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霞云
(馬鞍山師范高等??茖W校,安徽馬鞍山243000)
劉震云的《一句頂一萬句》自問世以來關(guān)注者甚多,尤其是在獲得第八屆茅盾文學獎之后。和眾評者一樣,在初讀文本時,筆者被作品頻繁更迭的人物形象、單調(diào)簡單的姓名稱謂、目不暇接的行當描述、枝枝蔓蔓的故事穿插、似曾相識的情節(jié)設(shè)置以及令人眼花繚亂的饒舌話語所困惑。這也許就是劉震云經(jīng)常在不同場合提及自己作品不被人理解的直接原因。當然,如果就此表象對《一句頂一萬》下結(jié)論則顯得有失公允。其實,只要稍一入境,第一印象所產(chǎn)生的閱讀障礙恰恰就成了作品新穎獨特的價值體現(xiàn)。《一句頂一萬》的成功主要表現(xiàn)為其能用無處不在的、極端的、形而下的底層敘事寫出極端的、無處不在的、形而上的哲學思考。這里的“無處不在”意指作者在多義主題的設(shè)置、群體形象的塑造、多處看似重復的情節(jié)構(gòu)思、多種寫作手法的運用、饒舌的語言表達方式等方面體現(xiàn)出的作者的哲學思考。
關(guān)于小說,眾評者給予了高度的贊揚,但大家的關(guān)注點多集中在作品所體現(xiàn)出的“孤獨”主題和“說話”形式上。其實,在了解作品評論的基礎(chǔ)上再讀文本,還能品咂出作品更加豐富的意蘊內(nèi)涵,故在本文中,筆者將從西方的哲學和精神分析學入手,重點研究《一句頂一萬句》所運用的夢境藝術(shù)手法,從夢境的意義建構(gòu)與夢境的文學功能顯現(xiàn)兩方面條分縷析出小說所蘊含的藝術(shù)魅力。
夢是有意義的。夢的意義不僅指夢境本身所呈現(xiàn)的意義,而且指夢對于現(xiàn)實的意義。探討夢的意義實際上就是探討它所產(chǎn)生的夢外原因以及它所要表達的夢外意義。
關(guān)于小說在哲學層面的探究,眾評者看法不一。有評者認為“作品中幾乎沒有出現(xiàn)過稍微帶有一些哲理思考意味的敘事話語”[1],有評者認為其“小說接近一個關(guān)于人生的哲學和信仰的寓言”[2],還有評者認為“在某種意義上說,劉震云生來就是一位哲學家”[3]。筆者支持后兩位評論者的觀點。為了能充分表達自己的哲學思考,劉震云可謂用心良苦。通覽全文,小說中多處出現(xiàn)夢境的描寫。這些夢境分別來自楊摩西、巧玲、牛愛國。不同的夢境有著不同的象征意義,從不同角度詮釋著作家的哲學思考和生命體悟。
1.對“我是誰”人類本源問題的終極追問
自幾千年前古希臘帕臺農(nóng)神廟的立柱上留下“我是誰”字跡之后,這個命題就一直困擾著世人,它體現(xiàn)了人類對自身本源的思考。按字面意義去理解,“我是誰”中的“我”是普遍意義上的“我”,是任何一個有自我意識的人對于其本人的一種自覺意識。在這種自覺意識中,他成為自己思考的對象。并且他因這種思考把自己二重化為主體與客體的關(guān)系。當作為思考者的主體與作為思考者對象的客體之間關(guān)系合二為一時,“誰”作為客體其未知的歸屬找到了回應。當主體的“我”被異化為“非我”時,“我”成了“我”與“非我”的矛盾對立統(tǒng)一體,“我”也成了存在與非存在的統(tǒng)一體。由此可見,“我是誰”的問題本質(zhì)上是人的存在問題,是人類對自身存在變化的一種自我意識,并且這種存在與認識具有一定的變化性和矛盾性。
