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 婷
(合肥師范學院中文系,安徽合肥230061)
論嚴歌苓小說中的女孩形象
蘇 婷
(合肥師范學院中文系,安徽合肥230061)
“女孩形象”是嚴歌苓小說中經(jīng)常出現(xiàn)的一類人物,這與中國現(xiàn)代小說中的兒童形象有一定程度的重合。嚴歌苓筆下的女孩形象一方面折射了作家的創(chuàng)傷性童年經(jīng)驗,另一方面體現(xiàn)出作家細膩而又活潑的女性敘事視角。嚴歌苓塑造的女孩形象可以分為“文革”與“成長”兩大類型,她們均體現(xiàn)出了女性特有的心靈世界和真實豐富的人性內(nèi)涵。
嚴歌苓;女孩形象;成長;人性
“女孩/兒童”是嚴歌苓小說中經(jīng)常出現(xiàn)的人物形象。無論是早期長篇小說《雌性的草地》中的小點兒,《人寰》中“我”不斷回顧中的少女時代的自己,還是短篇小說集《穗子物語》中的同名主人公,亦或是作為配角出現(xiàn)但著力刻畫的《一個女人的史詩》和《小姨多鶴》中的女兒,均是一群性格各異、活潑靈動、引人注目的女孩形象。這些女孩形象在嚴氏小說中大量、有的甚至反復出現(xiàn),不能不引起研究者的關注。
一
我們先對“女孩形象”做一個基本界定。從詞語本身來看,“女孩”的含義顯而易見,然而它的外延卻又不夠準確,到底什么年齡段的女性可看作女孩?毫無疑問,女孩是兒童,所以必須厘清“兒童”的年齡段。就心理學、聯(lián)合國《兒童權力公約》和目前的兒童文學理論等方面來看,一般將兒童的年齡界限定在18歲。[1]由此,本文所探討的“女孩”即指18歲左右以下的未成年女性。為了避免對嚴歌苓小說中的女孩形象選擇過于隨意,本論文所選擇的這些女孩具有一個共通的特征:身體或心靈處在成長變化階段,未曾定性,而作品對其刻畫的主要生活階段也在18、19歲之前。因此,《第九個寡婦》中的王葡萄雖然出場時才14歲,但作品主要展現(xiàn)其成年后的一生經(jīng)歷,所以不在本文研究范圍之內(nèi)。而《我不是精靈》中的蕭穗子雖然已超過18歲(剛滿19歲),但小說重點刻畫了少女穗子在初戀中對真實心靈的追求與成長蛻變,仍納入本論題研究。通過以上的界定,我們可以對嚴歌苓小說中出現(xiàn)的女孩形象做一個統(tǒng)計,如表1:
表1 嚴歌苓小說中的女孩形象統(tǒng)計
截至2011年6月,嚴歌苓已公開發(fā)表、出版的長篇小說14部(《馬在吼》作為《磁性的草地》的刪節(jié)版和《金陵十三釵》的長篇未免重復未計算在內(nèi)),中短篇小說56篇,而其中主要描寫女孩形象的作品占其小說創(chuàng)作總數(shù)的43%,比例實在不小。因此,通對嚴歌苓小說中女孩形象的研究,可以更深入地了解作家的創(chuàng)作心理與作品主題,也能從中窺探到嚴氏小說的獨特風格。
從中國新文學的發(fā)軔期“五四”開始,到上個世紀八九十年代,就已經(jīng)不斷有作家關注兒童問題,并塑造出形態(tài)各異、鮮明突出的兒童形象。從魯迅的《故鄉(xiāng)》、《孔乙己》,蕭紅的《呼蘭河傳》,林海音的《城南舊事》,再到汪曾祺《受戒》、余華《十八歲出門遠行》、遲子建《北極村童話》,以及王安憶的“成長女孩”系列、陳染和林白關注女性童年身體意識的小說,它們均成為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中一個重要的存在。近二十年來對此文學現(xiàn)象進行研究的文章、碩博士論文也不在少數(shù)。然而,不論是研究單個作家作品,抑或進行群體研究,還是兩兩作家的比較分析,嚴歌苓所大量塑造的女孩形象卻被排除在外。即便是嚴歌苓的專項研究,也只涉及了某些單篇作品,或者在碩博士論文中的一個部分論及,并未與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的大背景產(chǎn)生聯(lián)系。這不能不令人感到奇怪和遺憾。
