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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走燈

      2012-10-15 07:35:48樊健軍
      西湖 2012年10期
      關鍵詞:燈花翠玉龍燈

      樊健軍

      剛過臘月初五,村子里便開始有年俗的響動了。這響動是散發(fā)著香味兒的,耳朵聽不到,只有鼻子聞得到。誰家在放酒,用稻谷釀的火燒酒,香氣醇厚得撲鼻。張手朝虛空處掬一捧,酒香立刻盛滿了掌心。前屋在用木甑蒸煮糯米飯,香氣都熟透了,飯不現(xiàn)吃,而是用來釀糯米酒的。飯香酒就甜,加上蜂蜜或冰糖,會甜掉你的舌頭。有性子急的,糯米酒早入了壇,這會兒在炸豆腐。炸豆腐的響動是滾燙的,菜籽油的香氣飛出來,將整個村子都熏醉了。

      這是個暖冬,不見雨也不見雪,早晨會有霜,白白的一層,可不過一盞茶的工夫,霜就跑得沒了影。日頭是個懶婆娘,起得晚,一旦在墻根下落了腳就一步也不愿走動了。那只花貓比日頭還慵懶,臥在稻草堆的尖上,瞇縫著眼,從上午到下午連睡覺的姿勢都不變換。

      花貓不知做了曾曾祖母,還是曾曾曾祖母,總之老了,老了的東西就不愿動彈,偶爾有個動作也是緩慢極了。比花貓遲到幾步的是女人,叫翠玉,輩分上比不過花貓,可她已是兩個孩子的祖母,一個孩子的外婆,不年輕了。她坐在墻根下一個固定的位置,腳邊仰只盤箕,盤箕里紅紅綠綠的,盛了各種顏色的紙片。大部分紙片是完整的,只有少數(shù)幾張剪出了細碎的花紋。日頭灑在紙上,紙面就燃燒起細密的火苗,火苗是跳躍的,步子并不寬,是一層光芒的苔衣。盤箕里有把剪刀,兩瓣半月形的刀柄銹了,刀口卻閃著銀光。落座時,女人朝花貓喵喵了兩聲,花貓掙扎了一次眼皮,喵地回應了一聲,很快又閉上了眼睛。懶貓。女人嘴巴嘟嚕一聲,朝貓做了個手勢,但貓不見絲毫動靜,沒人能夠打擾它享受冬陽的溫暖。

      女人玩了大半輩子的剪刀,剪過布頭,剪過燈花,生孩子時用剪刀斷過兩個孩子的臍帶。剪燈花是她的祖母教會她的,剪出第一朵燈花時女人才九歲,是只兔子,支著兩只長耳朵。女人屬兔。那時她是笨拙的,剪刀都不知怎么個握法。它的兩片刀口是細長的,吃住紙片,走出一連串輕微的咔嚓聲。剪刀忽左忽右,時而疾奔時而曲行,走到紙的盡頭,收住剪子,抖一抖紙片,一只公雞就飛了出來。換過紙,是兩張,剪刀穿行過后從紙里抖出一頭小花豬,再吹開貼緊的紙頁,小花豬一分為二,展開來就是一個模樣的兩頭小花豬了。左瞧瞧,右瞧瞧,連女人也沒法分清楚它們誰先誰后誰是姐誰是妹。

