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佟佟

許鞍華一直喜歡拍那種“透明得可以接觸到生活的戲”，這種文藝片連大陸的投資人都不愿意涉及，可拍“爛片”《大內(nèi)密探零零狗》的王晶卻愿意連續(xù)為她投資兩部電影。香港電影金像獎主席陳嘉上曾經(jīng)說：“香港電影之所以能撐起來，是因為我們還有王家衛(wèi)、許鞍華，而不是因為有我和王晶?！?/p>

當(dāng)身著小立領(lǐng)黑色外套的老女孩兒許鞍華規(guī)矩正經(jīng)地坐在面前，媒體印象中那個“有冬菇頭、穿板鞋、穿川久保玲設(shè)計的黑色古怪衣服”的跳脫怪誕的導(dǎo)演一下子消失了。

一個怪女人

在人群里，有些人總是會顯得很怪，比如這位。

62歲了，還剪著冬菇頭、腳踏一雙涂鴉的匡威帆布鞋，出來見人時為了體面一點兒，還會穿上一身黑壓壓的川久保玲設(shè)計的衣服——這是她最喜歡、也最貴的一套衣服，如果不是精通時裝，誰都不知道這身裝扮要上萬塊。這樣的出場，每次都會讓人覺得荒謬，但她卻不慌不忙，眉目間更透著一股絲毫不愿意掩飾的坦然。對，一點兒都不愿意跟這世界講情面的驕傲，就是許鞍華最獨特的氣質(zhì)。

每個提到許鞍華的人都感情復(fù)雜，這個江湖人稱阿Ann的女人，身后戰(zhàn)功彪炳：入行超過30年，出產(chǎn)過23部電影，名片無數(shù)，《獅子山下》（1978年）、《投奔怒?！罚?982年）、《傾城之戀》（1984年）、《女人，四十》（1995年）、《半生緣》（1997年）、《千言萬語》（1999年）、《姨媽的后現(xiàn)代生活》（2009年）以及最近的《桃姐》；親手調(diào)教過的明星更是不計其數(shù)，鐘楚紅、周潤發(fā)、梅艷芳、李麗珍、張曼玉；先后獲得3次香港電影金像獎、兩次臺灣電影金馬獎最佳導(dǎo)演等12個獎項，堪稱香港歷史上最牛的電影導(dǎo)演。

可這位最牛的電影導(dǎo)演，依然天天拿著超市的大袋子擠地鐵，面對著記者時還有點兒害羞：“我這個人很普通，沒什么好寫的。”

一次，她問路問到一個影迷頭上，那影迷開始沒認出她來，以為遇到大嬸問路，便友好地詳細說明。后來再一看：咦，這不是自己的偶像許鞍華么？馬上要求合影，被她當(dāng)場拒絕：“不好意思，我還有事，要趕時間?！?/p>

在朋友眼中，她是個你好我好大家好的老好人；但在面對藝術(shù)創(chuàng)作時，她則是無意與這個世界講和的知識分子。

她總說自己窮，但叫她拍商業(yè)片又不肯，她就是要讓自己窮，就是要讓自己處在特別失敗、特別難堪的境地。她要整個香港都看到香港最好的女導(dǎo)演，只能靠偶爾在港大兼課或者拍廣告為生。“我不怎么喜歡拍廣告，但是為了賺錢也要拍。香港很多導(dǎo)演都拍廣告，但名氣大的太貴、太難伺候。 這樣的機會也不是太多，前幾年我只接拍過一條廣告。”之后她又補充，“其實我不排斥拍廣告，但找大明星拍洗發(fā)水這些我未必愿意拍?！?/p>

她就是這么一個怪女人，就如她自己所說，“人都是矛盾體”。

如日中天

香港資深影評人列孚曾經(jīng)寫過一段話：“1984年，許鞍華如日中天，比今日的王家衛(wèi)更紅。”