同屬女性作家,嚴歌苓與蕭紅、林海音、遲子建、王安憶、陳染、林白等一樣,不可避免地更加關注女性(包括女孩)的心靈、情感與命運,因此,她們的作品在題材與人物上具有一定的共通性。然而,嚴歌苓是一位具有特殊人生經(jīng)歷的女作家,這必然導致嚴氏的女孩形象創(chuàng)作有別于其他作家。嚴歌苓出生于上海,童年生活在安徽,12歲進入成都軍區(qū)文工團成為舞蹈演員,入伍后幾次進西藏演出,1979年又成為一名戰(zhàn)地記者。30歲,嚴歌苓離婚后赴美留學,一邊求學一邊打工,艱辛異常,最終獲得英文寫作碩士學位。1992年,嚴歌苓與美國外交官Lawrence結婚后,開始專職創(chuàng)作。她還被邀請加入好萊塢編劇家協(xié)會,成為該協(xié)會唯一的華人編劇。2004年,由于丈夫的工作關系,嚴歌苓旅居南非。如今,她往來于中國、美國和南非之間,繼續(xù)著別樣的寫作和生活。
這樣經(jīng)歷豐富的人生,使得嚴氏小說中的女孩形象類型十分多樣,其中有出身于知識分子家庭的單純小姑娘、有活潑青春的女兵、有藏族少女也有外國姑娘,有生活在海外的第二代移民和雜技藝人,有被人販子買下的內(nèi)心堅韌的聰慧女童,還有命運坎坷的童養(yǎng)媳。嚴歌苓豐富的個人經(jīng)歷,也使其小說的敘述風格與內(nèi)在意蘊不同于當代其他女性作家。
二
嚴氏小說中那些身份、性格各異的女孩,就其敘述技巧與深層意蘊的指向而言可以劃分為“文革”與成長兩大類型。
(一)“文革”女孩——來自“文革”的獨特體驗
這類小說中的女孩都生活在“文革”的時代背景之下,她們的人生、情感均受到特殊年代的影響,故事情節(jié)的展開直接與“文革”關聯(lián),以《雌性的草地》、《天浴》和“穗子”系列為代表,我們可以對其從敘述視角層面展開進一步細分與研究。
1.“她們”——雌性的群像?!洞菩缘牟莸亍芬恢笔菄栏柢咦约悍浅g姁鄣淖髌?,從2007年她將其重新修改刪減為《馬在吼》出版可見一斑。這個故事來自于真實的生活,小說刻畫了一群“女子牧馬班”年輕女性形象,以一位“美麗、淫邪”的16歲少女小點兒的觀察角度來敘述。在一個強調“紅色”、“理想”、“集體”的時代里,女子牧馬班的沈紅霞、柯丹,包括小點兒在內(nèi),她們年輕的肉體和靈魂都被一種荒誕的莊嚴扼殺了。作者在一片紅色的草地上,展現(xiàn)了人性在不合理的殘酷時代一點點被毀滅的過程。與此相似,《天浴》同樣描述了一個美好女孩、一份純凈心靈的消亡。小說一開頭,作家以一種柔美、詩意的語調描繪了知青女孩兒文秀生活的自然環(huán)境:“云摸到草尖尖。草結穗了,草浪稠起來。一波拱一波的?!蔽男阋踩邕@小草一樣純美而柔弱。為了回城,她只能用自己的身體作為交換。然而,一個個手握文秀命運的“關鍵”男人卻只拿她當做玩弄的工具,肆意凌辱。文秀始終無法回城,只能一次次用水擦洗自己被侮辱過的身體,試圖洗滌自己的痛楚與人性的罪惡,身處高原的沐浴因此具有了一種濃濃的象征意味。最終文秀在善良的放馬人老金的幫助下,與生命永訣,她凈白的身體永遠地躺在了天上的淺池中,“像寺廟壁畫中的仙子”。在那個時代,無數(shù)個青春生命與純美人性如文秀一樣被淹沒了。無論是《雌性的草地》還是《天浴》都將至美至純的女孩作為犧牲品,祭奠在了特殊時代面前,其中透射出作家對純真生命與人性的追尋和贊美。