      畢竟年歲長了,幾輪剪下來,女人的手指開始發(fā)麻,胳膊肘兒也酸了。她放下剪刀,用手背揉了揉眼睛,眼睛里有扎進沙子的滾痛。日頭瞅著懶懶散散的,曬在身上卻是半點熱力不減。她解開了棉襖的一粒鈕扣,身子熱烘烘的,額頭上冒汗了。放酒的人家酒放到高潮了,村子里到處都是酒香在流竄。她仰起臉,朝半空吸溜了一圈鼻子,想找到放酒的方向。她是徒勞的,也許放酒的不只一家,或者酒香過頭了,讓她暈乎乎地辨不清東西南北。翠玉嫂,剪燈花呢。收住鼻子時從坡上走下來一個女人,戴了頂紗帽,帽子下是張瘦臉,瓜子形狀,年輕時是有姿色的。我不剪,都沒人剪了。翠玉吐口氣,不是炫耀,有些嘆息的意思。瘦臉的女人在翠玉身邊停住腳步,腰沒彎下去嘴就嘖嘖開了。翠玉嫂,要我說哩,你的手就是巧靈,除了你有誰能剪得出這好看的燈花。嘖嘖。瘦臉的女人撿了朵燈花在手上,是蓮,并蒂的,滿手的粉紅。你就別笑話我了,老骨頭,手腳都鈍了,剪不出什么像樣的東西了。翠玉低下頭,話是謙遜的,卻又盯著自己的手不放。她的手指是細長的,指背的皮膚見了些粗糙,裸在日頭下有了淡淡的紅色。喲喲,紅鯉魚呢。嘖嘖,比水塘里跑動的還紅亮喲。瘦臉的女人放下蓮花,從盤箕里撈起了另一幅剪紙。翠玉嫂,你這雙手嗬,再也沒第二個人剪得出這紙花了,難怪滿堂伯喜歡,我也歡喜得要死哩。嘖嘖。瘦臉的女人托著剪紙舍不得放手,嘴巴嘖嘖個不停。那死女客,還不快去。土坡上有男人在嗡嗡叫喊,瘦臉女人這才咋了咋舌頭,離開了。翠玉嫂,我不礙你剪花了,我得去買冰糖了,那死男客在催命哩,頭世欠他的。瘦臉女人這一陣鬧騰,翠玉的心思回不到了剪刀上,怔怔地,在日頭下走魂了。

      雪色是柔白的。它的光芒先映在糊著窗戶的裱芯紙上,將紙上的花兒映活了。翠玉不懂得那是什么花兒。她只是個九歲的孩子,不懂得的事情太多太多了。它們在紙上柔軟地跑了一個圓圈。它們的樣子有些像水草,又有些像牽?;?。它們都在笑著,像翠玉偷吃麥芽糖時的表情。它們的中間是一個字,翠玉不認得,青兒說,那是福字。玉兒,到奶奶跟前來,奶奶教你剪福字。青兒向翠玉招手。青兒的手指很細長,翠玉爹的手指也很細長。翠玉的手指不及青兒的手指,也不及她爹的手指,但在同齡的孩子中已經(jīng)夠細長的了。她的手指正在長,將來一定超過青兒的手指。青兒拿起一把剪子,剪子也是細長的。剪紙時,剪子就是青兒的手指。剪子繞著紙片走了好幾個圈,一抖手,一個紅色的福字就飄落在青兒的手掌上。翠玉歪著頭看了一遍那字,同窗紙上的一個樣,終于認得了,那叫福字。

      青兒并不罷手,又拿起另一張紙,紙是雪白的。剪子活了,成了一尾魚,擺著尾,游動著。它靜止的時候青兒吹了口氣,一朵六角形的雪花就飄到了翠玉的手掌上。它就是雪花,女孩不相信,跑去屋外張手接了朵雪,真就是六角形的。女孩將雪花放到了青兒頭上。奶奶頭上下雪了。翠玉拍著手,向青兒呵呵笑。青兒也不去拂落它,而是頂著一頭雪光。傻孩子。青兒將女孩摟在了懷里。奶奶老啦。青兒說。奶奶不會老的。翠玉說得慌張。人哪會不老的,玉兒正長大呢。青兒撫著女孩的頭。那些細長的手指將翠玉的頭發(fā)一絲一縷拉長了,無限長了。

      青兒的剪刀成了翠玉心中的神。神是不老的,剪刀也是不老的。剪刀下是一個活著的世界,一個活色活香的世界。青兒不只會剪燈花,還會剪各種各樣的小動物。蜻蜓,蜜蜂,蝴蝶,什么都有。蜻蜓的身材是修長的,蝴蝶的翅膀是兩把鏤了花的扇子,蜜蜂的身體胖乎乎的,可愛得像個孩子。青兒的剪子剛張開春天就盛開了。桃花紅了,梨花白了,柳絮在飛動。夏天的稻子在抽穗,蟬在鳴叫,南瓜開著黃色的花。她剪月亮,月亮就滿圓了。她剪星星,星星就向翠玉眨著眼。她剪她自己,她握著剪刀,坐在浸滿月色的窗口。

