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茶道之“一期一會”——無常觀在日本茶道中的體現(xiàn)

潘潔敏

（廣東外語外貿(mào)大學(xué)，廣東 廣州 510420）

一、引言

茶文化源于中國，據(jù)茶圣陸羽的《茶經(jīng)》的記載，在奈良時代（公元710—794年），日本的遣唐使已經(jīng)作為禮物把茶帶回日本。所以可以想象在奈良時代日本人已經(jīng)把茶當(dāng)飲品。而茶樹開始移植到日本是在平安時代 （公元794—1192年），在中國學(xué)習(xí)了近30年的日本僧侶永忠（公元743—816年）于805年攜帶茶種回國，并把它種在坂本這個地方。但因為當(dāng)時因為種植水平低，不太成功，加上公元894年日本終止了遣唐使的派遣，中日文化交流中斷，茶葉也無法從中國進口，于是飲茶的風(fēng)俗一度衰退了。到了平安末期到鐮倉時代（公元1192—1333年）日本重新與中國進行交流，從中國回來的日本僧人榮西明庵（公元1141—1215年）在把禪文化帶回日本的同時把中國茶籽也帶回了日本，并把上等的中國茶籽贈給了京都栂尾明惠上人，大概是由于栂尾這個地方很適合于種茶，上等的茶葉產(chǎn)量不小。隨著日本與中國的交流擴大，飲茶的風(fēng)氣在僧侶和武士的這樣的上流階層盛行。之后到室町時代（公元1333—1573年）初期都是流行“斗茶”的游戲。室町時代中期，村田珠光（公元1423—1502年）在華麗的貴族茶的基礎(chǔ)上吸收了民間茶湯簡素的風(fēng)格，提出了“詫び茶”的概念。他的審美觀的不僅表現(xiàn)外在的形式美，更注重宗教的還原式的內(nèi)省美，他將追求華麗的書院茶風(fēng)改成了尊崇自然和鄉(xiāng)間茶具的草庵茶風(fēng)。繼珠光之后，武野紹鷗 （公元1502—1555年）將日本的和歌理論導(dǎo)入茶道，將日本文化生活中素淡、典雅的風(fēng)格再現(xiàn)于草庵茶道。紹鷗之后，由千利休（公元1522—1591年）集前者之大成，從形式到內(nèi)容上確立了草庵茶道，為茶道禮儀的形成奠定了堅實的基礎(chǔ)。15世紀(jì)末，茶道完全脫離了宗教，成為獨立的禮法，茶道由此正式確立。在接下來的江戶時代（公元1603—1868年），千利休的子孫和弟子們繼承了茶道，建立了“家元制度”，最有名望的是“三千家流”①。這一時期是日本茶道的輝煌時期，形成了具有日本民族特點的茶道。明治維新（1865—1889年）以來，茶道界發(fā)生了深刻的變化，突出表現(xiàn)為其文化內(nèi)涵的加深，時代感的增強，以及形式上更具民族特色，形成了現(xiàn)代的茶道。

二、“一期一會”與無常觀

日本茶文化是由禪師從中國引進、傳播，并經(jīng)過改造、發(fā)展，從而確立的。這就決定了日本茶道從一開始就具有與禪宗不可分離的性格?！安瓒U一味”的思想經(jīng)武野紹鷗、千利休、千宗旦的發(fā)展、完善，最后明確下來了?！安枰猡霞搐炼U意也。故に禪意をおきてほかに茶意なく、禪味を知らざれば茶味も知らざれず”②，大意是：茶意即禪意。拋開了禪意則無茶意可言。不懂禪味，就不懂茶味。正因為日本茶道與禪宗的不可分割性，所以，日本茶道的基本思想“一期一會”即源自佛教的無常觀。