2.“我”/“我們”——個人的記憶?!端胱游镎Z》包括了12篇中短篇小說,都是以一個叫做“穗子”的女孩的眼光來書寫的“文革”記憶。小說以第一人稱敘述,以成年后的穗子和女孩穗子兩重身份為視角,或有側重或有交叉。我們通過穗子的觀察和講述,看到了一幕幕女孩的人生:她自私地拋棄了疼愛自己的沒有血緣關系的“外公”;作為“拖鞋大隊”的一員,狠心、不負責任地傷害曾經(jīng)保護關愛自己的同伴;她眼睜睜看著人們傷害“自盡而未盡”的角兒朱依錦,為此流下屈辱的眼淚;她與一只流浪的黑貓結下友情,黑貓卻最終被冷酷的人類害死…女孩兒穗子是弱小的,善良的,但“面對人心向惡的社會和時代,她和她年幼的伙伴們以惡報惡,以惡報善”[2]1。作家在《穗子物語》的自序表明,穗子只是自己少年的“印象版”,“其中的故事并不都是穗子的經(jīng)歷,而是她對那個時代的印象,包括道聽途說的故事給她形成的印象”,然而,“個人的歷史從來都不純粹是個人的,而國家和民族的歷史,從來都屬于個人”[2]1。女孩穗子,通過自己的眼光,呈現(xiàn)了“我”記憶中的“文革”歷史。這種個人的記憶豐富了人們有關“文革”的集體記憶,也表明了一種重新審視歷史的姿態(tài)。
(二)成長中的女孩——對于成長的細膩感悟
成長有兩層含義:一是生理層面,人類的身體所經(jīng)歷的自然生命發(fā)展過程;二是心理層面,人在社會化的生活過程中個體意識、精神性格、心理氣質等方面逐漸成熟、定型。雖然男性也同樣有成長問題,但相較而言,女性對成長的體悟更加細膩與深刻。西蒙娜·波伏娃曾在《第二性》中詳細分析了女性在一個以男性為主導的社會文化中面臨的巨大困境。她的性別意識、主體意識、理想范式均潛移默化地受到男性社會文化的影響。因此,波伏娃說:“女人不是生就的,而寧可說是逐漸形成的?!保?]309從心理角度來看,一個女孩的成長洽洽意味著她與自己、家庭、環(huán)境所進行的艱難而又勇敢的喚醒與對話。所以女性作家更加偏愛“成長”主題,并熱衷將描寫的筆觸放在女孩的情感、心靈、自我意識層面。就嚴歌苓的女孩成長故事來看,其關注點主要有以下四個方面:
1.愛情的萌動。在女孩的成長中,對異性的情感萌動以及對自己身體變化所產(chǎn)生的驚異、不適、期待、好奇與欣喜等是最為重要的心理體驗。短篇小說《黑寶哥》在嚴歌苓女孩形象作品中頗為獨特?!昂趯毟绱笃饋眍^會禿,真是我料不到的事?!毙≌f以這樣隨意輕松、自然活潑的語調開始了“我”對黑寶哥的回憶?!拔摇钡谝淮我姷胶趯毟?,就對他留下了不同凡響的印象:生吃大蔥、茄子蘸辣醬,黢黑,很多頭發(fā),打敗了個兒最大的一個初中生,“那一撲讓所有孩子知道來了個叫黑寶的惡棍?!痹谝粋€文質彬彬的作協(xié)大院兒里,魯莽生猛的黑寶哥是獨特的,他的調皮與倔強贏得了“我”的傾慕。黑寶哥喜歡繼母的女兒小璐子,“我”喜歡黑寶哥。小說中對九歲女孩兒“我”的愛情萌動,描寫得非常動人:“走了很久,頭也曬暈了。黑寶哥便來背我,我和他的汗頓時混得不知誰是誰了。他的脊梁漆黑,脖子上有一顆黑痣。黑寶哥黑得真俊,我想著,幸福著,幸福被他的步子顛得渾身擴散?!迸猿砷L中心理與生理的最初悸動在嚴歌苓的筆下顯得尤為細膩真實。《黑寶哥》同時以一種十分虔誠與敬慕的眼光描繪了女孩成長發(fā)育中的身體。夏天,大院兒里的小孩子都在樓頂天臺睡覺,一家的席子挨著另一家的。一天凌晨,黑寶哥給“我”揭示了最美的一幕:“小褂兒下面是一對剛剛含苞的乳房。淡青的晨光中,小璐子的皮膚幾乎晶亮透明,而那兩丘凸起尤其晶亮,我渾身哆嗦起來,自卑得極深,因為我明白小璐子已從我們這些渾頑的孩童中脫離了出去,那具身體不再有孩童的單調。