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璞玉,滕海濱
(寧夏大學 政法學院,寧夏 銀川 750021)
僧肇是東晉末年著名的高僧,他從玄入佛,后期師承鳩摩羅什,是羅什四大弟子之一。僧肇之論,以老莊玄學之名言,闡揚印度龍樹大乘中觀般若之精髓,透顯了玄佛合流之思潮。他是中國本土第一位正確解讀緣起性空思想的高僧,因此被鳩摩羅什譽為“秦人解空第一人”。
一
龍樹大師的著作《中論》中講道:“因緣所生法,我說即是空,亦為是假名,亦是中道義?!盵1]龍樹所說的“空”,指的是一切有為法皆由因緣所生,世間萬物并無永恒不變、獨立自在的實體,即萬物無自性,故而名空。但龍樹所講空并非指虛無沒有,他認為“物從因緣故不有,緣起故不無”,[2]53萬物由因緣和合而生,故物無自性之有;然因緣已起、萬物已生,故萬物又是一種假有存在,并非無有,此即雖有而空。此種非有非無、不落兩邊的雙遣方法,正是龍樹中道思想之旨趣。僧肇基本繼承龍樹如此性空中道思想,在其《不真空論》中開宗明義指出:“夫至虛無生者,蓋是般若玄鑒之妙趣,有物之宗極也。自非圣明特達,何能契神于有無之間哉?是以至人通神心于無窮,窮所不能滯;極耳目于視聽,聲色不能制者,豈不以其即萬物之自虛,故不能累其神明者也?!盵2]33萬物真如實性本自虛,它超越有無之分,非耳目感知所能證得,但世人總執(zhí)著于假象世界之有,不明萬物本自虛性空,而累于神明經(jīng)驗妄想與偏見。
同時,僧肇在其《不真空論》中援引《中論》的內容據(jù)理明空?!啊吨姓摗吩疲褐T法不有不無者,第一真諦也。尋夫不有不無者,豈為滌除萬物,杜塞視聽,寂寥虛豁,然后為真諦者乎?誠以即物順通,故物莫之逆;即偽即真,故性莫之易。性莫之易,故雖無而有;物莫之逆,故雖有而無。雖有而無,所謂非有;雖無而有,所謂非無。如此,則非無物也,物非真物;物非真物,故于何而可物?故經(jīng)云,色之性空,非色敗空。以明夫圣人之于物也,即萬物之自虛,豈待宰割以求通哉?”[2]47就物之“有”,觀物之“無”;即物之假有,照物之性空真諦。物雖性空,卻不能否認假有的存在;無即性空,有即假有,不是萬物虛無沒有,而是萬物假有,如此,則空非真空,即不真故空。僧肇認為圣人據(jù)此明空之義理,無需在思想上滌除萬物,杜塞視聽,寂寥虛豁后而得真如性空之真諦。這一段是《不真空論》的第二段,目的在于樹立不有不無的中道觀,以反駁世人執(zhí)有或執(zhí)無的偏頗和顛倒見解。在此基礎上,僧肇結合佛教緣起性空與中國傳統(tǒng)名實關系進一步論證了諸法真如實相假有性空。
僧肇在《不真空論》中寫道“夫有若真有,有自常有,豈待緣而后有哉?……若有不能自有,待緣而后有者,故知有非真有。有非真有,雖有,不可謂之有矣。不無者,夫無則湛然不動,可謂之無,萬物若無,則不應起,起則非無,以明緣起,故不無也。’”[2]53-55如言有則是常有,不需待緣所生;如言有不自有,需緣生,那么有非真有。如言無則是常無,緣就不會起,但因緣已起,有就不會是無。故執(zhí)有執(zhí)無都與緣起法相矛盾,諸法實相乃是假有性空的。此外,僧肇又結合中國古代循名責實的一貫傳統(tǒng),以中土民族的形式來論證真如實相假有性空?!胺蛞悦笪?,物無當名之實。以物求名,名無得物之功。物無當名之實,非物也;名無得物之功,非名也。是以名不當實,實不當名。名實無當,萬物安在?”[2]57萬物不過是物名,是假有而非實體,名實不符,則“萬物非真,假號久矣”。[2]60