無常觀是指世事無常。原始佛教為了論證人生無常，提出了三個命題:“諸行無?！?、“諸法無我”、“一切皆苦”，是為“三法印”。佛教認為，世間的一切都是因緣和合而生，各種物質(zhì)現(xiàn)象、心理活動，都是遷流轉(zhuǎn)變、不遑安住的“有為法”。有為法由眾因緣湊合而成，沒有不變的自性，而且終將壞滅。一切有為法，都是無常。人有生、老、病、死，物有生、住、異、滅，世界有成、住、壞、空。無常迅速，念念遷移?！耙磺杏袨榉ǎ鐗艋门萦?，如露亦如電，應(yīng)作如是觀!”③《金剛經(jīng)》著名的金剛六如揭，形象地表達了佛教的無常體驗。諸法無常，人生為無?；祭鬯?，不能自主，便產(chǎn)生了種種痛苦。佛教對人生痛苦的深切感悟既然沒有一樣事物是保持不變的，那么人與人的每一次交會也是絕無僅有的。

“一期一會”的含義是：“一期”是指人的一生，“一會”表示僅有一次的相會。茶事活動亦如此。茶會的賓主在此時、此地相遇，一生之中僅有一次機會，所以要珍惜這一瞬間，應(yīng)付出全部真情來對待。

“一期一會”的思想是千利休的弟子山上宗二（公元1544—1590年）在其著作《山上宗二記》里作為紹鷗的教誨首次提出的。后經(jīng)江戶時代后期的茶人井伊直弼（公元1815—1860年）的《茶湯一會集》引用、發(fā)展，而作為茶道的基本精神廣泛流傳。

“一期一會”思想的出發(fā)點是茶會時間與空間的及茶會作法的變化。據(jù)日本茶道圣典《南方錄》記載，曾有某人向千利休請教關(guān)于做好夏日茶會與冬日茶會的秘訣。千利休答道：“夏ハイカニモシキヤウニ、冬ハイカニモアタタカナルヤウニ、炭ハ湯ノワクヤウニ、茶ハ服ノヨキヤウニ?！雹埽ㄏ奶斓牟钑卦E是要讓人感覺到多么的清涼，而冬天的茶會秘訣則是多么的溫暖。）正是由于有了這樣的考慮，利休規(guī)定11月到來年的5月茶會，要用“爐”。于茶室點茶座的榻榻米中，設(shè)計了可活動的、可放置“爐”的地方，以供取暖;在夏季則要將“風(fēng)爐”置于茶室角落的榻榻米上，以免熱氣侵襲客人。

除此以外，在茶會的空間變化上，千利休在談到野外舉行的茶會時強調(diào):“……手わざ諸具ともに定法なし。定法なきがゆへに定法大法あり。”⑤（這時候操作的手法和道具都沒有一定的法則。正因為沒有一定的法則，所以是超越一定的法則之上的大法則。）可見，千利休在鉆研草庵茶道的過程中，已經(jīng)認識到了茶會在時間與空間上的變化，并根據(jù)種種變化在他所規(guī)定的茶道各式中做相應(yīng)的調(diào)整。這種茶道大法正體現(xiàn)了因時而變、因地制宜的思想。雖然千利休并沒有提出“一期一會”的觀念，但是他在草庵茶道茶會的種種論述已為這種觀念的提出做了鋪墊。

“一期一會”的思想將外在環(huán)境、客觀事物的變化最終歸結(jié)到人生的變化無常。既然茶會發(fā)生在不同的季節(jié)、地點，茶人用心經(jīng)營的每一次茶會便根據(jù)客觀環(huán)境的變化而成了為達成茶道“大法則”而做的即興的表演，那么世間也不可能出現(xiàn)兩次相同的茶會。比如說，點茶的抹茶分量，注入茶碗的水量，道具擺放的位置，茶花插的位置都有少許不同，主人和客人因種種偶然因素的伴隨，油然而生一種不期而遇喜悅之情。所以，即使是極親密的友人之間的茶會也被視為“唯一”加以珍惜。這種認識最終使時間、空間的變化與人世間的無常統(tǒng)一于草庵茶道中。

三、“一期一會”與“一座建立”

