanghai Polytechnic College of Urban Management,Shanghai 200233,China)
Like a lot of present Chinese writers,Zhao Benfu expends all his energies and abandons himself to his homesickness.Because Zhao is fond of native Hangao-land,he is keen on his rich color legend about the memory of the countryside.In Zhao’s literary imagination of routine coun-tryside,there are much moral thoughts between the hard life and the town-country gap as well as much character fatalism between the soul-stirring event and the ideology.
Zhao Benfu;town transform;bottom social position;spiritual home
I207.4
A
1672-349X(2012)04-0034-05
2012-04-26
張煒(1964-),女,浙江定海人,高級講師,碩士,主要從事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