說的沒錯，港大碩士畢業(yè)，游學(xué)過英國倫敦國際電影學(xué)院的女導(dǎo)演自然是根正苗紅。

1975年，許鞍華游學(xué)歸來，擔(dān)任的是大導(dǎo)演胡金銓的助手，3年后即拍出系列電視劇《獅子山下》，她的電影處女作《瘋劫》更被認為是香港新浪潮電影代表作之一，接下來的《胡越的故事》和《投奔怒海》更是浪潮時期的巔峰作品。列孚說：“那個時候的許氏作品，幾乎無可匹敵。要好評，有毫不吝嗇的褒獎；要票房，就算是重映，也會比不少有號召力的導(dǎo)演同期上映的新作還要好，這在香港電影史上實屬罕見?！?/p>

1984年之后，她突然跌進怪圈，進入長時間的不明朗期，水準(zhǔn)參差不齊、時好時壞。10年后，她的狀態(tài)恢復(fù)，1995年的《女人，四十》，1997年的《半生緣》以及1999年的《千言萬語》都有出色之處，《女人，四十》和《千言萬語》都獲獎無數(shù)。

就在大家都覺得能重新看到她的精彩時，她又進入沉寂期，拍片數(shù)量越發(fā)稀少。2004年的《玉觀音》更是爛得讓人不忍卒看，連多年的朋友都認不出這出自她這位名導(dǎo)之手。

許鞍華已經(jīng)踏入60歲的門檻，在人們都不再對她抱有希望之際，她居然憑著一部120萬元投資的小成本影片《天水圍的日與夜》，擊敗投資超過3億元的《赤壁（上）》的導(dǎo)演吳宇森，第三次捧得金像獎最佳導(dǎo)演獎。此后不到兩年，一部講述主仆情的小成本電影《桃姐》揚威戛納之后，又橫掃港臺電影頒獎典禮，不但讓久未露面的老演員葉德嫻咸魚翻身，更讓雄心勃勃的劉德華再得影帝。許鞍華自己，也在60歲之后再登事業(yè)頂峰，成為香港電影史上不可或缺的人物。

黃碧云說許鞍華的電影不能細看，細看都有缺點。影評人石琪更刻薄，說許鞍華沒有自己的風(fēng)格，她自己對此也明白得很——頭4部令人耳目一新的作品，她卻“感覺不停地滑坡”，《傾城之戀》“當(dāng)然失敗啦”，《書劍恩仇錄》“很乏味”，《客途秋恨》“拍得很粗”，《極道追蹤》“沒精打采，有氣無力”，連公認很棒的《女人，四十》，她也覺得多處“不理想”?！坝腥毕荨薄安缓谩薄安睢?，是她評述自己作品常用的字眼。

但許鞍華最杰出的地方，就是她永不放棄，拍片就是她的價值所在?！拔矣X得自己拍戲的心態(tài)有點兒像賭徒，而且是一直不肯離臺那種。”

悲喜人生

許鞍華的電影里，有一種奇特的情懷，即于蒼涼人生里焦慮地尋找，卻總有無疾而終的感傷，這種感傷統(tǒng)統(tǒng)來源于她“沒有母親的童年”。

許鞍華出生于鞍山，父親是國民黨文書，兩個月大時她隨父母移居澳門，5歲到香港。直到15歲時，許鞍華才知道母親是日本人，“每個人都說她是東北人，我以為她沒讀過書，所以不太認得中國字?！?/p>

1990年，許鞍華拍攝了半自傳電影《客途秋恨》，講的是二次世界大戰(zhàn)結(jié)束后，日本女子葵子嫁給一名中國軍官的故事。軍官退伍后在香港工作，妻女則留在澳門老家；葵子因語言不通，與公婆及女兒感情疏遠。在女兒曉恩的眼里，母親是個自私自利、只懂打牌的混蛋女人，自己有母親等于沒有。25年之后，曉恩因為妹妹已出嫁并移民，只能無奈地回來陪母親，這才慢慢理解了母親當(dāng)年的處境。

