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杭燕 ,首作帝
(浙江師范大學(xué)人文學(xué)院,浙江金華321004)
潘德輿《京都竹枝詞》有言“開談不說《紅樓夢》,讀盡詩書是枉然”,不僅一言道盡了清代乾隆末年高鶚、程偉元續(xù)寫的一百二十回《紅樓夢》出版后,社會民眾爭相購買的盛況,更是成為后世津津樂道的流行語。《紅樓夢》堪稱我國文學(xué)傳統(tǒng)的“百科全書”。書中涉及到的內(nèi)容涵蓋了園林、建筑、風(fēng)俗、飲食、服飾、醫(yī)藥、詩詞歌賦、曲藝?yán)L畫等等領(lǐng)域,并借助豐富的意象描寫來構(gòu)筑思想城堡和人物的悲劇命運?!伴T”是《紅樓夢》中頻頻出現(xiàn)、并貫穿全書、以此作為全書縱向結(jié)構(gòu)線索的重要人文意象。據(jù)統(tǒng)計,《紅樓夢》一書全120回中有116回是以“門”作為開頭和結(jié)尾起承轉(zhuǎn)合進(jìn)行過渡的,僅有4回不采取這種模式。書中出現(xiàn)的帶“門”數(shù)不勝數(shù),有院門、角門、大門、二門、殿門、閶門、宅門、閹門、籬門、門框、門檻、門縫、門環(huán)、家門、門戶、對門、過門、入門、回門、門子、門下、侯門、寒門、衙門、門第、豪門、法門、佛門、門面等等,不僅包括了具體可見之“門”,也有看不見摸不著的“門”。有表現(xiàn)身份職業(yè)的“門”,也有體現(xiàn)位分等級的“門”,五花八門,紛繁復(fù)雜。于是,“門”這種普通的建筑形式,在曹雪芹的筆下融入到了情節(jié)構(gòu)建和人物性格形象塑造的鏈鎖中,化身為作者的“代言人”、“發(fā)聲者”,從細(xì)節(jié)處入手,更好地勾勒了一幅蘊意深刻的“千門紅樓圖”。
門文化是中華民族文化長河中不可缺少的一粒明珠。它既是各類建筑物的“臉面”,又是泱泱五千年文化的承載和開端。通過歷史之門,得以窺探中華文化的源遠(yuǎn)流長?!墩f文解字》中解門:“門,聞也。從二戶,象形?!薄伴T”的甲骨文由門框、門楣等兩扇門板組成,生動而形象地表現(xiàn)了其本義,即為雙扇門。根據(jù)文獻(xiàn)記載,門一開始出現(xiàn)的作用就是守護(hù)人所居住的茅舍不受外界隨意攻擊,阻擋各種侵害和襲擊。如《詩經(jīng)·陳風(fēng)·橫門》云:“橫門之下,可以棲遲?!痹谟脵M木做成的門之下,可以安眠棲息。橫門簡陋破敗,但它卻能夠穩(wěn)定人心,使人安枕。而隨著社會發(fā)展,進(jìn)入文明時代,橫門、柴門被各式各樣金碧輝煌、朱漆雕花的大門取代。由“門”這一小小的物象,便可窺出階層和等級的高低,日常生活中最普遍又平凡的“門”,一躍成為身份等級的象征。
《紅樓夢》中“寒門”一次共出現(xiàn)3次,分別是第二回、第七回、第十八回各一次;“籬門”、“柴門”均出現(xiàn)1次,都在第十七回中;“豪門”出現(xiàn)2次,均在第35回;“侯門”出現(xiàn)8次,分別在第五、六七、十八、五十七、七十五回。具體可感的門描寫得最多的則是第三回《托內(nèi)兄如海薦西賓,接外孫賈母惜孤女》——林黛玉進(jìn)賈府。曹雪芹并不以上帝的全知視角來渲染賈府如何顯貴,而是借由林黛玉的眼睛,寫盡賈府的“侯門深深”:黛玉尚未下轎,便見“兩個大獅子,三間獸頭大門,門前列坐著十來個華冠麗服之人。正門不開,只東西兩角門有人出入”,“又往西不遠(yuǎn),照樣也是三間大門……卻不進(jìn)正門,只由西角門而進(jìn)”,在“垂花門”下轎,見了外祖母和各位姐妹。見罷賈母,去拜見兩個舅舅也是同樣穿過很多道門,見賈赦“亦出了西角門往東,過榮府正門,入一黑油漆大門內(nèi),至儀門前,方下車來”;見賈政“向南大廳之后,儀門內(nèi)大院落,兩邊廂房鹿鼎耳門鉆山,四通八達(dá)”……