僧肇基于龍樹《中論》之思想,結合中國本土擅長揚說名實關系的傳統(tǒng)據(jù)理明“空”,闡釋了印度大乘空宗般若之“非有非無”、“性空假有”之中道性空觀,也透顯了僧肇之論乃是佛玄思潮合流之論。
二
僧肇之論從批判般若學六家七宗為起點。佛教思想傳入中國初期,般若學多數(shù)是以緣老莊玄學之言辭,比附般若中觀之義理的格義方式傳播。發(fā)展至兩晉時期,各方學者試圖不附“外書”直解《般若》[3],由于魏晉時期玄理之風盛行,解讀般若空義受老莊玄學影響,而引發(fā)佛教般若學內部學派的分化,后形成般若學六家七宗之勢,但此六家對“空”的闡釋,因受中國本土玄學思潮的影響,且未清楚印度大乘空宗中道空觀之本旨,其般若思想皆顯偏執(zhí)。對此,僧肇基于大乘中道空觀思想,對此六家學說進行了糾偏及清理,因此六家中最有影響者的是本無、心無、即色三家[1],故僧肇主要圍繞此三家展開“糾偏立正”工作,復而援以中土大眾所熟悉的玄理路徑,正確地闡揚龍樹之大乘空宗般若中道學說,扮演著玄佛合流的重要角色,并完成了中國佛教思想的系統(tǒng)化。
(一)“本無”宗
本無家包含兩宗,本無宗和本無異宗,此兩宗都把本無確定為萬物之本體,不同在于本無宗認為本無是“以無為本”,本無異宗則認為“無先于有,有生于無”。從僧肇《不真空論》看,僧肇批判的應是以道安為代表的本無宗。《不真空論》云:“本無者,情尚于無多,觸言以賓無,故非有,有即無;非無,無即無。尋夫立文之本旨者,直以非有非真有,非無非真無耳,何必非有無此有,非無無彼無?此直好無之談,豈謂順通事實,即物之情哉?”[2]43可見,這一批法乃是針對于“以無為本”的道安之宗而談。道安認為“無在萬化之前,空為眾形之始。夫人之所滯,滯在未有,若宅心本無,則異想便息。 ”[4]道安以“無”比附“空”,認為一切諸法本性空寂,將本體與現(xiàn)象同化為玄空之無,卻未看到萬物諸法假有一面,如此,則現(xiàn)象世界被否定,彼岸世界亦被否定,相似于印度中期大乘般若學之惡取空,徹底空掉了一切現(xiàn)象,同時又執(zhí)著于對“無”的追求,表現(xiàn)出“色無心有”的趨勢,此則偏離了龍樹中道空觀之正旨。因此,僧肇批本無家為“情尚于無多”、是“好無之談”。道安本無家思想應是受到何晏、王弼貴無賤有玄理的影響。魏晉時期,社會學者熱衷于對有無、體用關系的探討,玄學在魏晉時期的發(fā)展,經(jīng)過了一個正—反—合的過程,早期的何晏、王弼提出貴無論,乃是從正面論證“無”之本體,認為千幻萬化的流息世界中,應有一不遷不變之形而上靜體,魏晉玄學把這一靜體概括為“無”,并把“無”確定為萬物之本體,世界萬物都統(tǒng)一于“無”。但由此“以無為本”的本體論卻推演出了“崇本而息末”的結論,最終倒向崇尚虛無一路。如此看來,道安的“好無之談”乃是受到了何晏、王弼“崇本息末”思想的影響,從而導致“情尚于無多,觸言以賓無”。
(二)“心無”宗
針對于道安之“本無”般若思想的偏頗,以支敏度為代表創(chuàng)立了“心無”一宗,以補“本無”宗之弊?!盁o”為“空”字之古義,故“心無”即“心空”。[5]如果說本無宗最終走向了“色無心有”,那么心無宗則走向了“心無色有”。心無宗的宗旨在于“心無者,無心于萬物,萬物未嘗無?!盵2]39元康《肇論疏》對此作解釋:“謂經(jīng)中言空者,但于物上不起執(zhí)心,故言其空;然物是有,不曾無也?!奔亍吨杏^論疏》中亦對此做了解釋:“經(jīng)中說諸法空者,欲令心體虛妄不執(zhí),故言無耳,不空外物,即萬物之境不空?!