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洋
東漢中后期,天下動蕩不安,土生土長之道教由此發(fā)展迅速,在各民族中得到廣泛傳播。西晉末年,八王之亂方興未艾,五胡政權(quán)乘機接踵,太康虛華頃刻烏有,永嘉南遷此起彼伏。戰(zhàn)亂頻仍,百姓流離思所,一時間流民問題突起[1]。先是秦、雍六郡流人相繼入川,朝廷下詔召還,而“流人既不樂移,咸往歸特,騁馬屬鞬,同聲云集,尋月間眾過兩萬”[2]3205。 繼李特、李流起義之后,張昌起義爆發(fā)。這些流民起義多受道教之一派——天師道之影響,李氏據(jù)蜀起義是受天師道之影響已為世所熟知,惟張昌起義一事亦受天師道之影響則少有人關(guān)注。筆者不揣淺陋,就張昌之民族性及起義與天師道之關(guān)系展等問題開討論,以期對此起義之理解有所助益。
《晉書·張昌傳》載:“張昌,本義陽蠻也。少為平氏縣吏,武力過人”。[2]2612在此先要討論“蠻”這一概念?!妒酚洝贰ⅰ稘h書》均有涉及,然不如《后漢書·南蠻傳》記載詳實?!靶U”本有狹義廣義之分,所謂“北狄南蠻”、“東夷西戎”乃廣義之“蠻”,要之是以華夏四邊不同方位明之,此所涉眾多,在此不深究。
《后漢書·南蠻傳》追溯其祖至槃瓠,馬端臨《文獻通考》已批之怪誕不經(jīng)[3],然亦可理解?;蛟淮四怂^華夏之人對其之蔑稱,然槃瓠崇拜至今幾千年未絕,應(yīng)是遠古祖先圖騰崇拜之遺跡。
《后漢書·南蠻傳》載:“槃瓠死后,因自相夫妻??椏兡酒ぃ疽圆輰?,好五色衣服,制裁皆有尾行。其母后歸,以狀白帝,于是使迎致諸子。衣裳班蘭,語言侏離,好入山壑,不樂平曠。帝順其意,賜以名山廣澤。其后滋蔓,號曰蠻夷。以外癡內(nèi)黠,安土重舊。以先父有功,母帝之女,天作賈販,無關(guān)梁符傳,租稅之賦。有邑君長,皆賜印綬,慣用獺皮。明渠帥曰精夫,相呼為姎徒。今長沙武陵蠻是也?!保?]2828此可注意者有二,其一,范曄記載南蠻習(xí)俗或有鄙夷不實之弊,諸如“好入山壑,不樂平曠”,然以理推知,則知所謂“好入山壑,不樂平曠”或為避賦逃役之選擇,所謂“無關(guān)梁符傳,租稅之賦”者。此點在東漢末年之山越問題上亦體現(xiàn)明顯[5];其二,范曄所載槃瓠之說前部分,似為廣義之稱,即所謂“其后滋蔓,號曰蠻夷”,然后部分之所謂“明渠帥曰精夫,相呼為姎徒。今長沙武陵蠻是也”。乃從東漢時長沙武陵蠻實際言之,則知所謂槃瓠祖先之說,似只局部少數(shù)蠻人精確而言當(dāng)時乃長沙武陵蠻之信仰,而非廣義南蠻諸如交阯蠻、日南蠻、巴郡南郡蠻及板楯蠻等。
《后漢書·南蠻傳》載:“秦昭王使白起罰楚,略取蠻夷,始置黔中郡。漢興,改為武陵?!保?]2841范曄特指出長沙武陵蠻,以其活躍于東漢,動輙反叛,所謂“光武中興,武陵蠻夷特盛”[4]2831者是也。
《晉書》載張昌為義陽蠻,少為平氏縣吏。按《晉書·地理志下》,義陽屬義陽郡,為西晉太康中置,其下屬縣除義陽外還有新野、穰、鄧、蔡陽、隨、安昌、棘陽、厥西、平氏、平林、朝陽[2]455。 《續(xù)漢書·郡國志四》也載:新野、穰、鄧、蔡陽、隨、棘陽、平氏、朝陽等均為南陽郡轄[6]。則知張昌主要生長、活動于荊州之義陽,江夏之間?!逗鬂h書·南蠻傳》載:“至建武二十三年,南郡潳山蠻雷遷等始反叛,寇略百姓,遣武威將軍劉尚將萬余人討破之,徙其種人七千余口置蠻,即廩君蠻。張昌本義陽蠻,舉事江夏,其是否為廩君蠻之后已不可考,但可以肯定者為張昌起義隊伍中多有廩君蠻之后,張昌之所以能舉事江夏并能使 “江夏、義陽士庶莫不從之”[2]2613,或可證其亦為廩君蠻之苗裔歟?若如是,則朝廷“壬午詔書發(fā)武勇以赴益土,號曰‘壬午兵’?!瞬粯肺髡?,昌黨因之狂惑,百姓各不肯去”[2]2612。 此“百姓”中當(dāng)多有廩君蠻,其自不愿西征同類,這抑或是張昌“狂惑百姓”成功之一由也!