多年后,我還在想,我見過各種藝術家的女性胸像,而黑寶哥揭示給我的,是最美的。那時才九歲的我,突然對面前這個變化了的女童身體產(chǎn)生了類似膜拜的感覺。那感覺使我漸漸戰(zhàn)栗起來?!边@種對女孩發(fā)育中身體的禮贊,在當代其他女性作家筆下是少見的。女孩頭一次認識到“性別”的獨特涵義,開始邁向成長之門?!芭詫ψ约荷眢w的認知是女性界定自己的身份、掌握自己的命運和自我賦權的一個重要途徑和組成部分?!保?]208而這種性別意識的自我發(fā)現(xiàn)并沒有借助外在的社會文化與成年男性的認識,似乎超越于這些之外,因而具有一種強烈的個人化色彩。這也間接傳遞出嚴歌苓有關“女性”的獨特觀點:通過對自己生命的豐盈感受來確認自身的存在,愛情與人性是最坦誠也最具有哲思的。女作家通過九歲女孩和女孩成人后的兩重感受,引領我們進入了一個玲瓏豐富的女性情感世界。
2.單純的心靈世界。性格執(zhí)拗,一根筋,內(nèi)心單純得猶如白開水,甚至顯得有些傻、有些癡,這是嚴歌苓偏愛塑造的女性(女孩)形象。已成年的小漁、扶桑、田蘇菲、王葡萄、多鶴是這樣,未成年的小嬋、毛丫和賣紅蘋果的盲女子也是。小嬋是個饞丫頭,出生后說的頭一個字是“吃”,為了吃糖去親單身的叔叔,貪圖糖人主動幫吹糖人扯風箱,甚至因為一串羊肉而失了身??墒沁@最后的一次是小嬋為了不讓姥姥挨餓。文革后期,食物短缺,姥姥天天餓著卻讓小嬋吃飽,這位姥姥其實是小嬋兩個月開始帶她的保姆。當真正的姥姥從國外回來要接小嬋去和父母享福時,小嬋明明可以享受父母的餐館再也不會饞了,卻沒跟著走。小嬋的外貌、吃相、行為在小說里似乎為同齡人不齒,顯得“渾頭渾腦”,可人們終于認識了小嬋心底里的單純與美好。小嬋雖然饞,饞得好像沒了原則,但依舊不自覺地恪守傳統(tǒng)的美好品質:知恩圖報,窮“姥姥”的養(yǎng)育之恩就用日復一日的陪伴和歲月去報答。12歲的小嬋身上已隱約有了小漁、扶桑、王葡萄的影子,她們同為弱者,被欺侮、被貶損(小嬋被同齡女孩嘲笑、衣服里被灌沙土、被她們丟棄在黑暗的公廁),卻逆來順受、沉默謙恭、麻木忍耐。然而跳脫于世俗、社會、文化、男性的眼光反觀這些女性(女孩),我們卻能發(fā)現(xiàn)她們身上有一種永恒意味的質樸人性與深沉母性。正如張愛玲所說:“男子偏于某一方面的發(fā)展,而女人是最普遍的,基本的,代表四季循環(huán),土地,生老病死,飲食繁殖。女人把人類飛越太空的靈智拴在踏實的根樁上。”[5]70
3.叛逆與殘酷。成長中的青春總是伴隨著叛逆與殘酷,離家出走、遭遇虐待、反叛父母等成長期的創(chuàng)傷體驗在許多描寫兒童/女孩形象的當代小說中屢見不鮮,比如方方的《風景》、遲子建的《樹下》、蘇童的《城北地帶》等。嚴歌苓的女孩形象小說也不乏此類,不同在于,她將描寫的筆觸漫延到了大洋彼岸?!对┘摇分?4歲的華裔女孩顧小璐正值叛逆青春,璐的單身母親南絲一直按照自己的規(guī)定打造女兒的一切:戴牙齒矯正器、學芭蕾、優(yōu)雅得體,讓女兒遠離她同性戀的父親。女兒卻在對母親的物質依靠中盡量地反叛:奇裝異服、恨芭蕾、以練芭蕾換取母親的金錢“收買”。母女倆如此相互廝守又相互折磨,最終,顧小璐為了維護父親的尊嚴和自己對父親的愛,與母親在車廂內(nèi)撕扯起來,車禍后,“璐從棱形的車窗爬出來,看一眼夜壺形的車,看一眼身前身后冰川般的路,又看一眼母親草莓狀的臉。南絲眼睛睜開,看著璐頭朝地腳朝天地沿公路走去?!毙≌f結尾在這樣一個異常殘酷而又冷靜的畫面?!讹L箏歌》中,唐人街14歲的混血女孩英英雅致美麗,被父母視為掌上明珠,呵護有加。