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小平
(紅河學院 中文系,云南 蒙自 661100)
《江雪》是柳宗元的代表作之一。作品塑造了寒江獨釣的老翁形象,寄托了作者清高孤傲的思想情感,隱然見出詩人高懷絕世的人格風貌。作品以儒之浩然,納佛之空靈。儒家追求慎獨的境界,佛家追求空靈的境界。慎獨是儒家提倡的一種內心修養(yǎng),實際是指內心的專注、專一,指內心專注于仁、義、禮、智、圣五種德行的狀態(tài),也是一種有待的狀態(tài)??侦`是佛家追求的一種至高境界,在此境界中,頓悟宇宙、人生的真諦與奧秘,豁然貫通于生命之中。
“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這是一個空寂的自然空間。千山萬壑,不見一鳥;萬路千徑,沒有一人。首起之句,空空如也。詩句起筆于空曠和極目無盡的自然世界里,人蹤鳥跡都被逐出了畫面;偌大的一個世界,摒俗絕塵,歸于靜寂?!敖^”、“滅”二字,不由使人想起佛的空境。然而,佛法中有豐富的辯證法因素,明與暗,有與無,色與空,生與滅,等等,都是對立范疇,意味著對立面的轉換,無意味著有,空意味著色,滅意味著生?!敖^”、“滅”看似寫無,實則涵有。這空境之中涌動著涵蓋萬有的精神內涵。深諳佛道獨釣的詩人在詩中貫穿一道佛的靈光,“絕”、“滅”正體現(xiàn)了無與空;而“千山”、“萬徑”則是有,是色物質,“千山”“萬徑”的“有”之多,才顯示出“絕”、“滅”的“空”之大。空和有是交相輝映,有能顯空,空能顯有,似空而實有,空中見有,虛中見實。本無而非無,朦朧而空洞因有而至無,忘物忘我,乃空靈之境。在這個潔凈暢達、純凈空無,雪白空明,無限空闊的境界中,直悟宇宙之本體和生命之真諦。[1]
“虛”、“無”是海德格爾的“大地”(“大地”、“自然”、“物”大體上是一個意思)“實”、“有”是“世界”(世界是意義的世界,是對萬物的意義化)。事實上,任何可見之物的存在都在不可見的世界與大地之間。詩句的“空無”和“有實”描繪了無形的大地與有形的世界,正是詩句建立了一個世界并展現(xiàn)大地,處于其間的存在者才因意義化而顯現(xiàn),因無意義而隱匿。[2]世界是一切存在者“如其所是”地顯現(xiàn)自身的澄明之境,而非一個現(xiàn)存之物的純然聚合。它絕不是立身于我們面前讓我們細細打量的對象,而是我們時時刻刻生活于其中,在其中出生與死亡、享福與受難、歡笑與哭泣,展示人類歷史性命運的地方。大地是一切涌現(xiàn)者的返身隱匿之所和庇護者,是涌現(xiàn)著、庇護著的東西。人類棲居于其中的世界就奠基于大地之上。大地是沉寂的、封閉的、收斂的,大地的本質就是它那種無所迫促的儀態(tài)和自行鎖閉……在其自行鎖閉中有一種無限豐富的可能性。而世界則是開放的、外露的、展現(xiàn)的,它總是在不斷地向外開放中制造出意義來。二者之間構成一種類似“在場”與“不在場”的關系。作為意義的世界呈現(xiàn)在人的感性視域中,為人所把握;在這種“在場”的意義之后卻蘊含著“不在場”的無限可能性,它作為“在場”的基座、背景而存在。這種“非意義的意義”是不斷生成、不斷聚積的。大地與世界,一隱一顯,作為一個自我完形的作品的原始要素,它們均反映出整體的面貌與意義。世界是“隱”著的大地的現(xiàn)實性,大地是“顯”著的世界的“支架”與“底座”。世界與大地之間相互生成、相依為命,世界須得立身于大地之上才能達于顯現(xiàn),大地也總是力圖通過世界而顯露出來。