早在上世紀(jì)40年代,陳寅恪先生就指出,“張昌起兵,也是西晉末年天師道徒的一次變亂?!保?]62陳先生慧眼獨具,然亦點到為止,論述不詳,似可補充論述。
《華陽國志·李特志》載:“李特,字玄休,略陽臨渭人也。祖世本巴西宕渠賨民,種黨勁勇,俗好鬼巫。漢末,張魯居漢中,以鬼道教百姓,賨人敬信;值天下大亂,自巴西之宕渠移入漢中。”[8]《晉書·李特載記》載:“李特字玄休,巴西宕渠人,其先廩君之苗裔也。……秦并天下,以為黔中郡,薄賦斂之,口歲出錢四十。巴人呼賦為賨,因謂之賨人也……漢末,張魯居漢中,以鬼道教百姓,賨人敬信巫覡,多往奉之?!睋?jù)此可知,李特等“巴氐”實為廩君蠻[2]3021-3022。 廩君蠻“敬信鬼巫”,且在漢中已接受張魯“鬼道”。按筆者前所推測,張昌或為廩君蠻之苗裔,則所謂賨人,沔中蠻實出廩君一源。 “(張昌)每自占卜,言應(yīng)當(dāng)富貴。 ”[2]2612或為“賨人敬信巫覡”之實例?漢末漢中廩君蠻多奉張魯天師道,則知張昌等信奉天師道有其來矣!
陳先生論述張昌起義為天師道之一次變亂主要依據(jù)有二:其一根據(jù)地理,知義陽,平氏以及山都在東漢均屬南陽郡,而東漢南陽張津即信奉天師道,因而南陽早已有天師道傳播;其二:則據(jù)晉書載張昌部眾“皆以絳科頭,撍之以毛”[2]2613,其為典型天師道信徒無疑[7]62。
誠然,此二者乃判定其為天師道信徒之主要依據(jù),然將其與李特、李流起義聯(lián)系來看,其依據(jù)應(yīng)不限于此,筆者試論之。如張昌 “造妖言云:‘當(dāng)有圣人出’。 ”[2]3036于是以山都縣吏丘沈為 “圣人”,“立為天子,置百官。 ”[2]3036豈不與李雄“欲迎立(范長生)為君而臣之?!保?]3036如出一轍!可以推測丘沈應(yīng)與范長生一樣篤信天師道,其不同之處唯范長生固辭其位而丘沈則為名義之君。又如“昌雖跨帶五州,樹立牧守,皆桀盜小人而無禁制,但以劫掠為務(wù),人情漸離?!保?]2614而考之《李雄傳》所謂“雄為國無威儀……用兵無部隊,戰(zhàn)勝不相讓,敗不相救,攻城邑動以虜獲為先。此其所以失也?!贝嘶蚩山忉尀槠涿褡逍灾幻?,或從另一角度反映李特、李流或張昌起義以天師道為號召,亦如張角黃巾起義一般,其內(nèi)部組織協(xié)調(diào)性較差,總帥很難禁制全局?此或許側(cè)面反映出在宗教號召抑或影響下之農(nóng)民起義之一弊!