      翠玉想,她要是青兒手中的剪刀那多么好。翠玉總是偷偷將青兒的剪刀拿在手上,也坐在窗口,找張紙片或塊布頭,左一剪刀,右一剪刀。她沒剪出一個世界,倒是將紙片或布頭剪得碎碎了。笨家伙。青兒嗔罵她。青兒剪了朵向日葵,用米湯粘在紙上,讓翠玉照著剪。翠玉的手抖抖索索的,前兩剪走得穩(wěn)穩(wěn)當當,再幾剪,就將向日葵剪殘了。青兒又剪了只兔子粘在紙上,翠玉用剪刀走出了兔子的身體,收剪時卻斷了兔子一只耳朵。翠玉記不清剪壞了多少青兒的紙樣。到后來,翠玉才剪出了第一只兔子。她學著青兒的樣,抖抖手,將兔子從紙片里抖了出來。貪吃的家伙。青兒笑話她。那兔子抱了根胡蘿卜,在一嘴一嘴啃著。翠玉才明白,她是屬兔的,一只貪吃胡蘿卜的小兔子。

      翠玉挺羨慕青兒的,并不是青兒細長的手指,羨慕的是有個女孩圍著她青兒青兒地叫個不停。青兒是翠玉的祖母,叫青草。青草喊一聲玉兒,翠玉卻不叫奶奶,而是嚷嚷著青兒,青兒。青草也不生氣,反倒眼睛笑沒了縫。也就翠玉敢這么叫她?,F(xiàn)在翠玉坐在墻根下對青兒不只是羨慕,甚至有了嫉妒。青兒可以教玉兒剪紙,春天剪花兒,夏天剪鳥雀,還可以同玉兒沒大沒小地調(diào)笑,嬉鬧,摟在一坨。翠玉生了兩個孩子,一男一女,男的叫慶秋,女的叫秋喜,都是秋天生的。慶秋替她生了兩個孫子,也是一男一女,男的小名叫福兒,學名是慶秋取的,叫什么翠玉沒記住。女的小名叫花兒,學名也是慶秋取的,叫什么秀,也沒記清。秋喜替她生的是個外孫女,學名叫蘭,沒有小名,翠玉叫她蘭兒。秋喜小時,翠玉想學青兒的樣子教她剪燈花。秋喜的手指不像青兒的細長,卻是胖而笨,一把剪刀握在她手上成了劈柴刀。沒兩剪,一張紙就稀里嘩啦撕成了好幾片。翠玉打過兒媳婦的主意,兒媳婦叫米花,名字秀氣性子卻不綿軟,總說慶秋沒能耐,不像別的男人一樣掙錢,三天兩頭將慶秋的臉刨出一條條血蚯蚓。別說教她剪紙,翠玉同她說話都不能大聲兒,生怕惹惱了她讓兒子受罪。她只有盯著花兒,可中間隔著米花,也親近不了。剪什么玩意兒,有好運氣也讓剪子剪壞了,還嫌家敗得不夠吶。米花拽過孩子,話頭是個刺球兒。后來米花趕著慶秋,攜著花兒去了廣東打工,干脆三五年都不見人影了。蘭兒倒是在翠玉膝下呆過一段時間,也沒多久,也讓秋喜帶到浙江打工的地方去了。

      翠玉落寞了好長一段日子,將目光轉向了村子里的其他女人。幾乎沒人瞧得起這剪燈花的手藝,頂不了吃喝,也換不來錢花。翠玉訕笑著臉,討好了幾個半老的女人,她們才學個一刀半剪。都是快五十的人了,指頭比刀把子僵硬,剪出來的花色殘不殘敗不敗的,難看死了。那些女人的心思根本不在剪刀上,只圖湊在一塊兒,說些葷葷素素的話,樂呵樂呵。嘴長在別人身上,她管不了。手長在別人手上,她也勉強不了。翠玉耐住了幾天性子,后來也淡了心。