“千山”、“萬徑”、“鳥飛絕”、“人蹤滅”、“蓑笠翁”、“寒江雪”構筑了一個人佛合一、天地一統(tǒng)的空靈境界。這是一個寂靜的世界,是一個生命力旺盛的世界,是靜中的極動,動中的極靜,寂而常照,照而常寂。這也是一個空靈的充滿生機的世界。
空靈是指由佛教空觀衍生出來的意境,要領悟到空靈的境界,首先要“空掉”審美主體內心的“妄念”和外在的“萬相”。妄念為空才能拋棄執(zhí)著之心,萬相為空才能“見山是山,見水是水”。所謂“空靈”,可以從“空”和“靈”兩個方面去理解?!翱铡奔礊椤疤摕o”,“靈”則為“實”,是“有”,是“靈氣”,是“生命”。“空靈”以“靈”為主體,形成一種“虛”與“實”、“無”與“有”、“靜”與“動”的統(tǒng)一。在“空靈”這個統(tǒng)一體中,“空”與“靈”互為前提,互為條件,互為實現(xiàn)方式??侦`指靈氣往來其間的美妙心理場所,即所謂“靈的空間”??侦`是超越功利考慮,以無物無欲的自由精神靜觀萬物,使萬物各得其所,各自呈現(xiàn)著它們充實的、內在的、自由的生命。也就是說,“空”是指靈氣、生氣的自由往來奇妙的天籟空間。“空”與“靈”結合在一起,便是指在純凈、虛靜、空蕩的氣氛中時時透露出生命靈氣的生命境界和藝術境界。[3]心如虛空,照破萬方,涵蓋天宇,日月星辰、山川大地、世間萬物盡在其中。空靈的境界是一種:宇宙河漢、日月星辰、山川大地、水光云影等萬事萬物,都不分彼此地融為一體,顯得永恒寧靜,和諧自然。
空靈是在對大自然的審美活動中,超越了時間、空間,與宇宙滄冥悠然心會,化為一體,以博大的心胸、瑩潔的靈魂去體驗宇宙空間的浩渺無際。劉熙載說:“律詩之妙,全在于無字處?!彼囆g創(chuàng)作的目的并不是以實就實,而是在于空諸一切,心掛無礙,以實就虛,容納萬境。在一片光明瑩潔的空曠景象中,時時吐露著充實內在自由無限的生命光輝。這就是空靈之美。正所謂“于空寂中見流行,于流行中見空寂”。
禪宗所追求的空靈之境,通過自然物體來負載。禪宗認為世界萬物沒有自性,所以為“空”,世界萬物的真實性皆來自于“心”的觀照。只有進行直覺觀照,采取色即空的相對主義方法,將人的心靈與外部世界融為一體,形成一種新的表象,即“境”。此“境”不是純客觀的物象,而是經由心靈熔鑄而成的喻象。這種心象是人在生活中由心靈觀照而產生的,是人生體驗的產物。空靈之境使心靈和宇宙凈化,又使心靈和宇宙深化,使人在超脫的胸襟里體味到宇宙的深境。
周圍的一切都不存在了,進入一種萬念俱寂、虛靜恍惚的境界,天地萬物與詩人融為一體。這是一種“虛無”的境界。在這種“虛無”的境界中,其“神明”也自然而然地得到安寧,這時“神明”的靜謐達到不擾神的狀態(tài),也就是清靜無為了,這正是“常寂”的境界。
“虛無”是海德格爾認為的“大地”,“有”、“實”是“世界”。詩句建立了一個世界,同時又展示了大地,在世界與大地的沖突中,詩句描述了存在者既顯示(獲得意義),又隱匿(失去意義)地出場。