至于張昌變姓名為李辰,已有學(xué)者指出其似與道教傳統(tǒng)有關(guān)[9],然限于資料,亦難遽下結(jié)論。而丘沈改易姓名為劉尼,自稱漢后,則純從政權(quán)合法性角度考慮。要而言之,張昌起義及其過程中,既接受天師道之影響,又多有傳統(tǒng)農(nóng)民起義之影子。
據(jù)上分析,知李特、李流等起義與張昌起義均受到天師道的影響。按陳寅恪先生觀點,西晉末年乃至東晉末年天師道徒活躍,先是趙王倫之廢立,繼之而有東萊劉伯根、王彌起兵,然后是李特起兵,張昌起兵[7]56-63。之前陳先生在其名作《天師道與濱海地域之關(guān)系》中,已詳述宗教的傳播與地理環(huán)境的關(guān)系[10]。按地理言之,巴賨接受天師道于漢中,江夏蠻地處荊楚,流人四布,其接受天師道亦較容易。
上文所說“賨人敬信巫覡”或是李特、張昌等接受天師道之一由。按《晉書·李雄載記》:“雄母羅氏死,雄信巫覡者之言,多有忌諱,至欲不葬。 ”[2]3037參之張昌之“好占卜”,則知其已有接受天師道之民族內(nèi)在條件者。
李特、李流等起義在益土建立了“成漢政權(quán)”,并持國運四十余年,而張昌起義雖以失敗告終,然亦建立了短暫之“神鳳”政權(quán),并使“六州之地,柯振葉靡”[11],其影響亦未巨大。細繹二者之成敗,不難看出,李氏之成,成于天府,且其所受天師道之影響較之張昌起義實深。另李氏以六郡流民為武裝核心,較之張昌實力亦殊。而張昌起義之所以速敗,除其內(nèi)部不夠凝固之外,與其所處之地理位置及其戰(zhàn)略失誤亦有關(guān)。按《晉書·張昌傳》,昌起兵荊楚力量壯大,于是派石冰進攻揚州,遭受吳地方勢力和中央的聯(lián)合鎮(zhèn)壓,其命運注定失敗。加之張昌所樹立之牧守“皆桀盜小人而無禁制,但以劫掠為務(wù),人情漸離”[2]2614。 因而,在西晉政權(quán)集中精力鎮(zhèn)壓下,張昌政權(quán)迅速瓦解,起義失敗。
此外尚有一問題可注意,李特等人起義于前,張昌繼起于后,張昌本以拒向益土征李氏而起義,李氏與張氏本應(yīng)有相互呼應(yīng)之事,而按之史實,卻不見記載,可見李氏與張氏各自為政,并無配合。或為李氏一心據(jù)蜀,無暇亦無力東顧。而張昌等亦不曾聯(lián)合李氏,豈思之不及?抑或盲目自信之故?
張昌起義為西晉末年一次天師道徒活動,張昌與李特、李流等應(yīng)同屬廩君蠻,其起義亦深受天師道影響。西晉末年的天師道徒活動頻繁,其能深入少數(shù)民族之中,除時代之特性外,亦與廩君蠻自身之民族習(xí)性有關(guān),李特、張昌等能以天師道為號召,帶領(lǐng)流人反抗中央,乃至建立政權(quán),則知其本身亦在斗爭加深了漢化。東漢時期之所以出現(xiàn)群“蠻”動輒起義之事,反映的是東漢政權(quán)對群“蠻”之控制加深。要言之,東漢政權(quán)想將群“蠻”納入正式編戶,從而加強對他們的管理和剝削;而群“蠻”自來多在中央政權(quán)編外,享受較多自由,受剝削程度較輕,因此,在“王化”與“山險”之間,大多數(shù)“蠻”人都經(jīng)歷了“負隅頑抗”之“山險”階段[12]。盡管歷史的發(fā)展是這些所謂群“蠻”大多最終“沾沐王化”,與漢族融合。然而,東漢時期群“蠻”反抗剝削之斗爭,在西晉末年動亂之際發(fā)展為流民起義,“蠻”、漢人民攜手合作,共抗暴政,無疑推動了歷史的發(fā)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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