      這燈花離不開舞龍燈。村子里有舞龍燈的傳統(tǒng),每年的農(nóng)歷正月初一到十五就是雷打不動走燈的日子。龍是竹篾扎的,龍身糊了紅紙,龍心點上紅燭龍就活了。有了龍燈,燈花才能派上用場。翠玉剪的燈花不是糊在龍身上,而是糊在燈籠上。燈是白紙的罩子,燈罩糊了燈花就多了十分的喜慶和歡騰,也越發(fā)的精致。走燈的人挑一盞白燈籠,簇擁著龍,龍紅燈白,在暗夜里匯成一條明亮的河流。如果不舞龍燈,剪紙不糊到燈籠上,那翠玉剪出的花草再美也是死的。瞅見親手剪出的紙花亮在燈籠上,翠玉心里像有什么東西被點亮,心事跟著光亮飄遠了。她的男人滿堂是個走燈謎。初一點燈,十五圓燈,一場都不落下。飯不吃,覺不睡,甚至不管女人和孩子。只要走燈的鑼鼓響了,嗩吶唱了,不管他在做什么,扔下手中的活計就往外跑,慢半步都不行。就是天上落釘子,他也會頂著鐵鍋躥出去。他是走燈的主角,舞龍頭的,在村子里奔跑了幾十年。他舍不得撒手,慢慢地,腿腳緩了下來,龍頭也沒以前靈動了。前些年他才將龍頭交出去,給一個叫希望的后生。在一班小年輕中,是難得的一個對走燈感興趣的人。兩年前,希望騎摩托車跌到橋底下,將腿摔瘸了。一個瘸子是沒法走燈的,頂多挑個燈籠在別人屁股后做個跟屁蟲。滿堂只得再找個人來接替希望,左尋右找,一個小年輕的影子都見不著了。滿滿實實的一個村子,沒幾年都走空了,只留下一些像他一般年紀的老頭老婆婆。那些腿腳靈便的,上哪去了,不是廣東就是浙江,有的還跑去了上海。

      這男人頭上都下霜了,性子卻絲毫沒見慢下來,甚至比年輕時激烈了許多。翠玉想過勸勸滿堂,好幾次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她勸不了他。如果他聽得進她的話,早勸住了。她也不忍心勸他,她做了他的女人,就是走燈牽的媒。他舞龍頭,她的燈花環(huán)繞著他,他在她光芒的中央。而且不走燈,她剪的燈花就浪費了。她在替滿堂暗暗著急,剪刀不覺就緩了下來。這么多的燈花繞著屋子掛起來,恐怕跑三四個圈都不止。她的心事也許她的男人早料到了,他的奔波一半為他自己,另一半可能就是為了她的燈花。日子沒進臘月,滿堂就開始顛進顛出,滿村子探聽誰家的男人會回來過年。往年臘月初一翠玉就擺開了盤箕,這一年遲了五天才拿起剪刀??蓾M堂的腳步依舊沒趕上翠玉的剪刀,盤箕累了一摞燈花時,九個龍燈手一個也沒有著落。這群黃眼狗,白白將他們養(yǎng)大了,還不如養(yǎng)條狗。滿堂在罵人。到后來,只有將希望寄托在慶秋身上。滿堂同慶秋通電話時,翠玉在墻外聽見了,剛開始的聲音并不高,嘰里咕嚕的,聽不清他們在說什么。電話放在臥室里,同翠玉隔了兩堵墻。有兩個老人在家,慶秋不放心所以裝了電話。每隔十天半月,慶秋和秋喜都會打個電話回來,不見得有多少話,無非關心他們的身體。孩子們有孝心,可沒閑心,多余的話就沒必要說。滿堂的聲音漸漸拔高了,到后面幾乎在咆哮。你不回來就死在外面吧,我就當沒你這個畜生,看誰來幫你收尸。屋子里啪的一聲巨響,電話砸到了桌子上。翠玉的手讓響聲敲痛了,哆嗦了一個來回,一朵燈花殘了?;ㄘ報@醒了,向她喵一聲詢問發(fā)生了什么事。她靜靜地沒說話,也沒有走進屋子,男人的難堪不該讓她看到。