榮府內(nèi)此門接彼門,門戶重重,種類繁多,真是講究,足可見賈府府邸的豪華和等級禮儀的森嚴(yán)。又描寫黛玉的心理活動,說話做事“步步留心,時時在意,不要多說一句話,不可多行一步路,恐被人恥笑了去”,在禮儀等級如此分明的大家庭,時時刻刻受著拘束,一言一行都要細(xì)細(xì)思忖,沒有普通家庭其樂融融、溫馨舒適的感覺,反讓人產(chǎn)生距離感,心生芥蒂,覺得陌生。中國古代的封建社會制度看門第、取門望、強化權(quán)勢,使得人心冷淡,社會發(fā)展畸形。曹雪芹對于所處封建末世社會的悲觀、失望,難以言表的遺恨感情都寄托在這些隱逸的意象之中。賈府這樣“金門玉戶神仙府”的生活,鋪排浪費,奢靡糜爛,是之后賈府衰敗的先兆,也是整個封建社會腐朽頹敗的預(yù)示。
《紅樓夢》中的“門”,不僅與賈府的府邸有關(guān),更是與住在其中的人物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吧铋|苑門”一向?qū)V概跃犹?,更是?jīng)常用來指代處于閨閣中“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千金小姐們。門本身便意味著限制,處于深閨中的少女們更是要嚴(yán)守閨訓(xùn),不出閨門,受限于這小小的門內(nèi)。在整體結(jié)構(gòu)上,曹雪芹通過第三十七回《秋爽齋偶結(jié)海棠社,蘅蕪院夜擬菊花題》的敘述,用“門”字作韻,將“門”上升為意象,與紅樓中的女性人物性格、命運聯(lián)系起來,用來塑造典型形象,隱寓人物命運。作《海棠詩》的有探春、寶釵、黛玉、湘云四位女性,每一首都是“詩如其人”。她們將自己的情感、性格,自覺不自覺地滲透在詩作之中,借助“門”而一一呈現(xiàn)。
薛寶釵所作海棠詩:“珍重芳姿晝掩門,自攜手甕灌苔盆。胭脂洗出秋階影,冰雪招來露砌魂。淡極始知花更艷,愁多焉得玉無痕。欲償白帝憑清潔,不語婷婷日又昏?!敝廄S評此詩“全是自寫身份”。詩作中的“門”可以看為是大觀園女兒們的“心門”,從“掩門”兩字便可看出她對自己內(nèi)心的封閉,不輕易外露情感和欲望。薛寶釵是封建階級典型的大家閨秀,平日里溫柔嫻靜,人前人后處處克制自己的情感,一言一行無不是恪守禮儀、制度,幾乎到了“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非禮勿動”的地步。詩中“自攜手甕”、“不語婷婷”便很好地展現(xiàn)了她內(nèi)斂冷凝的氣質(zhì)。但薛寶釵“珍重芳姿”,她重視世俗階級中的等級位分和地位。她知道怎樣能使自己更符合“大家閨秀”禮教婦德的標(biāo)準(zhǔn),因此人前人后嚴(yán)格用禮儀制度要求自己。不管是不動聲色地討賈母歡心,還是圓滑精明地拉攏下人,都是為了獲得認(rèn)可,得到更高的世俗地位。這也是最終造成她未來悲劇遭遇的根本原因,得到了想要的名分,可是終究是孤獨一人,寂寞終身。
林黛玉的詩一揮而就:“半卷湘簾半掩門,碾冰為土玉為盆。偷來梨蕊三分白,借得梅花一縷魂。月窟仙人縫縞袂,秋閨怨女拭啼痕。嬌羞默默同誰訴,倦倚西風(fēng)夜已昏?!彼煌谘氣O的“晝掩門”而是“半卷湘簾半掩門”,半掩半露的“心門”就流露著黛玉對于愛情的態(tài)度。在禮教森嚴(yán)的大家庭,不能毫無顧忌但是又充滿著憧憬與期待。她是帶著美好希望迎接愛情的。不像薛寶釵愛惜身份地位,林黛玉任性任情,瀟灑通脫,不掩飾身處閨閣的無奈與愁怨,流露著真性情。“碾冰為土玉為盆”又表明她冰清玉潔、淡泊無欲的個性。黛玉是睿達(dá)聰慧、精微細(xì)膩的,而詩詞奇巧清新,形象鮮明正好反映著她的這種性格,不屑于庸俗為伍,卻又顯得多愁善感,伶仃落寞。