“一期一會”具體體現(xiàn)在茶湯中的“一座建立”。所謂“一座”，是指參與茶事的所有的人。“一座建立”是說參與者的地位都是平等的，人們要相互尊重，營造共享一個和諧的茶室氣氛。在茶室中，賓主共置于一個沒有差別的、沒有高低貴賤之分的位置上，相敬相愛，情感出于“本心”的流露而達到自然的、非理性的交融。茶室中原有為貴賓設(shè)置的“貴人入口”，后改為不論身份地位，所有的客人都必須從小入口進來。在整個茶的儀式中，崇尚的是平等，不論客人的地位高下，即使是武士，也要放下劍膝行著穿過低于三尺的“にじり口”進入茶室。座次也是客人們在門廊靜候時商定的，必須依次進入茶室。進入茶室就是一派平等和平的世界。為了達到“一座建立”，珍惜這“一期一會”，主客雙方的努力是必不可少的。它體現(xiàn)為主客雙方的“禮法”。

關(guān)于主人的“禮法”，《利休百首》第95首⑥道：“水と湯と茶巾茶筅に箸楊枝柄杓と心あたらしきよし?！闭f的就是每次茶會，不僅水、茶巾、茶筅、筷子、水勺等要煥然一新，主人的待客之心也要一樣。另外，主人要以“七則”作為指導(dǎo)思想接待客人?！捌邉t”的內(nèi)容是：要把茶的味道點好，炭要準(zhǔn)備好能馬上把水燒開，茶室應(yīng)冬暖夏涼，室內(nèi)插花要保持自然美，時間以早為宜，即使不下雨，也要備好雨具，以心待客⑦。從露地到茶室的擺設(shè)，主人悉心布置；在點茶緩慢的、嚴(yán)格規(guī)范的一系列作法中，客人也能體會到主人的待客的誠意。

而客人的“禮法”主要表現(xiàn)在對主人的感謝。茶道的茶事講究前禮、后禮、總禮等。如果被邀請參加茶會，那么首先要向邀請方的主人以信件方式通知或承諾是否出席，同時對主人能夠邀請自己表示感謝，這是前禮;等到茶事結(jié)束后的第二天，還要去對前一天得到主人邀請做出答謝，這就是后禮;而總禮則是茶事結(jié)束時的一種禮節(jié)。另外在品茶的過程中，當(dāng)主人送茶時，客人要回敬“四禮”⑧。一禮是對端茶人的謝意;二禮是對在座長輩、同伴的致謝;三禮是對自己獲得飲茶機會的感謝;四禮是對茶主人熱情款待的謝意。除此之外，“鑒賞”這個環(huán)節(jié)，也是是對主人回禮的重要組成部分?！鞍菀姟背錆M野趣的茶庭，飄蕩著禪氣息的茶室、掛軸、插花，以及樸實無華的茶具，在對各個茶道元素的鑒賞之中，充分讀懂主人的誠心、茶禪一味的內(nèi)涵。通過這一系列的過程，即“一座建立”，主客互敬、互愛，享受世間的美好，從而達到主客心靈的和諧交流和“一期一會”的效果。

四、“一期一會”與“余情殘心”

所謂的“余情殘心”，指的是眷戀、依依不舍?！皻埿摹痹瓉硎莿Φ?、弓道等武道的用語，指的是一回合的與對手交鋒結(jié)束后保持最后的姿勢，準(zhǔn)備下一回合。用在茶道上，指的是無論是對待茶具還是對待客人都要像對待戀人一般，離開、離別時要依依不舍。這一點在點茶過程和茶會結(jié)束時得到充分的體現(xiàn)。

《利休百首》第50首道：“茶入れより茶掬ふには心得て初中後すくへそれが秘事也?！焙透柚械摹俺?、中、后”也稱“序、破、急”，說的是掬茶用三勺，分三階段：一勺要量少為序，二勺略多為破，三勺最多為急?！靶?、破、急”也應(yīng)用到打茶等各環(huán)節(jié)。點茶每個細節(jié)都有緩急節(jié)奏，以此充分體現(xiàn)主人的“一心一意”、“一絲不茍”的待客之心。而在每個環(huán)節(jié)結(jié)束放下茶勺、水勺、茶碗、茶罐等茶具時，《利休百首》第9首道：“何にても置き付けかへる手離れは戀しき人にわかる々と知れ。”即放茶具的時候，要像和戀人分別時那樣，眷戀不舍，緩慢地放下。其鄭重的手法，可謂是主人珍惜這“一期一會”的體現(xiàn)。