      青兒走了,走得非常突然。她靠墻腳坐著,握著剪刀睡熟了。她的腳邊是只盤箕,盤箕里有一些燈花,有一朵燈花才剪了一半,只露出魚的半個身子,它的尾巴沒剪出來,在紙里藏著。它永遠游不出來了。日頭很溫順地灑在她臉上,暖暖的。青兒,青兒。翠玉在叫,可聽不到回答。青兒就那么安安靜靜走了。清理青兒的遺物時在她陪嫁的箱子里找到了半箱的紙花,翠玉爹本想燒了它們結果讓翠玉搶了過來。紙花里什么都有,天上飛的,地上跑的,水里游的,花草樹木,哪一樣都不缺。那些紙花后來成了翠玉的陪嫁,一直藏著。

      翠玉的剪紙大半是跟著青兒遺留的樣花學會的。她對著樣花一遍遍地剪,反反復復地剪,紙花就慢慢現(xiàn)出了模樣。公雞在打鳴,小老鼠踮著腳攀在燈架上饞著燈油。羊在咩咩喊著,狗在奔跑。翠玉的剪刀下是一個鮮活的世界,那是青兒遺留給她的。青兒走后,走燈的隊伍換了好幾個女人剪燈花,可剪的都不怎么遂人意。那些走燈的家伙誰也沒有留意翠玉的燈花。玉兒,去吧。翠玉聽見青兒在她耳邊說。終有一天,她挑了一盞自己制作的燈籠,追上了走燈的隊伍。那年是猴年,翠玉剪的是只猴子吊在一棵桃樹上,正向走燈的人們拋著桃子呢。走了三四個晚上,才有人發(fā)現(xiàn)翠玉的猴子。是舞龍燈的二傳手,他將她的燈籠交給了舞龍頭的。第二年是雞年,翠玉剪出的公雞就給走燈的人們開道了。

      翠玉成了另一個青兒。玉兒,你瘋去吧。青兒催促她。女孩就提著她自己制作的燈籠上路了。她追隨著走燈的隊伍,不停地跑啊,跳啊。到處都是盛開的燈花,它們在黑暗里穿行,又讓黑暗吞沒。她在隊伍里見到了青兒,同她處在一個年紀的青兒,就在不遠處,像她一樣蹦跳著,一刻也不停息。整個晚上,她都在追逐青兒,可青兒有意同她捉迷藏,等她追過去,青兒忽然不見了。她回過頭,青兒又在身后的光影里嬉鬧,向著她笑。她往回走,青兒卻躲開了。她放棄了她的追趕。她捉不到她,她就在走燈的隊伍里。

      她瞄上了舞龍頭的男人,不,他不是男人,是個男孩。他擎著龍頭,敞開了腳步,牽引著一條龍。他在奔跑,龍也在奔跑。他跳躍,龍也跳躍。他凌空飛了起來,龍也跟著飛騰到了半空。她的燈花飛不起來,只能在地面上流動。她有些沮喪,并不影響對他的觀看。她盯著他的臉,他的臉讓燭光籠罩著,比燈花還紅亮。她盯著他的眼睛,他的鼻子,他的嘴。她又盯住他的胳膊,他的身體。往下,是他兩條粗壯的腿,再往下是穿著解放鞋的腳板。解放鞋讓泥濘包裹了,泥濘在燭光里也是明亮的紅色。解放鞋跳起來,翠玉的心也跟著跳了起來。有泥巴濺到了臉上,摸一把臉,臉上火辣辣地燙。