這部片子票房慘淡，算得上許鞍華中年時境遇最難的作品，“怕沒辦法按時開拍，怕找不到演員，怕沒資金，總之不斷否定自己?！钡@個片子唯一的好處是，它化解了許鞍華與母親之間不解的情結(jié)。從極度疏離到慢慢親密，再到現(xiàn)在，60多歲依然單身的許鞍華與80多歲的母親住在了同一個屋檐下。她媽媽是個活潑的老太太，講一口流利的廣東話?！皨寢屇昙o愈來愈大，我也是，有段時間我們很親近，因為大家都是老女人。現(xiàn)在她返老還童，我成了照顧她的那個人?！彼f自己現(xiàn)在的生活狀態(tài)是“兩個老女人互相支持”。

有一次，母親突然跟她說：“你不適合結(jié)婚?！痹S鞍華想了想表示同意。如果你看過《天水圍的日與夜》，一定會對其中一幕印象深刻，貴姐的母親感嘆道：“做人真是很難啊?！辟F姐答：“有多難呀？”

一個反問句，抹平了一切蒼涼。是的，人生很難，但縱然難，也依然要好好活下去——這就是筋道的人生，豁達的人生。

老女孩兒的歸宿

“我的每一部片子都找不到投資。”

“胎死腹中是常事，我的經(jīng)驗是，5部戲才有1部可以拍成?！?/p>

“不是你自降身價，別人就肯投資，如果他覺得不值，怎樣都不會投資，現(xiàn)實是很殘酷的?！?/p>

“我自小不喜歡做第一，做第二似乎好些，不用當(dāng)槍靶子。誰知做了導(dǎo)演，什么事都要站在最前頭?！?/p>

這些都是許鞍華掛在嘴邊的話。這個有著粗糙皮膚的女人，有時喜歡大口抽煙，有時會害羞地笑，偶爾喜歡獨處，自己不喜歡養(yǎng)寵物，但閑時會去逗逗鄰居家的鸚鵡。因為她常獨自一人拎著一大袋東西擠地鐵，所以報紙用“落寞許鞍華”來形容她。

對于自己的電影，她不諱言票房問題。因為票房不佳，“基本上我的每部電影都是冒險”。正因如此，同行都非常敬重她，卻沒有人愿意成為第二個她。

許鞍華透露，她的新電影已在籌備當(dāng)中，仍然是一部文藝片。

她這樣解釋自己“票房沒有長進”卻心安理得的原因?！翱赡芪野炎约赫J為可行或者成功的底線拉得蠻低的，有很多題材一開始我知道不會大賣，但還是會去拍，只要老板不虧本或者虧很少，只要我自己滿意就好。我不會想著戲一定要成功，如果總是怕票房不好，是拍不成的，因為要擔(dān)心的太多了?！?/p>

在外人看來，許鞍華足夠成功，但她總是在刻意回避成功，“成功是一個跟我不搭的詞，太舒服的生活要小心，不能沉迷。”許鞍華說這句話的時候，非常酷。

我突然明白了她這樣的女人，原來就是我們生活中那種老女孩兒，那種永遠是girl的女孩兒。我的朋友柏邦妮剛剛出了本新書叫《老女孩》，在她的定位里，所謂的老女孩兒就是，“還喜歡20歲時喜歡的香水，還戴著20歲時的琥珀戒指，還穿20歲時的衣服，還喜歡20歲時喜歡的那種男孩兒。她也許成熟，但絕不世故；她也許復(fù)雜，但并不渾濁。她們永葆好奇之心，永遠期待奇遇。夢想對于她們來說不是一個目標(biāo)，而是一種氣質(zhì)?！?/p>

永遠讓自己處在失敗里，永遠行走在低處，就永遠不會失去仰望星空的力量，眼睛里也永遠會光芒四射。或者，這就是老女孩兒許鞍華的終極哲學(xué)。

（摘自作者的博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