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床新棉被

謝慶浩

劉樂是個初中生，這天中午，吃過午飯后，是午睡時間，劉樂向班主任請假，說鋼筆壞了，要到街上文具店去買。班主任準(zhǔn)了他的假。劉樂走出校門，轉(zhuǎn)過條街巷，卻不找文具店，而是找了家煙攤，買了兩根香煙，一根裝口袋里，另一根點(diǎn)上，美美地吸了起來。

原來，劉樂這段時間迷上了抽煙，他上街買鋼筆是假，避開老師的視線買煙抽才是真。劉樂抽著煙邊走邊逛，準(zhǔn)備到運(yùn)動鞋店看看，路邊突然閃出一個人來，篤篤篤篤攆在他的身后，伸長著手說：“先生，您的香煙快吸完了沒有？吸完了，就把煙屁股給我吧……”

劉樂一聽老頭這話，頓時樂了，這年頭的乞丐不討錢不討米，專討起煙屁股來了？難道這是個煙民乞丐？他一彈煙灰，回過頭來，正要奚落這老頭幾句，可他一回頭，卻不由得嚇了一大跳，眼前這老頭拄著拐杖，端著破碗，不是他的瞎子老爹劉萬山又是誰？很自然地，劉樂嘴一張就要叫爹，但他很快就反應(yīng)過來，要是讓父親知道自己在抽煙，那可就慘了，于是他忙不迭按住了自己的嘴巴。

爹不是在按摩院里上班么？怎么會在街上討起煙屁股來了？他無暇多想，父親就在眼前，早點(diǎn)脫身是關(guān)鍵，他不敢出聲，忙把手里的香煙伸了過去，三下兩下熄滅煙頭，丟在里面。碗里已經(jīng)有了不少煙屁股了，劉樂的爹一迭聲地說著謝謝，劉樂不敢答腔，忙一溜煙跑了。

一口氣跑回學(xué)校，回到宿舍，劉樂的一顆心還是怦怦狂跳個不停。睡到床上，蓋嚴(yán)棉被，劉樂的心慢慢平靜了下來，他還在思索著這個問題，父親為什么要上街討煙屁股？他記得父親一向抽的都是煙絲，他不會煙絲也買不起，就靠討煙屁股剝上面殘留的一點(diǎn)煙絲來抽吧？

這一想，劉樂倒是想起來了一件事。上個星期他回家拿棉被，父親把棉被給他拿了出來，摸了摸，說舊了，里面的棉絮也薄了點(diǎn)，準(zhǔn)備過兩個星期領(lǐng)工資了，再給他買床新的。當(dāng)時劉樂也不怎么在意，現(xiàn)在看到父親為了省錢上街討煙屁股，他才知道，為了給他添床新棉被，父親多不容易。一床新棉被兩百多塊，父親一個月在按摩院也就掙上四百多，勉勉強(qiáng)強(qiáng)就夠維持他倆的生活，現(xiàn)在突然多出的這兩百多塊錢的開支，對父親來說，是多大的一筆負(fù)擔(dān)……

劉樂眼淚忍不住流了下來，爹在街上討煙屁股抽哩，你一個中學(xué)生學(xué)抽什么煙？真是太不懂事了！他狠狠扇了自己一記耳光，爬起身，走進(jìn)衛(wèi)生間，把口袋里的那根香煙掏了出來，揉碎，扔馬桶里沖掉了。

一晃到了周末，劉樂回到家中，父親樂呵呵抱了床嶄新嶄新的棉被出來，讓他抱去學(xué)校蓋，末了，父親還遞給劉樂200塊錢。

劉樂推辭不要：“上個星期回家，你剛給了我200塊呢，這錢夠花到月底了，這200塊我不能要，你留著自己用 吧……”

父親笑了：“阿樂你不知道，這錢才是你的棉被錢呀。其實(shí)你抱在懷里的新棉被，爹沒有花上一個子兒！”

劉樂呆住了：這么新的棉被，居然不要錢？這怎么可能？

父親告訴劉樂，棉被既不是新棉花打的，也不是舊棉被翻新的，而是用的煙屁股，是一個個過濾嘴里的棉絮彈成了這床新棉被的！劉樂吃驚地睜大眼睛，過濾嘴也能彈成棉被？難道原來這就是父親乞討香煙屁股的真正原因？可究竟得要多少過濾嘴，才能彈成這么大的一床新棉被？

“滿滿四蛇皮袋！”父親呵呵一笑，摸索著在桌面上端起水杯喝了口水，這才接著往下說道，“我跟彈棉花的老王頭是好朋友，是他告訴我的，有一個香煙廠的職工因廠子倒閉了，發(fā)不起工資，從里面拎回幾大袋的過濾嘴回家抵債，是他幫著把這些過濾嘴給打成了新棉被的。他的話提醒了我，要是我能夠撿到這么多的煙屁股，打成棉被，不就可以省下200塊錢了嗎？你知道的，我眼睛不行，看不到丟在地上的煙屁股，所以我就利用下班時間到街上去討，一聞到香煙味兒就叫吸煙的人把吸剩的煙頭給我……”