      女孩盯著男孩時,其實男孩也在盯著她。有一次,男孩用目光捉住了她,她趕緊逃開了。他卻不繞過她,無論她躲到哪個角落,他的目光都能立刻鎖住她。她以為擺脫了,松了口氣,可一抬頭發(fā)現(xiàn)他的目光像兩盞燈籠一樣亮在那里。后來的一個晚上,她挑著燈籠往回走,路過一堆稻草時燈籠突然讓人搶了去,熄滅了。一雙手將她抱了起來。她沒有任何動作任由他抱起來了。就是那個男孩,他身上有股紅燭的氣味,從龍頭中灑出來的燭液在他的衣服上結了痂。他將她放在稻草上。她聞到了稻草溫暖的氣味。那是狗年,她珍藏了十九年的燈花在那個夜晚開放了。一只兔子在狗年讓男人幸福地逮住了。滿天的燦爛。

      那個抱起翠玉的男孩就是她現(xiàn)在的男人滿堂。后來滿堂笑話她,就不怕他是個壞人。翠玉白了臉,又紅了臉。她沒說她聞到了他的體味,而是用手指捏住了他的耳朵。剪了數(shù)年的燈花,她的指頭比剪子更有力。男人掙不脫,只好向她討?zhàn)垼笏桓以匍_類似的玩笑了。

      翠玉想過,男人說的不無道理,但又想這種事能錯得了嗎。萬一錯了呢,女人的身體漫過一波寒意,汗毛都收緊了。日頭沒減弱,照得墻根下發(fā)燙。貓睡在稻草上,姿勢就沒變動過。翠玉的燈花一朵一朵在開放。來年是兔年,她的本命年,剪出的兔子形態(tài)不一,有蹦著的,支棱著耳朵的,舔著青草的,有的坐著,瞪著兩只眼睛,癡癡地看著你。除了兔子,還有別的花。她不擔心滿堂的龍燈手了。給慶秋打過電話后,沒幾天時間,滿堂居然拉起了一支走燈的隊伍。安心剪你的燈花吧,正月初一我來舞龍頭。滿堂對翠玉說。女人停住剪刀,半信半疑瞧著男人。除了舞龍頭的,還缺八位龍燈手呢。還得吹嗩吶的,敲鑼打鼓的,提燭的,挑燈的。這大幫子的人,少了誰都不行。吹嗩吶是個技術活,敲鑼打鼓也是個技術活,都是一時半會兒學不會的。而且男人舞不舞得動龍頭是個問號。女人不說破她的疑慮,只冷眼旁觀男人。

      村子里的年味越來越濃郁了。放了酒,炸了豆腐,開始宰年豬了。宰豬的是個老屠夫,本來將手藝傳給兒子了,兒子嫌在村子里宰豬掙的錢少,操刀到城里賣肉去了。偶爾回來一次也是晚上,宰了豬又摸黑跑回了城里。原本兩三個人對付一頭豬,換成老屠夫操刀,不得不五六個老頭同時壓上去,才將豬制伏了。有時豬挨了刀,掙脫了,淌著血滿村子亂沖亂撞。一個村子的寧靜讓豬全攪碎了。

      滿堂能湊合一支怎樣的走燈隊伍呢?臘月十五,他終于將隊伍拉到了翠玉跟前來操練。他們吹著嗩吶,敲鑼打鼓,舞著龍。滿堂走在隊伍的前面,緊隨其后的二傳手有旺,是個頭上落了霜的老頭,三傳手守財,已是滿頭白雪了。夾在中間的是張年輕的臉孔,德滿的小兒子,個子不高,一臉的委屈。他剛回村就被硬逮來頂替德滿??尚Φ氖撬}埼驳?,叫蝦公,十幾歲時得的綽號,真名早讓人給忘了。他的背駝,現(xiàn)在駝得更兇了,活脫就是只熟蝦。蝦公也是個走燈迷,走了一輩子燈,連龍尾巴都沒摸到一次。他饞涎過翠玉,走燈時好幾次在她身邊粘粘乎乎,讓滿堂撞見了。滿堂耍了個心眼,用龍頭將他逼到了水塘里,蝦公爬上岸時凍成了一坨泥。后來翠玉想,她和滿堂都誤會了他,蝦公饞的十有八九是她的燈花。