盵6]由此看來,心無宗主張心體虛妄不執(zhí),則對外物無所執(zhí)著,而世間萬物卻是真實存在的。心無宗跳出了本無宗的 “好無之談”,卻又陷入外境實有的泥潭,未明了萬物皆因緣所生、自性虛空,實乃假有之性,并非真實存在,此則已嚴重違背了大乘空宗之本義。故僧肇在 《不真空論》中評價心無宗“此得在于神靜,失在于物虛”。[2]39心無宗與裴頠崇有派思想相近,裴頠崇有派的提出是對何晏、王弼“貴無”理論偏失的彌補,裴頠認為“無”作為一種“虛空”狀態(tài),并無內容,則不能由無生有,萬物既產(chǎn)生就必有其實體,且物的產(chǎn)生是分享了“有”(即“道”)之本體而自生的,“無”只不過是“有”被分享殆盡后遺留下的真空,由此得出,無亦是由有而生。兩者思想如此相似,則說明支敏度創(chuàng)立心無宗正是在其東渡后為適應社會玄風,而融合了裴頠之崇有論思想的結果。
(三)“即色”宗
以支道林為代表的即色宗,實是對本無宗和心無宗的理論修正,其思想超越了其他各宗,并與僧肇的思想相近,但亦沒有完全闡清印度般若學非有非無、不落兩邊的中道思想。即色宗的綱旨是“色不自色,故雖色而非色也?!盵2]40外境色法并非自生,乃是因緣聚散和合所生,并無自性,即色不自色,人們對此些外境色法進行概念分別,并為之取了色法之名,此色法方可確定為“色”,然外境色法是因緣和合所生,本性為空,色法之名也是人們的主觀臆想,亦是非色,故稱“雖色而非色”。僧肇在《不真空論》中對此即色宗之綱旨給予批駁“夫言色也,但當色即色,豈待色而后為色哉?此直語色不自色,未領色之非色也?!盵2]40色是因緣和合所生,色本身即是色,又包含“非色”一面,怎還需待將色名強加給色法后才為之“色”,并經(jīng)過概念之色而知其“非色”?如此,則有執(zhí)概念之“色”的嫌疑。同時,外境諸法雖不自色,但因緣已起、諸法已成,則應有“假有”之象,支道林之即色義未明在“非色”之外“假有”猶存,亦是其理論謬誤的一個方面。故僧肇認為即色宗思想有得有失:雖“直語色不自色”但“未領色之非色”。誠然,從即色宗的“雖色而非色”可以看出,支道林已有了“即體即用”、“空色一體”的思想,此則與玄學中郭象的獨化論有些相似,郭象的獨化論超越貴無、崇有之說,建立一種即體即用的哲學,他認為若從無可生有,那無為何稱之為無?有無相生乃皆謬論,萬物應是“獨化于玄冥之境”,世界諸“有”是“自生”、“自有”的,且萬物自滿自足、各適其性。由此看來,此獨化思想與僧肇之即體即用哲學特點亦是相似。
綜上所述,本無、心無、即色三宗對般若空義的直解,受到了魏晉時期占主流地位玄學文化的影響,皆顯偏頗,僧肇基于中道空觀對其進行理論糾偏,實亦是對玄學有無對立問題的清理和總結。僧肇之論乃是佛玄合流之產(chǎn)物,透顯了印度“舶來品”與中土文化的融合,是對中印文化碰撞的調和與會通,是“交互文化理解下形成之思想結晶,僧肇對空宗思想的融攝,通過玄學意義系統(tǒng)來實行,其方式包括借玄學的思想取徑去了解佛教的義蘊,從玄學歸趣的精神大本出發(fā),鑒照早期般若學者義解進路之限制,將佛家的理想價值,類比成玄學的理想價值,在謀求在玄佛之外一個各家共許的安身立命之道?!盵7]
三