三十歲的鬼佬流浪漢肯特的到來,打破了英英沉靜的生活與內(nèi)心,肯特身上一股流浪和軍旅的“生動”、“一種恰到好處的齷齪的俏皮”、“所有動作中的不安分”都使英英“產(chǎn)生一陣陌生的快意?!庇⒂⑴c當年自己16歲的母親海倫一樣,選擇了背叛溫馨愜意的生活,為了盲目的愛情逃離家庭,與流浪漢肯特私奔。她終于還是被拋棄淪為馬戲團的溜冰皇后,未能如母親一樣幸運。《乖乖貝比》里的黃毛丫頭貝比,瘦弱乖巧,被賣給舊金山的人販頭子阿鵬。她以自己的聰明、沉默贏得了殘暴兇惡的阿鵬唯一的關愛與柔情,使自己在這個黑暗猙獰之地得以安身。貝比日復一日目睹多位同伴被阿鵬及其手下打罵虐待至死,她眼里所見的殘酷與血腥已遠遠超越普通女孩的成長經(jīng)歷,因而她具有不止7歲年齡的早熟?!栋⒙_》另辟蹊徑,以一個在美國陪讀的中國成年男性作為切入點,敘述他所遭遇的一場“陰謀的畸戀”。楊志斌陪博士妻子赴美,妻子已是律師的助手,自己卻連英語都說不順溜,薪水也只有三位數(shù),這位曾經(jīng)在國內(nèi)大學的主角慢慢淪落為邊緣人。他的失落卻被一個14歲的混血女孩阿曼達拯救了。阿曼達在楊志斌的眼里單純、柔弱,直來直往惹人愛憐,但小說已多次預留伏筆,阿曼達是多么撒謊成性??稍谥髁魃鐣刑幱谌鮿莸臈钪颈笤谏倥⒙_那里收獲了仰慕、尊敬與依靠,一場奇異的戀情在兩人之間產(chǎn)生了。結局卻峰回路轉,阿曼達控告楊志斌“誘奸”。小說并未點明女孩這樣做的原因與真相,卻展現(xiàn)了阿曼達復雜的生活背景所導致的她的多重樣貌:嬰兒般單純的臉孔、早熟的身體、純粹的孩子式的眼睛、說謊時的不經(jīng)意和坦白、簡單直接的腦筋、自然可愛的少女、成熟老練的小婦人、染發(fā)刺青的美麗年輕女人…家庭是女孩最重要的成長環(huán)境之一,阿曼達養(yǎng)成在單親家庭,母親跟所有人自來熟、愛貪小便宜、潑辣庸俗虛偽,有不同種族、國家的繼父,遭遇繼父的毒打與責罵,母親與繼父之間經(jīng)常吵鬧。從阿曼達的角度來看,她無疑是一位弱者,也只是一個女孩,驚天的謊言與真實的情感之間也許確實存在著并立的境況。
嚴歌苓在講述叛逆與殘酷的成長故事時,基本都以成年人作為旁觀者或第三人稱的全知視角敘述。字里行間冷靜多于苦楚,客觀多于控訴。小說要負擔起的最基本的任務之一,就是揭穿人與人一切關系中的任何成規(guī),任何惡劣、虛偽的常規(guī)。這種成規(guī),包括“日常生活中、道德中、政治中、藝術中等等的成規(guī)”[6]359。嚴歌苓的重點并不在于建構一個無知無邪、干凈澄澈的兒童天堂,也并未以展現(xiàn)社會現(xiàn)實、時代歷史作為小說主旨,更不作出任何道德倫理的傾向或批判。作家似乎要在一種相對超然的筆調中逐漸剝開生活、人類的層層表面,逐漸觸及到其中的深層內(nèi)核:人性與成長中本無所謂善惡,在那些女孩的生命中,所有的言行不過是出自本質。“兒童曾是連續(xù)性和希望的無可爭議的象征,是將其他一切價值集于一身的某種價值?!保?]127在錯綜復雜的人性中,女孩(兒童)的成長只是成人眼光的曲折的復現(xiàn),本應單純的兒童世界是由于成人的參與才顯得叛逆與殘酷。
4.對自我的追尋與反思。兩百多年前,西方的社會學家、心理學家和文學家曾經(jīng)有過一個命題:“兒童是成人之父”。雖然其中內(nèi)涵廣闊復雜,且也并非本文所探討的重點,但這句話中所蘊含的道理是顯而易見的——兒童都會長大,成長影響成年人的一切。意大利著名的教育學家蒙臺梭利曾說:“兒童的生活是連接兩代成人的分界線。兒童創(chuàng)造的和正在創(chuàng)造的生活總是從一個成人開始又以另一個成人結束。這條航道總是緊緊圍繞著成人的生活?!保?]349因此,我們在描寫兒童(女孩)的文學作品中可以清晰地看到成人的生活軌跡。成長中最重要的事情之一便是自我意識的確認。我是誰、我從哪里來、我到哪里去,這不僅僅是哲學命題,更是成長的核心命題。嚴氏的很多小說展現(xiàn)了成長過程中的女孩不斷自覺地追尋自我、反思自我與愛情的關系,體現(xiàn)出這些女孩對自我確證的強烈渴求。比如她早期的兩部長篇小說《綠血》和《一個女兵的悄悄話》。這兩部作品均是第一人稱回憶性的敘述視角,主人公同樣是年輕的女兵(包括許多同齡的少男少女)。