      滿堂他們熱熱鬧鬧了一陣子,走了七八個來回,慢慢地,就有人跟不上腳步了。有旺同滿堂脫離了一節(jié)距離,守財又同有旺散開了。一條龍斷成了九段,各走各的。一個蛟龍漫游,蝦公就被扔到了一邊,橫著龍尾不知往哪兒走。再來個鯉魚翻身,有旺踩滑了,撲通一聲摔倒在地,龍身子丟出去老遠。幸好跟的人不急切,不然摔成了堆牛糞。德滿的兒子夾在中間,快不是慢也不是,快了后面的人跟不上,慢了同前一節(jié)的距離在拉長。滿堂比他們強壯,可時間久了,也漸漸現(xiàn)出了破綻。腳步在放慢,臉面燥紅了,汗水順著臉頰直往下淌。吹嗩吶的叫后貴,胖臉,頭頂禿得光亮,鼓著腮幫子,吹的是《洛陽橋》,曲調(diào)悠悠揚揚的,不失幾分氣韻。吹了兩個輪回,氣力就接不上了。換過曲子,也不很流暢。敲大鑼的多了個人,過去一個人的活,現(xiàn)在由兩個人抬著,一個領路一個敲鑼。敲鑼打鼓的幾個人聚在一塊,配合得算默契。得鏘,得鏘,得咚鏘,很熱鬧,也挺有節(jié)奏的。

      他們的丑態(tài)將翠玉逗樂了,臉上笑開了一朵燈花。她爽性停下剪刀,一門心思觀看他們的表演。她的神情很快讓滿堂察覺了,這是件很丟面子的事。歇息的間隙,滿堂找到了一個懲罰女人的辦法。剪兩百盞燈花,一盞也不能少。男人對剪燈花的女人說。女人乜斜了他一眼,問男人,用得了那么多嗎。兩百盞,一盞也不能少。男人堅定了他的聲音。女人不再搭理男人,重新握住剪刀,三轉兩轉,抖抖手,幾個眨眼的工夫,一朵燈花就從紙里脫了出來。男人怔怔地,眼光都直了。他很后悔說兩百盞燈花,應該說三百盞,甚至更多。

      走燈的習俗不知從何時興起,剪燈花又是從哪一年開始的。青兒教會了翠玉剪燈花,卻沒告訴她走燈的這些事兒。也許青兒也不知道。不只這些,比如龍珠的燭火墜地了,預示走燈的人家有喜了;龍珠的燭光滅了,預示一條生命的離去,走燈的人家如果老人健在,那就得特別留意了。這世上的事情就是如此古怪,那年走燈,在滿堂家的廳堂里燭火突然從龍珠里掉了出來。當年的秋天,翠玉生下了慶秋。過兩年,這一幕又重演了,燭火再次從龍珠里掉了出來。也是在秋天,女人生了女兒秋喜。

      此后的燭光一直明亮著。過些年,走燈時,龍珠的燭光突然在滿堂的廳堂滅了。那年的冬天,滿堂爹離世了。下一年走燈,滿堂特意在龍珠里插了兩支紅燭,舞時也從容,一個鯉魚翻身,龍燈起時龍珠的燭光又莫名其妙熄滅了。滿堂娘在春天就起了病,下不了床,挨過了夏天,卻在晚秋時閉了眼。

      之后慶秋娶了米花。滿堂的廳堂里龍珠的燭火又墜落了兩回,第一回兒媳婦米花生了孫子福兒,第二回生了孫女花兒。

      翠玉很納悶,燈花就不會自己生孩子,非得讓人剪出來,如果燈花能生孩子……她想,那她去做什么呢。她什么也做不了,只會剪燈花。

      臘月的最后幾天,年味反倒慢慢淡了。去廣東浙江的人沒回來幾個,混出臉面的干脆將老父老母接走了,只留下幾間空落落的老房子。慶秋沒回來,秋喜也沒回來,年三十兄妹倆一前一后來了電話,都是翠玉接的。兄妹倆在電話里說的一致,明年賺了錢一定回來過年。還讓福兒、花兒和蘭兒問爺爺奶奶好,問外公外婆好。女人支應著,滿堂沒插話,卻豎著兩只耳朵聽她們說什么。說了沒幾分鐘,電話就掛了。滿堂這才瞟了眼女人,表情在問,掛了?他們說明天再打過來拜年。女人說。哼。男人鼻子哼了一聲。