劉樂心里又酸又苦，打斷父親的話，說：“爹，為了這兩百塊錢，您這又是何苦？更何況，這是個不可能完成的任務(wù)?！?/p>

父親哈哈一笑，說：“怎么會是個不可能的任務(wù)？我不是已經(jīng)完成了么？”

難道眼睛壞了的父親就憑一個破碗，拄著拐杖滿街轉(zhuǎn)就能討來滿滿四蛇皮袋的煙屁股？這怎么可能？父親嘆了口氣：“當(dāng)然不是。我討了三天，也討不到多少，都準(zhǔn)備放棄了，老王頭讀大學(xué)的兒子回家，幫我寫了個牌，叫我扛到火車站去再試幾天，看，就是屋角的那個牌……”

劉樂回頭看去，昏暗的墻角邊上，果真斜放著個四四方方的牌子，他走過去，扶起來一看，只見上面寫著幾行字：“冬天就快到了，而我兒子還蓋著床舊棉被。我是個盲人，沒錢給他換新的，而你，每獻(xiàn)出一個煙頭，就是溫暖他的一縷棉絮……”

父親空洞的眼窩望向遠(yuǎn)方，喃喃告訴劉樂，他還真沒想到呢，自他把這個牌子扛到了火車站后，沒多久就有很多旅客把煙頭拿過來丟進(jìn)他面前的大紙箱里。第二天，人來得更多了，絡(luò)繹不絕的，第三天人更是一撥撥地來，又一撥撥地去，煙頭不是一個個扔的，都是一袋袋倒，下午他就集夠了打一床新棉被所需的過濾嘴。他一直都很奇怪，怎么這兩天會有這么多人乘火車外出？老王頭在打棉被的時候告訴他，他們才不全是旅客呢，幾乎全城的市民都動員起來了，吸煙的，不吸煙的，都自覺收集了家里的辦公室的過濾嘴，專程拿到火車站給他……父親眼里淌出清清亮亮的淚水，說：“爹費(fèi)盡苦心省下這200塊錢，不為別的，就為還差幾天就是你的十四歲生日呀，爹想送你的一件生日禮物——一雙名牌籃球鞋。我知道，你都不知偷偷跑去看了多少回了?！?/p>

劉樂放下那床帶著淡淡煙草味兒的棉被，伸出手，顫抖著接過父親遞過來的200塊錢。真的，班上所有的男生都擁有一雙名牌籃球鞋，打籃球的時候穿在腳上，酷極了，只有劉樂還穿著一雙便宜的回力鞋。劉樂做夢都在想著，要是自己也能穿上一雙專業(yè)的籃球鞋，一定會蹦得更高，跑得更快的，但他真的不敢想象，自己會真有夢想成真的一天……

“爹的眼睛壞了，不能幫你買鞋，你就拿著錢，自己去買，知道不？”

劉樂用力地點(diǎn)著頭，答應(yīng)了一聲，拿著錢出了門，不多會兒，劉樂回來了，父親叫他把新買的籃球鞋拿過來讓他摸摸，一摸，父親呆住了：“這是棉被呀，我叫你買的籃球鞋，你為什么買了棉被？你不是已經(jīng)有了棉被了嗎，為什么還要再買一床？”

劉樂眼里含著淚水，說：“冬天就快到了，可你還蓋著一床比我爛得多的舊棉被，這床新棉被，我是特意買給你的。”他說著話，動手把父親床上那條打滿補(bǔ)丁、露出黑黑的棉絮的棉被給撤了下來，換了新的上去。父親急得不行：“這可是我送你的生日禮物呀，僅有的200塊錢，你拿去買了棉被，哪里還有錢買籃球鞋？”

“不用買了，我已經(jīng)擁有了一雙世上最好的運(yùn)動鞋，它足夠讓我蹦得更高，跑得更快，打好籃球了。”

“在哪？給我摸摸看。”父親說。劉樂笑著說：“在這里呢，我把它藏起來了?！闭f罷話，他抓起父親的手，輕輕按在胸口。父親一愣，沒有鞋呀，但很快他就明白了過來，這里沒有鞋，但有著兒子最強(qiáng)勁的心跳呀，咚咚，咚咚咚咚，敲得像擂鼓似的。他的眼窩濕潤了，給了兒子一個緊緊的擁抱。隨著這一抱，父親欣慰地發(fā)現(xiàn)，兒子已經(jīng)長大啦，這腰膀，厚實(shí)得就跟大人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