《綠血》中的喬怡復員后成了一名編輯,偶然得到一部小說稿源,其內(nèi)容竟是她本人曾經(jīng)歷過的事情,可小說的作者卻不知是誰,因此,她踏上了尋訪小說作者之路。尋訪過程中,她不斷地回想往事,與曾經(jīng)的戰(zhàn)友重聚。過去與現(xiàn)實不斷交叉、更替,尋訪稿源的作者,正象征了喬怡的尋找自我;對往事的追憶,恰穿插著喬怡對自我的反思。在一步步接近小說作者的過程中,喬怡也一步步從對往事的糾結和初戀的遺憾中找到了自我。小說最后寫喬怡“豁然開朗”:“小說的作者終于找到,這并不足以使我這樣快活。我快活是我感到自己的堅強,不再依賴你的愛生活了!我不再把失去愛看成致命的了!”“她想一個人呆一會。她正式獨立。她業(yè)已成了一棵獨立的樹,在偌大的森林中占有一方土地,一頂藍天。她將有多少事要做,憑什么讓愛情伐倒呢?人不光為愛情活著。她不光為楊燹活著。她是堅強的、獨立的樹,堅強的、獨立的女兵。從現(xiàn)在起,她要學會一種軍人的愛?!迸⒃诔砷L中終于找到了真正的自己,一個具有獨立意識、堅強品性的女兵。《一個女兵的悄悄話》仍以回憶展開,年輕女兵陶小童在臨死之前對往事細細地追憶,自己怎樣由別具一格的個體轉變成集體意義上的理想英雄。在接近了所謂的“理想”之后,女孩卻發(fā)現(xiàn)又失去什么最本真最重要的東西。雖然小說將大的背景放在了文革之中,但主題卻是對成長和人性的反思。嚴歌苓在小說的后記《“悄悄話”余音》中寫道:“這些生活在我筆下變得有些奇形怪狀,令人發(fā)笑又令人不快。十多年前,我們存在于這些生活之中,毫不懷疑它的合情合理,而多年過去,當我的目光幾經(jīng)折射去回望時,當年合情合理的生活就顯出了荒誕的意味。于是,我便對同齡人整個青春的作為感到不可思議。十年,我們赤誠而蒙昧。反常的社會生活必產(chǎn)生反常的心態(tài),種種不可思議的行動便是反常心態(tài)的外化。因此‘悄悄話’一眼望去,滿目荒唐。為強調一種荒唐效果,使人們透過荒唐去重新審定整個民族的素質”。這種反思發(fā)自于一個特殊的時代,出自于一個未成年的女孩,但又不限定在女孩的眼光里,也不被限定在一個家庭、一個部隊、甚至一個國家之中。這種反思架起了個人往日經(jīng)驗與當下思想的橋梁,使人們更加深刻地理解自己和所生活的世界。
中篇小說《我不是精靈》從愛情的角度,同樣涉及了成長女孩的自我確認主題。小說描述了女孩蕭穗子對自我與愛情的追尋,穗子最終聽從了自己內(nèi)心的聲音,放棄令自己刻骨銘心的初戀愛人,選擇了獨立、自尊的現(xiàn)實人生?!斑@種看似意外的放棄實際上意味著成長,純粹是主人公在成長過程中的自由選擇,人物命運導向的是人性的復雜多變,而不是世俗的壓力?!保?]女孩在對愛情的追尋、判斷、選擇之中,確認了真實的自我存在,完成了意義重大的成長蛻變。
三