劉震云在作品中體現(xiàn)出對世界本源性的思考。關(guān)于這一點,有評者認為“劉震云是一個對哲學、對世界本源性有著強烈探索欲望的作家”[4]。在小說中,劉震云通篇以找尋“我是誰”為線索來完成小說的宏偉敘事,在人神對話的基督教要義中試圖找出“我是誰”的答案。作者在文中讓楊摩西、曹青娥、老詹、牛愛國等窮盡畢生精力去尋找,但皆未能如愿。在找尋的過程中,作者對楊摩西和曹青娥的夢境描寫設(shè)置了很多玄機。
楊摩西曾經(jīng)對老詹說:“我知道自己是誰,從哪兒來,后一個往哪兒去,這幾年愁死我了?!保?]楊摩西所言是有依據(jù)的。早在楊家莊,他最迷戀于喊喪,他想成為喊喪的人,這就是他對自我的認識與定位。在四處漂泊打工的日子里,他在精神上是孤獨的。消解這種孤獨的方式就是參加各類具有審美意義的活動,諸如喊喪、舞社火。因為舞社火,他歪打正著成了吳香香的丈夫,身體暫時得以穩(wěn)定,但精神上的孤獨更加濃重。當又一年的社火節(jié)來臨時,本以為可以好好釋放一下自我,但這份奢想被吳香香否決。在楊摩西的第一個夢中,已成為吳香香合法丈夫的他又可以參加鎮(zhèn)上的社火節(jié)。這時的楊摩西其實不叫楊摩西,改叫吳摩西。從當年的楊百順到后來的楊摩西,再到現(xiàn)在的吳摩西,他的姓和名被徹底更換。在這里,更換的不僅是姓名,還有他的自我意識。在夢境中,他扮演的不是閻羅,而是嫦娥?!吧戆珂隙鹞柚?,又脫離了社火隊,一身長裙,飄著舞著,奔向了月亮,真成了女的”[5]。在現(xiàn)實中,吳香香扮演的是丈夫的角色,吳摩西倒變成了小媳婦。夢中的楊百順很在意自己的身份,不堪的現(xiàn)實處境讓夢境中的他還是變成了女人。在他心中,他已經(jīng)無法確定自己的身份,是丈夫?還是嫁過來經(jīng)常受氣的媳婦?這種自卑與不安深深烙在楊百順心中,最后借夢境道出了自己“真成了女的”的恐慌,再一次回到對“我是誰”存在主義哲學問題的探討。
接著,在楊百順繼女巧玲的夢境中,再一次彰顯了作者對“我是誰”這個哲學命題的思考。巧玲被人拐賣后改名為改心,又名曹青娥。其實,她并不姓曹,應該姓姜,他的生父是姜虎;似乎也不姓姜,父親死后母親與姜家決裂,母女倆單獨過活,應該隨母姓吳;但也不該姓吳,母親與楊百順結(jié)婚,后與人私奔,并將她全權(quán)托付給楊百順,似乎該姓楊;被拐賣后,養(yǎng)父姓曹,她就變成了后來的曹青娥。繞了一圈后發(fā)現(xiàn),巧玲的姓氏始終處于不確定狀態(tài)。姓氏在中國人眼中是神圣的,在父系社會中,父親的姓氏是一種合法身份的界定。但小說中的巧玲對自己的身份無法作出回答,她確定不了自己到底是誰、來自哪里。為表達巧玲心中的這份困惑與迷茫,作者特設(shè)計了一組關(guān)于父親的夢境。
在巧玲的第一個夢境中出現(xiàn)了楊百順。在夢中,巧玲不埋怨繼父把自己弄丟了,反倒怪自己把繼父弄丟了。從夢境傳遞的信息可以斷定,巧玲從內(nèi)心深處將楊百順當做自己的父親。在養(yǎng)父老曹死后三個月,曹青娥突然開始想念老曹。夢中的老曹因后悔把青娥嫁錯了人家而扇自己的耳光,青娥因此心疼得大哭。
在又一次夢中,老曹又出現(xiàn)在青娥面前,但夢中的老曹處于無頭狀態(tài)。在后來的夢中,反復交叉出現(xiàn)楊摩西、老曹兩個爹,但夢中的兩個爹都沒了頭。老曹、楊摩西的無頭狀態(tài)正表露出曹青娥對自己身份處于不確定狀態(tài)的焦慮和恐懼。老曹和楊摩西對她充滿愛意,也使她充分享受了父愛。但這兩份父愛因為血脈的缺失而不可避免地存在缺憾。
因夢境的刺激,曹青娥對楊摩西的生死未卜牽腸掛肚。在小說中,作者安排曹青娥回老家尋找繼父楊摩西,未果。當她孤坐在火車站時,作者又一次運用夢境表達曹青娥復雜難辨的情感。這次夢中出現(xiàn)的父親不是楊摩西,而是老曹。夢中的老曹不遠千里來幫助曹青娥。一直缺少母愛的青娥心中頓生驚喜與暖意,可那由來已久的恐懼與不安還是不可控制地流露出來。在夢中,老曹有了頭,卻捂著自己的胸口叫苦。這個苦豈止是老曹的,真正意義上應該是青娥的失父之苦、無根之苦。