“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边@是一個雪的寂冷的世界。詩人運用反襯的手法,靜中點動,動中寓靜?!扒进B飛絕,萬徑人蹤滅”,其象空茫,其意沉寂。而在這空寂的世界中,淡然化出“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這些意象。“寒江雪”與詩的前兩句襯映,把一個空茫沉寂的世界描繪得玲瓏剔透,生機無限,山的雄渾蒼茫,水的靈秀雅致,雪的晶瑩剔透,人的剛毅頑強,盡在其中。人類的審美心靈,山水是融為一體的。這一江寒雪,揚揚灑灑,擁千山之懷,隱萬徑之蹤,宏大的氣象,卻又是一個冰清玉潔的天地?!肮轮邸币辉~儀態(tài)萬千,一個“孤”字,抒寫了獨處的孤寂?!爸邸保瑒t不僅是“蓑笠翁”的載身之物,而且寄情寓意,含義頗多。“一葉扁舟”的來去無羈,“野渡無人舟自橫”的閑適渙散,種種情態(tài)寓于“孤舟”兩字,情境深遠?!八蝮椅獭笔窃姷闹黧w,是詩的靈氣,使得空寂的自然之境頓時獲得了生命的靈動?!蔼氠灐币辉~,使一個潔傲執(zhí)著的“蓑笠翁”躍然于眼前,在這境象中又展現(xiàn)一個了悟的世界,抒寫了孜孜不倦于修養(yǎng)自我者的執(zhí)著追求?!蔼氠灐钡膬群粺o限的過去托舉于手掌,獨釣的存在就是人格的存在?!蔼氠灐笔桥c天地時空的一種對立、與不可逆違的命運的一次對抗,在對立對抗中人與自然豁然相通,達成了一份和約,又在和約中生成了傲岸獨立、悲郁沉宏的天地精神。此刻,運動與靜止互為因果、相互轉化,引領著漁翁的生命步入寧謐、靜遠、幽清、空闊無聲、寂然迥曠的精神域所。詩句展現(xiàn)動與靜交織映襯,在一個冰清玉潔的空寂世界里,深刻地揭示了對佛理、佛性的參悟,破除了“我執(zhí)”、“法執(zhí)”,達到身心超脫,圓而寂的最高佛境。動態(tài)的描寫宏大而激揚,靜態(tài)的描寫冷寂而執(zhí)拗。
“釣雪”之冷已非一般意義的寒冷。而是因生理上的冷上升至心理、精神世界的寒冷與孤寂。正如“雪中芭蕉”一樣具有對立映襯的反差效果。這種反季節(jié)的垂釣才是本詩的關鍵所在,若雪中無釣者,或釣不在寒江中,便不會產生如此“凄神寒骨、悄滄幽邃”的震撼效應。釣這種行為本身那根釣絲就是極好的象征物,一頭系于人心,一頭系于自然,把孤寂、有所期待的心境與寒冷、堅硬的自然之境接連起來了。它使動態(tài)之心與靜態(tài)之物水乳交融。茫茫雪野、山川冰河,全憑一根若有若無的釣絲與浩渺無際、困頓郁塞、情趣超然之心靈世界融為一體,這種妙想真可謂“天賦”予之。詩中之“孤”、“獨”二字是用來修飾人的,突出的是心境;“寒”、“雪”二字是修飾“江”的,突出的是自然。但二者既已溝通,則老翁心動,即是寒江魚動;寒江孤靜,便是老翁心靜,心境與自然全憑一“釣”字使之難解難分。動者不僅是人心,無聲之雪也有一種動感,它與釣一樣,也是動中有靜、靜中有動、動靜契合的佳構?!搬炑笔悄菢虞p微清越,客觀存在顯示著、證實著這個世界的存在,生命的存在,而這存在與生命力又多么寂靜,空無,凄清相通,于是它昭示:只有那超動靜的本體才是不朽的。[4]“孤舟”、“獨釣”都有游于大道的意思,但“獨釣”較側重于離世棄俗、高蹈出塵的外在行跡,而“孤舟”更側重于排除欲念、寂慮靜心的內在修養(yǎng)。兩者從內外兩方面形象地比喻了如何達于大道之徑?!蔼氠灐笔且环N境界,達于天地的大道之境界。
不注重外在形跡,執(zhí)著于內心世界,正是佛之定境。定方能靜,靜方能思,思方能慧?!督钒选八蝮椅獭敝糜谧杂蔁o羈中,在超脫凡俗玲瓏剔透的空靈中沉思探索。思,是要尋找到真正的寧靜,達到慧的明悟。實際上,“蓑笠翁”正是詩人的形象。在“獨釣”的世界里,佛禪意趣與詩人上下求索的儒之主體精神完美結合。寂寥空茫的境象,冰清玉潔的天地,孤高清傲的詩人,渾然相融,獲得了獨特的詩性境界。