僧肇之論對于中國哲學和印度大乘空宗思想都有著劃時代的影響。僧肇通過非有非無、不落兩邊的中道雙遣方法,對早期般若學六家七宗理論進行糾偏,亦對魏晉玄學有所批判與超越。湯用彤先生認為《不真空論》“以佛釋玄”之偉業(yè),接續(xù)玄學之理論課題,用佛學方式給予解答,變玄學問題為佛學論題,并且在某種程度上超越了玄學,“對玄學的根本問題有更深一層的發(fā)揮”。[8]但更有意義的是,僧肇從龍樹中觀哲學和魏晉玄學里汲取了其立論所需的養(yǎng)料,跳出玄學與般若學各家之藩籬,會通玄佛之流,將其發(fā)展至頂峰。僧肇哲學不僅借用老莊玄學之言辭釋佛,還繼承了老莊道家哲學所講之境界論傳統(tǒng),基于即體即用的般若中道思想而提出“物我同根,是非一氣”,此與莊子齊物論有異曲同工之妙,繼而指出“不動真跡為諸法立處,……觸事即真,……體之即神?!盵2]58此說法為民眾尋求真如佛性、到達涅槃境界提供依據(jù)。由此,僧肇給予了般若哲學與宗教信仰雙重關照,實現(xiàn)了中國佛學思想的系統(tǒng)化。
僧肇哲學對于印度大乘空宗般若理論也有著巨大的意義。印度龍樹、提婆之般若空宗思想一大特點乃是“破而不立”,他們以“萬法皆空”廣破“外道”,卻不立自宗,從而導致印度晚期大乘空宗宗派走向了惡取空,即講人空法亦空。印度佛教哲學重點在于解決連接世間與出世間、此岸與彼岸的問題,但惡取空之說乃是徹底空掉一切,非但沒有業(yè)報輪回之載體,連真如佛性都被空了,對于一個宗教來說,這就使其失去了號召信徒宗教信仰和修行成佛的意義。如此,則印度晚期大乘空宗般若學陷入了無法扭轉的自身矛盾之中,而僧肇“性空假有”與“觸事即真”的哲學則為印度大乘空宗般若學調和了這一內在矛盾。雖然印度無著、世親創(chuàng)立大乘有宗,以“遍計所執(zhí)性”、“依他起性”、“圓成實性”三性說之中道觀,亦破斥了空宗“惡取空”之偏頗,但卻比僧肇晚了約一個世紀??梢哉f,相比于無著、世親,僧肇在大乘空宗般若學思辨哲學與宗教信仰的雙重關照上,則顯現(xiàn)出極大的先見性,此則無愧于其“解空第一人”之稱號。
注釋:
①任繼愈先生在《中國佛教史》第二卷中認為僧肇《不真空論》對于六家七宗的批判主要概括為本無、心無、即色三家,此三家的說法乃是著眼于當時三個最有影響的學派。
[1]中論·觀四諦品.大正藏:卷三十[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
[2]僧肇.肇論·不真空論[M].北京:中華書局,2011
[3]陳林,段方樂.老莊玄學、小乘實有還是大乘真空——僧肇《物不遷論》辨析[J].東南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5,(6):9
[4](隋)吉藏.中觀論疏.大正藏:卷四十二[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
[5]湯用彤.漢魏兩晉南北朝佛教史[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1:186
[6]任繼愈.中國佛教史(第二卷)[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1988:235
[7]張云江.般若與玄學——論唐君毅對《肇論·物不遷論》的哲學詮釋[J].華僑大學學報,2010,(3):28
[8]熊凱.《不真空論》與般若學[J].南通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6,(3):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