關(guān)于生父,青娥也做過夢。曹青娥嫁到山西沁源縣,知道了另一件事,那就是她的親爹姜虎曾經(jīng)被人打死在沁源縣。雖然不知道具體位置,但從此她的夢中又多了一個爹。這個爹有頭,但無面目。這是她對生父的真切感受。生父離開她出門販蔥時,青娥還不叫青娥,叫巧玲。三歲的巧玲幼不知事,但生父的氣息還是結(jié)結(jié)實實地在她腦海中生了根。現(xiàn)在時過境遷,關(guān)于生父的印象早已淡化,如同夢中人有頭無面,只剩下那份剪不斷理還亂的親情縈繞心頭。作者借夢境道出了巧玲在尋根的過程中矛盾糾結(jié)的情感,夢境中父親們的有頭無面或根本無頭象征著人類無所皈依的情感寄托。
2.對“他人即地獄”的存在主義哲學思考
“他人即地獄”是法國存在主義哲學家薩特的短篇小說《間隔》里的一句話。按照小說原文的意思可以理解成在人際交往中,如果他人與“我”心存隔閡,不能真誠交流,那么他人的存在對于“我”而言就是一座地獄。薩特的存在主義哲學思想源于海德格爾。海德格爾認為,人都是孤獨存在的,人人都是“自由”的。薩特又在海德格爾的基礎(chǔ)上提出“存在先于本質(zhì)”、“人被迫自由”的觀點。兩位哲學家都強調(diào)自由的存在才是本真的存在。但在現(xiàn)實生活中,這種本真的自由實在難覓一席之地。相反,人與人之間難以溝通,就好像人間與地獄之隔,他們互相折磨,勾心斗角,無法逃脫且永遠陷于痛苦之中。
劉震云是一個對人心交流頗有研究的學者型作家,對人與人之間能否說得著話表現(xiàn)出濃厚的興趣。這一點我們可以從《一腔廢話》、《我叫劉躍進》、《手機》以及《一句頂一萬句》中細膩的人與人的“說話”描寫中窺見一斑。孟繁華評價《一句頂一萬句》:“小說的核心部分,就是關(guān)于孤獨、隱痛、不安、焦慮、無處訴說的秘密,就是人與人的說話意味著什么的秘密?!保?]著名出版人安波舜評價《一句頂一萬句》:“作品中由于人心難測和誠信缺失,能夠說貼心話、溫暖靈魂的朋友并不多,反倒生活在千年的孤獨當中?!保?]
的確,作者在文中淋漓盡致地書寫著這種“他人即地獄”的恐慌。在小說中,楊摩西完全顛覆了婚姻、家庭、師徒之間的親密倫理關(guān)系。在他眼中,與這些人都是說不著話的,唯一能說上話的倒是毫無血緣關(guān)系的繼女巧玲。楊摩西的自我覺醒意識在逐步增強,當他“嫁”給吳香香并成了巧玲繼父之后,巧玲的關(guān)心與無話不談使他暫時找到精神寄托??勺髡邲]讓他如愿,在尋找妻子的路上,竟將巧玲弄丟了。弄丟的原因就是因為他相信了一個萍水相逢的陌生人老尤。在小旅館里,老尤與楊摩西無話不談。老尤曾表示想發(fā)一筆橫財,楊摩西還勸他“想發(fā)橫財,先得黑了心;看你的面相,不像黑心的人”[5]。老尤也覺得楊摩西說得對。這樣的兩個人,雖然認識時間不長,但也算交個朋友了。可在第二天,老尤利用楊摩西上街的機會拐走了年僅五歲的巧玲。在楊摩西的第二個夢境中出現(xiàn)了老尤。夢中的巧玲沒有丟,老尤是和他鬧著玩的。夢境的寥寥幾筆白描深刻道出了楊摩西內(nèi)心的失落與懊悔,將人與人之間這種難以溝通、缺乏誠意的精神危機放大到極致。老尤在這里不是個體,而是劉震云所信奉的“他人即地獄”的存在主義哲學的體現(xiàn)。通過夢境讓讀者明白:人心叵測,知心話不能輕易說出口,一說即錯;知心人不可輕易信,一信也錯。正如有評者所說,“至此小說道出了中國幾千年來的孤獨,比馬爾克斯的孤獨還要多上十倍”[8]。的確,該小說高度概括出當前中國人的精神生存狀態(tài),也反映出作者對人類情感無所皈依的悲觀情懷,薩特的《間隔》在人間將永遠循環(huán)上演。