不僅在點茶時是如此，在茶會結(jié)束后，井伊直弼在《茶湯一會集》中提出了“獨坐觀”，“主客とも余情殘心を催し”、“客も靜かニあと見かへり出行けは亭主ハ猶更のこと、客の見へさるまても見送る也”、“爐前ニ獨座して今暫く御話も有るへきニ、もはや何方まて可被參哉、今日一期一會済みて、ふたたひけへさる事を観念シ、或ハ獨服をもいたす事、是一會極意の習(xí)いなり”⑨，意即主客雙方懷著依依不舍的心情，客人一步一回頭地戀戀不舍離去，主人則一直目送到客人的身影消失為止。主人在送走客人后，獨坐爐前，孤獨地為自己一人點著茶，獨思：要是現(xiàn)在可以和客人再傾心而談就好了，但客人卻不知走到了何方。今天的一期一會結(jié)束，就不再復(fù)來。這才是真正領(lǐng)會到“一期一會”的深刻含義。井伊直弼的“獨坐觀”，充分體現(xiàn)了茶道的“一期一會”思想。

五、結(jié)語

公元6世紀(jì)佛教傳到日本后，無常觀深深地滲透到了日本國民的精神生活里，日本人對于無常的理解，不是僅具有佛教上的消極思想，更具有積極的意義。雖承認世事無常，卻不消極回避，而是積極追求，在變化中尋求新生。佛教的無常否定今世，希冀來生;而日本人的無常觀是否定今世的過去，肯定今世的未來。日本人將無常的觀念實踐化，又將這種實踐活動日?；?。14世紀(jì)紀(jì)吉田兼好的名作《徒然草》⑩充溢著人生無常和飄然出世的思想。但吉田無常的描寫并不全是消極的，反而更多的是克服消極、超脫的無常觀。他順應(yīng)時代的發(fā)展，從肯定現(xiàn)實和人生的角度賦予無常觀以新的積極的意義，具有鮮明的時代特點。不僅如此，他還從其所持的無常觀出發(fā)，提倡一種新的日本美意識——“無常之美”“不完全之美”“簡約之美”。這種美意識，雖與傳統(tǒng)的王朝貴族情趣有許多相通之處，然而它已涂上一層世間無常觀的色彩，在茶道中則稱為“詫び”美。由于篇幅的關(guān)系，其將作為今后的課題加以探討。

注釋：

①三千流，指千利休家族的三個兒子繼承父業(yè)并各自形成獨立的茶道流派，即里千家流、表千家流、武者小路千家流.這三大流派構(gòu)成日本茶道的三大支柱。

②寂庵宗澤.禪茶錄［M］.1828.

③肖靜.論寒山子詩的禪宗思想及佛教的無常觀.首屆寒山寺文化論壇論文集［M］：129.

④千宗室，千玄室.里千家茶道［M］.財団法人今日庵，2011：61.

⑤筒井紘一.スラスラ読める南方録［M］.講談社，2007:181.

⑥里千家11代家元玄玄齋宗室把千利休的關(guān)于茶道思想、作法的教誨，用和歌的形式，總結(jié)出來的的和歌集。井口海仙著，綾村坦園書［M］.淡交社刊，1973.

⑦千宗室，千玄室.里千家茶道［M］.財団法人今日庵，2011：26.

⑧松井宗幸.茶道入門［M］.成美堂出版社，2004：24-27.

⑨千宗室，千玄室.里千家茶道［M］.財団法人今日庵，2011：67.

⑩秋山虔,三好行雄.日本文學(xué)史［M］.日本文真堂，1984：66-67.

［1］千宗室，千玄室.里千家茶道［M］.財団法人今日庵，2011.

［2］筒井紘一.スラスラ読める南方録［M］.講談社，2007.

［3］秋山虔，三好行雄.日本文學(xué)史［M］.日本文真堂，198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