儒家思想是詩人的政治、生活態(tài)度,也是他創(chuàng)作的指導思想,而佛禪思想則是與樂天安命的“獨善”觀念同行共至,是他明哲保身的法寶。儒為正道,佛是別苑。佛性只為避雜養(yǎng)神而已。而柳宗元是把佛理與自身的主體精神合而為一,以儒融佛。在他孤寂的一生中,抑郁、寂寥均需空靈、神定作精神的支持和安慰。儒理佛義融合為一體,成為柳宗元藝術思想的核心?!督返募徘迨澜绲呐畈鷼?,正是儒佛交融的藝術境界。詩人有感于現(xiàn)實生活的啟發(fā),創(chuàng)造了壯闊高遠的藝術境界,傳達對社會,人生的洞見與察悟。在寥廓空寂之中人與自然的對話,那種在空寂之中的企盼和莫測,與宇宙同心,與天地同流。
詩人正是在這雪境中發(fā)現(xiàn)并重回大地,因而將內心的幽憤慘沮的抑郁之情,通過漁翁形象如火山一般向外噴射。因此這孤舟漁翁,是詩人情感宇宙中的一輪太陽,將光芒射向四方的無限寒空,讓冷寂的境界里產生一些光亮,給人間帶來一點溫暖,為詩人那破碎痛苦的心增添一些慰藉。[5]
為了達到儒家的“言志”、“明道”的目的,詩人運用了“為情造境”的手法,通過寫“鳥飛絕”、“人蹤滅”,造出一個萬象俱寂、寒氣襲人的環(huán)境,以孤舟獨釣的漁翁來點綴雪后江上景色。盡管大雪吞沒萬物,嚴寒封鎖大江,漁翁卻傲雪垂釣,于是革新失敗之后,困于厄境,窮于蠻荒,悲憤、孤寂、幽怨、苦悶然而堅毅、執(zhí)著,傲岸不屈,守志不渝的改革者形象便栩栩如生,如在眼前。這樣,便抒發(fā)了詩人之志,寫出了詩人崇高的人生體驗,滲透了儒家的美學思想?!督肥且皇咨畛猎亣@生命之歌,流蕩于酷寒雪境中的是不甘屈服、堅毅執(zhí)著的生命之韻。
《江雪》表面的寂靜掩蓋著作品中世界與大地的沖突,作品建立的世界要將這世界中的事物意義化,作品展示的大地則要將大地上的一切無意義化,正因為如此,屬于蓑笠翁世界的獨釣、孤舟在作品中講獨釣、孤舟的故事,屬于大地的雪則沉默無語將自己展示為不可穿透、充滿神秘之物。作品是世界與大地斗爭的場所,作為這一場所,作品才成為藝術作品。大地是涌現(xiàn)著、庇護著,是不屈不撓的東西。由于這種斗爭中的自我超出并包含對方的特點,大地無法離開世界所敞開的領域,因為大地本身是在其自行鎖閉的被解放的活動中顯現(xiàn)的。而世界也不能離開大地而獨自成其存在,因為它的一切根本的境地和道路都建立于一個堅固的基礎——大地——之上。
大地是生活的底蘊,因此,在日常生活的每一個片斷中,只要我們傾聽,都可以聽到大地的回聲、大地的召喚。不同的生活片斷有不同的底蘊,大地也因此而各異。大地無時無刻不在召喚著人,但人時常聽不見大地的聲音。這需要我們通過藝術作品將大地展示出來。大地在樹木和植被的下面隱蔽著,它是無聲的律動。這律動如詩如畫,寂靜無聲,卻又等待我們去傾聽——傾聽它那悠遠而幽深的樂音。大地不只是“林間空地”,它還是“林中路”,它是永遠走在路上。大地與世界的斗爭,引發(fā)人們對世界的抗爭與求索,以重回世界的路上。由此,完成了《江雪》詩歌意境張力的擴大與內涵的拓展,也完成了詩人從“大地”重返“世界”的努力,使詩人走在世界的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