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學說認為,夢來源于個人的社會經(jīng)驗和生活印象,是潛意識中被壓抑的原始本能和愿望的滿足,夢中出現(xiàn)的一切意象皆具有象征作用。通過對夢境意象的分析,能夠窺探出夢境所蘊含的象征意義,進而折射出夢者在內(nèi)心深處的向往及其本質(zhì)人性。據(jù)此,筆者認為,出現(xiàn)在文學作品中的夢境,對于作家來說,比日常夢境更具有一定的意義所指。
在小說中,作者借助夢境巧妙表達人物壓抑的內(nèi)心深處最渴望實現(xiàn)的各種美好愿望。如楊摩西渴望參加社火節(jié)以盡情釋放內(nèi)心的孤獨,在這個美好愿望落空后,在他的夢境中出現(xiàn)了讓他滿意的情景:他在夢境中描眉畫線,準備再次扮演閻羅。在楊摩西驚覺巧玲被老尤拐走之后,心中最大的愿望就是渴望這只不過是老尤和他開的一個玩笑而已。此種奢想也在楊摩西的夢中上演。
在巧玲的兒子即楊摩西的外孫牛愛國的三個夢境中,對人生美好理想的向往更是貫穿始終。牛愛國在小說下半部重復著楊摩西的人生軌跡。他雖然當過兵,有過一段美好的人生經(jīng)歷,但復員后精神生活回到幾十年前楊摩西式的孤獨狀態(tài)。他與父母兄弟說不上話,與老婆也說不上話。老婆與人偷情,最后竟光明正大地和自己的姐夫私奔。他和當年的楊摩西一樣走上了假找妻子實尋一句話的人生之路。在歷經(jīng)了找尋朋友卻心無所托的窘境后,深悟人生況味。在他的第一個夢境中,夢見自己又回到當兵的時光。夢中的他意氣風發(fā),斗志昂揚,戰(zhàn)友在他身邊,依然是往日的心無芥蒂、情同手足。人生的一切美好愿望只能借助夢境重溫,此種描寫使作品流出透心涼的感傷。在找尋妻子的路上,他夢見了妻子,夢中的他對妻子一點恨意也沒有。在第三個夢境中,再一次夢見妻子,妻子不是現(xiàn)實中說不上話的樣子,倆人有說不完的話,把結(jié)婚七八年的話全說了。在夢中他明白了原來日子還可以這樣過。這些夢境從表征上看似乎牛愛國對妻子充滿幻想,實質(zhì)上卻是對自己的精神生存狀態(tài)充滿幻想,渴望能有一個女人能和他說上話,把日子過成夢中那樣。每個人的內(nèi)心都隱藏著一個相反的自己,夢對于現(xiàn)實來說,是對現(xiàn)實中仍未實現(xiàn)卻極力想要實現(xiàn)的一種精神安慰。夢托現(xiàn)實,現(xiàn)實幻夢。當人錯開真實與虛幻之時,便是將夢中斷、思想走向新的高度之時。
由于夢境已經(jīng)成為人類精神生活的一部分,故描摹夢境也成了文學作品中經(jīng)常使用的藝術(shù)手法,文學作品也因夢境藝術(shù)手法的使用而變得意蘊豐富。翻開中國文學史,夢入詩境的現(xiàn)象非常普遍。夢在詩文中不僅觀照詩人的現(xiàn)實生活,而且淋漓盡致地宣泄著作者的豐富情感。如蘇軾的“夜來幽夢忽還鄉(xiāng),小軒窗,正梳妝。相顧無言,唯有淚千行”堪稱夢境入詩的神來之筆。夢境中詩人終于如愿地與自己日夜思念的亡妻相逢于家鄉(xiāng),往日溫馨熟悉的相見場面再次呈現(xiàn)??上?,同樣的場景,再次的重逢,卻因為現(xiàn)實心境的壓抑,兩人即便相顧,也是無言,唯有淚千行。此等死別重逢的悲傷只能在夢境中演繹,詩人在此借用夢境宣泄了郁積胸中多年卻無法釋懷的思念亡妻之情。夢境的妙用,不僅體現(xiàn)在詩文上,在中外敘事作品中,作家對夢境的妙用也是不勝枚舉。如《安娜·卡列尼娜》中的噩夢、《呼嘯山莊》中的驚夢、《生命不能承受之輕》中的迷夢、《紅樓夢》中的托夢等都給讀者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在《一句頂一萬句》中,作者也巧妙地運用夢境充分詮釋著自己獨特的審美意蘊。