綜上所述,嚴歌苓女孩形象小說中的“文革”與“成長”兩類意蘊主旨,最終統(tǒng)一為嚴氏小說的基本內(nèi)涵——對女性生命體的真實存在和心靈世界的深邃透視與思考。在處理這些形象與主題時,深諳西方敘事學理論和小說創(chuàng)作技巧的嚴歌苓非常自覺地采用了第一人稱回憶性視角和旁觀者視角。這兩種敘述視角的優(yōu)點在于,作者可以以一種較為冷靜、客觀的雙重身份——現(xiàn)在的“我”和過去的“我”、敘述人和作品中主人公——穿越層層的時空,去揭示潛伏于“文革”或“成長”背后的真實人性。再加上作者移民美國的十幾年海外生活經(jīng)歷,使得她在回望故土與過去時有著新鮮奇異的感知與思考?!凹木觿e國,對一個生來就敏感的人,是‘痛’多于‘快’的。”[10]220這樣一來,嚴氏小說并不凝重卻充滿理性,細膩感性之余有一種灑脫、跳動的內(nèi)省。與有些女性作家一味以第一人稱敘述現(xiàn)在時態(tài)的文本相比,嚴歌苓塑造女孩形象的回憶性敘事策略避免了“我”直接陳述、展現(xiàn)的尷尬與外露,一定程度上遠離了自我沉溺的逼仄,從而具有了更加廣闊的視野。嚴歌苓女孩形象的塑造與獨特敘述手法的運用,確實“提供了認識人自身的新的視角,也提供了表現(xiàn)人的精神現(xiàn)象的新的藝術手段”[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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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何旺生)
Discussing the Girl Images in Yan Geling’s Novels
SU Ting
(Department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Hefei Normal University,Hefei 230061,China)
The“girl image”is a category of characters often appears in Yan Geling’s novels,with a certain degree of overlap in the child image in the modern Chinese fictions.The girl image in Yan Geling’s novels on the one hand reflects the writer’s traumatic childhood experience,on the other hand reflects the writer’s delicate and lively female narrative perspective.The girl image can be divided into two types as the“Cultural Revolution”and“growth”,they reflect a woman’s unique spiritual world and the real wealth of the human nature.
Yan Geling;girl image;growth;humanity
I206.7
A
1674-2273(2012)05-0082-06
2012-06-05
安徽省高校省級優(yōu)秀青年人才基金重點項目(2011SQRW101ZD)“女性的傳奇與現(xiàn)實——嚴歌苓小說風格研究”的階段性成果之一
蘇婷(1979-),女,安徽合肥人,合肥師范學院中文系講師,研究方向:文藝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