      過一個晚上,就是走燈的日子,他們打不打電話拜年都不在意了。男人的心早飛到了龍燈上,女人的心情也收不住了。那兩百盞燈籠齊齊整整擺在那兒,一盞都不少。如果它們亮起來,那是怎樣的景象呢?女人想象不到。

      燈花是正月初一的黃昏開放的。蓮開并蒂,鯉魚戲水,連年有魚。村里的男女老幼全都出動了,每人一盞燈花。剛才還空蕩蕩的村子,突然讓光明擠占了。燈花時聚時散,聚時成了輪大月亮,散時成了一條河流。有孩子提著燈籠在跑,是幾只兔子,一蹦一跳,起落得飛快。所有的草都開花了,所有的樹都長出了紅亮的葉子。泥土是紅亮的,瓦脊也是紅亮的。天空燃了個透紅。翠玉挑了盞燈籠,掩映在紅亮中。她的燈花與別人的不同,是個女孩,坐在窗口,一刀一式剪著燈花。那是青兒。她又看見青兒了,她挑著燈籠,在無數(shù)的燈花中游走。她追逐著她,踩著她的腳印,一步步朝前奔走。她到達她了。她就在她的眼前。可眨眼間青兒不見了,她鉆入了她的身體。玉兒,玉兒,我在這兒呢。青兒在她的體內(nèi)叫喊。青兒仍舊如此頑皮。她懶得管青兒,就讓她在她的身體里藏著吧。

      龍燈的燭火亮了,龍就活了。那些老頭跟著活了過來。他們跳躍著,飛騰著。游、穿、騰、翻、滾,龍在翻滾,龍在奔騰。他們在翻滾,他們在奔騰。他們成了龍,蛟龍漫游,鯉魚翻身,龍擺尾,蛇蛻皮……整個村子就只剩下一條龍,紅亮著,一刻也不停息地在舞動。那些燈花受了鼓舞,變成了一個個調(diào)皮的精靈,繞著龍燈穿梭著,在暗夜里奔來跑去。那面由兩個人抬著的銅鑼吼了起來,將整個村子都震動了。嗩吶悠揚,鑼鼓鏗鏘。吹嗩吶的仍是后貴,他的女人挑了朵并蒂蓮替他照著路。嗩吶的悠揚中因此添了幾分綿軟。他們就這樣嬉鬧著,整整半個月,一個晚上也不放過。又到正月十五圓燈的晚上,跳梅花儺,送龍下河。他們破例讓女人參加了。翠玉沒有去,將自己關在屋子里。他們的喧囂從窗子里潑進來,很快將她淹沒了。她終于管不住了自己的腳步。她挑著燈籠,爬到了土坡上。遠處的燈火沸騰了,粗獷的號角聲一聲聲撞進了她的耳朵。龍燈在往河流的方向奔走。漸漸地遠去了。龍燈的燭光滅了。那些燈花都漂到了水上,一河的光亮,也慢慢地熄滅了。只有她挑著燈籠,一個人立在土坡上。

      正月十五過后,村子里恢復了平靜。走燈時滿堂的腳扭傷了,沒法下床。翠玉泡了藥酒,每天替他揉著腳踝。后來的一天,慶秋托人幾經(jīng)轉折寄回來一個包裹,有給他們的兩身衣服,還有四只小小的布兜。慶秋外出的幾年,都會寄回來一些東西,有布玩具,也有鏡子螺絲刀什么的,每次寄的都不相同。他就以這種奇怪的方式告訴他們他在外邊做什么。那是四只桌腿套。翠玉卻不明白,這四只小布兜做什么用。她以為是花貓的鞋子。抱了花貓,將四只小布兜套住了它的四只爪子。貓臥不住了,走一步踢一步,想將布兜甩掉??刹级堤椎盟浪赖?,還系了帶子,怎么也甩不脫。貓就那樣踢踢踏踏走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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