1.巧妙表達作者的“殺人”情結(jié)
在小說中,曾多次出現(xiàn)提刀殺人情節(jié)。當然,文中的殺人方式很獨特,那就是在現(xiàn)實中殺、在心里殺、在嘴上殺、在夢境中殺。此種殺法雖對被殺者不能產(chǎn)生任何不良后果,但對殺人者而言,卻發(fā)泄了壓抑的情感,完成了人生境界的提升。如:剃頭匠老裴因為家庭糾紛提刀欲殺娘家哥,未遂,但救了楊百順;楊百順因趕大車的老馬出餿主意使他未能上學而提刀欲殺老馬,未遂,但救了鄰村孤兒;殺老馬未遂之后,楊百順在心里將老馬殺了,不但殺了老馬,連同傳話的賣豆腐老楊、自己的弟弟楊百利、自己的父親老楊一并在心里殘忍殺死。后來,楊百順又因為吳香香兩次提刀殺人,均未遂。小說中不僅寫生性謙卑的楊摩西愛殺人,連其繼女巧玲也愛殺人。如巧玲在文中因與丈夫鬧氣而對朋友說:“我光想殺人,刀子都準備好了?!保?]“除了殺人,我還想放火,我從小愛放火?!保?]
楊摩西在現(xiàn)實中、在心里頭殺人,巧玲在嘴上殺人,而牛愛國則在夢境中殺人。在尋妻的路上,牛愛國夢見了妻子。夢境中牛愛國似乎忘記妻子已經(jīng)紅杏出墻,兩人關(guān)系正常,第三者小蔣的出現(xiàn)使他毫不猶豫地將刀子插進了對方的心口。當牛愛國遇到情人章楚紅之后,明白能說得上話的夫妻才能稱為夫妻,為此而體諒了小蔣與妻子。在又一次夢境中,出現(xiàn)了妻子和小蔣。但這次在夢境中殺人的不是牛愛國,而是小蔣,他將刀刺進了牛愛國的肚子。
劉震云是個對生活有獨特感悟的作家,為什么在作品中動輒操刀殺人,用意何在?我們也許能從劉震云的這段話中找到答案:“《水滸傳》是一部好小說,有學問。里面寫的最好的是林沖……我要想活,必須有人死,我要想活,必須殺人。當他產(chǎn)生了這種之前永遠不敢產(chǎn)生的想法時,馬上尸橫遍野,鮮血像梅花一樣在雪地里開放。還有阮氏三兄弟出門唱的歌:老子生來愛殺人。這是世人所喜歡的。這不是說《水滸傳》的人物、情節(jié)、細節(jié)描寫得怎樣好,而是那個態(tài)度了得?,F(xiàn)在的作家也未必能達到。不是說現(xiàn)在的作家不敢寫殺人放火,而是面對這個世界的態(tài)度、胸襟和氣度。”[8]在劉震云看來,在小說中能夠借助殺人這種極端的方式表達主人公強烈的情感,同時也體現(xiàn)出作家的胸襟與氣度,從而豐盈了作品的審美意蘊。
2.淋漓詮釋作者的“知己”意識
劉震云認為:“寫作并不是寫作本身,而是要通過寫作,交到一個特別不同的朋友。”[8]“寫作就是為了找朋友,為了傾聽,為了說知心的、樸實的話,這就夠了?!保?]“一個人在生活中找到一個知心的朋友非常不容易,找到這個知心的朋友再說一句知心的話更加不容易。知心的話一般都是不同的話,這句不同的話確實頂?shù)蒙弦蝗f句廢話?!保?]秉此立意,劉震云在作品中為每個人物的出場都安排了找知己的任務。他們雖然都是普通人,但在精神上都有著自己的追求。在作者眼中,知己之間一定有說不完的話,而且這些話是隨心所欲、想說就說的。據(jù)此感覺,楊摩西歷盡坎坷發(fā)現(xiàn)巧玲才是他的知己,可惜她以被拐賣的方式在楊摩西的世界中消失。巧玲最信賴的人自然也是楊摩西,但她只能將知己角色寄情于養(yǎng)父老曹,但畢竟有些隔膜。同理,牛愛國繞了一圈發(fā)現(xiàn)章楚紅才是他的知己,不過知己已消失在茫茫人海中,能否找到也是懸而未決。巧玲、楊摩西以及章楚紅的消失正意味著人類知己難覓、情感無以寄托的困境與悲哀。