薛瑞生教授曾評價說,大觀園里有兩位有著男子氣質(zhì)的女子,賈探春和史湘云。全書塑造的探春,是一個“才自精明志自高”的形象。她內(nèi)心是希望干一番大事業(yè)的,想打破宅邸的圍墻,走向廣闊的世界,去一展自己的抱負(fù),但卻在只能作為一個女孩兒被束縛在這大觀園里,任人擺布。就像她自己說的:“我但凡是個男人,可以出得去,我必早走了,立一番事業(yè),那是自有我一番道理。偏我是女孩兒家,一句話也沒有我多說的?!彼鞯摹逗L脑姟芬沧匀皇欠狭似鋫€性的,用“重門”入詩,“斜陽寒草帶重門”是說夕陽照耀下的寒草與重重門戶相連接。這是點明了海棠花所處的環(huán)境。探春以“海棠花”自比,“重重門戶”更是象征著她所處的深閨。這里的“門”,象征著古代封建制度的陳腐與偏見。她無法沖破禮教對于女子的束縛,空有抱負(fù)而不能施展,體現(xiàn)在詩中的便是對于“斜陽寒草”的嘆息、無奈與遺憾。而史湘云詩中的“都門”和“蘿薜門”,這一喜一悲兩個意象,也與她的性格和命運對應(yīng)??梢哉f,史湘云是整部《紅樓夢》中最為灑脫的人物。性格既不倨傲,也不謙恭,一切只豪放不羈,從不瞻前顧后??墒切愿裆系摹跋病弊罱K也逃不脫命運里“湘江水逝楚云飛”的結(jié)局。曹雪芹筆下的史湘云必定是纏綿悱惻、凄楚婉轉(zhuǎn)的結(jié)局。
“門”是進(jìn)出建筑的道口,溝通內(nèi)外,自然是能起到與外界聯(lián)系或者隔離的作用。它不僅是空間的分割物,也是有限與無限的分界,現(xiàn)實與虛無的連接。門外是世俗繁華世界,門內(nèi)則是遠(yuǎn)離塵囂與物欲利益的凈地?!凹t樓”中的諸多人徘徊于這“門”的內(nèi)內(nèi)外外,或進(jìn)或出,但最終逃不脫各自最終的命運。就像一開始,賈寶玉在警幻仙境聽到的“紅樓夢”十二支曲調(diào)一樣,悲劇命運已早定。半生顛簸,終究枉然。
一開始便遁入空門的妙玉,自以為了解了世俗之人“縱有千年鐵門檻,終須一個土饅頭”的歸宿,而守在青燈古佛旁,終還是塵緣未了,最終被人擄走,生死未知。賈敬雖入空門,終究還是放不下“生死”,看不破紅塵才煉丹修煉以求仙,以致誤食仙丹而死。惜春雖貴為賈府小姐,但無人愛憐,勢單力薄,孤苦伶仃,在封建大家庭衰落之后,終是“可憐繡戶侯門女,獨臥青燈古佛旁”出家為尼。賈寶玉歷經(jīng)世間悲歡離合,看破萬般色相,雖情緣未了,卻也只能遁入空門。另有甄士隱、柳湘蓮、芳官等人出家,也是自有其難言之隱。
“門”作為紅塵和出世、生和死、塵世和玄黃的接連點,也暗示著追求榮華富貴到頭來仍是一場空的命運,顯貴沒落的輪換,四大家族必然最終一敗涂地,家破人亡,就如同那首《飛鳥各投林》的唱曲:為官的,家業(yè)雕零;富貴的,金銀散盡;有恩的,死里逃生;無情的,分明報應(yīng)。欠命的,命已還;欠淚的,淚已盡。冤冤相報自非輕,分離聚合皆前定。欲知命短問前生,老來富貴也真僥幸??雌频?,遁入空門;癡迷的,枉送了性命。好一似食盡鳥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凈!
總之,作者通過對“門”的不同象征與功能的描寫,展示了人物的性格與命運,封建大家庭的衰敝與腐朽,破敗的必然命運以及對當(dāng)時黑暗落后的封建制度的揭露和控訴,末世必將衰亡。
[1]俞曉紅.紅樓夢意象的文化闡釋[M].合肥:安徽人民出版社,2006.
[2]林冠夫.紅樓夢詩話[M].濟南:畫報出版社,2005.
[3]劉耕路.紅樓夢詩詞解析[M].長春:文史出版社,20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