這種強烈的“知己”意識也體現(xiàn)在楊摩西、牛愛國、巧玲的夢境中,其中尤以牛愛國的夢境最鮮明。牛愛國兩次夢到妻子,背叛他的妻子總是和他有說不完的話,給人一種情投意合的感覺。夢境強烈表達出牛愛國對知己的渴望。夢中的妻子在小說中有一定的指代意義。在沒有遇到章楚紅之前,夢中的妻子可以指代任何一個能成為牛愛國知己的女人。在邂逅章楚紅之后,夢中溫柔多話的妻子自然就成了章楚紅的替身。小說結(jié)尾寫牛愛國態(tài)度堅決地走上尋找章楚紅之路,也正暗合著小說的主題,表達出人類將陷入精神無所寄托、為覓知己一直在路上苦尋的孤獨蒼涼境地,進而淋漓地詮釋出作者的“知己”意識。
在小說中,作者花了大量筆墨塑造楊摩西、巧玲、牛愛國三個人物形象,他們在小說中所扮演的角色功能非常重要。在小說上半部主要講述楊摩西的坎坷尋找知己之路,但在小說結(jié)尾處還是以丟掉知己而失敗告終。巧玲的失蹤是作者特設(shè)的玄機。首先,因為巧玲是楊摩西開啟新生活的精神寄托,只要把假尋妻子這場戲演完,楊摩西就可以帶著巧玲、守著饅頭鋪過上自己想過的生活,但是,最終巧玲被拐賣。在作者眼中,人類苦苦追尋的知己和精神家園都是以一種虛妄的形式存在。因為其虛妄,所以人類將永遠處于苦苦找尋的狀態(tài)。其次,在巧玲被拐后,楊摩西做夢了,夢中出現(xiàn)老尤收買巧玲的那塊驢肉餅。夢中細節(jié)描寫是點睛之筆,強調(diào)了巧玲被拐是合乎現(xiàn)實生活情理的。再次,沒有巧玲的失蹤,就沒有整個小說的下半部,牛愛國作為其親生兒子的身份也將不存在。因為一句話,下半部的牛愛國必須接著找尋,以完成小說深刻主題的揭示。
在小說下半部,重點描寫巧玲、牛愛國的找尋之旅。各類夢境的穿插描寫促進小說找尋線索的延伸。老曹的死使巧玲開始思念父親,于是夢境中出現(xiàn)了無頭的老曹。在她心中,惦記最深的還是楊摩西,但他生死未卜,于是夢境中又出現(xiàn)了無頭的楊摩西。出現(xiàn)兩個無頭父親的夢境再次促使巧玲要趕回老家找尋楊摩西。于是有了巧玲回老家的情節(jié)。巧玲回老家尋找楊摩西,未果,但找到了一句話。這句話只有巧玲一人知道,本準備臨死前告之牛愛國,可他一直在外打工,遲遲未歸。等他回到病重的母親身邊時,一切都遲了。病魔使她失聲,于是這一句話成了千古之謎。正因為這一句話,牛愛國開始了漫長的尋找之路。在牛愛國的夢中,有兩次夢見妻子。第一次夢見妻子時還沒有遇見知己章楚紅,所以夢中溫和的妻子也只是他心底的一個夢。第二次夢見妻子時,依然無話不說,相見甚歡。兩次夢境的昭示讓他明白他需要一個章楚紅式的女子相伴。沒遇見她時,在夢中尋;遇見了,在生活中逃避。在小說結(jié)尾,他終于聽從內(nèi)心需要,決定義無反顧地去尋一句話,一句頂過一萬句的話。這句話本來是章楚紅準備要告訴他的,現(xiàn)在變成了他要告訴章楚紅,進而完成了小說對人類精神皈依的尋求之旅。
通過分析,可見亦真亦幻的夢境起著推進故事情節(jié)發(fā)展、突顯小說主題的作用。同時,絲絲入扣的夢境情節(jié)設(shè)置也體現(xiàn)出小說創(chuàng)作邏輯的嚴密性,使小說敘事達到了雖然枝枝蔓蔓、枝節(jié)橫生但被作者碼放得整整齊齊的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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